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水行舟
她想起琴键上跳动的阳光,四手联弹时手指与手指相距的五毫米,一切尚有可能的昨天,以及这首止于盛夏到来之前的协奏曲。
一
“哇,顾北时太棒了!”
“对!我本来对钢琴不感兴趣,要不是老爸非要塞给我演奏会的门票,今天根本不会来……但是这次演出有把我惊艳到,顾北时弹得真好啊,听得我都想回家练琴了。”
演出圆满结束,林安瑶随着人流离开音乐厅,听到身边两个年轻女生的交谈,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她本想直接挂断,突然间回想起过去的一个片段,手指移到“接听”的按键上。
果然,她的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刚刚被夸奖的主角就在电话的另一边,对她说:“林安瑶,我实现了我们的约定。”
多年以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他们坐在观众席,郑重地立下誓言,要一起成为了不起的钢琴家,一起在眼前灯火璀璨的舞台上举办演奏会。
“嗯。”林安瑶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在僻静的角落停下脚步,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恭喜你呀。”
这显然不是顾北时想要听到的回答,他们都心知肚明。
气氛一瞬间变得僵硬,沉默仿佛拥有了实质,在由信号联结的狭窄空间里流淌。林安瑶死咬着唇,绝口不提自己食言的原因,也不表露出任何想要履行约定的意愿。
同一时刻,顾北时执拗地等待,不愿将电话挂断。
他总是不比林安瑶狠心,这场拉锯战以他的失败告终,他的语气近乎恳求:“如果你来听了我的演奏会的话,能再回音乐厅一趟吗?我有一首专门为你准备的曲子想要弹给你听,还有些话……也想要告诉你。”
二
顾北时肯定是能到全省最恢宏的剧院开演奏会的,这一点林安瑶自幼深信不疑。
不过,当时的她可不认为这是件好事,反而为此感到烦透了。
在林安瑶六岁的这一年,顾北时一家搬迁到她家楼下。同年,她的妈妈被同事们灌输了“音乐素养很重要,孩子要赢在起跑线上,不学一门乐器绝对不行”的理念,自作主张地替她报名了钢琴培训班。
有着黑白键的大家伙可以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林安瑶起初觉得挺新奇,可是新鲜感消失得很快,没过几节课,她就对钢琴彻底失去热情,不情不愿地坐在琴凳上,拉着一张苦瓜脸。
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像电视里出现的钢琴演奏家那样,像模像样地弹奏一些曲子,不想第一个跟头便栽在《约翰·汤普森简易钢琴教程》里那首只有两个音的曲子——《火车》上。
明明道理很简单,全音符要保持四拍,二分音符二拍,四分音符一拍,可一旦脱离了节拍器的辅助,她的节奏总是不稳,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练得久了,林安瑶闭着眼睛都能弹奏,不过也看见钢琴就想逃。
然而,妈妈是不会允许她轻易放弃的,还为她找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学习榜样,即住在楼下的顾北时。
这个顾北时,简直是一个无情的钢琴弹奏机器。上学的日子里,他每天雷打不动地从晚上六点练习到九点,周末更是刻苦,琴声能从早响到晚。
他与林安瑶年纪相仿,却已经拥有中央音乐学院钢琴六级的证书,一首《四小天鹅舞曲》弹得出神入化,《致爱丽丝》更是不在话下。
相较于他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林安瑶无论是在天赋还是在努力上,都显得逊色。她每天听得最多的话,毫无疑问是妈妈说的“你看看人家”。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林安瑶改变不了自己,只能尽力去干扰所谓的“榜样”。
她趁着两家的家长都有事出门,戴上爸爸的墨镜,又从妈妈的衣柜里挑出一件全黑的外套,把自己打扮成香港警匪片里的大哥模样,气势汹汹地跑下楼,用力拍了拍顾北时家的门。
不出她所料,门是顾北时开的,她挺起胸膛,上前一步:“我告诉你……”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卡壳,气势短了半截。
完蛋,忘记提前准备好台词了。直接警告顾北时不要再弹琴?不行,这太莫名其妙了。
那么,该用什么理由呢?向他坦白,自己因为他的优秀而天天被妈妈唠叨?不行,这太给自己的丢脸了……
林安瑶思考的时间过长,直接错失开口的良机,被顾北时抢了先。
他把门推得更开,友好地询问:“是不是叔叔和阿姨不在家,你一个人无聊?或许,你想进来坐坐吗?”
男孩微笑着的眼睛弯弯的,向林安瑶伸出的手里还摆着几颗水果硬糖。
这么好的态度,这么大的诱惑,林安瑶咽了咽口水,一下子把自己原本的意图抛到九霄云外,高兴地跟着顾北时进屋了。
三
那天,林安瑶在顾北时家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在他弹奏的背景音中,吃完了他的一袋牛肉干和半袋糖果,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到了傍晚,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慌张,要是让妈妈知道她荒废了半天的宝贵时间,肯定少不了一顿好骂。
视线扫过端坐在钢琴前的男孩时,她灵机一动,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口,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待会儿我妈妈来接我的时候,你能不能说,我是和你一起在练琴?”
顾北时没有辜负林安瑶的期望,几句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只是事态向着林安瑶未曾预想到的方向一路狂奔。
妈妈听完后,满意地摸了摸林安瑶的头,然后看向顾北时:“那以后你们两个多多结伴练习吧?”
顾北时点头同意,与林妈妈达成一致,林安瑶此时再拒绝也是无济于事,不得不吃了这个哑巴亏,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打不过就加入”。
自此,林安瑶成了顾北时家的常客。他的爸爸妈妈总是不在家,倒给了他们很多的自由。
当然,顾北时不会偷懒,浑水摸鱼的只有林安瑶,可是反正响的都是钢琴声,天知道是谁在刻苦练习,又是谁在用零食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
不对,这么说并不完全准确。顾北时永远弹得比林安瑶要好,但凡在楼上侧耳监督的林妈妈再多懂点音乐,听上一小段便能分辨出来。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从《约翰·汤普森简易钢琴教程》到《钢琴初步教程》,再到《钢琴练习曲50首》,林安瑶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拿到了十级的证书,而顾北时不负众望,轻松通过演奏级的考核。
他们就读的高中并非专业的艺术学校,但是在音乐方面,师资力量雄厚,能给学生提供不少的机会。
九月开学后,学校开始选拔能够参加市级钢琴四手联弹比赛的选手。
顾北时拿过大大小小不少的钢琴比赛的奖项,以显著的实力优势成了第一位被确定的参赛人员,而剩下的另一个名额,则需要有意向的同学主动报名,竞争获得。
收到统一下发的报名表,林安瑶扫了一眼,随手把它塞进了书桌。
诚然,以她目前的实力,多加练习的话,是有可能得到参赛资格的。但是,她正在为演奏级的考核曲目焦头烂额,完全不想再给自己多加一首钢琴曲的练习任务。
顾北时与她不在一个班级,放学后一同回家的路上才问起这件事,听到她否定的回答,解锁自行车的动作停顿了下,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林安瑶没能捕捉到顾北时稍纵即逝的情绪,熟练地跨上后座,招呼道:“你愣着干吗呀?该回家啦!”
拂过面庞的晚风里有桂花的香气,林安瑶惬意地闭上眼睛,怎么也没想到,这竟会是自己短期内最后一次搭乘顾北时的自行车。
后来的一周,顾北时都在与另一个报名比赛的女生一同练习,直至夜幕四合,才会离开学校。
林安瑶路过音乐教室,情不自禁地向室内看去,暖黄色的阳光里,并排而坐的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定格成一幅氛围美好的图画。
被莫名的烦躁情绪侵袭,林安瑶生硬地移开目光,加快了脚步。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现脚边有一片形状很好看的落叶,下意识想要指给顾北时看,转过头才发现他不在身边。
她悻悻地闭上了嘴巴,糟糕的情绪卷土重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作为不折不扣的行动派,林安瑶很快下定了一个决心。
“顾北时!”第二天,最后一节课结束,她迫不及待地跑出教室,叫住了正要往音乐教室去的人。
她晃了晃手里填写完毕的比赛报名表,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接下来的练习,可以带我一个吗?”
“当然可以,走吧。”顾北时顿了顿,“你之前不是说不参加吗?为什么突然又想参加了?”
他低头看向林安瑶,眼中是单纯的疑惑,显然没有其他的意思。
林安瑶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浑身戒备,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回答用的音量比平时高了三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曲子挺好听的,不行吗?”
她不是因为不想看见他和别的女生肩并肩坐在一起弹琴,才想要参加比赛的。
绝对不是。
四
国庆后是校内的考核,留给林安瑶练习的时间并不多,她难得拼尽全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用来练习,可是到了正式上场的那一天,却仍没有一点把握。
雪上加霜的是,学校还搞出了大阵仗,直接在大礼堂进行评比,台下除了十多位老师,还有前来观看的同学。
过去近十年的学习和考级是闭门造车,林安瑶从未在真正的观众面前演奏过,看到大礼堂里密密麻麻的人头,满心都是局促不安。
由于报名表很晚才交上去,她被排到了最后,在她之前的几位表现得都很不错,这无疑让她更多了几分压力。
“林安瑶同学,准备一下,马上轮到你了。”后台的老师前来提醒。
“好。”林安瑶深吸一口气,向钢琴走去,在顾北时的左侧落座。
“三,二,一……”他们的手指同时在琴键上落下。
之前高强度的练习已经让林安瑶形成了肌肉记忆,此时她无须过多思考即可顺畅地弹奏,所以前半段完成得还算顺利。
问题出在切换主旋律之后,她负责的低声部有需要快速切换音符的十几个小节,她一向不擅长掌控节拍,此时内心紧张,一不留神就越弹越快,彻底乱了节奏。
要是独奏还好些,然而四手联弹的节奏是重中之重,一旦不稳,高、低声部就像是在打架。
两个不和谐的音撞到一起,刺耳的声响吓了林安瑶一跳,她动作一停,直接漏掉了几个音,手放在琴键上,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任何一点细小的差错都无所遁形,黑白琴键仿佛有了形象,成为怪兽血盆大口中的利齿,下一秒就能将林安瑶咬得遍体鳞伤。
“有我在,别害怕。”顾北时弹奏的动作不停,却在钢琴的遮挡下侧过头,轻声鼓励林安瑶。
近在耳畔的声音,有稳定人心的力量。
从小到大,林安瑶经常闯祸,可她从来没有后顾之忧,因为顾北时一直都在。
她摔倒了,他会立马扶她起来,蹲下身来替她吹一吹膝盖上的伤口;她考试考砸了,他会站在教师办公室的门口,等着眼睛红红的她,往她手心里塞一颗她最喜欢的水果糖,并且宽慰她——一次失败算不了什么,下次她一定能证明自己……
这次也是一样,主旋律转回到顾北时的高声部,他发挥稳定,将乐曲再次拉至正轨。
林安瑶猛地摇了摇头,终于冷静下来,找到合适的时机,重新开始弹奏。
《名侦探柯南:通往天国的倒计时》中,吉田步美只有在江户川柯南身边的时候,才能根据心跳,准确无误地数30秒。
此时此刻,林安瑶感同身受。
靠近顾北时的时候,心脏跳动的频率是独一无二的,她只要全神贯注地聆听心的声音,便能抓住她想要的节拍。
五
四手联弹的比赛过程一波三折,所幸结果是好的。
林安瑶的演奏技巧确实算不上出色,但她与顾北时胜在默契,成功让顾北时家中墙上的奖状又多添一张。
“我数数,二,四,六……十八!”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但林安瑶还是由衷地为满墙的荣誉惊叹。
反观奖状的主人,他则不骄不躁,丝毫没给自己放松的机会,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新曲目的练习。
也是,顾北时的目标肯定不止这些市级的比赛。
林安瑶看向白墙中央仍然空白的位置,兴致盎然地挑了挑眉,想象到底是哪一张获奖证书会出现在那里。
高二那年,这个问题似乎快要有了答案。
顾北时一路过关斩将,通过了地区初赛和中国选拔赛,拿到了国际钢琴比赛的入场券,于烈日当空的八月,前往“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参加总决赛。
往返的机票昂贵,林安瑶自然是没办法跟着顾北时一同去的,只能留在家中,在网上搜集其他参赛选手的有关信息。
了解得越多,林安瑶忙于惊叹的嘴巴越闭不上。
“你知道吗?维也纳本土唯一的参赛选手,出生于音乐世家,妈妈是爱乐乐团的小提琴首席,爸爸是作曲家,学乐器比学说话还要早。”
“对了,还有个姓李斯特的,据说是浪漫主义大师弗朗茨·李斯特的后代,从十四岁起,就在全世界各地举办独奏音乐会……”
说到这里,林安瑶意识到不对。她怎么能如此大肆地夸奖顾北时的竞争对手呢?岂不是平白给他带去压力!
“网上的报道肯定有夸大的地方。”她话锋一转,尽力弥补,“你要相信自己的实力,我等你的好消息。”
“嗯,我会加油的。”顾北时笑了笑。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林安瑶暗自松了口气。
正式比赛的这一天,她早早守在电脑前,观看比赛的实时转播,心提到了嗓子眼。
比赛分成两轮,先是练习曲,后是乐曲,出场的顺序由抽签决定。
第一轮,顾北时首个上场。
他弹得很棒,林安瑶听完后,兴奋地鼓起了掌,当最忠诚的“远程观众”。
然而,其他选手的表现也无可挑剔,丰富的演奏经验使他们显得更加游刃有余。一轮之后,顾北时的得分垫底。
镜头扫过顾北时沮丧的神情,林安瑶不忍心多看一眼,更描述不清自己此时的想法。
私心上,她希望顾北时能得高分,但理智上,她能理解他的逊色。
原来,之前看到的报道并非不实的夸赞,真的有人在尚且稚嫩的年纪,达到了普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她一直觉得顾北时足够出色了,直到此时才惊觉,自己是把微不足道的一方天地当作全世界的井底之蛙。
这种醒悟是一种漫长而难挨的凌迟,于顾北时而言,更是如此,他眼中的光亮逐渐消失。
要想在第二轮赶超,无疑需要拿出完美的表现,顾北时无数次告诉自己,却仍是没能做到。
沉重的压力使他快要喘不过气,他一时不慎,弹错了一个音,后来连正常的水准都发挥不出来。
紧盯着直播的林安瑶攥紧了手,第一次从顾北时身上看见“惊慌失措”——他脸色发白,草草结束弹奏后,逃也似的离开舞台,甚至忘记了鞠躬。
奇迹未曾发生,失败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两天后,顾北时回了家。林安瑶正想去安慰他,没等叩响他家的门,先被里面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
物品破碎的响声中,夹杂着顾北时妈妈歇斯底里的指责:“你不是练得好好的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我请教授给你培训,花了那么多的钱,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你让我失望透顶……”
六
顾北时的确梦想成为钢琴家,但这从来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志向。
哪有小孩子不向往人声鼎沸的游乐园和阳光下的青草地呢?将他终日困在闷热的练习室中的,不只是热爱,还有他父母孤注一掷的期望。
他的父母都是音乐教师,曾经也想要成为首席,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演奏,可惜音乐这条路艰难、辛苦,他们没能如愿以偿。
在顾北时诞生之后,他们将未能达成的目标一股脑儿强加到他身上,夜以继日地工作,周末连轴转,不停地教课,只为挣更多的钱来给顾北时请最好的教授。
他们或许是为了顾北时好,可顾北时毕竟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他会迷茫,会需要认可和鼓励。
偏偏他们没能给他这些。
楼下的钢琴声不再响起,顾北时过去很珍视的迷你木制钢琴模型,他第一次参加比赛赢得的奖品,在他与父母的争执中被摔坏,却迟迟没有得到修理。
但问题在于,除了不再碰钢琴之外,顾北时没有其他异常。他看上去很平静,按时上学,用心完成作业,考试成绩依旧名列前茅。
“你真的要放弃钢琴吗?”林安瑶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几天,终是忍不住询问。
“嗯。”顾北时神色如常,“你不是最讨厌练琴吗?应该知道我现在有多轻松。”
他将低落的情绪隐藏得很好,只是眼睛骗不了人,那骤然黯淡的目光出卖了他。
林安瑶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但并未立即揭穿,而是表现出不疑有他的模样:“那正好,这周末陪我出去玩吧!”
她没有骗他,出去玩是不假,只不过是去听顾嘉树的钢琴独奏会而已。
站在音乐厅的入口处,顾北时察觉到林安瑶的意图,抿紧了唇,明显不情愿,差点转头离开。
林安瑶见状,急忙拉住他,提醒道:“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过周末,可不能出尔反尔。”
他无力反驳,只能跟着她走进音乐厅。
顾嘉树年少成名,早已形成独特的风格,技术高超且情绪饱满。
一开始,顾北时还心不在焉,可是音乐的魅力难以抵挡,他渐渐沉醉于琴声中,搭在膝盖上的手小幅度地打起节拍。
演奏会落幕,四周的人陆续离开,观众席上只剩下林安瑶与顾北时两个人。
“要不要继续,可不由你说了算。”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他心脏所在的位置,“你要听从内心深处的指示。”
顾北时愣了愣,没有立刻接话,于是林安瑶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其实,能站到国际比赛的舞台上,已经是很大的成功了,不是吗?你看我,想去还去不成呢。”
“我一直觉得你特别厉害,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好,只要一直往前走,终有一天能跨越所有障碍。”
“不为鲜花、掌声所迷惑,也不要害怕任何困难,为热爱的事情坚持,本身便是意义。”
心底的声音告诉顾北时,林安瑶说得没错。
不仅如此,那个声音还提醒他,有一个人同样重要。
“林安瑶,谢谢你开导我。”长久的沉默过后,顾北时的眼中再次有了光亮,“我会继续走下去的,你也和我一起,好吗?”
顾北时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心之所向,林安瑶没什么可犹豫的。
她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他的小拇指,大拇指相对,承诺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七
时针往回拨个十年,林安瑶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那种一天不练琴就心有不安的人。
艺考是一道难题,而她的基础薄弱,只能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拼命学习。
幸好,努力给了她回报,原先不敢尝试的高难度曲目成为她的力所能及,连要求一向很高的老教授都不再吝啬于给她肯定。
又一次被教授夸奖,林安瑶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
难得扬眉吐气一回,她要骄傲地抬起头,对妈妈说:“看,女儿变得不一样了,现在也是别人口中的‘榜样’!”
只是,晚上九点的家静悄悄的,林安瑶走遍了所有房间,都没有发现父母的身影。
真奇怪,他们最近好像总是不在家。
为了和他们碰上一面,林安瑶特地请了一次假,在天黑前回到家。这次,父母的房间里隐约传出谈话的声音。
“不能让安瑶知道……她马上要艺考了,接下来还要高考……”
“钱可能不够……”
“我这病又不一定能治好……当然优先给安瑶用……”
他们在说什么?林安瑶愣在门外。
病、治不好……这些字眼共同构成一个可怕的猜想,她差一点要破门而入,当面问清楚。
只差一点。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她这样做,得到的答案注定残忍。
梦寐以求的未来近在眼前,能不能再等等?只要不把真相戳破,她便能自欺欺人,假装一无所知,仍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躲在免受风雨的玻璃房子中。
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选择退缩,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家,直到往常培训班下课的时间才返回。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林安瑶被噩梦惊醒,随手披上一件衣服,走向客厅。
她记得,妈妈习惯把药物和就诊记录放在六斗柜的某一格中。开灯太过张扬,她只能在黑暗中摸索。
不久后,她停下了动作。
后背上黏糊的汗液,手心中温热的血液,大脑后知后觉感受到的疼痛……
命运先一步替她做出了选择。
“手术很及时,但手指的神经受到了一定的损伤……”
从被抽屉中没有收起的美工刀划伤,到跟着手忙脚乱的父母前往医院,再到手术结束,医生叮嘱注意事项,一切都快得如同一场梦。
告别医生后,林安瑶抱住妈妈,在眼泪落下之前,忍着哭腔问出了她再也藏不住的话:“妈妈,你究竟怎么了?”
事实与林安瑶的猜测相差不大。
妈妈确诊了恶性肿瘤,已进入区域性淋巴结阶段,需要接受化疗和手术,这需要支出一大笔医疗费。而林安瑶艺考培训所需的费用高昂,家中的积蓄没有办法两者兼顾,妈妈执意要先满足林安瑶的需求。
不过,现在她们已经不需要再做抉择了。
医生说,林安瑶受伤的手再难恢复之前的灵敏度,未来无法完成一些动作,比如精细的技术操作。
再比如,弹钢琴。
从前有过很多的争吵,最生气的瞬间恨不得自己是从石头缝里凭空蹦出来的孤儿,但如果死神要把妈妈带走,林安瑶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她扯起一抹笑,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我文化课的成绩一直过得去,现在距离高考还有一段时间,我好好学习,应该能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也不用浪费那么多的钱了。”
“妈妈你别哭呀……”她把抱着妈妈的手臂收得更紧一些,“我又不喜欢钢琴,这样算是解脱啦。你安心治病,过几个月,我们一定都能得到好消息的。”
兵荒马乱的一夜结束,林安瑶回到家的时候,朝阳正从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她坐在琴凳上,举起缠着纱布的右手,寻找穿过指缝的光线。
城市尚未苏醒,窗外偶有麻雀的鸣叫,很轻,很遥远。身处这样寂静的时刻,她仿佛能听见能够遮蔽风雨的玻璃房子的破碎,也能感受到成长的降临。
她想起琴键上跳动的阳光,四手联弹时手指与手指相距的五毫米,一切尚有可能的昨天,以及这首止于盛夏到来之前的协奏曲。
听不出的音符可以一次次听,背不出的乐谱可以一遍遍背,不足的天赋可以靠后天的勤奋弥补,但永久性的损伤不可能痊愈。
她终究是言而无信,不能陪顾北时继续走下去。
八
音乐厅里的灯光熄灭,顾北时看不清琴键,但送给林安瑶的这首乐曲,他无比熟悉,手指不断抬起又落下,演奏着动听的乐章。
一曲告终,观众席的一角响起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掌声。
林安瑶来听了他的演奏会的事实让顾北时心中燃起希望,他面向掌声传来的方位,用尽力气开口道:“这些年,你为什么要躲我?艺考失败没关系的,我会等你……我们约定好的啊,要共同来到这个舞台。”
林安瑶用手捂住嘴巴,任由泪珠无声地坠落。
她真的没有刻意躲着顾北时,只是当她不再笨拙地追随着他的脚步时,他们的交集本就少得可怜。
高三的末尾,她放弃艺考,在学校和医院之间两头跑,睡眠时间都被压缩到所剩无几,更别提与顾北时见面。
高考后,妈妈的治疗结果并不乐观,她陪着妈妈辗转多个城市不同的医院,只为寻求一线生机。
她实在分不出精力去留心顾北时的一举一动,只知道他考上了全国最好的音乐学院,又争取到去美国交换学习的机会,脚踏实地地走在注定不平凡的道路上。
她编造了一个谎言,向顾北时隐瞒了家中发生的事,说自己的艺考遭遇了滑铁卢,准备来年再战,让他安心在国外学习。
时至今日,谎言不攻自破,林安瑶做好了接受顾北时指责的准备,但是他一句伤人的话都不曾说,反而令她更加难过。
手机的震动突兀地打断她的眼泪,爸爸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传来:“你妈妈她醒过来了,精神不错,医生允许探视,你这几天有空的话,可以过来看看她。”
挂断电话后,林安瑶转身向外走去。
爸爸传达的不是紧急的消息,而是她自己不敢多留一秒,是她害怕自己会心软。
她明白,若是她主动请求,顾北时一定会为她停留。
可是,她不想他这样做。
她见过他为了一个不完美的音符而练习上百遍的执着,她看见过他在试图放弃钢琴时的不甘,她清楚他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多少次跌倒又爬起后,才终于走到今天。
所有的这些都让她坚信,他不该止步于此,他应该前往更大、更闪耀的舞台。
而她,因为妈妈的病情反复,始终在原地兜兜转转,一遍遍地重蹈覆辙。
她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她只是不愿意,更不能成为顾北时沉寂的原因,所以尽管有不舍,她离开的脚步依然坚定。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林安瑶撑开伞,孤身一人走进这个夏末的雨夜,这个没可能的夜晚。
她一早知道,自己犹如雨伞上不断下坠的雨滴,终会与这夜的盛大喧嚣在下个黎明来临前告别。
伸手拦下出租车,弯腰钻进车里之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巨大的海报悬挂在剧场外最醒目的地方,顾北时坐在钢琴前的侧影挺拔而优雅,彰显着无限荣光,一如多年前她的想象。
世事不尽圆满,没有什么是永恒,约定过要长长久久的人也会走散……
不过,曾经与他一起做过世界上最好的梦,她真的没有遗憾了。
更新时间: 2023-08-03 2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