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华
楔子
“露露乖，在家听妈妈的话，下午就能见到爸爸了。”
“今天可是露露的六岁生日，爸爸绝对不会骗人的。而且啊，爸爸今天还给露露准备了一份神秘的生日礼物，露露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好好好，爸爸跟你说好了，要是爸爸今天回不了家，爸爸就是小狗。”
1
墨璃才从车上下来，远远地就看到一条咖啡色的边牧蹲坐在杂货铺的门口。
“老板娘，咱店里开始养狗了吗？”她朝杂货铺里喊了一声。
老板娘从杂货铺里走出来，怀里抱着那只胖胖的三花猫，“他是我们的客人。”
“客人？”墨璃惊讶地看着那只边牧。
“小姑娘你好。”边牧冲她咧嘴，露出一个微笑。
“你是人？”墨璃吓了一跳，狗嘴里说出人话，这还是蛮有冲击力的。
边牧点了点头，墨璃有些不明白，人怎么会变成狗的呢？
仿佛看穿了墨璃的困惑，边牧说：“二十年前，我和女儿约定了一定会回家，如果回不了家，爸爸就是小狗。我没能守住这个约定，所以我就变成了狗。”
“原来是这样啊。”墨璃打了个寒战，因为一个约定就变成了狗，这让墨璃觉得有点可怕。如果所有约定都兑现，那么这个世界大概已经变成动物园了吧。
“阿璃，要工作了。”老板娘递给墨璃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陪我们去参加一场婚礼，这就是你今天的工作。”
“参加婚礼？”墨璃将老板娘和客人让上了她那辆白色的牧马人，“谁的婚礼？”
“那是我女儿的婚礼。”边牧的语气很骄傲，“时间过得可真快，第一次遇见老板娘时，露露才六岁，现在都要嫁人了。”
江爸爸第一次遇见老板娘，是在二十年前。
那天是女儿江露的六岁生日，他从另一座城市开车回家给女儿庆生。
当时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场事故。是一辆装满木头的大卡车，因为刹车太急而失去平衡，江爸爸的车就是被那辆大卡车扫飞出去的。
他被压在车里，头磕破了，血流了满面。车窗玻璃都碎成了渣，他放在车后座上的那只边牧幼犬并没有受伤，此时已经从坏掉的车窗里走了出来。
它就坐在马路中间，双眸乌黑，用一种湿润的、慈悲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他开始陷入短暂的昏迷之中，但他还不能死，因为家里还有等着他的老婆和孩子，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们一个人走了。
于是他拼命睁开双眼，然后他发现了一件很荒诞的事，他变成了那只边牧。他原计划要送给女儿的那只边牧幼犬！
“需要帮助吗？”一个略带笑意的嗓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初次见面，你好，我是一家杂货铺的老板娘，我想，你可能需要帮助。”
2
江爸爸的确需要帮助，因为他正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没有死，却变成了一条狗的事实。
他不知道老板娘为何会恰巧出现在那里，那时距离高速公路出站口还有一段很远的路，但他直觉老板娘不是个坏人。
他任由老板娘带走了他，在杂货铺的黑白电视机上，他看到了有关那场车祸的新闻。
“我想回家，我和女儿约好了，今天一定会回去陪她过生日。”他对老板娘说，“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买得到吗？”
“可以哦。”老板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只是陪她过生日，用此身躯陪伴她到最后，也是可以的。”
“可我身无分文，不知道能付给你什么。”江爸爸听老板娘说得这样干脆，心中又有些忐忑起来。
“你对亲近的人说话的权利，就用这个来支付吧。”老板娘笑了一下，从柜台里拿出一根红色的缎带，并将缎带系在了他的脖子上。“我们该出发了。”
“去哪里？”江爸爸问。
老板娘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他抱了起来，趁着月色缓缓往外走。
直到熟悉的风景出现在眼前，直到他看到离他家不远的那个路灯下，蹲在地上呜呜哭泣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时，他才知道老板娘是带他回家了。
他很想说话，可他发现自己能发出的，只是稚嫩的狗叫声。
“忘记了吗？对亲近的人说话的权利，已经没有了啊。”老板娘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以待在那个孩子身边，一直到你这个身体再也无法承受为止。”
老板娘走到路灯下，蹲在了露露面前。小姑娘觉察到有人靠近，红着一双眼睛抬起头来。
“不要哭。”老板娘伸手将那只小狗递到露露面前，他多想伸手替她擦擦眼泪，告诉她不要哭，爸爸就在这里。
可他已经做不到这种事了。
他伸出舌头，温柔地舔掉了她眼角的泪水。
“可爱吗？”老板娘举着小狗晃了晃，“送给你。”
“为什么？”小姑娘悲伤的眼里有着诧异和惊喜。
“因为你和这只小狗一样可爱。”老板娘将狗放进露露怀里，“生日快乐，小家伙。”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露露不解地问。
“每只狗在遇见主人的那一天，就是他的生日。”老板娘微微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们是彼此的生日礼物。好好照顾他，或许他来到这个世界，以这样的姿态活着，只是为了与你相遇。”
3
江露一直都记得她六岁生日那天发生的所有事。
那一天，她让爸爸一定要回家陪她过生日；那一天，爸爸开车回家的时候，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永远地留在了离家还有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
但也是那一天，她遇见了还是小奶狗的波比。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送给她的，当时那个女人跟她说了一些话，可惜她都不太记得了。
如今已经过去十年，波比已经长成很威武的大狗了。
“露露，下来吃晚饭。”妈妈的声音自楼下传来，江露应了一声，穿着拖鞋下了楼。
楼下并不只有妈妈一个人，还有个中年男人，以及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少年。那个中年男人是妈妈的再婚对象，那个少年名叫叶思逸，是妈妈再婚对象的儿子。
叶叔叔和妈妈曾是高中同学，妈妈还曾暗恋过叶叔叔，只不过后来他们没能够上同一所大学，妈妈暗恋叶叔叔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妈妈和叶叔叔再次遇见，是在爸爸去世之后的第五年。
江露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波比忽然呕吐不止，江露急得都快哭了。妈妈带着江露和波比去了宠物医院，就在那里，妈妈遇见了身为宠物医生的叶叔叔。
或许是因为觉察到叶叔叔和妈妈对望时，写在对方眼底的隐晦情愫，江露特别不喜欢叶叔叔。连带着，她也非常不喜欢叶思逸。
那时候的叶思逸也是十一岁，是个很有绅士气质的小少年。
“让我们好好相处吧，露露，我从小没有妈妈，你从小没有爸爸，说不定我们将来会成为一家人。”叶思逸很友好地对江露说。
“才不会成为一家人呢！我不要你们成为我的家人！”江露推开叶思逸，拉着波比飞快地跑出宠物医院。
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波比总是会吃一些奇怪的东西，所以妈妈就总带着她和波比往那家宠物医院跑。
“波比，不可以乱吃东西，我真的不喜欢那个叶叔叔。”江露抱着波比的脑袋，委屈地嘟着嘴。波比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江露的脸颊。
“我不要喜欢叶叔叔，那样就背叛爸爸了。”江露难过地抱着波比哭了出来：“我不要背叛爸爸，我不需要新的爸爸，我也不想妈妈背叛爸爸。”
4
然而就算江露表现得再排斥、再不友善，妈妈和叶叔叔也还是越走越近。有时节假日，妈妈会带着她和叶叔叔小聚。每到这个时候，她看着妈妈和叶叔叔还有叶思逸待在一起的画面，她的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总觉得那两个人马上就会把她的妈妈抢走。
于是在江露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她做了一个任性的决定。
她带着波比离家出走了，她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抗议，她绝对不会妥协的。
“波比，这个给你吃。”在城市的一个角落里，江露将一根火腿肠剥开凑近波比的嘴边，“妈妈是笨蛋，叶叔叔和叶思逸也全是大笨蛋。”
她头靠着波比，哽咽着跟波比说着话。波比只是静静地听，时不时用它的脑袋蹭蹭江露。江露知道，波比这是在安慰她。
每次她的心情不好，或者是不开心的时候，波比总喜欢用脑袋蹭她。
“波比，我就只有你了，连妈妈也要被抢走了。”仿佛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江露一下子大哭起来。她抱着波比的脖子，眼泪鼻涕蹭了波比一脸。
“咦，在这里。”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江露的哭声小了一些，她抬头看了一眼。本以为是坏人要来伤害她，可当她就着朦胧的光，看到叶叔叔的脸时，她愣住了。
叶叔叔拿出手机，按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之后他说：“已经找到了，别担心，没事的，有我在。”
波比缓缓地站起身，默默地从江露身边走开。路过叶叔叔身侧时，它停了一下，伸出一只前爪，轻轻推了推叶叔叔的腿，然后没有停留地与叶叔叔背道而驰。
“波比！”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江露感觉有点难过，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波比没有回头，只是缓缓走入黑暗。
叶叔叔走到江露面前蹲下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江露搂进怀里。他用大大的风衣裹着她，就像小时候爸爸用棉袄裹着她一样。
“对不起露露，我不知道你这样讨厌我。”好久好久，叶叔叔在她耳边说，“但叔叔可以请求你吗？露露，给叔叔一次机会好不好？让叔叔成为你的家人，你甚至都不需要爱我们，只需要让我们来爱你就好。”
心仿佛被温热的水浸泡着，江露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可是，可是我不要背叛爸爸。”
“不用背叛啊。”叶叔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那个永远是你的爸爸，你既不会失去爸爸，也不会失去妈妈，而你还会多一个爱你的叔叔和一个会照顾你的哥哥，可以吗？”
5
江露没有办法对着说出那些话的叶叔叔说出拒绝的话来。
尤其是在看到妈妈溢满悲伤的眼神之后，她就更加说不出口了。她不是几岁的小孩子，她其实是知道的，妈妈独自一个人要照顾她，还要工作，是非常辛苦的。
于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叶叔叔和叶思逸正式成了她的家人。她和妈妈搬去和叶叔叔一起住，叶叔叔家住的是单独的别墅。搬家的第一天，才刚下车，波比就高兴地在院子里跑动。家里到处都是它的脚印，它好像特别兴奋。
“波比，以后我们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夜里，江露抱着波比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仰头看星空，“好想爸爸啊，波比。如果那个时候我没让爸爸回家陪我过生日就好了。”
波比舔了舔她的脸颊，伸出爪子搭在她的手臂上，它是在安慰江露。
“吃西瓜吗？”叶思逸端着一盘西瓜走过来，他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将西瓜盘朝江露递过去，“吃西瓜吧。”
“我不吃。”她偏过头去，不想让叶思逸看到她湿润的眼角。
叶思逸并没有介意她生硬的语气，而是把盘子放在长椅上，“从下学期开始，我们就要成为同学了。”
江露知道这件事，前几天妈妈跟她说过。
“以后一起去学校吧。”叶思逸微笑着说。
“我自己也可以去！”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叶叔叔时，她已经不会再排斥，那是因为叶叔叔真的对她非常好。可面对叶思逸，她就像只小刺猬一样，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
她站起来，直接走掉。
叶思逸坐在长椅上，对着波比耸了耸肩，有些无奈，“看来是真的很讨厌我啊。”
波比转过身，将脑袋搁在叶思逸的膝盖上，伸出温暖的舌头，舔了舔叶思逸的掌心。
新的学期终于在秋老虎肆虐的九月正式到来，江露穿着初中生的校服去新学校报到。
因为学校离家并不远，所以江露每天都是步行去学校。波比会送她去上学，接她放学。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江露读初三那一年。
那天波比去接她放学的时候，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摩托车撞飞了出去。
“波比！”江露大叫一声，飞快地朝波比跑去。波比躺在地上，毛发被血染红，它因为疼痛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江露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别着急，我们去找爸爸！别担心，一切有我，波比不会有事的。”叶思逸和江露是一起放学的，他正巧目睹了这一幕，他将波比小心地抱起来。他跑得非常非常快，江露拎着他的书包跟在他的身后。
他白色的校服衬衫被血染红，那血仿佛落在她的心上。
“叶思逸在这里，多么幸运。”第一次，这样的念头浮上她的心头。
6
波比的腿断了，那辆摩托车的轮子是从波比的腿上碾过去的。叶叔叔给波比做了手术，然而就算救治很及时，波比的腿也不可能完全好起来了。
波比瘸了一条腿，因为已经十岁了，身体也开始出现一些问题，但它仍坚持要送江露去学校，就算把它关在家里，它也总有办法溜出去，在固定的地方等江露放学。
“波比。”又一个早晨，波比要跟着江露出门时，叶思逸蹲在波比面前，“波比留在家里就好了，我会保护露露的，不会让坏人伤害她。”
波比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呜咽，江露伸手摸了摸波比的脑袋，“波比乖乖的，以后我都和叶思逸一起走，上学、放学都一起，所以波比不用担心，就安心在家等我回来。”
仿佛听懂了江露的话，波比趴在地上，轻轻摇了摇它的尾巴。
江露和叶思逸并肩走到院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波比没有动，它静静地目送她离开。
心头蓦地一酸，江露回过头去。如果那天那辆飞驰的摩托车再快一点点，可能波比就已经不在了。一想到有可能会失去波比，她就难过极了。
不过好在虽然波比的腿瘸了，但它却好好地活了下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江露越来越能够理解妈妈，她曾经竟然觉得妈妈和叶叔叔在一起是对爸爸的背叛。
可她现在明白了，谁都没有背叛谁，爸爸只是提前一步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他们暂时无法抵达，于是活着的人，要互相依靠、互相扶持，尽最大的努力去幸福，这才是让逝去的人能够安心的唯一方式。
吃过晚饭之后，江露跟大家说了自己的决定——来年中考，她会考去一所寄宿制高中。
巧的是叶思逸的目标高中也是那所学校。为了考去那所学校，江露会和叶思逸一起讨论习题。因为江露擅长语文和英语，而叶思逸擅长物理和数学。
半年之后，在初三炎热的那个夏季，江露和叶思逸一起考上了那所学校。
7
三年的高中生活过得非常快，好像眨眼就过去了。在高三的暑假里，江露和叶思逸分别收到了属于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年江露和叶思逸都是十九岁，而波比，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对于一条狗来说，已经开始步入中老年阶段，但它每天都会出去遛达一圈。江露去上大学以后，它总喜欢坐在家门口，对着外面发呆，就好像在等着谁回家一样。
“波比，来吃饭。”妈妈弯腰摸了摸波比的脑袋。人已中年，曾经年轻美丽的妈妈耳边也有了几根白发的踪影。波比跟着妈妈走进家门，波比不爱吃狗粮，所以都是家里人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不过为了照顾波比的身体，妈妈烧菜的时候，都会特地烧一些只放一点点盐的菜。
“多吃点。”妈妈坐在一旁，目光柔和地看着波比。和江露一样，在妈妈的眼中，波比也是很重要的家人。在失去丈夫的那些日子里，如果没有波比的陪伴，她想自己和露露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走出失去丈夫的悲伤。
“波比，露露今天打电话给我，说是交了一个男朋友，今年过年会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妈妈的眼角有些湿润，“露露也到了谈朋友的年纪了，再有一年，大学都要毕业了。”
“十六年了啊，过得真快。”她叹息似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波比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似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讲一样。然而最后，它只是安安静静地低头，继续吃她专门做给它吃的饭菜。
江露几乎一放寒假就回来了，她还带回来一个身材高挑、样貌帅气的男生。他很有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我是许连江，大江露一届。”
波比站在妈妈身边，和妈妈一起将这个叫许连江的少年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
“快进屋坐吧。”妈妈招呼了一声。波比忽然冲过去，用头将许连江推开，它强势地站在江露身边，昂首挺胸看着许连江。
那样子，就仿佛是在对所有人说，江露是它的，许连江不可以靠近。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觉得波比的举动很可爱，也很好笑。江露蹲下来，抱着波比的脑袋用力亲了一口。
叶思逸是晚上到家的，他看到许连江时有些意外，“被抢先了啊。”
“是啊，我比你先带男朋友回家。”江露说着，笑容里有一抹小得意。
二十二岁的叶思逸，已经长成一个眉目俊秀的大人。他无奈地笑笑，“看来要赢你，只有比你先结婚了。”
“你来不及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可是你还没有女朋友。”江露笑得放肆极了。
8
然而江露和许连江的爱情，却没能坚持到结婚。
二十四岁的江露，第一次品尝到失恋的味道。这段维持了两年的感情，最终以失败告终。大学毕业后，江露选择回到家乡工作，而许连江却留在了大学所在的那座繁华的都市。
许连江和江露说好了，等他奋斗几年就和江露结婚，到时候他们就不需要分隔两地了。
江露答应了许连江，然而这段异地恋只不过持续了一年，最终还是没能继续下去。因为许连江喜欢上了另一个女孩。
江露哭得特别厉害，那是她的初恋，她曾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许连江。
叶思逸听说了这件事，从外地赶了回来。江露抱着他哭，他轻拍着她的后背，什么都没说。江露哭得睡着了，他就把江露抱回房间，几乎没有停顿，他抓了外套搭在手臂上，只拿了钱包和手机就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波比一路跟着叶思逸，仿佛知道叶思逸要去哪里。可叶思逸并没有注意到波比，他买了去往许连江所在城市的车票。三个小时后，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他已经站在了许连江面前。
那一年，二十二岁的江露，眉目里都是肆意妄为的小得意，说着“你来不及了，我已经有男朋友”这样的话。
她是真心喜欢眼前这个男人的。
想到这一点，叶思逸就十分恼火。他没等许连江说话，挥拳就揍了上去。大概是对江露心存愧疚，许连江并没有反抗，任由叶思逸把他揍到必须去医院看急诊的地步。
“你是以什么立场来揍我的？”最后，许连江问叶思逸。
叶思逸已经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听他这么问，脚步顿了顿，“当然是哥哥的立场了。”
叶思逸连夜回了家，江露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发愣。波比不在她身旁，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波比呢？”叶思逸在江露身边坐下，随口问了一句。
江露摇了摇头，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叶思逸。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了，谁没喜欢过几个人渣，露露适合更好的人。”
“谢谢。”哭了那么多天的江露，终于露出笑容。
9
确定波比失踪，是在叶思逸揍了许连江之后第二天的事。因为妈妈给波比准备的晚饭波比没有动，而且它一整夜都没有回来。
它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出现，又在她经历第一次失恋时悄无声息地离开。
江露不肯放弃，仍然每天都出去找波比，叶思逸不放心，每天都和她一起出去找。
所有人都劝江露放弃算了，因为十八年对于一条狗来说，已经是一生了。
他们都说，波比或许早意料到了自己的死亡，不想死在家人面前，所以才偷偷走开了。
江露不想相信这样的说辞，可除此之外，她找不出别的理由。
江露才刚失去了一段感情，紧接着就要失去波比，她想若不是叶思逸一直陪着她，她一定没有办法迈过那道坎。
“它来人间走一遭，很小的时候与你相遇，与我们成为家人，它一定会幸福地离开这个世界的。”叶思逸对江露说，“如果波比还活着，总有一天你还会遇见它。如果它已经离开了，那就好好记住它。有它陪伴的十八年，要好好地记在心里，不要忘了。”
“嗯。”江露红着眼睛，终于放弃了继续寻找波比。
“那你去了哪里？为什么忽然失踪了？”墨璃一边开车，一边问了一句。
江爸爸坐在车后座上，他说：“我去找了那个坏小子。”
“你去找许连江了啊。”墨璃了然地点了点头，“也是，敢欺负你的女儿，作为一个父亲，怎么可能轻饶了他。”
“嗯，我咬了他一口。”江爸爸的语气里有一点小得意。
那天他和叶思逸一起出发去找许连江，他瘸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徒步走了三百多公里的路。他已经是一只年迈的老狗，他拼尽全力找到许连江，在他毫无准备之时，冲上去咬了他一口。
然而逞英雄的后果是——他过度劳累，濒临死亡。
他很想再回去看一看女儿的脸，他还想再看一次女儿和妻子幸福的微笑，他不想就这样与他们诀别，然而他却根本无法再站起来。
濒临死亡之际，他看到老板娘朝他走来，她的眸光近乎慈悲，又仿佛是无情的。
10
江爸爸再次醒来，是在杂货铺里。离开这里时，他是一只幼犬，没想到十八年后，他又一次回到了这里。
“想再看一次女儿和妻子幸福的微笑。”老板娘淡淡地说，“可以的哦。”
“可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苦笑着说。
“你有很多的爱，别人给予你的和你给予别人的，所以你并非一无所有。”老板微微笑了一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请安心留在杂货铺，好好养伤吧。”
于是他一留，就是两年的时光。
今天一早，老板娘让君生打开了一扇门，他将在里面沉睡了两年的江爸爸给带了出来。
“今天是你女儿结婚的日子，你想要见到的，在今天都能见到。”老板娘是这么对他说的。
江爸爸的心情很复杂，有急切、有紧张、有喜悦，也有一点害怕。两年没见，女儿有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吗？
“马上就要见到了。”老板娘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
墨璃将车停稳后，老板娘带着江爸爸从车上下来。婚宴在六楼宴会厅，墨璃带着老板娘他们直接从停车场的电梯上到六楼。
刚出电梯，就看到一幅非常漂亮的结婚海报摆放在电梯口。照片上，新娘漂亮可爱，新郎帅气温柔，怎么看都是郎才女貌，非常登对的一对新人。
江爸爸站在那里，久久都回不过神来，好一会儿才笑道：“好家伙，竟然是他。”
“他？”墨璃不太明白。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她看到了海报下面写着的新郎的名字——叶思逸。
“呀，他是新郎啊。”墨璃眼前一亮，嘴角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刚刚听江爸爸说那些事，她就觉得叶思逸一定是个非常好的靠谱少年。
老板娘缓缓向前走，墨璃和江爸爸跟在后面。没走多远，墨璃就看到了不远处正在迎宾的江露和叶思逸。
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着心电感应，墨璃看到江露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缓缓地扭头朝这边看来，然后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江爸爸。
她似乎想要跑过来，可走了一步之后她就停了下来。她忽然捂住了头，表情有些痛苦。
“怎么了？”叶思逸扶住她，语气里满是担忧，“不舒服吗，露露？”
江露摇了摇头，脑海里有支离破碎的画面浮上来。只是短短几秒钟而已，可是对江露来说，却仿佛走了几十年的光阴。
她站直了腰，愣怔地看着墨璃身边的那只边牧。
然后在所有人关切的目光里，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朝那只边牧跑去。然后她双膝跪地，用力抱住了他。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她抱住了他。
“爸爸。”她贴在边牧的耳边，近乎无声地喊出了这两个字。
11
再次见到波比的那一瞬间，所有前尘往事统统涌进了江露的脑海中。
江露第一次见老板娘，并不是六岁生日那一天，而是十六岁的时候。她因为绝望在大街上游走，最后无意间走进了那家杂货铺。
她看到了老板娘，还看到了那只小小的边牧。
老板娘告诉她，边牧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有人希望将这只边牧送到她的手上。因为这个愿望太过强烈，所以她才会出现在杂货铺里。
当她知道，那只边牧是爸爸准备送给她的六岁生日礼物时，她蹲在地上泪如雨下。
这十年来，她每天都活在内疚之中。她无比自责，觉得如果不是自己要爸爸回家，他就一定不会出事，那样妈妈就不会整日以泪洗面。
“我想要爸爸重新活回来，我的愿望也这样强烈，可为什么爸爸没有出现在这里？”她难过极了，那只边牧，让她所有的悲伤情绪统统浮上了脑海。
“可以的。”然而老板娘却说出了这样的话，“只不过在那场车祸里，你爸爸的死是必然，就算他还能活着，也不会是那个样子。如果他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你身边，你愿意吗？”
“我愿意！”没有一丝迟疑，江露回答得是那样坚定。
“用你六岁到十六岁、你和你妈妈经历的十年人生作为交换，你也愿意吗？你们现在经历的这一切，都会被擦掉，重新填上新的人生。”老板娘站了起来，她笑得意味深长。
“我愿意。”她仍然这么说。
“那么，就卖给你吧，六岁的生日礼物。”老板娘说。
时光在眼前迅速倒退，回到了江露六岁的那一天。
老板娘去了将发生事故的那段高速公路，她说过，如果愿望足够强烈，那么商品一定会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
于是她遇见了变成边牧幼犬的江爸爸，他死在了那场车祸里，却又在那场车祸里出生。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用这样的姿态活着，只是为了与那个小女孩隔着一段漫长的时光，再一次相遇。
“你们是彼此的生日礼物。”老板娘将波比交到六岁的江露手上，“下一次我去找你时，你会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所发生的一切。”
这就是被六岁的江露遗忘了的，老板娘对她说的话。
“爸爸。”她紧紧地抱着他，“谢谢，谢谢……”
曾经惨淡的人生，因为有你的陪伴而变得温暖且多情。那十八年共同生存过的时光中，点点蛛丝马迹的小细节，都浮上了她的脑海。
为什么会故意吃错东西去宠物医院，为什么会每天接她送她，为什么会时不时有些奇怪的举动。
因为他是爸爸啊，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她和妈妈，他想让她们幸福，想让她们快乐。
江爸爸微微咧着嘴，仿佛在微笑一样。他用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像父亲磨粗了的双手。
六岁的时候，倘若她没有任性地要爸爸回家就好了。她无数次后悔，这悔恨将他从长眠中唤醒，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我爱你，爸爸。”她说。
“爸爸也爱你。”他多想对她说这句话，可是他无法开口。
活着的时候，我们总是没有办法对重要的人坦率地说一句“我爱你”，等到想这么做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无法说出口了。
尾声
“阿璃，走了。”老板娘路过墨璃身侧的时候，淡淡地招呼了她一声。
“不等江爸爸一起走吗？”墨璃跟了上去。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江露抱着江爸爸又哭又笑，叶思逸站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着，叶叔叔和江妈妈正往这边走。
“嗯，不用等。”老板娘走进电梯，她转身，电梯们在她面前合上。她最后看到的，是那一家人幸福的微笑，“因为当初说好了，他可以用这副身躯陪伴家人，直到身体再也无法承受。”
“真希望他能长命百岁。”墨璃笑得很温暖，“老板娘，杂货铺不仅仅是个传说，而是真实存在的，这真是太棒了。”
“为什么？”老板娘问。
“因为那些笑容，多美。”
因为人生中存在那样多的遗憾，杂货铺里出售的那些不起眼的小商品，却是生命里最不可思议的美丽奇迹。
更新时间: 2020-07-20 1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