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佳
一
二十五岁的秋天,戴槿在欧洲,离开故乡已经三年。某天下班后,戴槿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百无聊赖中翻看网站视频,刷到一位地下歌手的纪录短片。
短片讲述的是这位地下歌手为了寻找歌词灵感,与几个机车手结伴去了沙漠。夜晚在沙漠中,众人燃起篝火,围坐在一起,吃着西瓜,聊着各自的生活。
机车手们都已结婚生子,一提及家庭,就有幸福的微笑跃然他们的脸上,而地下歌手尚未成家,在这段对话中显得颇有几分惘然。
戴槿仔细地看着屏幕中穿着宽大白T恤的男人,发现他一点都没变,仍然剪着寸头,爱穿宽松的衣服,不说话的时候像在发火,看上去非常不好惹。
视频里,机车手们见他欲言又止,于是主动问起:“有女朋友了吗?”
他摇头,笑得有些落寞。
又有人问:“那应该有喜欢的人吧?”
他点头,别人追问:“她现在在哪儿?”
他答:“和她妈妈一起生活在国外,我们很久没见了。”
一人立马提议:“要不趁着今晚,给她打个电话?”
他听后,有几分动摇地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后,脸上却又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笑:“算了,估计早就换号码了,毕竟很多年没联系。”
话落,他收起手机,染了月光的眼睛似乎多了点心事。
看到这里,戴槿嘴角微微勾起,很想给他发条消息:“季淮,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纠结。”
可戴槿到底没有在她和季淮空白的对话框上加点文字,只是当晚睡前,她听着季淮的新歌,在他温柔慵懒的歌声里穿梭回了旧时光。
戴槿认识季淮,在十六岁那年,那时的季淮于她而言,有点遥远。
两人是同班同学。很多班上都有这样一个男生,他入学就被众多女生关注,行为放荡不羁,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季淮就是这种级别的男生,他长相俊朗,才开学就被许多女生议论;他天性不受拘束,篮球打得很好,身上的校服总是格外宽松,看起来有点痞、有点凶;他经常戴着耳机,梦想成为一名歌手,在大家都羞于说出自己的人生目标时,他提起这件事却格外坦荡自豪。
最初,戴槿与这个闪着光的少年基本没有交集,但忽然有一天,他居然与她近在咫尺——一次换座位,戴槿和季淮成为同桌。
起先,戴槿在季淮面前十分拘谨,不敢主动跟他说话,直到一次晚自习,两人才有了互动。
课堂上,老师讲完了试卷,让同学自己复习一下今天的内容。戴槿规规矩矩地浏览着试卷,却发现身旁的季淮已经戴上耳机听起了歌。
戴槿下意识地对季淮投去一个震惊的目光,季淮则淡定地摘下一只耳机,挑着眉对戴槿用唇语说:“一起听?”
戴槿迟疑三秒之后戴上了耳机。季淮在听说唱,耳机里热血澎湃的音乐消除了高中生这一天积攒下来的疲倦和压力,两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戴槿实在始料未及,季淮竟陶醉于音乐中不能自已,以至于静谧的教室里忽然响起他亢奋的歌声。
结局可想而知,老师在下一刻发现了戴槿和季淮在课上听歌,于是将两人赶到教室外罚站。
那是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的戴槿第一次被老师责罚,但她却和季淮在无人的走廊上对视着,都笑得很开心。
忙碌又紧张的高中生活里,人人都渴望能找到宣泄口和一丝慰藉,但不是每个人都像季淮一样敢于疯狂地去探寻快乐。
而戴槿的第一次疯狂,是和季淮一起。
二
十七岁的夏天,戴槿和季淮距离高考更近了一步,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们有了更重的学习任务,每天被困在永远做不完的试卷里。
戴槿时常熬夜做题,第二天上课免不了犯困打呵欠,但也强打着精神听课,不过也有一次例外,她不小心在课上睡着了。
那是一节英语课,戴槿因前一晚做试卷到深夜,因此课上打盹,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戴槿听见下课铃响,随后耳边满是嘈杂的喧闹声,好像有人拍着篮球走到季淮身边,说:“我今天中午不回家,一起打篮球去?”
纵然四下乱哄哄的,戴槿还是听见季淮发出一声“嘘”,他的声音很轻,似乎还带点紧张:“小点声,别拍球了,你们自己打去吧,我不去。”
等戴槿睡醒,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季淮戴着耳机坐在她身边,他的动作好像没有变过,仍是靠着椅子,双臂环抱。
“你是猪吗?睡了这么久。”两人四目相对时,季淮笑着损了她一句。
戴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也笑了:“我有点饿。”
在戴槿的故乡,很多高中生骑电动车上学,季淮的车是黑色的,跑得飞快。戴槿高中时期最快乐的事,是坐在季淮车上,吹着凉风去找吃的。
戴槿觉得只有那个时候,灰色的学习压力会被宝石一样的蓝天覆盖,记忆开始变得温馨美好,凉凉的微风带着花香,骑着机车的少年短发又黑又硬,她忍不住会偷偷摸一下。
不过这样简单快乐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前,老师让季淮换了位置,还找戴槿谈过话。
谈话的内容,戴槿早有心理准备,正是老师们发现戴槿和季淮有些亲密,担心戴槿跟性格叛逆的季淮走得太近,会影响她的成绩。
“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一定要对自己负责,如果在这时候出一点差错,你的将来就毁了。”老师如是说。
于是,戴槿的同桌被换成了一个女学霸,季淮则被换去和成绩平平的体育委员坐在一起。
戴槿虽然从小到大循规蹈矩,但年少时也不是毫无反抗意识,她自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因此对于老师家长的过度猜测,她没有放在心上,还继续和季淮做朋友。
高二的暑假,戴槿打算和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同学周末外出划船,她打电话约季淮一起去,电话那头的季淮迟疑几秒后,冷冷地回了一句:“你们自己去吧。”然后挂了电话。
由于季淮态度冷漠得过分,戴槿生了好一阵子的气,她暗自决定跟季淮划清界限,原定的划船计划也推迟了一周。
很久以后,戴槿回想起这件事,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这样生气。
或许连那时未经世事的她也没有发现,她那晚问的那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划船?”其实等同于,“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只是粗线条的男孩不解风情,不知女孩拨出那通电话时,内心有多忐忑,多期待。
三
戴槿和季淮的绝交计划失败了,因为和小姐妹一起划船当天,季淮居然出现在湖畔。
他戴着一顶白色棒球帽,穿的是大T恤和工装裤,少年人倚靠着湖畔的栏杆,目光飘忽不定,他在斟酌到底要不要主动上前,倒是戴槿率先大步走到了他面前。
两人站在明媚阳光下,季淮眯着眼睛,不去直视戴槿。戴槿没好气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和你一起划船。”季淮厚着脸皮答。
“你不是斩钉截铁地说不来吗?”戴槿压下心中的雀跃,板着脸问。
“我哪里斩钉截铁了?”说到这里,季淮的音量低了下来,“而且……我后悔了。”
季淮主动示弱,戴槿便给了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带着他和小姐妹一起坐船。
小舟划过碧绿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船上不时传来两个女孩的嬉笑声。季淮则被抛弃在船的另一边,一脸苦大仇深地用手机给她们拍照。
船行驶到湖中心,戴槿提议三人一起拍张合照,季淮却一口拒绝:“我才不要和你们这些小女生一起拍照。”换来两个女生无比嫌弃的眼神。
悠闲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行人回家时,已是日暮西山。
跟小姐妹告别后,戴槿和季淮走在回家的路上,戴槿看了季淮今天拍的照片,发现其中有一张是季淮和她的合照。
画面中的季淮鬼鬼祟祟,只露了半张脸,戴槿正好看着镜头,勉强算一张合照。看了照片,她故意对季淮打趣:“不是不和小女生拍照吗?”
季淮错开目光,嘴硬道:“那是不小心拍到的。”
戴槿冷哼一声,嘴角不知不觉间扬起来:“记得把照片发给我。”
当晚分别时,戴槿问季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划船?”
季淮顿了顿,语气有些难为情:“其实上次拒绝你之后我就后悔了,本来想马上给你打电话,但纠结了一个晚上,不知道怎么开口,第二天我来这儿,没看见你,后来我去问了你的小姐妹,才知道你今天会来。”
戴槿语气柔和下来:“那你上次为什么说不来划船?”
季淮眸色暗了暗,低声说:“我大概知道班主任和你说了些什么,所以就觉得,不要拖累你……”
明月清辉映衬下,戴槿圆圆的眼睛里盛满诚挚的光,她郑重道:“能和你做朋友,我很开心,也很幸运,你不要觉得自己不好。”
季淮从没有告诉过戴槿,那晚她说的这番话,温暖了他孤寂的青春。但那时少年青涩,不知如何回应这番柔情,只是笑容如雪霁初晴,开玩笑说:“戴槿,你崇拜我很久了吧?”于是,一番本该掀起波澜的对话,又在揶揄中平息。
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日子枯燥无味,压力与日俱增。班上的气氛一直紧张沉闷,只有季淮还是时常戴上耳机,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但是他引以为傲的梦想,也不止一次遭到老师的嘲讽:“有梦想是好的,但也要现实一点,某些同学成天幻想做歌手、做明星,可要是连高考这关都过不了,明星梦也只是白日梦。”
季淮将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并不生气。在高中最后一次五四青年节晚会上,他代表班级上台演唱歌曲。
那首歌的词由季淮自己创作,学校乐队帮忙伴奏,他的歌词充满对自由的向往,热烈的歌声让全体高三学生热血沸腾。
演唱中途,戴槿上台给季淮送花,台下起哄声一片,戴槿在阵阵暧昧的呼声里羞红了脸。
晚会结束后,季淮骑车送戴槿回家。这晚的季淮出奇地亢奋,絮絮叨叨地和戴槿说了很多话,比如未来的打算、喜欢的城市……
末了,在戴槿家门口,季淮吞吞吐吐了许久,没有骑车离开。
直到晚风凉意更浓,他终于说:“那个,我们以后要不要考同一座城市的大学?还有,高考之后要不要一起去旅行?”
戴槿并不晓得少年这些提议的言外之意是:“等未来没有太多束缚,我们要不要在一起?”她只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好啊!”
高考以前,只要是季淮想做的事,戴槿都会义无反顾地与他同行。
四
高中毕业后,戴槿没能和季淮一起去毕业旅行。
戴槿在十八岁那年,经历了轰轰烈烈的高考。毕业聚会上,众人如释重负,以为摆脱高考就能迎来轻松的未来,一个个激动不已。
戴槿没有出现在班聚上。高考结束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季淮好几次给她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季淮想直接去她家找她,思虑许久,还是担心太过唐突,会打扰她,于是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直到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季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戴槿高考发挥失常,分数离一本线差了一分,这算得上是戴槿学习生涯中的一次滑铁卢。
季淮猜想,或许是戴槿考完试之后就对结果有了预料,所以才心灰意冷,躲着不见所有人。
季淮从来不擅长安慰别人,好几次编辑了长长的文字,在准备发给戴槿时,陷入犹豫。
他总觉得记忆中的戴槿不会因为分数而如此消沉,却又不敢细问这件事,担心戳到她的痛处,只好给她发语音信息,唱歌给她听。
这些歌的词大多是他自己写的,他想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他坚信她的未来终将绚烂明朗,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好在她没有一蹶不振,在他锲而不舍的消息轰炸里,她终于回复了:“灌鸡汤可不是你的风格哦!”
一句玩笑话,叫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戴槿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是填报志愿那天,大家都发现戴槿面容有些憔悴,有人对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她佯装若无其事,淡淡一笑。
戴槿没有像很多人猜想的那样,选择补习一年、再考一次,而是在填报志愿时,和季淮选择了同一座城市,那是他们的约定,她决不食言。
十八岁以后,戴槿和季淮在同一座城市念大学,却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季淮在大学里组了乐队,接了很多小演出,虽然离梦想尚有距离,却是他憧憬已久的生活。而戴槿进了学生会,开始做兼职,每天过得忙碌又疲惫。
有时两人打电话,季淮会劝戴槿:“要不然你在学生会和兼职之间选一样,也许就不这么累了?”
但戴槿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只故作轻松道:“其实还好,不是特别累,而且我不想放弃每一个机会。”
季淮发觉进入大学之后,戴槿比从前多了几分较真劲,事事都要做到最好,每一个机会都不肯放过。他猜想大学竞争更加激烈,戴槿向来不甘示弱,她这样卖力做事,是在努力展现自己,于是他没有多说什么。
刚到这座城市时,季淮常去戴槿的学校,两人利用周末的时间逛完整座城市,留下许多照片。
后来季淮接的表演多了,和戴槿出游的次数便少了许多。一次,戴槿主动去了季淮的学校,知道季淮会在乐队排练,于是自己找了去。
戴槿去到乐队时,教室里各种乐器声交织在一起,喧嚣不断,所有人都忙活着手里的事,没人注意到她。
戴槿四下扫了一圈,才看见季淮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身边坐着个卷发女生,应该是乐队成员,两人挨得很近,有说有笑。
仿佛一颗石子沉入寂静湖泊,戴槿的心绪忽地凌乱起来。她想起高中时候的季淮,从不轻易和班上女生说话。
那时她是他的特例,如今却不敢肯定这份殊荣是否还属于她。
五
戴槿趁季淮没发现,悄悄离开了他的学校。独自坐在地铁上,她想起过往的很多片段。
她倏尔发现,自己对季淮的喜欢,一直有迹可循。
大概是第一次一起听歌,被老师发现之后,他第一时间摘下她那边的耳机时,不小心碰到她手指的那一刻;是在他守着她睡觉,不让别人吵醒她的那声声低语之中;是发现他在划船时拍的照片里,竟有一张是他偷偷摸摸与她同框的那个瞬间……
年少时懵懂无知,不敢随意谈论感情的事,现在她将自己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分明很喜欢他,却更高兴看见他有了全新的生活,不想打扰他。
戴槿没和季淮提起自己去过他的乐队的事,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主动联系过季淮,倒是季淮虽然忙于准备学校各大活动,却还是经常给她打电话。
两人很久没见面,季淮忙完那一阵子,想和戴槿去江畔看烟火,给她打电话,却一直没打通。
季淮直接去了戴槿学校,通过戴槿的舍友,才得知戴槿正代表学生会负责一次活动。
季淮去到礼堂,远远看见戴槿忙里忙外,在和主持人、后勤部的人不停沟通,几乎没有一刻休息时间。
其余几个负责人看起来好像一头雾水,想要帮忙,却不知从何入手。就这样,活动终究是出了岔子。
主持人不专业,多次念错赞助方的名字;看演出的学弟学妹误坐了嘉宾席位,引起嘉宾不满;因为对接工作没做好,其中一个演出的人没有及时到场,场面一片混乱。
戴槿面对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质疑,倒是没有崩溃,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想给季淮打个电话,人群中却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扭头一看,是季淮一脸稳重地朝她轻点下巴,他一贯炽热的眼神给她无尽安宁:“不慌,我在这儿。”
当日的活动,季淮拿了把吉他,上台表演了几首自己作词的歌曲,这才填补了节目的空缺。
活动结束后,季淮在礼堂等戴槿,待到观众全都离开,戴槿还是没从后台出来。有人慌张地来找季淮,说:“你好,我是戴学姐的学妹,你是她朋友对吗?快来看看学姐。”
到了后台,季淮看见戴槿兀自蹲在角落,她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颤动着,明显是在哭。
季淮让学妹把其他人先支开,然后悄悄蹲在她身边,听她哭鼻子。
好一会儿,猜想她的情绪稳定了些,他才佯装欠揍地哄她:“好啦,再哭就不好看了啊!”
戴槿磕磕巴巴地说:“我什么都做不好,活动办成这样,太丢人了。”
“谁说你做得不好?我去帮你揍他!”季淮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最厉害好吗?一个人做了这么多,已经很棒了,以后还会更好,真的。”
第一次听他拍马屁,戴槿不禁破涕为笑,扭头用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你去给我买根冰棍,我要给眼睛消肿。”
模糊的视线里,戴槿看见季淮狭长的眼睛弯得像月牙,流淌在他清澈瞳孔中的情愫,如同春日温润的风。
表面冷淡、内心腼腆又细腻的他,很少这样温柔。
六
夜晚,季淮带着戴槿去江畔看烟火。
初夏的晚风清凉,两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戴槿吃完了季淮给她买的炒酸奶,突然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季淮。
“盯着我干吗?”季淮别扭地皱起眉。
戴槿抿了抿嘴,目光严肃起来:“你现在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今天很惨,以后可不要这样了!”
“为什么?”季淮一本正经地看着戴槿。
戴槿索性直说:“因为你要是对我太好,以后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会有落差啊!”
说到这里,一簇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湖畔人潮更加拥挤,就在戴槿被行人撞来撞去时,她的手掌忽地被人握住。
下一秒,戴槿被季淮拉到跟前,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那我就一直待在你身边,好不好?”
戴槿凝视着他的眼睛,仍是她记忆中那双干净的眸子,只是这双眼睛比从前更会说话,更加深情。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被人推了一把,恰好撞进他的怀里。靠在他的胸膛,她听见他的心跳如擂鼓。而他并未如她所想,就此退缩,而是抬起手,将她圈入怀里。
那是戴槿和季淮的唯一一个拥抱,嘈杂的人声和烟火声里,全世界最炙热的光芒仿佛落在戴槿脸上,她羞赧得屏住呼吸。
当晚的烟火,两人压根没看,戴槿只记得回去的路上,季淮还一直拉着她的手腕,话痨一样重复一句话:“外面人很多,我牵着你,就不会找不到你了。”
踏着纯净月光,戴槿和季淮并肩而行,戴槿低头看着脚尖,忽然说:“季淮同学,情侣才牵手,我们是朋友。”
季淮并未看见戴槿心事重重的眼睛,只是脊背一僵,他试探道:“我们只是朋友吗?”
戴槿脱口而出:“那倒不是,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季淮的手掌微微泛了潮,却没松手,他故作轻松道:“为了防止你走丢,我勉为其难地让你占点便宜,手借你牵一下。”
“明明是你占我便宜好不好?”戴槿习惯性地和他顶嘴。
一番插科打诨的话模糊了今晚所有悸动,谁也没有提起不久前的拥抱,谁也没注意到彼此神色中隐藏着的怅惘。
戴槿的二十岁,各种考试接踵而至,戴槿活得比高考前还要励志,一切都为了今后有个好工作。
季淮则因为音乐而年少成名,人生得意。上次季淮在戴槿学校表演,有个志同道合的学长听了他的歌后,主动联系了他。
学长当时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地下歌手,带着季淮一起做了几首歌,其中一首方言说唱意外走红,两人上了当地的娱乐节目,他们的名字被更多人所知。
录节目那天,季淮在后台给戴槿打电话,他难得不冷静,道:“小戴,我有点紧张。”
电话那头,戴槿失笑:“喂,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有什么好紧张的!好好表现,我等着看你出镜呢!”
两人开了些玩笑缓解气氛,挂电话之前,戴槿蓦地说:“季淮,你的梦想也算初步实现了,要加油,飞到更远的地方。”
季淮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感性的人,却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酸了鼻尖。
自此,季淮接触了更多志趣相投的人,有了更多的演出机会。二十一岁那年,季淮第一次去音乐节表演,给了戴槿几张票,嘴上说让她和同学一起过来放松一下,其实言外之意是:“我第一次正式演出,你一定要来。”
只是季淮满心期待戴槿能够看见自己站上真正的舞台,戴槿却没有来到现场。
七
二十一岁的戴槿,不像大多同学朋友一样认为毕业尚早,青春还可消磨,她早早投身于各大招聘会中,为将来做打算。
季淮在音乐节表演那天,戴槿去了一家公司面试,与之前的面试公司相比,这一家给出的待遇十分可观,正好就要实习,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没能在音乐节上见到戴槿,季淮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戴槿出了什么事,于是演出结束后,季淮立马给她打电话。
电话接通,季淮问得急切:“你今天怎么没来看演出?没什么事吧?”
戴槿说:“一家公司突然打电话让我去面试,你今天怎么样?还顺利吧?”
季淮心里有点闷,失落是在所难免的,却没表现在言语之中,他想,女孩子长大了,总要考虑得长远些,工作要紧也是应该的。
于是他的声音淡了些:“一切都好,你在就更好了。”
听筒里传来戴槿内疚的声音:“抱歉,抱歉,下次一定不缺席。”
挂了电话,季淮静坐在窗前,一整天的狂欢消弭之后,他忽然莫名觉得惆怅。所谓“有得有失”,或许就是如此,他收获了盛大的舞台,却在无形中失去了一些东西。
转眼又是毕业季,戴槿在之前的公司实习了一年,彼时工作稳定,比起众多处于茫然中的毕业生,她的前路还算清晰。
季淮已是颇有名气的地下歌手,事业风生水起,未来可期。
回学校准备答辩的那个月,季淮找到戴槿,将自己今后的打算告诉她。他说自己要去另一座城市发展,那里有更大的平台、更好的机会。
他铺垫了许多,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才说到重点。他一脸赤诚地注视着戴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对于表达感情,季淮总是无比纠结,此生唯一一次果断,是在江畔拥抱戴槿的那回,那天差点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那晚戴槿说,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他虽然失落,却安慰自己,或许她和自己一样,是不想轻易打破两人多年来轻松自在的关系,而不是不够喜欢。
毕竟从高中到大学,一直陪在戴槿身边的人,只有他,她从没有提过别的男生的名字,她永远支持他所做的一切。
正因如此,他才会怀着无限希望,以为自己和她足够默契,以为她懂他的心意、他的认真。
然而他从未想过,戴槿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我就不去了,公司这边有安排,估计明年就能常驻国外了,而且各种待遇都很好,我挺满意的,家里也同意了。”
戴槿不是没有捕捉到季淮眼中浮上的落寞,只是她很早就学会了忍,忍住喜怒哀乐,才能进退自如。
静默片刻,戴槿听见季淮破碎的声音:“你一定知道我喜欢你,对不对?”
他猜她早已看到,划船那天,他偷偷跟她合照,照片里的他眼中有藏不住的笑意。
他想,她一定能读懂他为她写的那些歌词,他希望她人生璀璨,他喜欢了她很多年。
只是他没猜到,她会在听完这句话后决绝离开。
青春到这里,苍凉地画了个句号。
二十五岁这年,季淮结束了沙漠之旅,回家之后找到当初女孩写给他的信。
他想起多年前,他坐在列车上,乐队的哥们塞给他一封信,他看完之后,压低了帽檐,靠着座椅默默流了眼泪。
嗨,季淮,你现在应该去了新的城市吧?以后没我监督,你不准偷懒,记得勤创作,多出歌。
喂,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高考那段时间,我爸爸因为一场意外过世,从那以后我提前成了家里的支柱,要照顾崩溃的母亲,要担心以后如何生活,所以到了大学,你看不见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学霸戴槿,只有努力生活的戴槿啦!
我要活得非常励志,舍弃自由,才能撑起整个家,所以原谅我不能陪你走遍世界,但你要替我看更多的风景。
季淮,从前我们以为高考之后,人生就彻底解脱了,却没想到现实生活才刚刚开始。你常说未来只会更好,或许以后我们经历过更多风霜雨雪,日子真的会雨过天晴,但现在我还是好想回到被试卷淹没的高中三年。
原来那才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光景啊!
寂静深夜,季淮枕着手臂躺在沙发上,自顾自地低喃:“也是我最好的时光。”
八
二十六岁的夏天,季淮参加了一档比赛类的综艺节目,他在半决赛中唱了一首新写的歌,歌的内容是给喜欢的女孩的一封回信。
节目一经播出,这首歌大受好评,很多网友在季淮微博底下留言,问及歌里的女孩。
就连节目组也忍不住八卦,在采访中问季淮:“你什么时候和她表白的?”
面对镜头,季淮脸上浮现出几许年少时的青涩,大概是经年累月后,他早已释然,因而提及戴槿,他不再遗憾失落,只徐徐道:“在毕业答辩的那个月。”
“你们从高中就认识,你应该喜欢她很久了吧,为什么大学毕业才表白?”
这个问题,季淮想过很多次,为什么那时候才慌忙表白呢?
因为从前,他总觉得两人一起长大,像朋友、像兄弟,忽然发展成恋人关系,有点奇怪,于是他认为就这样也挺好。然而那晚在江畔,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其实那时就已暴露他的真心,当她说他们只是朋友的时候,他选择退缩,因为他害怕自己的冲动会破坏两个人现有的和谐,所以不敢将酝酿了一个晚上的表白说出口。
直到她说要出国,他终于慌了神,迫切地想抓住最后一丝将她留在身边的希望,才会脱口而出那件藏了很久的心事。
而这些年,他有没有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早点开口呢?其实他很少有这样的念头。
说到底,他和她所选择的路,都是经过自己的深思熟虑才做的决定。他从未有过一刻为了她放弃音乐梦想的念头,而她自始至终都有自己的坚持。
她性格坚强,一旦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更改,他亦是执着的人,此生最让他痴狂的是音乐。
纵然他渴望与她长久相伴,但是在梦想面前,他却终是舍弃了那份最纯粹的喜欢,做了自私的人。
所以她选择安定,他踏上漂泊不定的人生旅程,两人背道而驰是早就注定的事。
当天,采访结束,季淮回到住处,疲惫地躺在床上,忽然很想给戴槿打个电话。
只是打开通讯录,他才发现想说的话太多,不知先问哪一句,纠结后还是关了手机,将思念深埋心底。
一个月后,比赛结束,季淮回到家乡,意外地收到戴槿发来的消息。
她发了一张比赛现场的图片过来,是季淮演唱新歌时的舞台,她在台下拍的。然后是一句简洁的话:“歌手季淮要一往无前,继续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季淮盯着屏幕看了很久,遥远的记忆像老照片一样出现在他眼前。
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他与她走过了人生中最纯真的岁月,懵懂少年的每一次心动,都是人生路上最美的烟火,只是他们幻想做对方的归属,却终归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过客。
如今,岁月如神偷,盗走了他的满腔执着,他不再疯了似的想见她一面,只是手指颤抖地打下两个字:“好啊。”
这晚,季淮做了个梦,梦境里是多年前的五四青年节的那次晚会,晚会结束后,他送戴槿回家。
在她家门口,他不再吞吞吐吐,也没有异常亢奋,只是在她下车时,他拍了拍她的肩。
趁她转过身来,他从容地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在她耳边说:“小戴,我们都不要长大。”
与此同时,月色朦胧,初夏的微风好似温柔絮语,轻轻拂过男孩女孩的耳郭。
正如他歌词中所写——这一瞬间,即是永恒。
更新时间: 2020-06-27 1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