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嘉
简介:萧绾临终前,不断地想起当年谢琅带伤送她离开兖州的场景。大船已经走得很远了,可他还是顶着寒风伫立在那儿。彼时,她只觉得他是出于对温衍的恭敬,可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过来,那是因为他舍不得她呀!
(一)
永曦三十五年时,皇后萧绾已经六十岁了。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总是回忆起年轻时的人或事,于是她向温衍提出,将昔年的同窗邀入宫中一聚。彼时,正坐在御座上批阅公文的温衍闻言,目光中不自觉地闪过一瞬间的迟疑,但他终究还是应允了萧皇后的请求。
夕阳的光从窗棂间洒落在这一对年迈的帝后身上,他们相拥在一起,从背后看去,实在是恩爱亲密。可若是有人敢近前看,便会发现,帝后的眼中都藏着一些无法向对方分享的秘密。
不久之后,萧绾发出的邀帖抵达兖州节度使府。
谢琅眯着一双老花的眼睛将邀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而后,他转过头看着镜中那张写满“苍老”二字的容颜,突然间泪如雨下。他低着头,以手掩面,口中嗫嚅着一些话,只可惜,他发出的声音太过细弱,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皇宫中——
谢琅以风寒未愈为由,执意坐在宴席的最末端。两个时辰后,宴席散罢,就在谢琅准备起身隐在人流之中出去时,一位女官突然走到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说:“谢大人,请留步。皇后娘娘请您到内宫一聚。”
闻言,谢琅的脸色顿时苍白下来,他沉默了片刻低声回道:“臣乃外官,若与皇后娘娘单独会面,怕是于礼不合。”
“谢大人多虑了。早前,皇后娘娘便对陛下说过此事,陛下已然知晓,必定不会怪罪的。”
如此一来,谢琅便再也没有半点儿托词,只好回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大人带路了。”
萧绾端坐在凤座上,看着跪在她面前的谢琅,轻声道:“阿琅,我们已经三十五年没见了,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闻言,低垂着头的谢琅不由得蜷曲起手指,像是用了极大的勇气才缓缓地将头抬起看向她。
萧绾的眼睛已老花,怎么也看不清谢琅的脸,于是,她只好站起身走过去,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抚上了谢琅的脸庞。当她的指尖滑过他的眉骨处时,她突然难以置信地望着始终低垂着眼眸的男人。
“你……”萧绾尚未说出第二个字,便看见泪水自他的眼中夺眶而出。
就在刹那之间,萧绾恍然大悟,她脱力般地跪坐在地上,任由眼中滑出的清泪打湿她的衣裳。良久过后,她开口道:“你走吧!”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女官已上前依礼送他离开。他缓步走出大殿,站在僻静的角落里,含着泪水低喃道:“琅哥哥,我瞒不住了,绾姐姐全都知道了。”
送别故人,苦苦强撑的萧绾终于晕倒,宫中顿时乱作一团。
老太医为萧绾诊过脉后,便在温衍面前跪了下来。那老太医德高望重,平日里温衍特许他不用行礼,可今夜他行了这样的大礼,那便说明他确实无能为力了。
萧绾的厥心痛是从母胎里带出来的,终生无法治愈,而她身患此等病症,还能活到今日,已是上天庇佑。所以说,温衍不想去责怪谁,也不想去惩罚谁。他只是坐在床边,握着萧绾那冰凉的手,想起了临安二十年。
倘若那时,萧绾便知道那是谢琅存活于世的最后一段日子,她怕是不會愿意离开兖州,随温衍渡江南去的。
(二)
临安十九年三月,朝廷陷入了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内有六王作乱,外有胡族入侵,温帝担心这百年基业会毁于自己手中,将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便听从了近臣的建议,决定迁都定州。
这定州位于兖江之南,有兖江这道天堑作为屏障,自然是令人感到心安的宝地。于是,自此开始,王朝便进入了衣冠南渡时期。
六月的一个深夜里,一行人低调地来到兖州节度使谢琅的私府——晚芳别苑。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一位面容清俊,气度华贵的男子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位双目紧闭的貌美女子。那女子无力地靠在男子的肩头,气息不稳,就连双颊都透着不正常的红晕。
早已候在门外的谢琅随即领着母亲谢杨氏走上前去给男子行礼:“下官参见七王爷,”他顿了顿继续道,“七王妃。”
温衍上前一步,朝谢琅与谢杨氏温声道:“姨母,表哥,快快请起。”温衍的母后与谢杨氏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温衍自然不会也不敢在她面前卖弄自己的尊贵。
三人寒暄一番后,便转身朝别苑内走去。温衍与谢杨氏走在前面,谢琅则跟在他们身后,状似无意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原来,温衍昨日便准备前往定州,可没想到萧绾受不了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在上船之前突然发病晕倒。
大夫给萧绾诊脉之后,认为萧绾如今身体虚弱,必须卧床静养。况且一旦登船,便要在江上行走半月有余,船上药材紧缺,倘若当真病情恶化,到时恐生不测。
温衍不愿意拿萧绾的性命来冒险,左右思量之下,决定让萧绾暂留兖州休养身体,待自己抵达定州打点好一切之后,再回来将她接过去。
“姨母,绾儿身子弱,平日里不爱说话,可性情却是好的,往后在府上叨扰的日子,还望姨母多多担待。”
“王爷这是哪里的话,王爷愿意将王妃托付给老身,便是老身与谢家莫大的荣幸了,岂敢生出别样的心思来。王爷且放宽心,王妃在这里的衣食住行,老身都会安排得妥妥帖帖。”闻言,温衍那紧锁的眉间终于舒展开来。
几人绕过曲折的长廊,走进了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温衍将萧绾安置到床上后,细细打量了四周的环境,渐渐地露出一丝笑意。谢杨氏见他这般,方才放下心来。
待温衍离开晚芳别苑时,天色已经微微亮起。谢杨氏年纪大了,熬了一夜自是疲惫不堪,婢女准备扶着她回房歇息,她却突然转过身,对着谢琅说道:“琅儿,你随母亲来一下,母亲有话要与你说。”
谢琅不知谢杨氏为何突然找自己谈话,但也顺从地跟在她身后,往僻静处走去。
谢杨氏开门见山地问道:“琅儿,当年你在书院时写信回来,说自己有了心上人,让我们早早备好聘礼,待归家之后便要前去提亲。可是,你回来之后,却绝口不再提那件事。今日,母亲问你,你那心上人可就是如今的七王妃?”
果然,母子连心,谢琅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谢杨氏的眼睛。方才,他不过是在言语之间出了些许偏差,谢杨氏便猜到了一切。
谢琅一愣,随即别过眼去,看向不远处停在枝头的一只孤鸟。
谢杨氏看着谢琅那清秀俊朗的侧脸上似乎在隐忍着某种情绪,心底一疼,便放柔了语气,低叹一声道:“既是如此,你便趁着她尚在昏睡之中时去瞧上一眼。日后,你便不要再来这别苑了,免得落人口舌,明白吗?”
良久,谢杨氏才听见谢琅的回答:“母亲说得极是,孩儿记住了。”
闻言,谢杨氏便准备转身离开,可没走出两步远,又停了下来,背对着谢琅道:“琅儿,母亲知你乃重情之人。可你要明白,她嫁的不是寻常士族,而是天家,是我们谢家在这片土地上唯一惹不起的姓氏。”
谢杨氏的话就像一根沉重的铁棍,硬生生地砸在他的背上,顿时便令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三)
谢琅走进萧绾的卧房时,除了躺在床上的萧绾外,里头空无一人,显然是谢杨氏安排好的。
谢琅站在一重又一重的帘帐之外,隐隐约约地看见雕花大床上人影高卧。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浑身气力,站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直到他听见青纱帐中传出低沉的呻吟声时,他才回过神来,快步走了进去。
谢琅连忙掀开锦被,将萧绾扶了起来,他才发现,方才她服了退热的药,又盖着厚重的被子,贴身穿着的寝衣早已被体内发出冷汗浸了个湿透。此时此刻,那寝衣紧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道极为玲珑曼妙的曲线,漂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谢琅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回萧绾的脸上,他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得知她已退烧,心底的一块石头便落了下来。想来她方才的呻吟声并非是因为体内的病痛,只是被梦魇惊吓到的缘故吧!
谢琅细细端详着萧绾的脸,良久,他蓦地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随后便准备将她放下来,让人进来将她这一身湿衣换掉。可谁知她的手不知自何时起便环在了他的腰上。
谢琅看着窝在自己怀中的娇美女子,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而后,伸出手将那纤细白皙的手指一点儿一点儿地拨开。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让她重新躺了下去,他随即趁着婢女入内之前,快步走出卧房。
兖州节度使的府衙内——
“谢大人,谢大人……”一位官员连叫了两声,坐在主位上的谢琅才回过神来,看着他问道:“方才,我们谈到哪儿了?”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他们皆是与谢琅共事多年的同僚,却从未见过谢琅在商议公事时这般懈怠。
谢琅看着他们眼中探究的目光,当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他今日确实没有什么心思处理政务,索性伸手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道:“本官有些累了,余下的事务明日再议吧!”
此言既出,众人便识相地起身告辞。
片刻之后,谢琅便陷入了一片难以名状的沉寂之中。他觉得有些烦闷,便走到书架前,随手取了一本书下来,却没想到,翻开扉页之后,“应林书院”四字陡然间飘入他的眼底,那些久远的记忆就在那一刻以排山倒海之势翻涌而至。
(四)
温朝与前朝不同,官学與私学并重,并更加崇尚私学,因此各地书院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应林书院。应林书院历任山长皆是当朝大儒,学问精深广博,培养出的门生中出将入相者不在少数,因此,朝中权贵子弟皆以入得应林书院求学为荣。
临安十年,萧绾通过了应林书院的入学考试,成为为数不多能够进入应林书院的女子。
“阿琅,你可看见新来的那位同学了?”
谢琅正全神贯注地站在沙盘边模拟作战布局,随口回了一句:“不曾见过。”
“那真是太可惜了,往日我便听说兰陵萧氏出美人,本以为是世人过誉,方才无意中瞧了一眼,才知此言不虚。”他的话扰乱了谢琅的思绪,谢琅虽非耽于情爱的风流浪子,但在这情窦初开的年纪,听见这样的夸赞,难免对萧绾生出几分好奇来。
因为男女分院上课,两个院子以高墙相隔,唯有中间辟了一片池塘,筑一假山隐约遮挡。
萧绾心知每日下学,总有人隐在对面透过那零星的空隙往这边偷看。起初,她还会气愤脸红,可如此几日之后,她便也习以为常,不再刻意遮挡自己的面容。
“阿琅,你可瞧见了,我可有半句虚言?”
片刻之后,谢琅将目光从那空隙间撤了回来,转头看着莲池中一朵亭亭玉立的菡萏,弯着嘴角轻笑道:“难得听你说了一句实话。”
三个月后,书院组织学生上山秋猎。
萧绾因为身体的缘故,自小便不能上马玩儿,如今好不容易离了家,自然也想去体验一把猎物的感觉。
萧绾知道山长不会轻易同意这个要求,便每日挑灯夜读,终于在最近的一次考核中取得了全院第一的名次。由于书院规定,凡考核取得第一之人便可向山长提出一个要求,只要是在合理范围之内的,山长都会应允。
萧绾不过是要求去猎场上逛一逛,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什么非分的要求,山长自然无从拒绝。只不过,山长不放心让她独自进林子,便让她与出身将门、箭术了得的谢琅同行。
“你会骑马吗?”
萧绾闻言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谢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而后,便让人将两匹马牵回去,换了一匹脾气温顺的白马。
“来,我扶你上马。”
萧绾从未与父亲之外的男子有过肌肤之触,她迟疑了片刻,方才将手放进谢琅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厚温热,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手上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可就是这种粗糙感竟让她感觉到了莫名的安心,她的心底悄悄地升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萧绾坐在马上,由谢琅牵着缰绳往林子里走去。一路上,谢琅百发百中,斩获颇丰,最后,就连她都要下马步行,因为马背要留出来驮猎物。
谢琅牵着马儿到小溪边喝水,萧绾觉得无聊,便四处闲逛起来。她看见地上凭空出现一个深坑,想起方才他向她介绍过,这是猎人特地挖来捕山羊的。
萧绾一时好奇便走了过去,谁知竟在坑里看见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趴在里头,一动不动。
谢琅被萧绾的呼叫声引了过来,她看着他道:“要不要下去看看?若是活着,我们便救他一命;若是没了气息,我们便让他入土为安吧!瞧着怪可怜的。”
那孩子运气颇佳,掉落的陷阱里不曾放置利刃尖石,只是伤了头部,方才失去了意识。
谢琅将他救了上来,又找了一些止血的草药给他敷上,正准备将他抱到马上时,才发现那匹在溪边喝水的马不见了。无可奈何之下,谢琅只得背起小男孩按照原路返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子里树影斑驳,虫兽声此起彼伏,萧绾到底是女子,难免生出几分惧意。她看着谢琅高挺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牵住了他的衣袖,似乎只要这样,便能够给予她力量。
“你走慢些,我跟不上。”她在谢琅身旁柔声说道。
谢琅知道她害怕,也知道这是她的借口,可就是不想戳破,只是柔声回道:“好。”
那一日,他们三人在林间穿行了两个时辰,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日的相伴使得他们后来的一生都牵连在了一起。
小男孩醒来时,已经过了两日。
经过一番询问,谢琅才知道,原来他自小被人拐卖到大户人家当苦力,前些日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在林间迷了路,更一脚不慎摔进了陷阱里。若非遇见谢琅与萧绾,他如今必定命丧黄泉了。
谢琅见他乖巧懂礼,自然生出几分爱护之心。既然他无处可去,谢琅便想求山长将他留在书院里给自己当书童。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怔愣了片刻,而后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没有名字。”
闻言,谢琅皱着眉,想了想道:“从此以后,你就叫谢康吧。”
(五)
谢康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好在天资甚为聪颖,只需稍加点拨,便能够举一反三,就连山长都破例允许他坐在谢琅身侧一同听课。
谢康模样生得俊俏,又极具模仿天赋,所以萧绾的女同学都喜欢叫这个小弟弟来院子里玩儿,山长见他年纪尚小,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眼随他去了。
數日后,谢琅将一封信交给谢康,让他带给萧绾。谢康不知信中写了什么,只知道她一边看信,一边涨红了小脸。随后,她也写了一封信让谢康带回去交给谢琅。那一夜,谢康看见谢琅捧着那张信纸躺在榻上笑了一夜。
就这样,少年懵懂的爱意在这一封又一封的信笺之间来回流转,渐渐地,在两人的心间生根发芽,焕发出蓬勃的生机。
秋去冬来,转眼便到了大家准备归家过年的日子。离开书院的前夜,萧绾裹着白狐裘站在廊下观雪。
突然,一阵寒风刮过,吹灭了灯笼。萧绾不喜欢独自在暗处里待着,转身便准备离开。谁知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萧绾被谢琅抵在墙上,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瞧见他的脸颊透着微微的红晕,呼吸间还带着淡淡的果酒香气。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喝醉了吗?”
谢琅抬起迷离的醉眼看向萧绾,目光从她的眼、鼻落到了她的樱唇上。
此时此刻,谢琅只觉得口干舌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而后,便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声问道:“绾儿,我可以亲你一下吗?”这本是个极为过分的请求,可他的语气偏又十分诚恳,竟没透出半分的轻浮之意。
或许是这狭小空间里弥散的酒味麻痹了萧绾的神经,又或许是谢琅这张清俊如玉的脸实在是太过诱人,她在静默片刻之后,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应了一声:“好。”
那个字的余音尚未发出,便消失在谢琅那个轻柔旖旎的吻中了。此夜,二人仿佛深陷于绮丽的幻梦之中,冀望永不醒来。
(六)
谢琅的回忆被敲门声打断了,他合上书本朝外问道:“有何要事?”
“启禀大人,晚芳别苑传来消息,说是七王妃已经醒来,指明要见大人。”
谢琅见到萧绾时,她正倚在软枕上喝药,他跪下给她行礼,她却没有叫他平身,而是让人将药撤走退下。
屋内很快便只剩下他们二人,萧绾看着低头不语的谢琅道:“今日叫你来,没有什么事儿,只是想问一问谢康的近况。”
当年,谢琅学成之后,便将谢康带回了谢家,这些年来,无论谢琅去何处上任,谢康皆随侍在旁。
因为谢琅始终不曾抬头,所以萧绾没有看见谢琅那幽深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只是听他镇定地回道:“半个月前,谢康通过当年身上佩戴的玉佩寻到了自己的家人,他想回去看望仍旧健在的母亲,我便允了他三个月的假,怕是没有这么早归来。想来要让七王妃失望了。”
谢琅一直没有听见萧绾出声答话,忍了又忍,还是抬起头来看她。只见她倚在床边,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看着窗外的天空。良久,她道:“他虽年幼坎坷,但一直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我自然为他感到高兴。想必谢大人也是这般吧!”
谢琅沉默了片刻,低声回道:“那是自然。”
是夜,萧绾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不断地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倘若那一日她不曾溜到那个院子里,亦不曾躲在门外听到那番对话,那么今日她便该是谢夫人了。
临安十三年三月里的一天,谢琅在上课时突然晕了过去,经大夫诊治后,断定是患上了具有传染性的伤寒之症。为免波及他人,山长安排了一处小院子,让谢琅在里面安心休养。
萧绾得知谢琅生病后,心急如焚,便让谢康拿了谢琅的衣服给她,女扮男装偷偷溜进了谢琅所住的院子。然而,就在她准备推门而入之时,她听见屋子内有人在和谢琅说话,她本无意偷听,只是隐隐约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终究没有忍住好奇心,往门边靠近了些。
“公子,这是大人命小人给您带的补药,您且好好休养着。”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公子,小人来之前,大人特地命小人问公子一声,您与兰陵萧家的那位小姐如今发展到何种程度了?”
谢琅掩着嘴轻声咳嗽起来,停顿了片刻后道:“你回去转告父亲,谢家与萧家的联姻,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那就好,那就好。大人就盼着您娶了萧家小姐,如此一来,便可以借着萧家的助力去争那丞相之位了。”
“大人说了,只要您能够将萧小姐娶回家,日后,他便不拦着您与那青梅竹马的陈家小姐来往了,无论是平妻还是贵妾,他都依着您。”
萧绾从来没有想过,谢琅竟然是怀着这样的目的接近自己的。她全心全意地喜欢他,想要和他举案齐眉,可他却是为了别的女子才想要娶她的。她气得双手轻颤,一把推开了房门,而后看着一脸震惊的谢琅道:“谢琅,你记住,兰陵萧家的女儿纵是嫁给山野村夫,也不会嫁予你们谢家为妇。”
说完,萧绾便决然地转身离开。就这样,两人的姻缘被吹散在了这一日的和煦春风中。
(七)
萧绾的身子在谢杨氏的精心照料之下恢复得很好,很快便能够下地行走。
那一日,萧绾与谢杨氏坐在亭子里纳凉,因为亭子坐落在高高的假山之上,所以萧绾可以俯瞰整个晚芳别苑。不一会儿,她便瞧见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渐渐朝假山这边走了过来。
“琅儿,你怎么来了?”
谢琅命人将果篮摆放到桌子上,而后看着谢杨氏道:“今日休沐,恰巧得了刚从南边送来的荔枝,知道母亲爱吃,便送来给母亲尝尝鲜。”闻言,谢杨氏的嘴角自然是漾出了笑意。
“你有心了,母亲很是高兴。”
“七王妃若是不嫌弃,也尝一尝吧,虽是自家果园产的,但因为品种有些奇特,故而颇有几分滋味。”
萧绾点了点头,随即取了一颗,那莹白如雪的果肉在唇齿之间漾出的清甜之意让萧绾鼻头一酸,霎时湿润了眼眶。
谢杨氏不知道,其实,这荔枝也是萧绾最爱吃的。当年在应林书院时,谢琅便常常让谢康给她送这荔枝,今日再次尝到这滋味,那些甜蜜的过往便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晃过,令她难受到无以复加。
萧绾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对着谢杨氏道:“姨母,我觉得有些头疼,想先回去歇息了。”
谢杨氏见她面色发白,自是不疑有他,连忙道:“那便快些回去躺着,我这就命人将大夫请来。”
萧绾点了点头,便起身准备走下台阶,由于她心绪不宁,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台阶上有几颗从树下掉落下来的橄榄果,她不慎一脚踩了上去,随即失去平衡倒了下去。脚下是十几级又高又陡的石阶,她只觉得自己此命休矣。可就在那一瞬间,有人飞身护住了她,将她的头紧紧地护在怀中。
直到二人停止滚落,萧绾才从那温热的胸膛里抬起头来,她看着双目紧闭的谢琅,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脑,随即触到了一手殷红。那一刻,一滴清泪自她的眼角倏然而下,滴落在掌心,化开了那骇人的颜色。
谢琅摔伤了后脑,睡了好些日子才醒来。婢女端着白粥想给他喂,他靠坐在床边,只觉得头晕,闭上眼睛摆了摆手。他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可片刻之后,女子的脚步声又出现在他的耳边。
“我说了,我不想吃,你怎么……”
谢琅睁开了眼睛,一脸烦闷地转过头看向来人。萧绾被他吓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一惊,随即便要起身给她行礼,她见状,便快步走上前去,按住了他即将掀开锦被的手。
“你有伤在身,不必如此拘礼。”闻言,谢琅也就不再坚持,他坐了回去,不动声色地将手从萧绾的手下轻轻地抽了回来。
“下官不知七王妃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萧绾抬起头来,看着谢琅的眼睛道:“自然是来谢你,谢你前些日子的救命之恩。”
谢琅眨了眨眼,低声道:“七王妃言重了。”
随后,二人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谢琅掩着唇轻咳了几声,道:“七王妃若无别事,还是请回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之处。”
谢琅下了逐客令,萧绾自不会厚着脸皮继续待在这儿,可是,她在出门前突然转身朝他问道:“谢琅,我问你,当日你不顾一切地飞身救我,除了因为我是七王妃,可还有其他的缘故?”
谢琅没有料到萧绾会这样问自己,愣怔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而后,他看着萧绾那一双满怀期待的清眸,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萧绾本以为谢琅对她尚存几分情谊,没想到他仅是为了家族前程,方才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说:“既然如此,那便请谢大人放心,王爷若是知道谢大人救了他妻儿的命,必定不会亏待谢家的。”说完,萧绾便红着眼眶转身走了出去。
因此,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一日,自她走后,谢琅坐在床边,一边落泪,一边轻笑,口中还不断地低喃着:“绾儿,原来你有孩子了……真好……”
(八)
遥远的回忆如烟……
次日晨光初现时,萧绾醒了过来。温衍将她抱在怀中,将唇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绾儿,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其实,当年温衍到兖州接萧绾时,谢琅曾借口商议公事将温衍叫到书房中。在那里,谢琅将自己所有的遭遇,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了温衍。原来,当年谢琅突然在课上晕倒,并非因為所谓的伤寒之症,而是因为中毒。
当年,谢琅的兄长战死疆场,身后留下一个不满三岁的稚儿。谢琅的寡嫂在娘家人的挑唆之下,认为只要谢琅发生意外,那她自己的儿子便能够万无一失地承袭谢家爵禄,便使出了一个阴毒的法子。
因为谢琅每日都要练习射箭,她便花钱买通了谢琅身边的随从,将一种慢性毒粉抹在羽箭上。从八岁到十五岁,他接触了整整七年,等到他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
谢琅不忍心让萧绾跟着自己受苦,所以才从谢康口中得知萧绾会在次日来看望自己时,演了那一场戏给她看。那所谓的陈家小姐,不过胡诌出来的,他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姑娘,那就是萧绾。
谢琅见过萧绾发病时的凶险,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他若只是个平头百姓,死了也就罢了,可他却偏偏是谢家的嫡子,一旦他于盛年病逝,到时那丧讯必会传得沸沸扬扬,也一定会传到她的耳中。他不知道她有多么喜欢自己,可是,他不舍得让她承受半点儿风险。
于是,自那一日起,谢琅便开始培养谢康,他将自己一生所学倾囊相授,当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之时,他便将谢康送到神医谷接受易容之术,那所谓的归家探母,也不过是他随口编出来骗萧绾的。
温衍低下头,看着泪流满面的萧绾道:“绾儿,你是怎么知道他不是谢琅的,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身份。”
萧绾曾经趁谢琅睡觉时,偷偷摸过他的脸,他的骨相极为好看,尤其是眉骨处,萧绾摸过一次便终生难忘。可是,这样的经历,她却不能说给温衍听,她只是低声回道:“谢康幼时跌落深坑,眉骨处落下了轻微的凹陷……”
次日傍晚,谢康坐在离京的马车里,听见了宫中传出的丧钟声,霎时间便悲泣出声。他忍不住想起当年谢琅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交代他的那番话。
“谢康,你一定要用谢琅的身份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只要你一生长康,她便能一世长安……”
只可惜,从此以后,世间再无谢琅想要守护的姑娘了。
更新时间: 2019-10-22 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