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她和那只猫
1
从展馆出来,我照旧拐去了常光顾的那家花店。南街二十八号,四喜花馆。
我推门进去,花店的老板娘穿一身纯色旗袍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旁边放着一壶泡好的茶,手里一把绣着鸢尾花的团扇半遮住脸,她的皮肤很白,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晃眼。
“来了,今天倒是早了一些。”江南女子的温婉恬静藏在她这调子里。
我在她旁边坐下,仔细打量着团扇后面的姣好面容,轻笑道:“你眼睛都没睁开,怎么晓得是我?”
“很少会有人来我这里。”
院子里的蓝白鸢尾花开得正欢,恍若与团扇上的刺绣鸢尾争相斗艳,我正瞧得入神,突然听到她说:“有兴趣听我讲些故事吗?”
她讲的故事,是与她爱人的。
“我刚认识他时,是十五歲。”她坐起身来,望向不远处的博物馆里的铜鼓。
那一年,她十五岁。
福利院刚刚扩建了新的院区,他们搬进新区的小洋楼,他就是那个时候来的。他跟在院长阿姨的后面,整个人很高很瘦,有一头柔软的黑发,低垂着眉眼。
院长阿姨介绍道:“他叫江叙白,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
可他其实并不好相处。
江叙白不爱说话,性格有些孤僻,不与别人玩耍,整日就待在无人的角落里。久了,他便成了最不合群的那一个。
江叙白跟人打架是在他来福利院的第二个月。那个月中旬,院里来了几个大学生志愿者,他们带来的那堆礼物里有一套变形金刚的积木,分给了江叙白。可平时看不惯他的孩子也想要,他们过去与他交涉,提出和他交换礼物的建议。
江叙白坐在小洋楼的第一阶楼梯上,面前立着一个搭了一半的大黄蜂,半天没有回应。
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叛逆轻狂。那群孩子在江叙白手里握着的积木落下时,将他面前的大黄蜂一脚踢翻,积木撒了一地。
院长阿姨赶到的时候,江叙白正骑在一个男孩身上挥舞着拳头。他被罚关在储物间,没有晚饭。
她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去院长办公室偷了钥匙,打开储物间的门,站在门口小声对他说:“走啊。”
江叙白没动。
她又喊了几遍,他仍未动,她只好离开,没多久又回来。
储物间是个半地下室,没装灯,只有一方窗户。她迎着月光在他旁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面包和巧克力,是下午时志愿者给她的,她还没舍得吃。
江叙白靠在墙壁上,并没有看她。
少年已初具俊俏模样,连同被月光印在地上的轮廓都像一幅画,好看得她并不在意他不礼貌的行为,她又拿出一个透明的袋子,说:“散落的积木我帮你都捡起来了。”
他这才扭过头接过袋子,而后说了句谢谢。
简短的两个字,她已是受宠若惊,伸着脖子看着那袋积木:“你看起来很喜欢这个,甚至为了它打架,打架不好……”
“你很吵。”江叙白打断她。
“哦,那我不说了。”她用手捂住嘴巴,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偶尔他手里的积木会发出一两下声响,她支着脑袋看他轻车熟路地拼砌着。不一会儿,那堆积木就摇身一变成了大黄蜂。
“哇,真厉害,我能看看吗?”
江叙白轻轻“嗯”了一声,她想了想,把零食递给他:“就用这个交换吧。”
江叙白刚想拒绝,肚子却适时地发出抗议,耳朵顿时红了,他悄悄瞥了眼,见她正用手指描摹着大黄蜂,并未注意到他的窘态。片刻后,他拿起那袋面包,第二次说了谢谢。
墙外种满了鸢尾和蔷薇,那时开得正旺,花香从那一方窗户飘进去,混着奶油面包的香气,空气里都是甜腻的味道。他主动开口跟她说话:“我叫江叙白,你呢?”
“我叫陆鸢。”
2
陆鸢跟江叙白逐渐亲近起来,她十六岁时,跟江叙白去了游乐园。
那是陆鸢第一次去游乐园,激动得像只小麻雀。坐完旋转木马,她又拉着江叙白去坐过山车,可她不知道自己恐高,下来时脸都白了,抱着垃圾桶一直吐。
江叙白站在旁边替她拍背,打开矿泉水瓶递给她漱口。陆鸢坐在花坛边,抬起头来看他,眼窝里还挂着泪:“你怎么没事?”
“还好。”
“你之前是不是玩过?”
他没玩过。自他记事起,妈妈就四处做零工糊口。他七岁生日时,妈妈说要带他去游乐园,还没来得及赶回家,便在工地出了意外。工厂赔了一大笔钱,这笔钱被他舅舅以照顾他的名义收下。
可他在舅舅家过得并不好。舅舅好赌,很快就把那笔钱输光,甚至赌输后,把气撒在江叙白身上,去游乐园的愿望他更是不敢提。
他被送到福利院之前,正跪在昏暗的筒子楼里,裸露的皮肤上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大他三岁的表哥为了玩游戏偷钱,被舅舅发现后嫁祸给他。邻居怕他被打死,偷偷报了警。
陆鸢见他脸色不好,轻轻拉着他的衣角问:“江叙白,你没事吧?”
他回过神来,摇摇头:“还玩别的吗?”
“我想去坐……摩天轮。”
听班里的女生说,摩天轮的每个盒子里都装满了幸福,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坐到最高点会长长久久。
最重要的人,陆鸢偷偷看了眼旁边的江叙白,耳朵微微发红,但很快又想到刚才自己吐得一塌糊涂,又愁眉苦脸起来。
江叙白说:“走吧,我带你去。”
他带着她去排队,摩天轮下面的队伍很长,他们排在中间,周围都是热恋的小情侣,陆鸢看得脸红心跳。她抬起头瞟了眼江叙白,他的背挺得很直,轻抿着唇直视前方,微风拂起他额前的刘海,衬着背后一轮橘红色的夕阳。
很快轮到了他们,座舱平行移动着,陆鸢上去时没站稳,踉跄间被江叙白伸手拉住。两人离得近,陆鸢稍一抬头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她忙不迭地垂下眼,心里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掌心里也满是汗。
江叙白低头看到她咬着下唇,当她是不适应,便与她并排而坐:“害怕的话可以闭上眼睛。”
她照做,但有些心猿意马。
摩天轮升到半空,陆鸢胆怯地往他身边凑,脑子里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江叙白,如果我们突然掉下去怎么办?”
“我会垫在你下面的。”
陆鸢闻言,弯起眼睛:“那我可能会把你压成肉饼啊。”
她想到什么,又说:“你知道吗,你刚来的时候看起来好凶啊。”
“你那会儿就注意到我了?”
是注意到他了,因为他长得好看,是福利院里最好看的男生,她经常偷偷看他。可他只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他们隔着一道无形的墙。陆鸢那时有个小小的愿望,希望那堵墙裂开一条缝,她钻进去。
正想着,她听到江叙白说:“摩天輪升到最高处了。”
“啊?”陆鸢兴奋地用胳膊肘推他,随即双手合一,道,“快许愿快许愿,听说能实现。”
江叙白没动,他从不信这些,只侧过脸看着她。外面天色渐暗,座舱里的灯光幽幽地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还带着婴儿肥,看起来很可爱。
“许完了吗,江叙白?”她仰着脸问。
他轻轻“嗯”了一声,反问她:“你许的愿望是什么?”
“也没什么。”陆鸢有些腼腆地笑笑,睫毛轻颤着,“就是希望我们能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学,希望我们过得好一点。”
两人的影子映在座舱玻璃上,小小的两团,放眼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不过是万千蝼蚁之一。透过玻璃看向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犹如一块钴蓝色的幕布,可惜的是连星星也没有。
江叙白沉默片刻,说道:“会如愿的。”
3
两人从游乐园回去后没几天,院里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时,身边跟着江叙白和院长。
陆鸢站在不远处的秋千架旁,看着男人伸手拍了拍江叙白的肩膀,说了几句,然后钻进了早已等候着的汽车。
车子驶离的那一瞬,江叙白抬头朝她看来,下一秒,陆鸢听到旁边的孩子说:“江叙白父亲找到他了,他应该要走了。”
那天下午,江叙白坐在秋千上告诉了她这个消息,陆鸢一时有些不适应,她低垂着头,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衣角。
江叙白说:“对不起,陆鸢。”
陆鸢没有抬头,即便她知道江叙白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还是有些生气,至于是气他忘却了与她考一所大学的约定,还是他即将离开自己这个事实,她也说不清楚。
她想跟以往那样耍耍小性子,转而想到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她盯着那团皱巴巴的衣角轻声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
她又不说话了。
江叙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鸢尾发夹,别在她的头发上,破天荒地夸了句:“很好看,那天在游乐园买的,打算元旦送给你的。”
她依然没动。
“陆鸢。”他叫她的名字,“我们还会再见的。”
可是再见是什么时候呢?他没说,她也赌气地没问。
那天晚上,陆鸢用自己所有的钱给他买了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提前替他过了十八岁生日。
他们坐在台阶上,她把帽子戴在他头上,还给他唱了生日歌,嬉笑着祝他生日快乐,最后切了很大一块蛋糕给他。
江叙白却把蛋糕给她吃,他说:“希望你会有更多的开心和幸运。”
那块蛋糕被陆鸢接过来,她大口吞着,甜腻的奶油在嘴里化开,她却觉得又苦又涩,眼泪快要落下时,她别过头偷偷抹掉了。
第二天,陆鸢没有来送江叙白。她躲在小洋楼的走廊拐角处,看着他跟院长阿姨告别。她抬手摸了下眼睛,掌心里落满了泪水。
还好没去送他,不然在他面前哭得多丢脸啊,她想。
车里的人下来催促了,江叙白回头看了一眼,大致是觉得等不到她了,便转身上了车。
陆鸢在走廊拐角处哭得泪眼模糊:“再见,江叙白。”
江叙白走后,陆鸢的日子过得很糟。
福利院的孩子针对她、排挤她,弄坏了她最宝贵的鸢尾发夹,她握着拳头与他们打了一架。结果不算好,她的嘴巴破了,头发也被扯得乱七八糟。
先动手的女生很讨人喜欢,她哭得梨花带雨,院长阿姨让陆鸢跟对方道歉,陆鸢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最终被关在储物间反省。
她靠在墙上,脑海里浮现出江叙白的模样,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会站出来为她说话吧。
想来也是,他总是会给予她信任,即便有时候他一声不吭,她也觉得很温暖。
陆鸢细数着他们之前的美好瞬间,莫名记起某天在秋千架上,她歪着头问他有没有过很开心的时候,他说:“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说,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那时她没读过那些书,他则总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比她更早知道世间的疾苦,甚至还提醒她,一切都有迹可循。
直到嘴巴的伤疤牵扯着她现实中的痛觉,她才发觉回忆的确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而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那天之后,陆鸢变得沉默寡言,总爱捧着书坐在小洋楼走廊的台阶上,一待就是一天,孤僻得有点像当初的江叙白。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正好是陆鸢十八岁生日。院长阿姨在小洋楼的秋千架上找到了她,她正皱着眉摆弄那个坏掉的发夹。
她跟着院长去了办公室,桌上放着一个小蛋糕。每个孩子十八岁时都会得到这样一个蛋糕,这是成年的标志,也意味着要离开福利院。
院长阿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有人最近捐了一笔款,嘱咐其中的三分之一是给你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可以问一下,是谁捐的吗?”
院长摇摇头:“捐款者是匿名的,连院方也不清楚是谁。”
陆鸢有些发愣。
她考上了心仪的高等美术学院,可一年所需的费用是五位数,那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她正为此焦头烂额。
陆鸢长久地盯着那张卡,直觉告诉她,捐款的人是江叙白。可她没有证据,猜想便都不成立。
蜡烛燃到了底,陆鸢的思绪才回笼,吹灭蜡烛后,她许下每一年都会许下的愿望——希望可以见到江叙白。
4
陆鸢在大学里留起了长发,她生得好看,被告白的次数数不胜数。
大三时,有个男孩子在操场为她放了一场浪漫的烟花,在场的人纷纷喊着“答应他”,可陆鸢还是说了抱歉。
那天晚上,室友们讨论起了喜欢的男孩子,陆鸢则坐在桌边画漫画,不知不觉中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有室友问:“阿鸢,那个江与陆是不是你拒绝别人的原因啊?”
她握着画笔的手突然一顿,画中的少年脸上多了一道蓝色印记。
江与陆是陆鸢的漫画《鸢尾与少年》中的人物,那本漫画讲述的是她和江叙白的故事。起初只是她大一时随手画的在福利院的生活片段,没想到被某博主搬运后竟意外地火了。此后,更多的漫迷被她笔下温暖的鸢尾少年吸引,她的名气大涨,几家漫画平台都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陆鸢那时没有成为漫画家的想法,但她无意中听到室友们讨论各自的偶像:“我要是出名了,我的偶像是不是就能知道我这个人了啊?”
陆鸢想,如果她成了出名的漫画家,那江叙白会不会就看见她了呢?他会来见她吗?大概会吧。
于是,她便跟最火的那家平台合作,出版的《鸢尾与少年》成为年度畅销书,获得中国漫画优秀奖,她也被评选为优秀青年代表,所有光芒汇聚在她身上。
但遗憾的是,她仍然没有见到江叙白。
“阿鸢,阿鸢,你还好吧?”室友趴在上铺喊她。
她摇摇头,抬手把那道蓝色印记擦去:“我没事,可能是最近忙着准备原稿展,有些累。”
“你要办画展啊?什么时候啊?”
“下周。”
“你好厉害呀,阿鸢!”室友们夸赞着。
陆鸢没说话,盯着画中的那束鸢尾花发愣。
画展是在一周后,地点在杭都图书馆地下一层的艺术展览中心,为期三天。
陆鸢是在最后一天去的,下课后她跟室友们一起过去,一路上室友们问她:“阿鸢,我们跟着你去真的没事吗,会不会耽误你?”
她笑笑,道:“展览是图书馆跟漫画平台联合主办的,有专业策展人负责,我只需要提供原手稿。”
室友们这才放了心。
从图书馆大门进去,入眼的大立柱上悬挂着《鸢尾与少年》的宣传海报——江与陆俯身给白鸢戴鸢尾发夹。海报制作精良,很多人驻足拍照。右边的长廊是展览的入口,两面墙壁上是用文字介绍的大致剧情,偶尔穿插着漫画。长廊尽头是三个展厅,两个原稿展厅和一个CV配音厅。
“江与陆的配音真是绝了,撞到我心上了,不愧是我们的鸢尾少年。”从CV厅出来后,室友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最厉害的不应该是阿鸢吗,江与陆是她创造出来的!”
“还好,主要还是配……”
陆鸢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视线停在宣传海报那边。那里依旧有很多拍照的人,一个熟悉的面孔从人群里一闪而过。
她似乎看见了江叙白。
可是她再看过去时,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室友们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迟疑片刻,若无其事地笑笑:“看错了。”
“你该不会是看到江与陆了吧?”她们开着玩笑,“那边有卖周边的,好像是鸢尾发夹,我们去看看吧。”
陆鸢点点头,走在最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的确没有江叙白。
5
陆鸢大学毕业后成立了工作室,彼时她已是国内知名画家。秋末,她受业内朋友邀请去国外看展。
展厅里人影稀疏,她与朋友闲逛着,最后停留在自己参展的那幅画前。
朋友说:“它还是漫画时在国内已经大火,我有幸看过原稿展,手绘排线很不错,人物形象也非常鲜明,没想到后来你还画了一幅油画,这要是传到国内去,又会在圈子里引起轰动。”
“我只是幸运罢了。”她认真地看着画中之人的眉眼。
“你太谦虚了,它在我这画馆里快成镇馆之宝了。”朋友笑笑,也一同观赏着,“说起来,我认识的那位江先生和这幅画中的江与陆在模样上倒是有些像,更巧的是,拍下这幅画的人也是他。”
“那是挺巧。”
察觉到有人过来,陆鸢往旁边挪了几步,却听到朋友说:“说曹操,曹操就到!阿鸢,这位就是拍下你这幅画的江叙白江先生。”
迎着展厅里的灯光,她转过头看到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那张脸,英俊的眉眼未曾改变,他低头看着她,嘴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的心跳与呼吸好似都停止了,过了好半响她才开口:“江叙白,好久不见。”
“是好久。”他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已经过去了五年。”
他们上一次像这样并肩而立还是在他十七岁时。
江叙白离开福利院的前一晚,陆鸢提前给他过了十八岁生日。她开玩笑说:“江叙白,说起来我还占了便宜,用一个小小的蛋糕打发掉你的成人礼。”
她嬉笑着,话也比平时多。
江叙白没说话,他知道这个蛋糕并不便宜,它花费了陆鸢攒下的所有零花钱,他甚至从她眼里看到了翻滚着又被她压下的悲伤情绪。
陆鸢爱吃甜食,分蛋糕时,他故意把最大的一块蛋糕给她,那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想让她快乐一点。
可最终他还是看见了她偷偷抹掉的眼泪。
江叙白的指甲嵌进了蛋糕的纸质托盘里,心里有道声音说,留在这里陪她吧。
他动摇了,却又想起了父亲的话。
江叙白之前就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一个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坐在豪华的汽车里,连开车的司机都讲究地戴着白手套。
他对父亲的了解还是从舅舅的骂声里得到的,年轻时为了荣华富贵抛妻弃子、忘恩负义等,总之是他讨厌的,連同这次的谈话——他的儿子遭遇车祸离世,夫人卧病在床,苦心经营的商业集团正被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需要他。
江叙白下意识地拒绝了:“那些和我没关系。”
父亲像是料到他会这么说:“叙白,听说你与一个女孩子走得很近。”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江叙白明白他的意思。
“你还年轻,需要一些时间思考也正常,不过,我希望你尽快给我答复。”他站在路边,父亲降下车窗跟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汽车扬起的灰尘落在他破旧的鞋子上,形成薄薄的一层土灰色,衣袖下握着的拳头在车子离开了许久后依旧没松开。
回去后,他没告诉陆鸢这件事,而在摩天轮上得知她许的愿时,矛盾到达了极点。不久后看见父亲出现在院长办公室,他知道离开对她和他都好。
6
从画馆离开后,江叙白带陆鸢去了一家中式餐厅。
服务员合上包间的门,偌大的包间里就剩下他们俩,江叙白坐在陆鸢旁边,伸出筷子给她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排骨色泽油亮,可她迟迟未动筷,目光落在满桌子的菜上,开口时声音有点哑:“你……还记得啊?”
还记得这些是他们曾经一起吃过的菜。
“嗯,我吃不惯法餐,就让大厨做了几道以前吃过的菜。”他轻描淡写地说。
“那笔钱是你捐给福利院的吗?”她小声问道。
“是。”
那个夏天,她心仪的大学网站首页赫然挂着她的名字,他握着鼠标的手指轻颤,他想着他的女孩果然很优秀。很快他就发现那所大学的收费并不低,这对她来说是个棘手的问题。
他还记得摩天轮上她许愿的模样,虔诚又满怀希望,他不愿让她的梦想落空,所以偷偷动用了一大笔钱匿名捐给福利院。
那笔钱不属于他,自然会被父亲发现。
父亲抓着他的衣领,一边辱骂着他,一边将拳头落在他身上。后来他被罚跪在庭院里,彼时的大洋彼岸已是飘雪的深冬,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嘴巴和眼眶也肿得很高。
雪落在他脸上,很快融化。意识快要消散时,他听到陆鸢在他耳邊问:“你有没有开心的时候?”
他那个时候怎么回答的呢,哦,是《百年孤独》中的一句话——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怎么会是假的呢?他后来时不时就会想到储物间的那个夜晚,她拿出面包和巧克力递给他,眼睛亮晶晶的:“就用这个交换吧。”
雪下得更大了,落满他身上,寂静的夜里他轻声念着陆鸢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过去不是假的,遇到她之后他不再孤独了。即便回忆没有归途,他也永远是她的信徒。
陆鸢又问:“后来的原稿展呢?”
他答:“也是。”
那一年,他刚解决完集团内乱,结束视频会议后翻开压在合同下面的那本《鸢尾与少年》,入眼的就是他在离开前赠她发夹的那一幕。他翻过一页又一页,目光停在她十八岁许愿的画面上,她说,她想见到他。
那时,他们已分别将近四年。
内心最深处的声音告诉他,去见她一面吧,他顺从了自己的心,但对手盯得紧,他只能以投资漫画平台的方式举办一场画展。
“我在画展上见到的人也是你,对吧?”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为什么又离开了呢?”
“对不起,陆鸢。”他有太多的苦衷。
她摇摇头:“江叙白,我不是怪你,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我。”
鼻子里的酸气偷偷溜进眼睛,感觉到眼角有些温热后,陆鸢想把眼泪憋回去,但失败了,泪水滴落在面前的餐具里。
江叙白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陆鸢,我从来没有不愿意。”
“那你还会离开我吗?”
“不会了。”
集团已经被他接手了,没有人再能阻止他们在一起,虽然有一些漏网之鱼,但那已经不算威胁了。
“那就好。”陆鸢调整好心情,忽然瞥见他左手手腕处的文身,是一朵很小的鸢尾花。
江叙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即柔声道:“十八岁生日那天去文的鸢尾,这样就当作你还在我身边。”
“可你送给我的鸢尾发夹已经坏掉了。”
她后来找过很多维修店铺,由于发夹太老旧且廉价,没有人愿意修。
“没关系,来日方长。”
8
“来日方长是个很美好的词,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她眯起眼。
那场画展结束后,陆鸢打算将国内的工作安排妥当后就同江叙白在国外生活。
送她登机时,江叙白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真想陪你回去。”
她埋在他的怀里笑:“我很快就回来,你也说了,来日方长。”
可其实,来日并无方长,一别再无归期。
等她再见到江叙白的时候,他躺在担架上,衬衫上是一片刺眼的红,左手紧紧握着一枚镶满粉钻的鸢尾发夹。
他在拍卖会上拍下了那枚鸢尾发夹,想等陆鸢回来时送给她。然而,拍卖会结束时发生了严重的枪击案,是集团内乱中的几个漏网之鱼策划的。
陆鸢哭得倒在担架上,再醒来时,她躺在了医院纯白的床单上。
江叙白的骨灰盒被她带回了国,跟那本漫画一起,放在床头柜上,旁边还插了一束蓝色鸢尾。
她翻开那本漫画,第一页上有江叙白的字迹——陆鸢,见花如面。
她哭得泣不成声。
他与她的最好结局,已经在漫画里了。
后来,她回了一趟福利院,那里早就荒废了,她把那块地买了下来,建成了展馆,又在展馆附近开了一家四喜花馆,店里只卖一种鸢尾花。
回忆是没有归途的,那她便永远守着,守着那时的他和她。
“四时有你,一生欢喜。以花祈愿,祝你平安。”她碎碎念着。
阳光洒在一楼门厅的油画上,那是她后来又画的一幅,那片蓝色染红了她的眼,她看见抱着鸢尾的少年望着她笑得正欢。
更新时间: 2023-01-04 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