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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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物归原主了。”
“你也该物归原主了。”
一
今年的梅雨季似乎格外长一些。
空气潮润异常,好像处处都能浸出水来。天近黄昏,白日的燥热没有一点要消散的痕迹。街边小摊鱼贯而出,老旧的排楼,有人亮起了灯。
许原踢踏着一双拖鞋,顺着昏暗的楼道往上。
二楼左手边,生了锈的铁门紧闭,走道上的玻璃窗,拉着厚厚的帘子,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
咣咣咣——
很久无人应答,倒是旁边的邻居先出来,边哄着怀中抱着的孩子,边和许原家长里短地聊:“这么热的天,没见开过窗,人更别提了,没见出来过。”
许原点点头,但没有回话。据许母说,上个月收年租的时候,有个女孩探头出来,说是暂缓几日,但至此过去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有任何消息。许母晚上出去散步,让许原上楼问问。
许原盯着房门发呆,他知道里面一定有人。
他仍然敲着门,但敲门声依然平和,并没有因为时间的不断流逝而变得不耐烦。或许是这温柔打动了门内的人,终于,嘎吱一声,门开了一条极小的缝。
“你可以进来。”一个少女的声音传来。
许原怕她改变主意,连忙打开门进去。
闷热异常。
三十平方米的房子,摆设简陋,床,沙发,还有一台老旧的风扇。唯独角落一盆生长旺盛的绿萝,才多少给房间加了点生气。
绿萝喜阴。
尽管房间昏暗,但足以让他们互相看清。少女生着一张小巧白净的脸,五官极精致,只是看人的时候,眼里满是凌厉。
“你是怎么知道里面一定有人的?”她也没问许原此番到来的目的,径直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每天晚上零点过后,口琴吹奏的《渔舟唱晚》……应该是你吧?”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用手轻轻擦了擦冒汗的额头。
听到这,她垂下的眸子突然抬起来,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刻,虽然仍然锋利,但多了一点光亮。
“不应该啊……”她极小声地咕哝。
“下一年的——”
“明天放学后,你陪我去银行。”
许原“房租”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她语气冷冷的,不像请求反而像命令。
八月就开始补课的高三生,除了市重点三中,没有其他学校了,在家里躲了一个月的她,也到了开学的日子。可是,她怎么知道他也是三中的呢?毕竟他们此前从无交集。
许原疑惑,却没有问出来,最后只默默点了点头。
“十五班,苏内河,我在教室等你。”
“好。”
“你应该有时间吧,理科学霸?”末了,她不知道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她说得不卑不亢,他也听不出是不是嘲讽。
“当然。”
二
许原差点失约了。
第一天放学班里排了值日,许原是班长,自然要带头,拿起扫帚时才想起去银行的事,看了时间已经下课十多分钟了。
此时只有文娱委员程佳楠还在教室,许原着急,问她愿不愿意和他换一下,他下周轮两次。还在补充学习笔记的少女停下来,爽快道:“没问题。”
好在苏内河的老师拖堂了,许原匆忙赶到时,教室里的人才鱼贯而出。透过明亮的玻璃窗,他看到苏内河的座位,第二排正中间,好学生的风水宝地。
她低着头快速收拾东西,接着快步走出来。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似乎微微扬了扬嘴角,但许原不确定那是不是笑。
“是城南那家银行吗?从后门走坐公交车方便一些。”他昨日就查好了路线。
“不用。”她惜字如金道,说完提了提右肩上的黑色书包。
教室内突然发出的轰隆声吸引了两个人的目光。
还有人没有走完,剩下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可能是有人说到激动处不小心踢翻了垒在后面的凳子,多米诺骨牌一样哗啦啦倒了一片。
可是他的目光却被别处的人吸引。
四个女孩围坐在苏内河的位子旁,边笑边嗑瓜子,而瓜子皮,几乎都落在了她的桌子上。
苏内河似乎也看到了,许原觉得可能下一秒她就要发火,他有些担心地等待着,可是她没有。她转身下楼,步伐很快,他要小跑才能跟上。
校门外的停车棚,她站在一辆蓝色的机车旁,头上戴着一个贴着叮当猫的蓝色头盔,利落地跨了上去。
“上来啊。”说完,她朝前挪了挪,给他腾位置。
“啊?”
他终于还是决定坐了,刚跨上去的一瞬间,她就扭了把手,车子加速跑了起来。
苏内河选了一条他从没走过的小路,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路两旁种着高高的白杨,这还是他第一次坐这么快的机车。风在耳边呼啸,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个安静地骑车,一个安静地坐车。四周景物迅疾变化,时间几乎缩短了一半,以至于到达了目的地时,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在银行门口稳稳停下,并没有下车,只是扭过头递给他一张银行卡,道:“差多少房租你自己取,密码在后面写着。”
他不知道该不该拒绝,这个女孩身上有着天生的执拗,打算好了的事情应该不会改变主意,他只好摸了摸鼻子跑进银行。
正逢下班时间,大厅里办公人员来来往往,忙着交接和回家,他去取款机那里取了钱,准备离开的时候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她。
此刻的苏内河趴在机车的把手上,歪了脑袋看路上过往的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黑色的软软的发搭在肩上,远看背影小小一只,在这寂静的秋日里,落寞而单薄,像换了个人似的。
许原走过去,她和之前一样腾了腾位置,示意他坐上来,回家的路上要穿过市区,她骑得很慢,第一次和他聊了起来:“刚刚大厅里面维持秩序那个,是我叔叔,我爸走后,惦记那笔钱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语气淡淡的,像在谈论天气。
许原听完,想起她从来不打开的窗户和拉紧的窗帘,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半晌的沉默后,只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回家有饭吃吗?不如来我家,我妈做好饭就约了朋友出去散步。”
问完之后他就觉得唐突了,没想到少女扬了扬头,来了句:“好啊。”
三
这栋楼是许原祖父投资的,他爸爸常年在外跑长途货运,妈妈按时间收租,家里还算富裕。他们一家就住在一楼,是整栋排楼最像家的地方,里面打通三间房,装修现代而精美,有明亮的厨房和客厅。
桌子上的饭菜刚刚做好,还冒着热气,两人对面坐下,各自扒饭。他不知道她多久没吃过这样温热的饭菜,总之,她吃得很香。
两人吃完,她抢着去洗碗,却被他拦下,让她去客厅歇着。她慢慢转了一圈,然后半个脑袋探进厨房,好奇道:“你真的能听到我吹口琴的声音?”
他把最后一个碗擦完,带她去厨房边的房间。
是他自己的卧室,陈设简单却又处处透着精致,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满了书。
他带她去床那边,指了指天花板上的那个小洞,道:“以前盖房子时预留的污水管口,没装。”
正上方,也是苏内河床的位置,她以为她用纸堵住了这个洞口,却没想到在寂静的夜晚,她轻轻地口琴声就这样传入了他的耳。
“你吹得很好听。”
苏内河听完轻轻笑了一下,两个梨涡浅浅,像盛着所有少女的美好。她在书包内侧翻了翻,然后展开掌心,里面躺着一个豆绿色的迷你口琴。
“这是我爸的。”
她为他吹奏了一小段《渔舟唱晚》,不同于那些个晚上的克制,安静别致的小调中多了些轻快悠扬。
时针指向八点,他们的书包里都还有厚厚的练习册,苏内河看了看表,背着书包和他告别。
他们两个不同班,平日里出门的时间也不同,毕竟在一起住了快一年,也没遇上过几次,许原以为他们短暂的交集过后又要恢复到平日里的距离,却没想到他们第二天便见了面。
苏内河的语文老师外出学习,因此他们班老师暂时上两个班的课。两个班一起在一间平日里做讲座的阶梯教室里上课,教室很大,大家可以不按平常的座位坐,吵吵嚷嚷,热闹了不少。
许原帮老师开好多媒体后就开始维持秩序,目光所及之处看到苏内河小小的身影,她独自一人坐在后排,认真翻书,好像这热闹和她无关。早上的阳光透过她身旁的窗户,落在她清秀的眉眼间,身边的尘埃在阳光下恣意飞舞,仿佛时间都定格在那一幕。
他们这一课复习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一)》,老师推了推眼镜,指了指最后的苏内河,示意她站起将全文读一遍。
她不疾不徐地站起来,看着多媒体认认真真地读起来。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读到这一句时,她将情绪拿捏到恰到好处,后来老师曾夸赞她情感饱满,但许原知道,那情感无关归隐自然,只是想家,曾经的那个家。
四
许原慢慢开始习惯许多事情——永远也做不完的试题,突如其来的随堂考试,还有一起回家的苏内河。她的那辆蓝色机车不知所终,她总是和他一起慢慢走回家。
梅雨季的最后一场大雨来得悄无声息,豆大的雨点透过国槐细密繁茂的枝叶落下来,有种漫天华盖无处挣脱的感觉。
许原撑了把黑色雨伞等在校门口,却迟迟不见她的身影,他慢慢走回校园,在教学楼的角落看到了她。
她被几个女生围住,书包里的书散落一地,一个体格健壮的女生将她围住,好像要把她撕碎。许原看到后扔下伞就跑过去,推开外围的几个女生将她挡在她身后,厉声道:“你们干什么?!”
到底他是个男生,几个女生看到他都迟疑了一会,没人敢轻举妄动。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女生小声道:“他们都是好学生,要是告到老师面前……陈姐,算了吧。”
为首的女生恶狠狠地瞪了苏内河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她的脸上没有伤痕,表情也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惊慌,看样子那几个女生也只是敢威胁而已。自以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时光,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披上那层恶的外衣,无论言语嘲讽还是伤害,不自知罢了。
许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和她一起将散落在地上的书收拾起来,还是她先开了口:“老师让成绩好的人优先选座位,我选了她的位子。”
“其实……发生这种事情你应该和老师沟通一下,何必自己扛着。”许原犹豫了下,想起那日她座位边散落的瓜子皮,还是将心中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雨愈下愈大,密集的雨点将两人头发打湿,他们急忙走到伞下。
“想不想听个很古老的故事?”苏内河抬起头,望着比她高了半个头的许原认真道。
许原默默点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她不适应学校的生活,做值日的时候被逼着一个人倒垃圾,上体育课的时候头被莫名其妙飞来的球砸中,她承受不住的时候便告诉她爸爸,爸爸带着她找了老师、校长,可是情况依然没有好多少。他便带着她转学,换了一所又一所。某日在去新学校的路上,他被一辆大货车撞倒,从此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的语气极为平静,真的像是在读一个古老的童话故事,许原只觉得头顶那团云很低,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以后你可以不用找老师,你可以找我。”良久的沉默后,少年温柔而笃定道。
听到这,少女那平静如湖水的眼睛突然转过来,盯着他,像是突然坠入了星星,亮亮的。
“可以吗?”她语气半信半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确实没有骗过她,无论是答应带她去银行,还是带她回家吃饭。
她突然眉眼一弯,露出一个轻轻浅浅的笑。北风裹挟着雨袭来,她裹紧了风衣,却觉得不是那么冷。
那个晚上她写日记:你坐过夜航船吗?茫茫雾气弥漫的飘摇海上,唯有风浪作陪。只有经过漫长的航路之后,才窥得灯塔那一点光明。许原,你是那灯塔。
墨蓝色的笔水蔓延开来,像是透着某种宿命般的味道,在她心上悄悄绽开一朵花。
五
或许是在年级大榜上又前进了不少名,许原很明显地感受到,苏内河活泼了起来。她会拿着莫名其妙被扣了分的数学试卷找到他们班上,让他帮忙分析原因,也会在体育课结束后扔过来一瓶冰可乐,抑或是带给他面包房上新的奶油面包。
“许原,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
理科大神许原几乎擅长任何题目,前提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作文题目。在看到他多次的作文低分导致他在年级大榜上排名下滑后,苏内河决定帮他一把。因此每次见面或者聊天,她都会在无意中穿插一句最近读过的书中的句子。
这几日她读木心的《云雀叫了一整天》,背着书包饥肠辘辘地等在他们班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到诗中的这么一句话,对着他的方向喊了出来。
她本以为他会一个人出来的,还暗暗计划将这本书推荐给他,哪怕他只记住一句,也不至于让老师在给作文分数时难以落笔。
可是出来的是两个人。
许原旁边的女孩子,扎着干净的马尾,肩上背着明黄色的双肩包,和他正愉快地聊着什么。见到苏内河,他的目光露出稍许的诧异,好像没有听到她刚刚喊的话。
“那就明天再见吧。”女孩明朗地笑了起来,对着许原道。她回过神来时才注意到门外的苏内河,随即热情道,“我记得你,我们两个班一起上课,你读过《归园田居》。”接着旁边一个男孩路过,她也非常自然地打招呼。看得出,她的人缘极好。
苏内河愣了愣,只僵硬地点头。
回家的路上,她知道了程佳楠。
她是许原班上的学委,也是他的老同学,两个人自初中起便是同班。这日的英语阅读课,老师在课上讲一篇关于默契度的科学小论文,询问有没有认识时间很长的两位同学能做一下文章中提到的小测试,大家便起哄让许原和程佳楠一起,神奇的是,两个人的表现和文章所描述的非常吻合。
下课后两个人聊起了那个测试,顺便回忆起了以前的很多事情,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他在回家路上讲完刚刚的经历,提起程佳楠,不经意地问了句:“你觉得她怎么样?”
苏内河安静地听完,没想到他竟然问起她的评价,没有多想便开口道:“嗯……她像个小太阳。”
这是苏内河最直观的感受,那个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和许原说话的时候周身都好像散发着自信的光芒,一直活在阳光下。不像她,像一直在黑暗处生长的植物,即使心里藏着汩汩温泉,也是全然不动声色。
“她确实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苏内河听到了他说这句话时内心的明朗。
暮色四合,一个瑰丽平凡的黄昏悄悄降临,却发生了她生命中最不平凡的两件事——
许原一直在外跑长途的爸爸回来了,她家门口第一次有人在等她回家。
六
苏内河以为她认不出妈妈的。
她妈妈是个被岁月偏袒的人,阔别十年,竟然还是和照片上一样年轻动人,苏内河暗暗惊讶。
她和妈妈的见面比想象中的平静,至少表面如此。她打开门,邀请妈妈进去,然后端上一杯温热的水。没有晚八点档肥皂剧那样的情节,甚至没有和小说中那些离开又回来的母亲一样说一句“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很长时间的沉默。
她听爸爸讲过很多她的事情,几乎都是赞赏,她很能干,敢打拼,待人很好,这么多称赞词,却没有一个是用来形容母亲的。此番相见,苏内河只觉得她和爸爸曾经描述的一模一样。
“你爸爸他,希望你去国外读书。”妈妈的语气平静而克制,很难辨别她此刻的感情。
苏内河低头沉思,爸爸在世的时候攒了一笔钱,加上他去世得到的抚恤金,她去国外读书,不会很辛苦。在来之前妈妈打过很多次电话让她准备国外学校的考试,但每每想起教室门口等着她回家的那个身影,她都推辞说,我再想想。
“之前给你提过的那几所学校,快要过申请时间了,你好好考虑一下。”
她妈妈很忙,在等苏内河答复的时间里按掉了好几个电话,还是她看不过去,站起身道:“如果您很忙的话,就先走吧。”
听到这话,两人都愣了一下,苏内河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语如此客套,而她妈妈或许想不到,她的语气可以如此生疏。
至亲的无情,往往比陌生人的绝情更加让人难以忘怀。
送别妈妈之后,她几乎一夜无眠,在床上躺累了便起身拉窗帘,远处的灯明明灭灭,她撑着下巴抬头望天。这座小房子是临时搬进来的,那年她爸爸赚了一笔小钱,将旧房子卖了打算置换成大房子,准备在这里稍微过渡一段时间。他闲暇的时候会去学校等她回家,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想新房子里的生活,这里设计榻榻米,那里放书架,窗帘要蓝色的,新房子旁也有学校,学风自由,她去了一定会很开心……
黄昏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她以为那条路会走很久很久。
北方星辰明亮,墨色天空渐渐透出一星半点的蓝。苏内河看着远方天空,以为暗夜遥遥无期,却不知,天亮只是一瞬间。
因为整宿未睡,她黑眼圈顶了一整天,终于坚持到放学的时候,许原告诉他,今日他爸爸来接,他们可以一起坐车回家。
她只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一起出校门,在校门口看到了他爸爸,而他爸爸旁边,站着程佳楠,她正在和旁边一个男生聊天。
“看到楠楠了,今天开车来,也捎她一程。”许原的爸爸和蔼热情,应该很早便认识了程佳楠,拦住了先走的她。
许原给爸爸介绍了苏内河,说是他的朋友,住他们楼上,许爸爸同样热情地捎她回家。
坐了四个人的车子很热闹,许爸爸开朗健谈,从他口中她得知,原来许原和程佳楠两家是至交,也难怪他们比普通同学要更熟悉。车子在路上缓缓前进,苏内河的身旁掉落一个看不清封面的红皮小本,应该是谁的学生证滑了出来,她默默捡起来打开一看,却是许爸爸的工作证。
金平汽贸,许成。
她将工作证合上,看着正在开车的许爸爸,将工作证递给许原道:“这是叔叔的工作证,收好。”
他边接边道谢。
七
苏内河没有想到生命中再看到“金平汽贸”这四个字,她还能如此平静。
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她坐在这座小城的派出所里,不受控制地痛哭,值班民警安慰她,也将整个事情讲述清楚。
撞到她爸爸的车是从南方开过来的货车,长途货车一般会有两个司机,轮换休息。涉事司机有违规驾驶的嫌疑,而当时另一个司机正在休息。她记得民警报给她的名字——金平汽贸,许成。
整个案件的调查过程漫长而烦琐,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人的耐心和期待。判决印在一张白得刺眼的A4纸上,驾驶司机判刑,许成无罪,汽贸公司支付一笔赔款。
苏内河将那张纸叠好塞进口袋,从派出所回来,拉紧窗帘,锁上大门,只是躺在床上发呆。躺累了的时候,她就拿出那只小小的口琴,吹爸爸教过的歌,午夜时分怕打扰邻居,她吹得很轻很轻。
母亲因为工作放弃家庭,父亲去世,还有惦记着那笔钱的叔叔总是在门口徘徊。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如此,将自己层层包裹,内心也如终年不化开的塞北之地,直到许原敲开了她的门,投进来一缕久违的阳光。
他没有多问便答应了她的请求,甚至邀请她回家吃饭,她依然记得她用机车载着他去银行的那种感觉,微风扑面而来,四处安静只闻得鸟鸣,她为他而心动。好似跋山涉水,她独自走了许多年,为他而来。
那之前她曾无数次想过,如果那时正在休息的司机没有熟睡,那么一切会不会不同,她没有理由怨恨他,只是忘不掉。而如今,这个司机就在她的楼下,他是许原的父亲,她将如何面对他们?而程佳楠呢?她永远忘不了他提到程佳楠时那样赞赏的语气,他们认识了很多年,而她,大概只是他人生中一个匆忙的过客。
生平第一次,她主动打电话给自己的妈妈:“我同意去国外。”
去国外读书的事情她没有告诉任何同学,临走前一天她还是没有忍住,去了许原的班级。她在门口徘徊许久,决定离开的时候碰到他出门来交作业。
见到她,许原略微有些吃惊道:“刚想去找你,周日我爸爸生日,你也来吧。”
苏内河一愣,接着摇摇头,语气遗憾道:“周日我妈妈过来。”
她曾经跟他提过她妈妈的事情,他一直劝她不要太生疏,此次听到这番话,他还以为她们关系有所缓和,语气轻快了不少:“那很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对了,你来有什么事情吗?”他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那个……许原,你会等我的是吧?”她说得极小声。
“什么?”少年好像没听清。
“我是说,以后放学回家,你还会等我的吧?”话到嘴边突然转了弯,她还是没有说出想说的话。
许原愣了一下,想到那日他父亲来接他的事情,解释道:“当然,我爸爸很快就回去工作了,我们还是一起走回家。”
苏内河生硬地点点头,望着少年的白色衬衫消失在拐角处,才小声道:“许原,你会等我吗?无论以后去哪里,你都会等我吗?”
八
离开那天她妈妈去机场送她,两人一路无话,只是在进安检的那一刻,她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碰上母亲情感复杂的眼神,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她们是骨血至亲的母女,她们都明白着这次离别意味着什么。
她没有哭,转身离开。
加拿大的冬天总是下很大很大的雪,雪天航班受影响严重,加上圣诞节机票昂贵,她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回家。
平安夜那晚依旧飘着雪花,天地上下一白,细碎的雪花在橙黄色的路灯下飞舞。
校友会召集了没有回国的留学生聚会,苏内河看到有平日熟悉的好友,便也前去。吃完晚餐大家聚在一起玩游戏,输了的人要用别样的方式演奏乐器,一个会弹钢琴的男孩子背过身演奏了一小段《致爱丽丝》,赢得了满堂喝彩。
苏内河没玩过这个游戏,好在反应灵敏,侥幸逃过一劫,不然说起乐器,她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擅长的。
她只会用口琴吹几个简单的曲子,上不了台面。说来奇怪,离家前她在那个小出租屋收拾东西,愣是没有找到那只小小的绿色口琴。身旁有人聊天,说最近会有一批国内T大的交换生来。那边的负责人找到校友会的会长,希望在他们来的时候多关照一些。名单在大家手中传过,因为同级,大家都在看有没有熟悉的名字。
苏内河本就没什么朋友,便也没有在意,直到接水时无意中瞥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许原。
因为是负责人,他的名字显得更醒目一些。
是他吗?她拿过名单看后面的联系方式,是她曾经打过很多次的手机号码。
她急忙问会长他们什么时候到,会长说,下周末。
周末那天她一直过得很恍惚,几乎快要将手机屏幕看裂,可是直到夜幕快要降临,都没有任何消息。
她失望地出门买晚餐。
直到看到路灯下那个高大的身影——
“许……原?”
眼前的少年高高瘦瘦,穿黑色风衣,走过来的时候衣摆向后,裹挟着这寒冬风雨,苏内河可以嗅到他身上凛冽的气息。
“好久不见。”他缓缓道。
三年过去,岁月吝惜,连声招呼也不肯打,便推着他们长大成人。
“好久不见。”她小声道,雪越下越大,她的眼前腾起一片雾气。
九
其实许成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认出了她。在派出所的时候,他在旁边看到过她。
那日他们一起回家,苏内河离开后,许成和他讲了这件事,还嘱咐他一定要多照顾她。而她离开时,他感受到了她的心绪不宁,因为她将一直放在口袋的口琴遗失却毫无知觉,许原将那口琴收好,希望借生日宴的事情,各自打开心扉。却不知她走得那么匆忙,她的东西本来就很少,退房时来交还钥匙的,是她妈妈。
而彼时的苏内河刚到国外,一切都很陌生,偏偏原来的手机号停机,因此国内的许多电话都错过,这当中,便包括许原。
高考临近,他不敢多分心,但只要一有机会便打听关于她的情况,考上T大后,得知有加拿大的交换生名额,二话不说便报了名。曾经无数羁绊,而他不愿再次错过。
“那年你站在门口冲我喊木心的诗,没想到我就慢了一步,这里就真的下雪了。”许原望着路灯下飞舞的雪花,回忆道。
“你还记得……”
“当然,那天站在我旁边的程佳楠,还跟我解释说是木心的诗。”
提到这三个字,苏内河的心沉了沉。
“她还好吧?”她用打听老同学的语气道。
“和她男朋友一起考上了A大。”
“男……朋友?”
“就是从前,每天从我们班经过故意制造巧合的那个。”
苏内河的记忆中,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男孩子,而当时她只道是程佳楠人缘好,朋友多,却不知道她每次打招呼的是同一个男孩。
风中落下雪花,一粒一粒,过往的年年岁岁像一帧帧色彩饱满的照片,从岁月的齿轮中碾过,若说曾经更多的是陪伴,那么这一刻——
他向前一步,展开掌心,里面躺着一个小小的口琴。
“这下物归原主了。”
苏内河轻轻拿起口琴,只听他继续道:“你也该物归原主了。”
说完,他继续往前一步,抱住了她。
更新时间: 2021-02-09 2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