文/梅艺璇
“想站着发大财?”
“是。”
少年筋骨孱弱,字字铿锵。
一
那年原北大旱,民不聊生,匪盗猖獗一时。最先立了山头的,是一个叫作骆升的男人。
骆升二十出头,天生蛮力,不仅如此,脑瓜子也活络得很。眼瞅着地里刨食救不下一家老小,便带着同村几个兄弟,做了山匪,择了北大山立足。
北大山下临着的,是条驿道。虽说荒年,但来往也有富贵人家。借着这块风水宝地,骆升不仅填饱了肚子,还抢出了名气。不出三年,手下竟聚拢了百十号人,骆家帮一时风头无二。
二
“在山下站了四五天?”
“差不多,是他娘个犟种。”
骆升放下茶碗,懒洋洋地扫了喽啰一眼。
“我说过吧,如今咱帮里不收闲人。”
“大当家说的话我咋会忘,就……就是看这小子够倔,对咱的脾气。”
见骆升没动静,喽啰搔了搔头。
“小子多嘴了,我……我这就轰他走。”
“带他上来吧,我揣揣。”
三
少年十六七的模样,身骨孱弱,一双眼睛倒是透着机警。
“想来帮里吃肉?”
少年不说话,只点点头。
“家里几口人。”
少年摇摇头。
“小鸡崽儿似的骨头架子,还想做匪?”
“我想站着发大财。”
少年总算开了口,声音不大,但是字字落地,倒都能听见动静。
“想站着发大财?”
“是。”
骆升眯起了眼睛,再一次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
四
少年名叫白七,原是西山白府里的杂役。因入府那年刚满七岁,所以东家赏了白七二字为名。
瘦胳膊瘦腿的白七,在骆家帮并不招人待见,但却格外受到骆升的青睐。不为别的,冲着他能说出那句“站着发大财”,骆升就觉得这小子合他脾气,除此之外,骆升还喜欢白七那双眼睛,七分的善里埋下三分的恶意。驯服好了是条忠犬,若是稍有差池,便是个连主子都敢咬的畜生。
可至于为什么要从白府跑出来入绺,白七只淡淡说道:
“在那,跪着才能拿到赏钱。”
五
不知是骆升走了大运,还是原北富户们流年不利。骆家帮自打入了春后,接二连三得手了大买卖。粮草火器,布帛金银,结结实实填满了几个地窖。地方官员个个只顾中饱私囊,声色犬马,富商大户的叫苦不迭也只能是哭天无路。倒是北大山方圆几十里的百姓喜上眉梢,皆视骆升为他们的衣食父母。
几单大买卖做下来之后,骆升令手下的收敛锋芒,秋后再起。
但夏日漫长,大小土匪窝在山上自是燥热难耐。如今吃穿不愁,女人便成了土匪窝里永恒的话题。当然,光过嘴瘾肯定是不够的,所以大小土匪三五成群地光顾窑子,便成了夏夜骆家帮的重头戏。
但其中,有两人格格不入。
一个是大当家骆升,另一个便是骆家帮人微言轻的白七。
骆升的怪癖,是帮里众人皆知的。他逛窑子,向来不碰女人不碰酒,只点壶好茶,听窑姐儿给他唱曲,窑姐儿什么时候累了,他便什么时候走人。也有好事之人大着胆子问过骆升,骆升倒是不恼,只说:
“窑子里的女人太吵,不喜欢。”
久而久之,帮里的兄弟也都习以为常。
“大当家挑女人,毒辣着呢!”
“兴许早背着咱们有了相好,也说不准。”
而至于白七,每次被拉去窑子,都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骆升身旁。第一年是这个样子,三年之后,还是如此。
六
骆升问白七:
“就没一个姑娘合你心意?”
白七摇摇头,依旧话少得可怜。
“不玩女人,那你总跟来作甚?”
“陪你。”
七
又一年秋风起,为储粮过冬,骆家帮上下忙活起了大买卖。
原北富户也开始狡猾起来,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一套,竟从原外雇来了镖师押货。虽然镖师里三教九流,有些窝囊废物,不等拔刀,便膝盖一软哭爹喊娘,但其中也不乏狠角色,不声不响,就让你吃到大亏。
这一年,白七二十,身子骨依旧不壮实,但却成了骆家帮的军师。接连几个大买卖都由他一手安排。要说识人断物的功力,真是连骆升都自愧不如。
同样还是这一年,骆升一意孤行,中了埋伏之后侥幸逃脱,险些丧命。
从原北挟回来的郎中一个个抖如筛糠,跪在白七面前。
“七爷,真没办法了啊!”
“骆爷的肠子都流出来了,你就是要了我们的命,也救不了了。”
“法子倒也有一个,就怕……”老郎中欲言又止,白七的眼神却已经锋利得致命。
“说。”
八
闭关治病的这段日子,屋里除了郎中、白七和昏迷不醒的骆升之外,其余人一概不得入内。屋内除了一阵赛过一阵的血腥气之外,再无旁的动静。
骆家帮人心惶惶,有人说,这老郎中是被人派来害死大当家和白七爷的,但更多的人在说,白七爷正在以血还血、以命换命地救骆升。
谣言不攻自破,足足一月之后,骆升下地,身子骨虽说看着比之前单薄了不少,可脸色喜人。倒是在一旁扶着的白七,看着更加弱不禁风。
当晚,骆家帮上下喜气洋洋,灯火通明。一来庆祝骆升大难不死,二来恭贺白七做了骆家帮的二当家。虽说骆升只喝了一杯之后,便被白七带回房间静养,可丝毫不影响大家的兴致。兄弟们的心里总算又有了主心骨,多日以来的惶惶终于可以化作酒意,肆意放纵。
九
回到房间里的白七,闷头收拾着床铺。治病时他寸步不离守着骆升,如今骆升病愈,也是他该回去的时候了。
“白七,我的命是你救的。别的不多说,以后骆家帮是咱兄弟的了。”
白七的手停摆在半空,眼神飘向了骆升。
“你只把我当你的兄弟?”
骆升愣了片刻,干笑起来。笑声落在地上,被黄土吸得一干二净之后,白七向前一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又问:
“只是兄弟?”
骆升没有开口。当晚,直至白七离开,都未说一字。
十
骆家帮很快迎来的第二次灯火通明,是骆升娶妻那一晚。
听人说,压寨夫人原本一只脚都已经迈进了窑子,想要卖身葬父,却被大当家瞅见,生生拦了下来。
“大当家的女人俏吗?”
“和阳春里的窑姐儿差远了。”
“那大当家凭啥娶她?”
“兴许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儿了呗。”
喷着酒气的喽啰们相互间低声议论,新郎官骆升早已酩酊大醉,谁都没有注意到,二当家的白七,自始至终没在喜宴之上露面。
不仅如此,自那之后,白七像消失了一般,再未出现在骆家帮。更稀罕的是,骆升知道了这事后,发了整整一天的呆。之后,便像是帮里从未有过白七一样,再未提及这位消失了的二当家。
十一
又半年,原北新官上任,三把火齐齐烧到了骆升的家门外。派来的官老爷说,大家都是聪明人,只要做生意的方式变一变,可保骆家帮安然无恙。小兔子的睡前故事
骆升想了想,说:“只要我膝盖软一软,就能挣着大钱?”
官老爷眉开眼笑,点头称是。
骆升也跟着笑起来。
“骆家帮虽是匪,可恃强凌弱的事情,咱是一件没做。如今要我等唯官命是从盘剥百姓,怕是这膝盖早是铁骨一块儿,跪不下来了。”
言语落了,砸地成坑。北大山在黎明之前迎来了一场酝酿多时的恶战。
十二
夜色将至时,骆家帮死伤大半,再无胜算可言。骆升带领着手下的兄弟,退至北大山南。那里峭壁林立,如绝境死地,但骆升知道,有一条密道,从山南直通山下。
成败在此一道。
借着月色,骆升等人小心地披荆斩棘,加固绳索。将一众妇幼率先送下去之后,身边火光骤然冲天。
再回头时,刀枪冰冷,等候多时。穿心而入时,骆升瞥见远处似有一人影,熟悉不过。再之后,胸腔泛起暖意阵阵,耳畔官老爷的叫嚣骤然响亮。
“大当家的,你说你,做匪就罢了,还要做哪门子的侠义之匪。”
“我……我也想站着发大财。”
骆升笑着说完后,朝着那人影处,重重跪地倒身,扬起尘土无数,还未落定,便听得骆升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念叨着:
“这辈子,只在一件事上慫了……慫了……”
十三
“白爷,多亏了您,要不是告知在下山南处的密道,怕是骆家帮这群恶匪,又要侥幸逃脱了。”
白七依旧年轻,身骨孱弱。
“他死前说了什么?”
“他?恶匪骆升吗?”
白七厌恶地皱着眉,他不喜欢有人用恶匪二字称呼他曾心爱之人。
“骆升说,他也想站着发大财。”
十四
新墓前尘土未落,一妇人被野风吹得两颊通红。破败不堪的棉袄下,小腹高高隆起。
“快生了吧?”
陪妇人在墓前坐了许久的男人终于开了口,虽面生,但妇人不怕。这男人身骨单薄极了,像是个读书人。
“不,不是。”
妇人羞得一脸绯红。一边摆手,一边从腹下的棉衣里,掏出一只瑟瑟发抖的狗崽。
“捡的,看它可怜。”
“没给你男人留个后?”男人指着新墓。
“他?”妇人额前碎发散了下来,盖在脸上,再看不清表情,“他从不碰我的。”
十五
白七回去之后,大病一场,反反复复梦到了同一个场景。
阳春里的窑子,骆升和他并排坐着,听着窑姐唱曲儿。骆升斜眼瞥了他许久后,突然问道:
“就没一个姑娘合你心意?”
他没说话,只摇摇头。
“不玩女人,那你总跟来作甚?”
“陪你。”
他的回话快而笃定,脱口而出,把两人都惊在了原地。半晌,骆升不言不语,重新将目光放在了正唱得欢实的窑姐儿身上,悄悄地笑了出来……
十六
再后来,白七疯了,每日只会不停抓着身边的人,没头没脑地问上一句:
“你说那晚,他究竟笑了没有?”
更新时间: 2021-02-06 2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