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鹿安
01
在陆峥第九次拒绝给我一张他的照片以后，我在楼梯口堵住了他。
下课的同学来来去去，我两只脚前后开弓杵在地上，一只手直直地撑着墙壁，姿态相当霸道总裁，围观的同学差点以为我要玩“壁咚”。不过可惜，我只是举起右手的傻瓜相机，对着他“咔嚓”拍下了一张照片。
他好看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盯着我，有些凶巴巴地叫我的全名：“宋姜姜！”
他一叫我的全名，就说明他很有可能要生气了。我立刻把相机藏到身后，眯起眼对他吐了吐舌头，趁着他整理衬衫的工夫，转身拔腿就跑，顺便拽住了在拐角处偷窥的纪如斯。
纪如斯暗恋陆峥已有一个多月，只可惜他不近女色，我只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谢谢你啊，姜姜。”纪如斯如捧宝贝般紧紧抱着相机，头低下来，轻声细语。
我正在数学书上画卡通少女，2B铅笔顺畅滑动，在少女的胸部勾勒出高耸的线条。我扬了扬眉，转着笔说：“谁让我最喜欢的人是你呢？”
嗯，纪如斯是除了陆峥以外，唯一一个给我记笔记、帮我答到、替我打掩护的人，我们义结金兰，情比金坚。
纪如斯轻笑着躲开我的魔爪，我还打算去追，突然四周一片寂静。教数学的地中海老头原本还在吐沫横飞，不知怎么的就停了下来，眼里的精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扫射到我。纪如斯狠狠掐了一下我的手，我疼得差点“嗷”一声叫出来。紧接着，老头的粉笔头就准确地砸到了我的脑门上。
好痛！
我被罚站一整节课，昏昏欲睡，强撑着眼皮，连哈喇子都快要滴下来。
突然听到周围窃窃私语，纪如斯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往窗外看。一扭头，陆峥正面色阴沉地站在窗外，黑发白衣。夕阳从他的背后照进来，他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如斯。”我突然喊。
纪如斯疑惑地抬起头。
“你眼光是不错哎。”
老头拖了十五分钟后，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了学。我突然有点发怵，耷拉着脑袋走出教室，梗着脖子停在陆峥面前，两眼盯着他干净的白球鞋。
他没理我，接过我的书包，长腿一迈转身就走了。纪如斯忙推我，我忙不迭地赶上去：“喂，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他眉头微蹙，表情很凝重。
“如斯她很喜欢你，只不过想要一张照片而已，你不用这么小气吧。”
他猛地刹住车，回头盯着我：“为什么被罚站？”
——我被噎住。
“作业没写？课本没带？上课讲话？还是……”
“好啦，上课讲话。”
我不再挣扎，默默地跟着他走到车棚。他推车出来停下，我再乖乖地跳上后座。
“抓紧了。”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落霞染红了天际，他猛地踩下脚踏板，顿时清风徐来。
02
我和陆峥的关系源远流长。
谁让我五岁就认识他了呢。
五岁那年，我跟随父母搬到了这里。没过几天，周围人就都知道有一个叫宋姜姜的小女孩，一哭起来嗓门大还没完没了。我会为了起床哭，为了午睡哭，为了衣服不漂亮哭，为了头发扎得丑哭，直到某一天，我妈灵光一现想出了一招：“陆峥在家里都听到你哭了。”
此言一出，我就能立马停止哭泣，并百试不爽。
反正不能在陆峥面前丢人就对了，他就是那种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但事与愿违，反正开头罚站被抓包的事，你也知道了。
唉。
我拿着筷子，叹了一口气。
我妈的筷子更快，瞬间就落到我的脑袋上：“快点吃饭！那颗米跟你有仇吗？拨来拨去都快拨了十分钟了！”
我哀怨地看了一眼我的亲妈：“菜不好吃嘛。”
“那是你挑食！”说着，这位女士突然想到什么，“我就该让陆峥来对付你！”
我迅速抱起碗，拼命地扒起饭来。
那天晚上，我临窗而坐，执笔提书，昏黄的灯光一定把我的倩影映照在了窗户上。只不过镜头下移，我正在继续我数学课上未画完的卡通少女。D罩杯，大长腿，简直就是卡哇伊。那晚我抱着课本满足地入眠，梦里梦到卡哇伊少女变成真人，正陪着我一起打游戏。突然，屏幕黑掉，有人拔了电源。我一扭头，陆峥正甩着电源线，一脸小人得志般地猖狂大笑。
醒来后心情很不好，我赖床赖了半个小时，直到听到门外陆峥和我妈打招呼。
他推着自行车在门口等我，我一边系着校服扣子一边朝他跑去。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糯米饭团，面无表情：“不吃早饭会越来越笨的。”
我突然有些后悔对纪如斯说的话，她的眼光其实也不咋地。
但纪如斯很执着，她大手笔地办了加急快冲，陆峥的那张照片顺利洗出来，被她夹在了数学课本里。照片里，陆峥微微眯着眼，似乎是没来得及反应，眉头紧锁，头偏向一边，拉长了脖颈，少年的喉结刚好呈现好看的形状。
“有点像明星哎。”我不知为何吞了口口水。
纪如斯急忙把照片给抢回去，小气巴拉地护好：“你不许喜欢他。”
笑话！我翻出数学课本，把那个魔鬼身材的卡通少女递给她看：“我喜欢女生好不好！”
结果我们俩数学考试都得了个惨不忍睹的分数。
我还没来得及藏试卷，陆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现了。他抽出我的试卷，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你这是考数学还是考语文？”
“啊？”
“你写这么多祝老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干什么？！”
原本哭红了眼圈的纪如斯“扑哧”笑出声来，这个叛徒，我瞪了她一眼。
“过来。”陆峥突然说。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低沉：“到我这儿来。”
我磨磨蹭蹭上前，生怕他要揍我。但他却从我的手里接过笔，在试卷上洋洋洒洒地签上了我妈的名字。
“我帮你签字，你来我家补习。It’s a deal，ok？”
“OK，OK！”我连忙比起手势来。
03
纪如斯当然跟了过来。
我们连续补了三个月的课，纪如斯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而我，大概天生对数学绝缘。
下午微醺的阳光照在地板上，我撑着脑袋，啃着笔头，对面的陆峥正慢条斯理地解说着习题。他的嘴唇有点粉红，开开合合，吐出一大串我听不太懂的代号。
“宋姜姜，你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迅速低下头盯着课本：“我在听，我在听。”
他质疑地把我的课本拖过去，下一秒，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却又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憋了半天，他终于大手一拍桌：“宋姜姜，你把我刚说过的公式抄一百遍！”
我伸手想夺课本，却不料他突然松手，我连书带人仰倒在地板上。而他也没来得及收势，手忙脚乱间朝着我栽过来，并撑在我的上方。时光在那一秒凝结，他的眼里一片温柔，澄澈如浩瀚星空，迸射出异样的光华。我突然心跳如雷，整颗心脏都快要蹦出来。它就像生了病，以从未有过的频率在我的胸膛里剧烈跳动着。
“陆……”我舔了舔嘴唇。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纪如斯的声音：“陆峥，你别伤到姜姜了。”
陆峥迅速直起身，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
我迅速回神，拾起书，那个D罩杯的美少女正朝我挤眉弄眼。哈，陆峥原来是害羞了。我乖乖抄起公式来，十遍，二十遍，五十遍……太阳西斜，带着一股慵懒的暖意。感觉手里的笔越来越沉，最后我两眼一黑，栽倒在课本里。
后来是纪如斯叫醒的我，睁开眼，天色将晚。也不知是谁给我垫了个软枕，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一抬头就看到了对面盘腿坐在地板上看书的陆峥，黑色裤管微微卷起，露出纤长的足踝，眼睑低垂，睫毛竟比小女孩的还要长。
想到我们双双跌倒的那一刻，我不由得感慨，想来他长大后也会是个祸害。
我拍拍屁股站起身，收拾了书本打道回府。陆峥连眼皮都没有抬，似乎并不想和我道别。直到我陪着纪如斯走到了公交站台，她突然绞着两只手犹犹豫豫地告诉我：“姜姜，其实陆峥对你挺好的，你睡着了，他还帮你把作业都给写完了。”
我有些惊讶，但随即却理所当然起来：“那是必须的呀，我小时候可为他背过不少黑锅，不管我们俩在一起干什么，被表扬的一定是他，挨揍的那个却总是我。”
纪如斯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甜美可人。公交车来了，她跳上车去与我挥手道别，校服的百褶裙摆被风吹起，少女的一颦一笑全都被定格在这个惬意的夏日的傍晚。那个时候，我并未想过，以后的我们会和现在有任何不同。
04
直到那天，我晕倒在献血车里。
没错，那天一辆爱心献血车开进了校园，我第一个举手响应班主任的号召，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赞赏。结果那天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晕血，当尖细的针插进我的皮肤，我突然就呼吸急促，大脑供血越来越少，眼前一阵发黑，随后便不省人事。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教室里，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头枕着书包和陆峥的外套，而他正坐在我身边。见我睁眼，他迅速剥了一粒奶糖塞进我嘴里。
我含着糖，眨巴着眼睛看他：“我晕倒的时候，姿势丑吗？”
他倒是毫不犹豫：“丑。”
我环顾四周，如斯不在，他似乎猜中我心中所想：“她去给你买牛奶了。”
“看，她多么温柔体贴呀，陆峥，其实她是个特别好的女孩对吧。”
陆峥正低头折着糖纸，折出一架小小的飞机，投入了不远处的垃圾篓里。他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姜姜，以后你不要再带纪如斯来我家了。”
门后，突然有扫帚倒在地上的声音。我循声看去，并没有什么人。我按着“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将枕着的外套丢到陆峥怀中：“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可是忍痛割爱把她让给你的。”
天气已转凉，有黄叶簌簌落下，窗外有大扫除的学生经过，传来“刷刷”的扫地声。然后我便听到一阵熙熙攘攘，走出去一看，纪如斯跌坐在地上，手中的牛奶瓶摔破了，洒了一地奶白色的液体。骑着自行车的肇事男生一脸尴尬，忙不迭地道着歉。
我忘了自己刚刚才晕过，此刻充满一身正气。我没问是非黑白，跑过去就与那个男生扭打在一起。陆峥冲出来，一把抓住我扬起的手腕，声音里充满震怒：“宋姜姜，你不要再胡闹了！”
“他欺负如斯。”我眼眶发红，不知道为了什么。
“他只是不小心！”
从小到大，我打过不少架，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
纪如斯突然出声：“不，是我不小心。”我回过头，只见她的眼眶里有眼泪就快掉下来，可她却拼命忍着，故作镇定地看着陆峥，“我没有看路，不怪他，也不怪姜姜，错的一直都是我。”
陆峥握着我手腕的手越来越用力，我吃痛地哼了一声，他一愣，迅速甩开我的手，转身又急又快。怪异的氛围令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就在此时，所有人都听到了纪如斯的一声哭喊：“陆峥，我喜欢你！”
四周瞬间一片寂静，扫地的学生停止了动作，骑自行车的男生张大了嘴，就连黄叶也忘了掉落。我的心跟着剧烈跳动起来，仿佛与纪如斯同呼吸、共命运，她是那么勇敢，那么值得被爱。
而远处的陆峥只是静默了片刻，随后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回答：“你、不、可、以。”
纪如斯的眼泪终于掉落下来，“吧嗒吧嗒”砸在我的手背上。我傻傻地盯着那滴泪珠，胸口一片潮湿的雾气。她哽咽着问我：“你哭什么？”
我摇头，摇得一片泪花迸裂。
“宋姜姜，他不喜欢的人是我，又不是你，所以你在哭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而她的那句话，却仿佛突然按下了什么开关，我只愣了一秒，就与她一起放声大哭，仿佛洪水开闸，蓄势待发，一发不可收拾。
05
我和陆峥开始了长达三个月的冷战。
连宋女士都看出了一些蹊跷，她用难得温柔的语气试探我：“陆峥要走了，你准备拖拖拉拉到什么时候？”
我一边系鞋带，一边朝着门口故意大声喊：“我会自己坐车，不用他载我。”
我正说着话，我妈一脚就踢上了我撅起来的屁股。我愤愤地冲出门，盘算着总有一天要离家出走。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话，陆峥也没有骑车，他把手插在裤口袋里，微微垂着头，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
从院门口走到公交车站大概需要五分钟，然而这五分钟对我们来说却漫长得可怕。我实在憋不住，回过身跳脚：“你干嘛跟着我！”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去车站只有这一条路。”
“你，你干嘛不骑车！”
他抬头看了看天，回答：“天冷了。”
我竟无言以对，可一股委屈在胸口来回乱窜，就像是一条捉不住的泥鳅。我一跺脚，冲过去拼命推他：“你干嘛一直跟着我，你干嘛……”
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热乎的肉包子：“吃吗？”
我鼓着腮帮子，终于崩溃：“你干嘛对我那么好，你干嘛不喜欢纪如斯，你干嘛要让她讨厌我……”说着，我又挤出几滴眼泪，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变化，但很快就恢复自如，纤长的手指打开塑料袋，将冒着热气的包子送到我的嘴边，淡淡地回应：“我习惯了。”
是啊，五岁到十七岁，这么多年，我们已经是彼此的习惯。
他习惯性地拎起我的书包，习惯性地护着我挤上车，习惯性地把我围在他的手臂之中。我看着玻璃窗户上倒映出的人影，少年表情淡漠，却透着一股子坚定。而他胸前的那个女孩，仿佛因为车厢内的热气，脸颊浮现一团可疑的红晕。
我一直没有弄懂那团红晕的意味，直到一张警告张贴在了通告栏上。关键词是惩治早恋，杜绝恶劣风气，配图是陆峥用手臂把我护在胸前的照片。我靠在他身上闭目补觉，他低着头一脸温柔。
我的心一惊，一把拉住身旁的纪如斯。她的手有些冰，周围的同学纷纷侧目，看着我指指点点。我无暇自顾，将她拉出人群，跑到空旷的操场：“如、如斯，你相信我，那只是个误会，我和陆峥没什么的……”
“我知道，”她静静地看着我，微笑，“你答应过我不会喜欢陆峥的，我相信你。”
我本应放下心来，却不知为何嗓子里仿佛堵了一个果核，吞不下，也吐不出。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萧索，要入冬了。我搓了搓手，一回头，突然看到陆峥站在不远处，目光中似乎有种令人难过的情绪，可我却一时分辨不清。如斯走过去，笑着开口：“我知道那只是个误会，你们应该跟主任说清楚。”
陆峥不看她，直直地盯着我：“宋姜姜。”
我心虚得腿都在抖，却拼命粗着嗓子问：“干嘛！”
“这是我第一次问你，也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真的以为你喜欢女生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我皱起眉，看了看如斯，又想了想我书本里的各种卡通少女，喃喃道：“不、不可以吗？”
他的脸上凝着一层霜，却很快又浮现一丝毫无温度的笑：“好，那我去跟主任解释。”
06
陆峥被记过，而我安然无恙。
然而我却开始了独自上下学、迟到、饿肚子等一系列的恶性循环。老实说，我还有些不习惯。我甚至还尝试着踹开他家的门，可他却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避开我，说：“宋姜姜，还有半年就高考了，我不想被你耽误了。”
是啊，我又帮不上什么忙，我吸了吸鼻子，掉头落寞地回去画卡通少女了。
幸好还有如斯陪我，直到某一天，她口中的“有事”越来越多，“没空”越来越多，“抱歉”越来越多，我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你到底有什么事，就不能让我陪你一起吗！”
她欲语还休地看着我，良久，忽地露出一抹娇羞的笑：“我要去约会，你陪着我会不方便。”
我愣在原地，北风呼啸，手脚都仿佛被冰冻。有句话在喉咙里翻滚，却怎么也不敢问出口。
是，和陆峥吗？
但我不应该是替她开心吗？他们俩终于在一起了，总算得偿所愿。冬天真冷啊，天都是灰的，整颗心都快要结冰了。我一个人回到座位，打开抽屉，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小铁盒子，里面装了各种颜色的糖。因为我常常不吃早饭，陆峥很早就给我准备了这些救急。我打开盖子，看到里面只剩下六颗糖了。我拿了一粒放进嘴里，酸得我的眼泪瞬间掉落下来。
陆峥，我一天吃一颗糖，吃完的时候，你会不会来找我？
我吃下了第二颗、第三颗……
可最后那一颗，我再也不敢吃。
春天以一种迅疾的速度铺天盖地而来，又以同样迅疾的速度卷铺盖滚蛋。转眼，高考逼近。如斯盘起自己长长的头发，露出少女细腻柔软的耳后和脖颈，我趴在桌子上画卡通少年狭长的眼睛，她突然开口：“姜姜，你想上哪里的大学？”
我停下笔，认真地想了想：“大概只能留在本地吧。”
她眨巴着眼睛凑近我，神秘兮兮，却又语带兴奋：“我想去陆峥要去的地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我突然觉得嗓子发涩，半晌才恍惚地点头：“哦，去A大啊，好啊，我可以填附近的学校嘛。”
“拉钩！”如斯朝我伸出小拇指，眼里闪着光。我突然也觉得感动起来，伸出手，郑重地，拉钩，盖章。
决战之日转眼就到，宋女士替我灌了一瓶凉开水，正要送我出门，一眼就看到了推车出来的陆峥：“太好了，你妈妈说你的考场也在45中，不如你跟姜姜一起吧。”
“不……”
“好。”
我愣愣地看着陆峥，他居然会答应？我垂着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出院子，离开了我妈的视线，我叫住他：“我妈看不到了，我自己坐车去吧。”
我转身要走，突然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我顿住脚步，心狂跳。他的掌心有些潮湿，牢牢地贴着我的皮肤。我红着脸抬头，看到他深深看向我的目光：“上车吧，防止堵车。”
他的白衬衫被风鼓了起来，我坐了那么多年的位置，居然第一次觉得陌生。他的声音在风中飘荡：“抓紧了。”
我一阵鼻酸，眼眶已经发热，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角。他猛地刹车停在原地，没有回头，只是伸过手臂拉住我的手，圈住了他的腰身。那一路，风大得听不到我的哭声，我就那样张着嘴无声地哭着。路人纷纷侧目，不会有人懂我的悲伤。
那天在我的考场教室门口，他伸出手揉乱我的头发，眼底有些疲倦，却又有些释然，他说：“加油，我的姜姜。”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最后一颗糖，小心翼翼地送入嘴里。五味陈杂，酸甜苦辣。
我的陆峥，你要好好加油，去你向往的远方翱翔。
而我，不会再做你的负担了。
07
我没有资格去A大，也没有选择任何一所A大附近的学校，我逃得远远的，当远远看护的月光，不做阻挡你们的墙。
只是上帝一定很爱开玩笑，明明三个人都约好的拉钩、盖章，竟没有一个人抵达。我没有去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和如斯一起填的志愿，到最后我们都偷偷更改了；为什么陆峥一直想去A大，最后却选择了留在本地。而陪着他的，是纪如斯。
宋女士常常打长途电话给我，甚至难得地说过一次想我。哦，她还提起了陆峥，说有一次他带了个女孩回家。挂断电话，我接过了面前冲我表白的那个男生怀抱着的鲜花。如斯在电话里惊讶地大叫：“姜姜，你终于喜欢男孩啦！”说着，她匆匆把手机递给身边的人。我听到陆峥的声音遥遥传来：“你记得让他随身带点糖，防止你不吃早饭会晕倒。”
我撇撇嘴，没告诉他我在寝室里堆了一柜子的方便面。
很快，我便和那个男生分了手。不是我先提的，而是对方觉得我太不热情，我想改，可改不了。
中秋节的时候，我答应了宋女士回家，还带了一些特产，想送给陆峥和如斯。我提前到了他们学校，远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陆峥。他依旧穿白衣黑裤，头发剪短了些，倒显得更精神了。几个月没见，他似乎突然长成个男人了，低头走路，沉默稳重，有路过的女生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正打算走近，纪如斯自他的身后追上来，长发披肩，裙角翩跹。她笑得灿烂，将手中的一堆书递到他怀里，甩着手撒娇：“重死了，喏，都是你要的书。”
我迅速躲到墙后面。
后来特产我自己吃了，还跟宋女士说我的车票买错了，然后我独自坐上了返程的火车，一个人对着玻璃窗顾影自怜。宋姜姜，你凭什么不开心。
火车走走停停，我趴在小桌案上闭着眼，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里陆峥酷酷地走到我的面前，接过我的书包甩在自己肩后，大步走路。走一段他便停下来等我，我嘻嘻哈哈地笑着追上去。猛地一跳，跳到他的背上。
手机振动，身边的乘客提醒我。我一睁眼，显示是陆峥。
“姜姜……”他的声音有些迟疑，“你怎么没回来？”
我瞬间清醒过来：“哦，是我男朋友突然决定带我回他家，对不起啊。”
他轻笑一声：“那是我看错了，我看到一个人好像你，还以为是你回来了。”
我不知道，在我挂断电话的时候，陆峥整个人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月光朗朗，而我们，却并不圆满。
08
“寒假你总要回来了吧。”如斯也埋怨起我来。
我订了车票，却没有提前告诉他们。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我裹着羽绒服，小腹一阵剧痛。我停下来，坐在行李箱上，抱着膝盖给我妈打电话。电话没打通，迫不得已只好拨通了另一个的电话。
“陆峥，”我的确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我已经到车站了，可我肚子很痛，实在是走不动了，你能来带我回家吗？”
他很快便出现在我面前，像无数个曾经那样，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黑糖塞进我嘴里，然后把我背在了背上。我疼得说不出话来，紧紧攥着他的衣领。他一边焦急地等待出租车一边埋怨：“你自己的生理期，怎么永远也记不住？”
是啊，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男生，比我自己还能记得准我的生理期呢？
“陆峥……”我虚弱地喊他。
“嗯？”
我勾了勾嘴角，把脸埋进他的颈窝：“我很后悔……”
雪花纷飞，淹没了我细碎的呢喃。
出租车一路缓行，停在了大院门口。陆峥扶着我往里走，我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门口的纪如斯。她的身上穿着一条单薄的黑色连衣裙，脚下是一双红色的细高跟鞋，肩上披着皮草小外套，可依然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听到声响，她猛地抬起头，画了精致眼妆的眼底一片震惊。
“如斯……”我下意识地想要甩开陆峥的手，可他却牢牢抓着，力气大到我无法抗拒。
纪如斯趔趄着站起来，歪歪扭扭地踩着雪地绕着我们走了一圈，最后“扑哧”一声笑道：“宋姜姜，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晚上约了陆峥，我们有约会的。他答应了我的，可他却临时爽约了。我还以为是多么重要的事呢，原来是你回来了。”
陆峥脱下自己的大衣，迅速帮她裹好。她奋力推开，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算了吧陆峥，我努力了那么久，你还是看不到我。我累了，真的好累，我不要你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我面前，伸出冰冷的手捧住我的脸：“姜姜，我把他还给你了。我骗了你，我们从来也没有在一起，他只是从我这里打听你的消息而已。祝福你们，我祝福你们，你们都忘了吧，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是我的生日啊！以前你们都会陪我过的我的生日啊！宋姜姜！”
是啊，我真的忘了。
我无措地坐在客厅，陆峥煮了红糖水给我，我抱在手里取暖，却忘了喝。墙上的钟指向九点，门终于打开，陆峥送走如斯回来了。
“如斯她……”
“如斯……”
我们俩异口同声。
抬起头，他的眼光沉甸甸的，灯光昏暗，映出他眼底的一片灰影。他说：“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有那么多话要说，可此时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09
整个寒假我都在家里冬眠，拒绝接听一切电话，更拒绝陆峥来访。宋女士即便十分不解，却也相当配合。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宋女士终于忍不住了，“咚咚咚”地敲响我的卧室门：“陆峥来过好几次了，他让我告诉你，纪如斯要走了。”
我迅速爬了起来，走出门，远远就看到纪如斯等在院子门口。我竟踟蹰了片刻，她看向我，目光中也有一些不自然的闪躲。
“你要去哪儿？”
“我想去的地方，除了陆峥身边，还有更远的地方。姜姜，我要去澳大利亚了。”
我的眼眶发热，想拉拉她的手，却不敢。她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本子递给我，眯起眼笑了笑：“收拾东西时发现的，我觉得应该还给你。”我低头一看，那是毕业时我给她填的纪念册。随意翻开，里面就是一张我画的卡通少女。而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纪如斯，笑起来眼睛弯弯，温柔又甜蜜。
“啊，这张我要收回。”她迅速抽回，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我也尴尬地笑笑，突然听到她低声唤我：“姜姜，你讨厌我吗？”
不，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最喜欢你了。如果可以，我还是愿意把最好的都让给你。
只是我没有说，她却似乎懂了，并笑了，眼中有泪光闪烁：“可是，我讨厌过你，在操场的一棵香樟树上，我曾经用小刀刻过——我讨厌宋姜姜。姜姜，我羡慕过你、嫉妒过你，也讨厌过你，可现在我讨厌死我自己了。讨厌死那个趁着你睡着央求陆峥跟我去游乐场还说你不想去的我，讨厌死那个偷拍了你们在公交车上的照片还举报给主任的我，讨厌死那个故意跟你约定去A大却告诉陆峥你会留在本地的我，讨厌死那个为了所谓的爱情而变得这么讨厌的自己。”
为了爱情，变得不像自己的那个自己。
而我又何尝不是？
那些数过的糖，以及说出口的话我都很后悔。
我回了一趟高中，找到了那棵香樟树，上面的印迹已经淡了一些，却还是能看到清晰的几个字——我讨厌宋姜姜。在这行字的周围，还有许多新旧不一的痕迹：某某喜欢某某，某某讨厌某某，某某是个王八蛋，某某你去死吧。
少男少女们的心事，随着年轮，被岁月封存。
而那本摊开在桌案上的纪念册，被风吹开了一页，是清晰依旧的字迹，写着——
我最喜欢的人：纪如斯和陆峥并列，五个感叹号。
更新时间: 2020-10-05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