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鱼藻
喜欢一个人,会在朝阳明媚时想到她,会在阴雨连绵时想到她;看到春花灿烂想到她,看到雨打残荷也想到她;看雪时想她,听雨时想她……
1
阮虞卿生在六月份,出生那天阮家花圃里的虞美人恰巧开花。她是虞美人送来的女孩,因此得祖父赐名虞卿。
阮家是江南望族,世代书香门第,祖父是丹青国手,父亲是书法大家。阮虞卿生得美,长眉如烟,目光如水,眼角微垂嘴角却微勾,静美的五官有致地落在一张鹅蛋脸上,像是从祖父的工笔画上走出来的古典仕女。
阮虞卿不仅长相古典,连爱好也一样古典。
民国九年,静慧女中的小礼堂里,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文艺会演,女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紧锣密鼓地筹备着节目。有人准备的是朗诵新诗,有人准备的是演文明戏,有人准备的是拉大提琴,都是些西洋玩意儿。而阮虞卿准备的,是昆曲折子戏。
是《紫钗记》里那一折《寄生草》——
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粘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它自家飞絮浑难住。
阮虞卿独自坐在角落里低声唱,跷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骨扇轻敲手背打节奏,浸入霍小玉的世界里浑然不觉外物。直到听到一声嗤笑,转头看,是同班同学麦小姐。
麦小姐出身官宦家庭,平日和阮虞卿最不对付。她爱西洋文化,这次准备的是演舞台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她看向阮虞卿的眼神里带有轻视:“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唱这种旧中国老掉牙的东西。”
阮虞卿性格恬淡,微微一笑,不欲与她争辩。
然而一个清越的男声却从背后响起:“旧中国五千年,糟粕不少,精华也多。这本《紫钗记》是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之一,而汤显祖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的莎士比亚。”
阮虞卿回头看,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和麦小姐。
麦小姐冷哼一声:“哪里来的不速之客,你懂什么叫莎士比亚吗?”
男人沉吟片刻,开口道——
Forwhowouldbearthewhipsandscornsoftime
Theoppressor'swrong,theproudman'scontumely
Thepangsofdespisedlove,thelaw'sdelay
Theinsolenceofofficeandthespurns
Thatpatientmeritoftheunworthytakes
Whenhehimselfmighthisquietusmakewithabarebodkin
他的声音高亢而饱满,麦小姐听得一脸茫然。
男人微微一笑:“这位小姐,莎士比亚不止一部《罗密欧与朱丽叶》,《王子复仇记》也同样优秀。”
阮虞卿扑哧一笑,很显然,这位麦小姐对她推崇备至的莎士比亚并没有太多了解,只不过用一部《罗密欧与朱丽叶》装时髦装新潮罢了。
倒是这个好看的年轻男人是谁?他会背诵莎士比亚,也知道什么是玉茗堂四梦,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女中?
她好奇地看着对方,对方也笑意温柔地回看她,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哥哥阮清文气喘吁吁地走进小礼堂,抓住男人的袖子:“雁行,原来你自己先跑过来了,让我一通好找。”
他转头给阮虞卿介绍:“虞卿,这是我的同学,沈雁行。”
沈雁行,阮虞卿歪头一笑,原来是他。
2
关于沈雁行这个人,阮虞卿略知一二。
她知道他是北方割据军阀沈大帅的独生子,也是哥哥的朋友,更是自己父母深恶痛绝的对象。
几年前,哥哥去美国留学读经济学,按照父母原本的计划,他学成归国后应该到上海大伯的银行里工作。但他去年回国以后,却未经父母同意便跟沈雁行去了北方,成了沈雁行的秘书。说是秘书,实际上算是沈雁行的财政官,帮助他稳定一方经济。
阮家父母因此勃然大怒,为儿子的自作主张,更为儿子与军阀家庭纠缠不清。阮家是书香世家,最瞧不起沈大帅这样趁着乱世靠枪杆子发达的丘八,因此也一并鄙薄上了他的儿子。
尽管阮清文跟父母解释过许多次,沈雁行和沈大帅不一样,他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对割据地方鱼肉百姓并无兴趣。他身为将门之子,在美国读的甚至不是西点军校,而是东西方比较文学呢!
东西方比较文学,难怪他既精通莎士比亚,又对玉茗堂四梦信手拈来。
和阮清文、沈雁行一起坐在咖啡馆里,阮虞卿忍不住问他:“沈先生,你觉得东西方文学之间有什么不同?”
沈雁行微微一笑:“我认为,最大的不同在于感情的表达。”
阮虞卿扬眉:“怎么个不同法?”
沈雁行回答她:“西方人直白奔放,中国人缠绵婉约。西方人向心爱的女孩告白爱说Iloveyou,而中国人……”
他停在此处故意卖个关子,阮虞卿问:“中国人怎样?”
沈雁行粲然一笑:“中国人会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喜欢一个人,会在朝阳明媚时想到她,会在阴雨连绵时想到她;看到春花灿烂想到她,看到雨打残荷也想到她;看雪时想她,听雨时想她……想她想得实在没法子,心像被放在烈火油锅上煎熬,也不会说什么“我爱你”,只会状似平静地提笔写一封家书。家书里放着婉约的情诗,对她说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即使相聚万余里,也总想着回到你身边去,把这一路的风景,都在一豆灯光里细细地讲给你听。
这份缠绵婉约,正是阮虞卿对中国文化神魂颠倒的真正原因。但她一向是个羞于表达的人,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人把她的心里话说得这样透彻分明。
看着沈雁行的眼睛,阮虞卿的心骤然狂跳,她赶忙垂下了眼睑。
她岔开话题:“沈先生怎么会来上海?”
他不是应该在北方吗?记得哥哥之前说,沈雁行在北方大兴改革,革除弊病,发展农桑、兴办教育、创建银行,阮清文就在他的银行里做事。
咖啡来了,服务生端给阮虞卿,手一抖,里面的咖啡就要泼出来溅在阮虞卿身上。沈雁行眼明手快,伸手过去挡住,几滴滚烫的咖啡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一声轻嘶,脸上却还带着笑,温柔地问阮虞卿:“你没事吧?”
他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温柔又专注,瞳色略淡,带着微微一点蓝,像晴日透明的天空。
阮虞卿懵懵懂懂地想,难怪有传闻说,他的母亲是一个白俄贵族。
沈雁行似是未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扯了一张纸巾,边擦拭手上的咖啡渍边回答她的问题:“上海现在是中国的金融中心,外国银行林立,也有不少中国银行崛起,我和清文想考察一下上海银行的发展,清文还想顺便让我看一下你。”
阮虞卿的心不争气地一跳:“为什么要看我?”
“清文说,他的小妹和我一样爱古中国。他说现在爱古中国的人太少,人人都寂寞,而我会和你成为知音。”
知音吗……俞伯牙和钟子期是知音;江东周郎和那些“时时误拂弦”的少女是知音;卓文君听司马相如一首《凤求凰》而动芳心,先闻其琴复爱其人,也可算得上是知音。
知音……一个多么暧昧的词语。
那个下午,咖啡馆里,阮虞卿和沈雁行聊玉茗堂四梦,从汤显祖的《紫钗记》聊到唐传奇里的霍小玉,咖啡逐渐冷下去,却始终是满杯。
天将黑时,沈雁行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女中。”
阮虞卿一眼瞥到他的手背,手背上那被滚烫的咖啡溅到的地方此时已经变成几点红,莫名其妙地让她想到李香君那把以血为花的桃花扇。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
沈雁行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旋即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手背,仿佛瞬间了然了她的想法,嘴角勾起,微微一笑。
3
沈雁行和阮清文来上海考察银行业,一待就是小半年。
这小半年里,因为阮清文,阮虞卿和沈雁行频频见面。
沈雁行和阮清文去看了阮虞卿学校的文艺会演,阮虞卿唱《紫钗记》里那一出《阳关折柳》,和她搭戏唱李益的,是沈雁行。
女中里没有同学会唱昆曲,阮虞卿原本是打算自己单唱霍小玉的。
但沈雁行来了,他学东西方比较文学,但不只是个理论家。他会朗诵莎翁的十四行诗,也会唱昆曲,《牡丹亭》的柳梦梅、《紫钗记》的李益,他都唱得来。
会演当天,阮虞卿没穿西装不上头面,只穿了一身嫩鹅黄的缎子旗袍,手持骨扇,静坐在椅子上清唱。缎子旗袍上绣了花,是双栖蝶,搭腿坐下来,双栖蝶正顶在膝盖上,翩跹欲飞一样。
沈雁行演的李益却穿着戏装,他也不静坐,整折戏他都是边唱边踱方步绕着阮虞卿转。一站一坐,一高一低,阮虞卿仰望沈雁行,沈雁行俯视阮虞卿。
唱昆曲时的沈雁行,有一双比平时更缱绻缠绵的眼睛。
这种表演方式是他们两个人一同想出来的,假如都一本正经得穿着戏装有什么新奇的?假如男穿西装女穿旗袍,未免又太现代。不如一古一今、一动一静,出来的效果便是难分古今,不知谁在梦中,恰恰应了玉茗堂四梦这个“梦”字。
表演大获成功,那一天,阮虞卿拿到了文艺会演的冠军。
阮清文嚷着要她请客,犒劳自己和沈雁行两个“功臣”。
阮虞卿和沈雁行脱口而出:“你算哪门子功臣?”
不约而同。
话一落地,两个人相视一眼,阮虞卿红了脸,垂下了眼睑。
作为犒劳“功臣”的回报,那小半年里,阮虞卿利用周末和假期带沈雁行游遍了江浙一带。她带沈雁行出入上海各大戏院,听昆曲名角们唱戏;带他去苏州昆山,那里是昆曲真正的发源地;和他去同游富春江,饱览黄公望曾隐居过的山水丽色……
阮虞卿问沈雁行:“沈先生,北方的景色和南方有什么不同吗?”
头次见面她问他东西方的文学有什么不同,这次她问他南北方的景色有什么不同。
沈雁行笑了:“当然不同,南方湿热北方干燥,所以南方的景色柔丽暧昧,北方的景色却浓艳热烈。北方夏天的烈日像鞭子,秋天的天湛蓝高远。《西厢记》里说,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方的秋天就是真正的碧云天黄花地,不到北方,难知秋色如许。北方的冬天也很漂亮,干冷干冷的,窗户上结一层厚厚的冰花。在这样的天气里,最适合吃火锅煮豆腐,把豆腐切成小块,在烧滚的白水里烫一烫,除掉豆腥后,用长筷子夹起来,在酱油碟里一滚,清爽又暖和……”
阮虞卿听得出了神,她从未去过北方,但从沈雁行的描述里,她可以想象出北方的秋天,一定是秋高气爽、满地金黄……现在已经是八月,马上北方就要到秋天了。
她听见沈雁行说:“阮小姐,我要回北方去了。”
半年时间匆匆过去,他要走了,他是北方的雁,迁徙的候鸟,有他自己的行迹。
阮虞卿低声说:“你多保重。”
沈雁行走的那天,阮虞卿没去送他。
沈雁行的火车在清晨,阮虞卿一直在寝室里待到黄昏时分。黄昏时,有邮差来送信,举着信封在楼下高喊:“阮虞卿,阮虞卿在吗?有你的信。”
阮虞卿飞跑下去拿信,再飞快地拆开信封,里面却空无一物。
蹙着眉头想了半天,阮虞卿用银剪刀沿边线剪开信封,翻过来,果然,字写在信封上。
信封上只有两句诗——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4
阮虞卿和沈雁行的事情被发现,是在沈雁行回到北方半年后。
阮虞卿从静慧女中毕业,母亲去接她回家,替她收拾行李时,在藤箱深处发现了一沓她和沈雁行往来的书信。
而最近的一封里,是沈雁行邀请她去北方。
阮虞卿女中毕业后,不打算继续读大学,她把这个打算告诉了沈雁行。沈雁行提议她可以去北方游历一番再做打算,阮虞卿接受了他的建议,两个人甚至连阮虞卿赴北方的时间都已经商定了。
阮家父母再次因为沈雁行勃然大怒。这个姓沈的丘八种,拐带了他们的儿子不算,现在还想拐带他们的女儿?他休想!
阮虞卿被软禁在了家里,时时有仆妇守着门不许她出去。母亲连打牌都把牌搭子叫到家里来,就在一楼的客厅里堵着门,生怕她趁自己不备溜出去。
保姆悄悄告诉阮虞卿,这次老爷太太是动真格的了,已经在亲朋圈子里放出话去,要帮阮虞卿找一位德才兼备的良婿。
阮虞卿急得嘴上生了泡,看着镜子里脸色蜡黄、嘴唇生疮的脸,她的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
故意踢了几夜被子后,阮虞卿如愿生病。她从小体弱,生起病来吓煞人,非进医院不可,这次也不例外。
在医院里,她终于寻到机会溜走,一出医院就赶紧跑到电报局给沈雁行发电报,然后便直奔火车站而去。
直到火车轰隆隆地驶离车站,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悠悠地落地。
还好,尽管经历了父母这一场大闹,她和沈雁行约定的时间也还没到。他们的约定在九月,九月是北方的金秋。沈雁行对阮虞卿说,我希望你第一眼看到的我的北方,就是碧云天黄花地。
北方的碧云天和黄花地啊……在火车上,阮虞卿梦到一片金黄,接天连地的金黄里,沈雁行站在中央,张开双臂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目光温柔如水、缱绻如丝。
5
到了北方,一下火车,扑面而来一阵萧瑟的冷风,双脚踩到月台上,漫天噼里啪啦掉下雨点子,砸在阮虞卿的脸上和手上。
故都迎接阮虞卿的不是碧云天黄花地,而是西风紧秋雨寒。阮虞卿裹紧了大衣,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啊,尽管没有看到碧云天黄花地,却可以和沈雁行一起共剪西窗烛,闲话夜雨时。
然而沈雁行并没有来接她,就连阮清文也没有来。来接站的是一个年轻的士兵,他告诉阮虞卿,沈雁行临时有事,带着阮清文和他的父亲沈大帅去了东北。
阮虞卿被安排在一间客栈里,这是阮清文的坚持。他认为妹妹与沈雁行现在无名无分,如果贸然住进沈家恐怕会招来闲话。到时传到父母的耳朵里,父母肯定怒不可遏,沈雁行与妹妹的这桩婚事在父母那里就更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沈雁行托小兵带给阮虞卿一句话:9月25号是中秋,那天我必回来,去客栈找你。
中秋啊……距离中秋还有一个星期。
阮虞卿独自待在客栈里等沈雁行回来,她终日就待在房间里,也不出去逛,因为下雨,也因为一点小心思:北方的每一片景致,她都想由沈雁行带着她,一点一点介绍给她听。
一个星期时间很快过去,中秋来了。
一大早,沈雁行就换上了那身嫩鹅黄双栖蝶的缎子旗袍,趴在窗边眼巴巴地看着门口等着沈雁行来。外面还在下雨,她听见楼下传来客栈老板娘的抱怨:“入了秋就一直下雨,今天都中秋了还在下,雨再不停,晚上连月亮都没得赏。”
赏不赏月亮有什么要紧的?阮虞卿懒散地想,我的心上人,他的眼睛里有亿万片星光。
但是那天晚上,阮虞卿既没有看到月亮,也没有看到星光。
沈雁行没有来,他甚至都没有派人来解释一下为什么。
阮虞卿安慰自己,或许是他在东北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所以没来得及赶回来。
没关系,她会等。
从南方来北方时本就带着病根,中秋晚上又开了一夜窗子,第二天,阮虞卿病了。
这病来得汹涌,像有一把火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烧。她躺在床上,被烧得嘴唇干裂、意识模糊,客栈老板娘来看她,替她请了大夫还吃了药。药能助眠,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沈雁行一直都没有来。
直到有一天,客栈房间的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既不是老板娘,也不是大夫,更不是阮虞卿心心念念的沈雁行。
而是她的母亲。
没有看到碧云天黄花地的故都秋,也没有见到那个说要与她共剪西窗烛的沈雁行,阮虞卿就这样被带回了上海。
6
回到上海后,阮虞卿才知道自己生病的这几天里,这个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哥哥死了。
就在中秋那天,从东北南下故都的火车上,沈大帅和沈雁行被杀手行刺。杀手一枪打中沈大帅的心脏,又把枪口瞄准了沈雁行。哥哥为沈雁行挡了一枪,还没有送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
一向端庄优雅的母亲歇斯底里地朝阮虞卿咆哮:“如果不是他,你哥哥不会去北方,也不会为他挡这一枪。你去啊!去找这个害死了你哥哥的男人啊!”
难怪中秋他没有来,阮虞卿坐在地板上麻木地想,原来他在忙着处理后事……我哥哥的后事。
阮清文的葬礼,还是要在上海由阮家人操持。
阮虞卿看着哥哥的黑白遗像,他还那么年轻,只有二十五岁。他死于意外,走得突然,没有人会在二十五岁就预想到自己的死亡,所以他的这张照片不过是一张放大了的日常照片。照片里的他嘴角上扬,意气风发,阮虞卿还记得,拍这张照片时,她和沈雁行都在旁边。
沈雁行……
沈雁行没有来参加阮清文的葬礼。
他在北方,为他父亲的葬礼披麻戴孝。他的父亲是一方军阀,如今父亲死了,他不得不仓促地接过重担。管他读的是什么东西方比较文学,到头来终究只能成为父亲那样的丘八。
但阮清文毕竟是为他而死。
他派了人来吊唁,那人离开时,特地绕到阮虞卿的身边,他与阮虞卿擦身而过,把一封信悄悄塞到了她的手里。
阮清文下葬后的那个夜里,当一切喧嚣都已经落地,阮虞卿这才打开那封信。
信封里照旧是空无一物,要把信封裁开,才能在信封背面看到写在上面的字。
仍然是短短两句诗,就像当年他给她写“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次他写的却是:知君用心如日月,还君明珠双泪垂。
7
阮虞卿再次见到沈雁行,是在民国十二年。
距离她和沈雁行初见已经过去整整三年,距离阮清文去世也已经过去整整两年。
两年里,阮虞卿与沈雁行再未相见,她也再未涉足北方。什么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她满怀热情地奔赴过一次,却失望而归。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想与它有关。
她乖乖待在上海,待在父母身边,规规矩矩地做她的名媛。
民国十二年的阮虞卿,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也只好用名媛。她美丽温婉,昆曲唱得好,衣裳穿得美,上海的小姐贵妇们都把她当成时尚的风向标。阮虞卿今天梳了爱司头,明天爱司头就会风靡全上海;阮虞卿今天穿了缎子高跟鞋,明天小姐太太们就要抛弃自己的漆皮高跟鞋……
她还有了一个未婚夫,未婚夫叫周开阳,从英国留学归来,和哥哥一样读的是经济,目前在一家银行做事。他年少有为、文质彬彬,阮家父母都很喜欢他。
阮家父母在哥哥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双双染疫病去世,在他们去世前,周开阳跪在床前向他们发誓,必然会照顾阮虞卿余生周全。
阮虞卿偶尔也会听闻沈雁行的消息,不是她有意要去打听,而是他太过出名。
他年纪轻轻,被迫接手了父亲的事业,倒是做得有声有色。但比起他的政治手腕,人们更感兴趣的是他的桩桩艳史,传闻他与这位小姐定了亲,又传闻他与那位小姐出入舞厅……无一例外的,这些小姐都是和他一样,出身将门。
人们都说,沈雁行不是个被拦在美人关前的庸人,你瞧他,谈恋爱也只选将门虎女,都是可以合纵连横的对象。
没有人知道,沈雁行曾经邀约过一个叫阮虞卿的人,邀约她一起去看看北方的碧云天黄花地,邀约她和他一起共剪西窗烛,闲话巴山雨。
时间久了,连阮虞卿都忍不住怀疑,这些事情真的曾经发生过吗?
如果不是那场名媛义演。
那是一场为苏北水灾而举行的名媛义演,目的是筹措善款安置流民。作为沪上最耀眼的名媛,又是知名的昆曲票友,阮虞卿也被邀请在列。
她唱的,依旧是《紫钗记》里那一折《阳关折柳》。
阮虞卿被安排在压轴出场,这一次不比当年学校的文艺会演,对外卖票,自然要对得起观众,要穿戏装上头面。
阮虞卿坐在后台化妆,对着镜子描摹眉眼。突然,镜子里化妆间的帘幕被撩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阮虞卿的手一顿,也只是一顿,继而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描眉。
那个人,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真实到滚烫又缥缈到冰冷的人,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站定了,轻声开口:“虞卿,我们还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阮虞卿想笑,却连勾起嘴角都觉得艰难。
半晌,她问沈雁行:“沈先生,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她总是喜欢问他“不同”,初见时,她问他,东西方文学之间有什么不同?上一次见面时,她问他,南北方的景色有什么不同?而这次,久别重逢,她问他,你和我之间有什么不同?
沈雁行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阮虞卿没有说话,她只是慢慢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里面有润喉用的半盏茶。
她一手拈着衣袖撩起,轻翻手腕,把那半杯茶泼在了地上。
她今天要唱的是《紫钗记》,要演的是霍小玉。
《紫钗记》脱胎于唐传奇《霍小玉》,唐传奇里的故事不若昆曲里圆满。在唐传奇里,李益到底是辜负了霍小玉。最后,霍小玉在李益的面前举杯泼酒,断此情谊,含恨而终。
霍小玉泼酒,阮虞卿泼茶,都是覆水难收。
沈雁行与阮虞卿有那么多的共同点,他们都爱古中国,爱那份含蓄和婉约,用“何当共剪西窗烛”表达爱意,用“还君明珠双泪垂”表达拒绝……然而阮虞卿到底和沈雁行不同。
沈雁行想要“重新开始”,而阮虞卿却覆水难收。
什么含蓄呀、婉约呀,他忘了,昆曲里,其实个个是烈女。
8
在那之后,阮虞卿再也没有见过沈雁行。
周开阳也没有如他许诺的那样照顾阮虞卿余生周全,不是他不想,而是阮虞卿不愿。
名媛义演结束后,阮虞卿向周开阳提出了分手,周开阳没有拒绝。
再后来,阮虞卿遇到了一个更好的人。那个人和她很像,他是个读书人,在大学里教国文,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教授。他有学问,人也斯文,和阮虞卿一样痴迷古中国,对昆曲研究尤其深。他能和阮虞卿从玉茗堂四梦聊到《浣纱记》,他还会写戏。后来阮虞卿和他结了婚,再参加名媛义演时,就不再演《紫钗记》了,而是演丈夫给自己写的戏。
那出戏,还是她和丈夫两个人共同创作的呢。
寒冬夜,两个人偎依在台灯下,共披一条毯子,一句句推敲唱词。暖黄的灯光温柔,有时阮虞卿偏过头看丈夫,会蓦地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瞬间。
好多年前了……那时沈雁行还没有给她写“何当共剪西窗烛”,他们还是朋友,有一次看完电影从戏院里出来,那是一部爱情片,沈雁行突然问她:“阮小姐,你希望你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样的?”
阮虞卿想了一会儿,回答他:“要有很长很浓的眉,像南天星倒映在春水里那样亮又温柔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翘的嘴角,分明的鬓角……还要喜欢古中国,会唱昆曲。”
那时沈雁行不知道,这林林总总许多形容词,总结起来不过是一个字——你。
而现在,阮虞卿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她的丈夫,有很长很浓的眉,像南天星倒映在春水里那样亮又温柔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翘的嘴角,分明的鬓角,他喜欢古中国,会唱昆曲……但他不是沈雁行。
然而浮于表面的圆满到底也是一种圆满,阮虞卿觉得自己很幸运。
再听说沈雁行时,他的名字竟然是被与周开阳放在一起。
民国十六年,沈雁行与周开阳死在了一起。准确地说,是沈雁行杀了周开阳,然后周开阳在临死前搏命一击,也要了沈雁行的命。
没有人能笃定事件的起因,有的只是种种猜测。在这些猜测里,最普遍被认可的一种是,或许是出于私仇。但这个私仇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
阮虞卿上在报纸上看到的这则消息,那时她正抱着女儿给她读报纸,读完一版翻到下一版,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京华乱起,沈雁行与周开阳双双暴毙》。
她一愣。
女儿已经略微认识几个字,见妈妈不读,便自己爬起来,跪坐在妈妈的膝盖上,费力地指着大字挑认识的念:沈、雁、行、周、开、阳……
女儿仰起头问阮虞卿:“妈妈,为什么不读了,你认识他们吗?”
阮虞卿微微一笑,折起报纸:“没有,不相干的人罢了。”
9
沈雁行和周开阳去世的那天晚上,阮虞卿的家里突然停了电。
只好点蜡烛来照明,阮虞卿点起白蜡烛,在窗前就着一豆灯光读书。
蜡烛中间是棉芯,燃烧得久了,灯芯变长变焦,吸不到蜡油,灯光也跟着变暗,这时就要把灯芯剪短,灯光才会重新变得明亮。
阮虞卿拿起小银剪刀,剪短焦黑的灯芯。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好多年前那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唐大中五年,诗人李商隐仕居巴蜀,而妻子遥在长安。李商隐写诗给妻子当家书,在诗里写: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可是从前慢,车、马、邮件消息都太慢,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早已在几个月前病亡于长安。在他写这首诗时,他的妻子已于黄泉之下泥销白骨,不会有人再与他共剪西窗烛,闲话巴山雨了。
这是一首悲哀的诗,那时她和沈雁行却都不知道这婉转之后的悲哀。他们用这首诗定情,终究没能得到好结果。
或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10
沈雁行不知道《夜雨寄北》是一首悲哀的诗。
正如阮虞卿不知道,周开阳的死,是沈雁行一场筹谋已久的复仇。
故事要从何时开始说起呢?或许要从他和阮虞卿第一次见面说起。那一天,在她学校的小礼堂里,他朗诵了莎士比亚的《王子复仇记》。也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的这一生将会和哈姆雷特一样,以复仇作为终结。
但还是从阮清文死的那一刻说起吧。
那一年,阮清文为救沈雁行而死,凶手却得以逃脱。阮家父母得知儿子的死讯,北上接儿子回家。他们揪着沈雁行的衣襟,逼他发誓今生今世不再和阮虞卿有任何纠葛。
“你已经害死了我们的儿子,还要把我们的女儿也抢走吗?”
他有两种选择:或者与阮虞卿一刀两断,或者去客栈见阮虞卿。只是如果他选择了后者,阮家父母将登报宣布与阮虞卿断绝关系。
可阮清文是为他而死,他欠阮家父母的已经够多了,不愿再在他们的伤口上捅刀子,也不愿意让阮虞卿在他和父母之间做这样痛苦的选择。
他终究没有去客栈,只送了那两句“还君明珠双泪垂”的诗作为诀别。
原本他以为自己和阮虞卿的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直到后来他得知阮虞卿与别人订了婚,那个人叫周开阳。他无法克制地去调查了这个周开阳,原本只是想知道将与阮虞卿共度余生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却没想到让他最终查出来,周开阳原来就是那年刺杀自己和父亲,最终误杀了阮清文的凶手。
周开阳怎么可以在杀害了哥哥后,还妄图接手妹妹的后半生?
千里迢迢,沈雁行再次去到南方。
他要为阮清文复仇,也要解救沈雁行被欺骗的余生。
可是他不敢告诉阮虞卿她的未婚夫就是杀死她哥哥的凶手,如此一来,阮虞卿情何以堪?于是他问她,虞卿,我们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她的父母已经亡故,曾经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障碍不复,他以为他们或许可以重新开始。没想到阮虞卿回答他的,却是覆水难收。
所幸的是,阮虞卿到底还是和周开阳分了手。
后来,她找到了一个完全符合她曾经的期待的丈夫。但是她不知道吧,她将永远都不知道,是有人故意将她引到这个人面前的。而她,也是被人故意引到这未来将成为她丈夫的人眼前的。
这场浮于表面的人生小圆满,是有人故意为她促成的。
因为多年前,这个人曾经问过她,你希望你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样的?
她说,要有很长很浓的眉,像南天星倒映在春水里那样亮又温柔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上翘的嘴角,分明的鬓角……还要会唱昆曲,喜欢古中国。
而这些话,那个人永远都记得。
至死都记得。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