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详宁
她像孩子般哭了，不，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1
十年前，我和王叶因为一棵核桃树相遇，十年后，我们重新回到了这里。从当年讨论习题与考试，到现在的工作与结婚。
“你还记得小七吗？”王叶偷笑着问我。
“当然记得。”我大方地笑道。
2
我和王叶当年的相遇颇有戏剧性。
高一还没开学，我便迫不及待提前来新学校“踩点”。沿着操场转了半圈，看着这个大大的校园，红黄蓝三色座椅组成的大看台，篮球场上传来砰砰的球落地的轻响，内心激动不已，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考入这所重点高中的。
怀着对未来无比的憧憬和热情环顾四周，我突然看到了一幕诡异的画面。前方不远处有一棵矮小的树，说它矮是真的，但好像一点也不小。树冠很大，像一个细长短小的身躯，顶着一个大大的头，而且是烫成爆炸头的大脑袋。
这不是主要的，关键我看到了一个女生，鬼鬼祟祟地绕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睛不时望望远方，又不时看看树上，好像在找什么。
身为刚进入这所高中的一名新生，发现了一个如此可疑的人物，好像要做一些破坏树木的事情，或者在上面安放一颗定时炸弹，或者……总之，不是什么好事。而我要是上前抓住她，说不准还能得到老师的喜欢，最好在新生入学会上表彰一下，某某同学善于观察，抓住了一名破坏树木未遂的分子，值得每一位同学学习。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一个箭步上前，拍了拍那个女生的肩膀。
“嘿，干什么呢？”我故意粗声粗气。
“哎呀，你吓死我了。”她扭过头，是一张面目清秀的娃娃脸，声音略带尖细，不像是个做贼的。
“别转移话题，干吗呢？”
“我……我只是想找一个核桃。”她说完，又继续向树上看。
“核桃？这是核桃树？”我立马来了兴趣。
“对啊对啊，你看，这些还没成熟的绿色的圆圆的东西。”她用胖胖的小手指给我看。
“没有成熟，你怎么吃？”
“不是吃的，我想在上面写上一句话，等到三年后毕业，就可以摘下来做纪念了。”她欢喜地说着，仿佛是要完成上天派给她的一项神圣的任务，眼前的她如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心中怀着一个朴素的梦想。
我看着她踮起脚尖，用黑色签字笔认认真真地往一颗最大的核桃上面写了点儿什么，那虔诚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去西藏的朝拜者。
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可爱的留着黑色齐耳短发的女生，竟然成了我的同桌。
3
布告栏一出，我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所在的班级，然后进了班我一眼就认出了王叶。
她穿着一件咖啡色短裤和白色的T恤，抱着一本书，靠在椅子背上，安静地看着，嘴里还不时嘟囔些什么。
阳光在她身边逗留了很久，也就是，一直照在我的身上。
“好晒啊。”我用胳膊拄着桌子，斜着头看向她。
她头也没抬：“拉上窗帘。”简短有力的四个字。
周围的热闹，与她此时的安静，仿佛有些格格不入。
“跟我说说话吧，”我打破寂静，“对了，你知道许嵩要来开演唱会了吧？到时候咱们两个翘课去听吧！”
她不回我，我以为她不喜欢许嵩，便换了个话题，还没开始，她就说话了。
“我只有在看他的诗时，才不愿被人打扰。”
我看了一眼她看的书，那是仓央嘉措的诗集，淡雅的封面，出水的芙蓉。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她忘情地念着，沉浸在其中。
于是，我也跟着她，突然变得很安静。
而我，只记住了最后一句话——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个“你”，就是后来的小七。
4
“高一新生下楼到操场集合……”大喇叭里传来主任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和这在夏天尾巴上仍不休止的蝉声一样。
我们一边吟着诗，一边缓慢地走着。像在压马路的情侣，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做有趣的事情。
“我叫孟祥宁。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王叶。”
“哦……那以后就叫你小叶子吧，你看还珠格格身边都有伺候的小卓子啦、小邓子啦，你就是我身边的小叶子啦！”
“去你的！”她跑过来挠我，痒得我尖叫了好几声，周围同学纷纷侧目，像看两个怪物一样看着我们。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男生，穿着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黑色裤子，大踏步地走到我们的前面。头发随着步伐一起一伏，似振翅的蝴蝶，轻柔而飘逸。
“你怎么不笑了？喂喂，看什么呢？”王叶拽拽我的胳膊。
“没事，没事。”我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是那个男生吧，你不会是……”
“没有啦！”我的脸好像红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七班的，叫沈嘉琪。于是，我们称他为“小七”。他在重点班，学习超好，人又帅，自然是女生喜欢的类型。恰好我认识他们班一个男生，于是我们班的女生经常拉着我的手，讨好般地说：“祥宁啊，你不是认识七班的同学嘛，帮我把这个转交给沈嘉琪吧，改天，我请你喝奶茶哦。”
“不用改天，放学就去。”我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得意地笑。我因此成为班里最受女生欢迎的女生。
我和王叶的理科都很差，偏偏我们还是同桌。一次上物理课，我正看小说呢，就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一脸茫然的我，向王叶抛去求救信号。她无奈地摇摇头。我看见，她的腿上，展开着那本她背了无数遍的诗集。
于是我们一起去走廊罚站。我拉着她的手，紧张得攥出了汗。
“我问佛，为什么总是在我悲伤的时候下雪？”
“佛说，冬天就要过去，留点记忆。”
“为什么总在我看小说的时候被点名？”
“青春就要过去，留点记忆。”
5
高二分文理班的时候，桌子上放着两张表，一张是我的，一张是王叶的。有淘气的风不合时宜地从窗户吹进来，轻薄的表格，从我的桌子，吹到她的上面。
我们两个一起抓住笔，毅然决然地写下了“文科”两个字。
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文科生将散落到不同的班级，重新组成新的班，而留下来，便可以一直在一起。
那天离开的时候，我们安静地背着包，沉默无语。
然后我抱住她，眼泪无声地滴到她的肩膀上。
她把那本诗集送给了我，飞快地跑开了。
我看到她一边跑，一边擦眼泪。
6
天空依然晴朗，窗外一棵长得很像西兰花的大树伸长了枝干，蓊蓊郁郁的。阳光还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缝隙，然后探过来它的头，想弄清楚，我们在班里都干些什么。
“好晒啊。”我站在她的旁边。
“祥宁！我们真的又在一个班啊！”我看见王叶抬起那张清秀的脸，还有一双散发着惊喜光芒的大眼睛。
我把诗集拿出来，“咱们一起看。”
我们就这样踏上了文科之路。班里男生稀缺，十个手指头就够数了。没有风花雪月海誓山盟，只有在走廊里，和王叶大声地背书的声音。
“喂喂，小叶子，那不是小七吗？”
他穿着海蓝色的校服，海蓝色的牛仔短裤，大踏步地走进班里。原来，很幸运地，我们竟然被分到同一个楼层，而且每次去洗手间的路上，都能经过他们班。
“别看了别看了，再看你都成长颈鹿了。”王叶用手在我眼前晃。
“别挡着，再挡着我就挠你啦。”我一说这个，她立马跑远了，我在后面穷追不舍。
每天第二节课下课铃一响，我就拉着王叶的手，兴高采烈地跑出教室。
“你快点儿，快点儿啊。”我催促她，她还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梳那齐齐的刘海儿。
我们跑到走廊，站定。
“又等他呢是吧？哎，你这点小心思。”
“来了来了。”
我拉着她的手，顺着人流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在小七的后面。像一群冲向大海的鱼，团簇在一起，拥挤的人群中，我闻到了大海般的腥咸味。
“我相信我就是我，我相信明天……”大喇叭里放着音乐，每天都是这首，听得我们耳朵都痒痒了。
“你看他走路的样子，多帅啊。”
“不就是扭屁股嘛，这我也会。”
说着王叶跑到我的前面，像模像样地走了起来。夸张的样子，让我直接跑过去拍了她屁股几下。
从那以后，每天学他走路，便成了枯燥学习后的乐趣。
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他在前面最后一排做操，而我站在后面的第一排。
每天放学，我们在“西兰花”树下推出来车子，然后并排骑车。小七很准时地站在操场上的台阶上，双手环在胸前，等同学载他回家。
每次骑车经过他身边，王叶都会加速骑到我前面，然后扭过头对着我大喊：“孟祥宁！孟祥宁！”
丫故意的！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紧张得什么也喊不出。
小七顺着声音看过来，就像拿着一根画笔，往我的脸上重重涂下了红色的油彩。
有时候晚一些出来，还能够看到，他的同学向他骑过来，然后他一把抢过那人的车子，自己骑上，那个可怜的同学跟在他后面边跑边喊：“等等我啊！”
每到这时，我们都会笑得车把直晃，有一次我们两个的车把勾在了一起，后果便是——“咚！”
双双倒地。
“你追他就追呗，还每次都让我当炮灰。”王叶站起身，拍拍裤子，不满地看着我。
最终，五个卷卷心，又让她重新恢复了笑容。
7
高考的倒计时，紧迫得令人难以呼吸。一本一指甲盖那么厚的习题，三天就能写完，然后丢在一边，渐渐落满了灰尘。
累是肯定有的，支撑不下去了，我就和王叶一人一个耳机听许嵩的音乐。有时候望望台历上写下的目标，想起小七此时埋头写题的样子，立马就来了动力。立志考清华北大的小七，拼起来，就像是脱了缰的骏马，谁也挡不住。而我，气喘吁吁地紧跟其后，仍然望尘莫及。
模拟考试不如意，泪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掉了。王叶默默地递来纸巾。
“人生就像是荡秋千，有起就有落，起的时候记住还会有落的那一刻，而落下的时候，跌得越低，再次腾飞的时候，便可以飞得越高。”
我点点头，擦干了泪水，和她并肩奋战。
夜晚的风，少了一丝闷热，多了些凉爽。晚自习的休息时间，我拉着她的手，抬头一起望着天上的星星。
“还剩下多久，我们就毕业了？”她突然问道。
“白痴，你不会看台历啊。”
我脸上三道黑线。
远方的核桃树，在黑暗中留下弯弯曲曲的轮廓，离近了，竟然有些恐怖的气氛。压得低低的枝杈，仿佛无数双手，伸向你的脖颈。
“你别吓我啊……”她尖叫着跑了出去。
留下我爽朗的笑。
望向篮球场，听到球落地的砰砰声，感觉到小七打篮球的身影。
远处有同学在放孔明灯，橘黄色的光，渐渐升起，随风飘得越来越远，我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心愿。
8
盼了很久的高考来了，却同时也是毕业的日子。王叶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七班门口。
“你暗恋了他三年，还不合张影去。”她把我使劲往前推。
“算了吧，我们回去……”
“沈嘉琪！”她突然冲着班里大喊。
那一刻，我真想从人间蒸发。
“一、二、三……好啦！”王叶大声喊着，放下相机，看见我转身冲过重重人群，在狭窄的走廊里窜来窜去，好像一只黄鼠狼在追一只猎物，直奔我们班的大门。
“喂喂喂，祥宁，你怎么跑这么快啊！等等我！”她一边跳着一边着急地大喊，在网上新淘的白色凉鞋踏得地板嗒嗒直响。
看着我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王叶“扑哧”一声笑了。
“瞧把你吓的，就这么点儿胆，跟他合张影都这么紧张，搞得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你没有看到啊，他最后的表情都愣在那儿啦！”王叶笑得弯了腰，摆弄着相机，伸手让我看。
照片上的小七带着有些尴尬的不知所措的笑，眉宇间还是透露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而我在旁边傻傻地笑着，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状，头微微向他的肩膀倾了倾。
“大花痴。”王叶丢下这句话，眼睛望向了窗外。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阳光洒在那棵长得很像西兰花的大树上，在夏天闷热的气息中，郁郁葱葱地疯长着。而那一边，是小七的班，某天树枝会连着树枝，叶子会连着叶子，传着青春年华的蜜语，送到他的耳朵里。他会不会听到？
王叶突然歪着头问我：“那天晚上，在孔明灯飞上天空的一刹那，你许的什么愿望，肯定是关于小七的吧？”
我摇摇头，悄悄在她小巧的耳朵旁说了一句：“愿我们还能够再相见。”
她像孩子般哭了，不，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9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时光好像又转回了十年前的夏天，她安静地坐在角落，有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探着头，和着我们的节拍，一起念着诗。
“你和小七的那张合影，现在还存在我电脑里呢，”王叶坏笑道，“要不要我发给你老公看看？”
“去你的！”我扑过去挠她。
有些东西早已改变，可有些东西却永远不会改变。
比如那些专属于我们青春的小秘密。
更新时间: 2022-09-06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