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池薇曼
我朝偏离你的方向迈出脚步，又该如何找到通往你的归途？
Scene01
讲台上，教授投入地讲着题目，我用水杯撑住下巴，竭力保持清醒。初春以来，我打瞌睡的次数越发频繁。为了提神，我尝试过许多方法。
方法A：擦风油精。这招很有效，但我不小心用抹过风油精的手擦了眼睛，之后便再也不敢尝试了。
方法B：喝茶。这招见效慢，水喝太多，我不得不频繁跑去厕所。最后，喝茶导致我晚上失眠，浪费了宝贵的睡眠时间。
……
方法X：看笑话书。睡意犹如漫过沙滩的潮水袭来，我打开笑话书，看了几个段子，笑得神清气爽。
“那边笑得很开心的女同学，你来回答这道题。”
教授突然点名，可我完全没听课，慌忙低头看书找答案。这时，邻座男生伸出修长的手指，悄悄在桌上写了个“A”。
“选A。”
听到我的回答，教授满意地点点头。我朝那个男生投去感激的目光，注意到他教科书封面上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宋言悠。
不怕你笑话，直到大三的现在，我仍认不清寝室以外的同学。
我对宋言悠的好奇维持了不到三分钟。我读的新闻学专业课程少，空暇时我到处旅行，遇见的人成千上万，不乏有趣的灵魂和好看的皮囊，没时间一一去认识。
下课后，宋言悠叫住了我。
“罗云栖，听说你有很多旅游攻略，方便卖一份给我吗？”
他认识我？我手头拮据时，会给杂志写旅游攻略赚点路费，他主动提到报酬，显然是那种不愿轻易麻烦别人的人。
我友好地朝他笑：“你想去哪里？”
“宿川镇。”
宋言悠对传统工艺感兴趣，他计划到宿川镇拜访一位玻璃工艺大师。他只有周末两天时间，听说我去过不少地方，想问我要快捷的路线。
“我正想去那里，你愿意负担路费的话，我可以当人形地图。”
他爽快地答应：“没问题，麻烦你带路。”
周六上午，我们抵达宿川镇。我订了房间，沿着光线黯淡的走廊查找房间，一个精瘦男子突然从角落里闪出来，抓住我的胳膊。旅行途中，我遇到不少危险，光天化日下直接袭击人的，还是第一次遇见。
恐惧随他身上的汗臭味和烟味袭来，我大声惊叫。
“放开她！”
看到有人来，精瘦男子逃之夭夭。
宋言悠冲到我身边，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我们到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已是傍晚。那家旅馆不能再住，我退了房间。宋言悠陪我找了好多家旅馆，周末的缘故，全都满客。我们找到一家有空房的旅馆，却只剩一间双人房。
大雨突至，我望着夜色里的雨幕，没有任何雨停的迹象。
我跟前台小姐说：“就要这个双人房。”说完，我看向宋言悠，“今晚委屈你跟我住。”
他叹息：“罗云栖，你刚脱险，不能有点警惕性？”
“警惕性是针对坏人的，你是我的恩人。”宋言悠还在纠结，轮到我叹息了，“你该不会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他莞尔一笑：“谢谢你信任我，如果你不放心，晚上可以把我绑起来。”
我注意到前台小姐的眼睛贼亮，生怕招致误会，慌忙摆手：“不用了，我没有特殊爱好。”
其实，我的内心并没有我表现的镇定，毕竟，我跟宋言悠认识不到一个礼拜。即使他救过我，我也不可能立刻信任他。
Scene02
进房间后，我想洗澡，却发现一个尴尬的问题：双人房的浴室都是透明的。宋言悠放下行李，灯光暖黄，照得他的耳根微红：“我出去散散步。”
——外面的雨大到能把人冲走，他散什么步呢？
我不点破，接受他的好意：“我洗完澡也出去散步，到时候通知你。”
临睡前，我吞了把药片。宋言悠换了睡衣，锁骨优美，注意到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我笑了笑：“我不爱吃蔬菜，得补充维生素。”
我一觉到天亮，闹钟响起，我睁开眼，发现宋言悠关切地看着我。
他没睡好，眼下有淡淡青影：“你昨晚做噩梦了？一直在哭。”
“不好意思啊。”我抹了把脸，为自己太吵害他一整晚没睡好而感到羞愧。宋言悠此行拜访的张大师住在偏远山区。我们坐大巴到达村口，然后又走了一个小时，才找到那景色别致的院落。青砖绿瓦，鸡鸭成群，隔老远就看到路边有人放鞭炮，烟雾呛人。
我用方言跟放鞭炮的青年打招呼，说明来意。
他兴奋地问：“你们是记者？”
我点头，这个身份比较好接近采访对象。我曾遇到下乡做志愿者的城里人，被当地乡民当成骗子围攻。宿川镇是旅游小镇，但山区民风未必开化。青年说，他爷爷过六十大寿，让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将意思转达给宋言悠，他点头：“我们先去跟老爷子打声招呼。”
张家人来人往，全是来给老爷子祝寿的，这种儿孙满堂的晚年生活，我竟很羡慕。张老爷子听说我们的来意后，直接拒绝了。
宋言悠恳切地看向他：“我家有一盏您制作的梅花吊灯，每次客人来，都惊叹那精湛的工艺。当我知道那盏灯由您亲手设计制作后，一直想来拜访您。我想将您几十年如一日投身传统玻璃吹制手艺的精神传达给世人……”
宋言悠这番话充满诚意，老人家听得懂普通话，神色缓和下来，答应了宋言悠。带我们进门的青年张大哥是张老爷子的长孙，他招呼我们到堂屋吃饭。路上，我们还有幸参观了摆放玻璃工艺品的房间。我们俩与其他几个客人被安排到一桌。饭菜诚意满满，大鱼大肉，让人食欲大开。这顿饭吃了很久，司仪让在座众人轮流给老人祝寿，老人家喝了点酒，红光满面。看到大厨用酒精喷枪现烤大龙虾，我小声跟宋言悠吐槽：“好残忍啊。”
说归说，我吃得比谁都香。
宋言悠不禁觉得好笑：“你还是随遇而安。”
我笑而不语。我一直很谨慎，今天这么放得开，无非是因为他在身边。
Scene03
午饭后，张老爷子到工作室接受采访。宋言悠托我看管他的背包。他忘了拉链，我发现包里有本大大的素描本。
好奇心害死猫，我翻开素描本，被上面的内容吓了一跳。
我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坐着，暖风习习，让人犯困。
等我醒来，身上盖着宋言悠的外套。落日余晖笼罩大地，我朝不远处欣赏夕阳的宋言悠嚷道：“糟了，我睡过头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乡下大巴很早就会停运，我们怎么回旅馆啊……”
他回眸，目光柔和：“你睡得太香了，还咂嘴喊龙虾好吃，我不忍心吵醒你的美梦。”
呃，这确实像我会说的梦话。我们去跟张老爷子道别。半天时间，宋言悠跟老爷子成了忘年之交。老爷子还想留宋言悠吃晚饭，但被他婉拒了，说得赶车回学校，明天满课。
他的话暴露了我们不是记者的事，还好，老人家没说什么。
张大哥开面包车送我们。我有气无力地说：“好饿……”
“回到市区，我请你吃饭。”
我兴奋地拉住宋言悠：“哇，我爱死你了！”
他连忙抽回手：“一顿饭而已。”
我们顺利买到了末班高铁的车票，离发车还有两小时，便一同去麦当劳坐坐。宋言悠吃完后，戴上耳机听着什么。
他摘下耳机，为难地看向我：“罗云栖，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帮我听写今天采访的录音，我不太懂方言。”
敢情他听不懂老爷子的话，就一直保持微笑，蒙混过关了？
我朝他挥舞油腻的手：“好啊，不过呢，写字挺消耗糖分的，你能不能请我吃夜宵？”
“你要吃什么？”
见宋言悠这么慷慨，我担忧地提醒他：“你以后别随便给女孩子花钱，小心对方赖上你，骗财又骗色。”
他略一思索，眼底泛起笑意：“把那个女孩变成我的女朋友，我不就不吃亏了吗？”
不久前，他连被人拉住手都不好意思，现在思维变得这么灵活，该不会被我传染了厚脸皮吧。
——能成为你恋人的人，一定很幸福，可惜，不会是我。
上高铁后，我拿出耳机，听宋言悠传给我的采访录音。
他的声音低沉而动听，实在是催眠，我听着写着，又睡着了。
我在梦里想起着急还没听写完采访录音，睁开眼，就听见一道温柔的声音——
“你醒了，饿了吧？我给你买了些吃的。”
宋言悠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堆食物，我两眼放光：“谢谢。”
我埋头狂吃，他忽然抬手戳了戳我的脸颊：“你让我想起我以前养的松鼠。”
我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嘟囔：“松鼠哪有我可爱。”
“是的，你最可爱。”
我们回到学校时已是深夜，宋言悠将我送到女生公寓楼下。我望着他的背影，内心竟有些失落。宋言悠像一块古玉，乍看不惊艳，可越靠近他，就越为他的光华神韵入迷。我想起一句话：判断一个人是否适合你，只需要跟他去旅行一次。短短两天，我跟宋言悠相处极其融洽，还建立起一种奇妙的默契，仿佛早就认识彼此。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罗云栖，旅行结束，你们没什么交集了。
Scene04
期末考试后，我去实验楼交这学期的水电费，意外遇见了宋言悠。他穿着蓝色牛仔工装，戴口罩和帽子，全副武装，大热天里特别惹眼。
“宋言悠，你去哪里？”
他摘下口罩，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云栖，我正要去挖马呢。一个很关照我的教授要制作马的骨骼标本，他前阵子将马的尸体埋进了小树林，今天是挖掘的最佳时间。”
利用土里的微生物使肌肉等软组织降解，能得到很完整的骨头。把骨头挖出后清理干净，浸过药物，再组装起来，就是一件很漂亮的骨骼标本。
听完他的解说，我惋惜：“直接把马吃掉，骨头留下不行吗？”
“那匹马是教授的宠物，前阵子老死了，教授想以这种方式留住它。”
“如果是我死了，我希望所有人都忘记我。”说完，我看到扛着铁锹的宋言悠哀伤的表情，不禁“扑哧”一笑，“我打个比喻，你别太认真。”
然而，他还是很认真地强调道：“云栖，我不会忘记你，绝对不会。”
他的仗义让我觉得感动。我无事可做，决定帮他忙：“你一个人挖？我去帮忙。”
“还有几位研究生师兄，他们晚点过来。”
我跟宋言悠来到埋葬马尸的地点。土壤潮湿松软，很容易挖掘，可即使戴着口罩，我还是能闻到强烈的腐臭味。
我冲到树丛深处干呕起来。宋言悠走过来，他摘掉手套，低头帮我按摩手腕内侧。
他解释道：“这个位置是内关穴，按摩这里可以止吐。”
他的指尖清凉，或许是穴位按压真的有效果，我反胃的感觉有所缓解：“谢谢你，我好多了……”
我这才发现他离我很近，顿时，脸颊上似有火苗掠过。
这时，一团白色“云朵”飘了过来。我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穿白裙子的美少女，宛若一株兰花，亭亭玉立。
她将宋言悠拉开，眼里的敌意不加掩饰：“悠哥哥，她是谁？”
“我们是同学。”我好奇地问，“言悠，你是什么专业？我怎么没在考场见过你？”
他无奈地回答：“临床医学，你已经问了我四次了。”
教授派的其他几名研究生过来了，接手了挖骨头的工作，我便逃似的离开了。我回宿舍洗了个澡，看到宋言悠发来的微信：谢谢你帮忙，请你吃馄饨。
我想起那个叫袁雪程的少女，正要回绝，可他发来了一张图片，是一大份热气腾腾的馄饨，馅大皮薄，肉馅里裹着拇指粗的整只虾肉，宛若一朵朵花，绽放在青葱与肉汤里。
美食的诱惑太大，我咽了咽口水，回他：地址？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宋言悠发的地址，他躲牛皮糖似的，试图摆脱袁雪程。看到我，他一副得救的样子：“云栖，你吃什么？”
“跟你一样，但要两份。”
店家端上来的鲜虾馄饨果真好吃，我埋头苦吃。
那个叫袁雪程的少女，一会儿跟宋言悠抱怨有蚊子，一会儿说掰不开一次性筷子，一会儿又嫌馄饨很烫……我看得想笑。
宋言悠极力撇清他与她的关系：“她是教授的女儿，我从小就认识她，只把她当成妹妹。”
——哼，世人把这叫作青梅竹马。
我的鲜虾馄饨里没放醋，但我觉得嘴里泛酸，很不是滋味：“我去一下洗手间。”
宋言悠猛地拉住我：“云栖！”
服务员端着托盘从我背后路过，由于我忽然起身，滚烫的砂锅粥被我撞翻了。
“噗噗”沸腾的砂锅扣在宋言悠手臂上，把袁雪程吓哭了。
Scene05
宋言悠住在校外的公寓。他烫伤手后，我负起责任照顾他，每天去帮他做做饭，打打杂。
晴朗的上午，我翻晒被子，又将木地板擦得闪闪发光。
宋言悠待在书房写论文，我怕打扰到他，回客厅坐着玩手机。
沙发柔软，我沉沉睡去。
睡梦中，我感觉到脸上痒痒的，便睁开眼，宋言悠俊朗的脸庞在眼前放大。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你醒了？晚饭吃什么？”
“你想干什么？”
我追问不休，宋言悠忽然靠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贴上沙发，无路可逃。
他的手撑在沙发靠背上，声音低沉，滚烫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你想知道的话，不如我把刚才没完成的事情做完？”
此时的他近在咫尺，我既期待，又有些害怕。门铃响起，解救了陷入窘境的我。我一把推开他，落荒而逃：“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袁雪程。她看着我，神色古怪：“你的脸……”
我茫然地走进洗手间照镜子，不一会儿，我的怒吼声响彻整间公寓。我杀气腾腾地冲了出来，客厅里却只有袁雪程。
书房门被反锁，我狠狠捶着门：“宋言悠，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有本事往人家脸上画乌龟，你有本事给我开门啊！”
没错，他靠过来是为了在我脸上画乌龟，碰我的脸是为了销毁罪证，亏我还以为他……我越想越气，恨不能拆了门。
我生了好几天气，无视宋言悠的道歉。正好博物馆举办青铜器展览，他买了票，问我去不去看。看在他挺有诚意的分上，我决定原谅他。我们抵达博物馆，一眼就看到站在树荫下的少女。
“悠哥哥，你来了，好巧啊。”
宋言悠无奈地朝她说道：“你过来一下。”
他们在角落里说话，我随意地走进了标本展览区。标本区仿非洲大陆的景观，根据草原、荒漠、山脉等地形，上面摆放着各种野兽标本。灯光诡异，看到那些死气沉沉的猛兽标本，闻着福尔马林的味道，我一阵恶寒。但是，既然进来了，我就得硬着头皮走完。
宋言悠走了进来，大方地朝我伸出手：“云栖，你要是怕的话，我借只手给你。”
“谁怕……”
我对上灯光下面目狰狞的几条鬣狗，它们的眼珠没了狡猾，只剩死气，我脊背发冷，不由得扯住宋言悠的袖子。
他对我的胆小感到意外，笑着握住我的手：“没事，我在呢。”
我迟疑一下，没有挣脱。于是，他牵着我的手，然后十指紧扣。
我跟宋言悠走出了标本区，发现袁雪程等在外面。看到我们紧牵的手，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仿佛偷拿别人东西被逮个正着的小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比自己小五岁的少女。这次，她没有急吼吼地冲过来拉开我们，而是说：“我渴了，我们去喝奶茶好不好？”
我脸颊发烫，小声对宋言悠说：“放开啦，我去拿背包。”
袁雪程迅速长大成人。可这种懂事很残忍，仿佛在提醒我，是我抢走她的宋言悠。
可是，宋言悠不是物品，他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
Scene06
三个人坐在奶茶店，袁雪程兴奋地跟宋言悠说话，我假装看墙上的黑胶唱盘。我拿起奶茶，心不在焉地吸了一大口。嘴里的奶茶是咖啡味，我才发现错喝了宋言悠的奶茶，被呛得直咳嗽。他抽了几张纸巾，替我擦拭嘴角。
袁雪程站起来：“我回去做作业，再见。”
她冲了出去，宛若一颗子弹。
我站起来，却被宋言悠拉住：“不用管她，她该学着长大。”他用眼神说服我重新落座，“云栖，你打算找工作，还是考研？”
这一刻，我真正了解到宋言悠这个人：他对在乎的人愿意付出一切，并维护她到底，而此外的人，他根本不在乎。
他是残忍的，也是专一的。我喜欢这样的他。
我决定把我的秘密告诉他：“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我嗜睡，缘于折磨我多年的顽疾。医学发展日新月异，去年，治疗我的病的特效药上市，可药物治疗见效慢，我还没痊愈。
宋言悠是医科生，他应该一眼就看出我吃的并不是什么维生素，而是处方药。他没有说破，是因为他知道我怕被人同情。
外面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我告诉他：“以前我很怕这个声音，因为它很可能是来接我的。”
“云栖，你会好起来的。”
他拉住我的手，眼里满是疼惜。
那个下午，我跟宋言悠聊了很多。我的父亲是宋言悠高中班主任，宋家父母很忙，我父亲常叫他到我家吃饭。他很喜欢我母亲做的菜，听说过很多我的事，可由于我住校，他总是见不到我。
高三时，我母亲去世了，他看到我在医院安慰我父亲，很想上前抱抱故作坚强的我。那时，他才发现他对我的感情不同寻常。
高考后，他跟我填了同一所学校。可我一有时间就到处旅行，他也见不到我，唯有跟我的同学打好关系。打听到我要去宿川镇后，他主动答应帮民俗社团的同学去宿川镇做采访，设法接近我。
我听他说完，心虚地说：“其实我猜到你是谁了。我看过你的素描本，里面画的全是我。”
他坦率地承认：“那个素描本，我是故意让你看见的。”
雪白日光穿透百叶窗，落在他的头顶上，照得他整个人剔透如玉，惹人怜爱。升上大四，我没有去旅行。因为这座城有个我牵挂的人，所以我的心，想要安定。
宋言悠好奇问道：“云栖，你那么喜欢旅游，都去干什么？”
“看房子啊。每个地方的房屋都有各自的地域特色，房屋也是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豪华别墅里住的人，也许郁郁寡欢；破落平房的一家子，生活拮据却其乐融融。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看着人生百态，好像自己活过很长时间，死而无憾——”
宋言悠的指尖按在我的唇上，制止我说下去。
“你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觉得自己随时死去都没关系？”
我拉住他的手：“现在不这么想了。”因为我有你，是你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留恋。
他又问：“云栖喜欢怎样的房子？”
“随便，反正买不起。你呢？”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想跟你一起生活，房子并不重要。”
我故意刁难他：“没有百万豪宅，我可不答应你。”
“好，我会努力赚钱。”
我亲爱的言悠，在那一刻笑得那么幸福，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Scene07
宋言悠为难地问我，愿不愿意见袁雪程。
去博物馆那天，她跑出我们的视线不久后发病倒下，被送上救护车。她有严重的心脏疾病，等待多年，终于能做手术了，可她任性地不肯接受手术，吵着要见我一面。
我跟他去见袁雪程。她看上去挺憔悴，看到宋言悠后，眼底的光仿佛燃烧到尽头的蜡烛。宋言悠去洗苹果了，她问我：“姐姐，你跟我抢悠哥哥，是因为你恨我害死了你妈妈吗？”
心脏战栗，呼吸几乎要停止，我不动声色地答道：“是啊，所以你快接受手术才有力气继续跟我抢，不然，他就属于我了。”
她听完，捂着脸哭了：“没用的，他压根不喜欢我。”
鲜红的苹果跌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到角落，宛若谁的心。
我猛地回头，宋言悠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慌乱表情，连被烫伤时，他都不皱眉头。
我的父母都是教师，母亲教小学。她喜欢孩子，总是说，被小孩子包围时，她感觉自己在天堂。后来，她真的去了天堂，在我高三时，为救一个爬上楼顶救猫的小女孩。我的妈妈从五楼坠落下来，鲜血淋漓，明明早上她还打电话给我，说周末带我去迪士尼。
当我在树林里看到袁雪程，认出她后，我几乎要怒吼出声。
我不想破坏我在宋言悠面前的形象，便装作不认识她，匆匆逃走了。
走出医院后，我跟宋言悠说了母亲的事故。
他轻抚我的头顶：“云栖，我不知道她和师母的意外有关，否则，我绝不会带你来见她。还有……我知道你是为了劝她接受手术才那么说的。”
——我跟袁雪程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我想拉住他的手，想拥抱他，可我选择了退后。
怀疑的种子已经落进了他的心里，迟早，爱会被茁壮生长的怀疑所吸收，爱的养分枯竭后，便是我们的感情终结之日。
毕业后的体检报告显示，我的病痊愈了。
停药后，曾经整天昏昏欲睡的我难以入眠。
宋言悠来到我租的房子。我跟他说：“言悠，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把你生命里前五名重要的东西写在一张纸上。”
我在纸上写下我心目中的排名：我，爸爸，妈妈，健康，财富。
公布答案时，我看到宋言悠在第一行写着我的名字。
我把我的给他看：“看，你在我心里并不重要，你跟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人在一起会更好。”
他知道我在推开他，所以，他用力拥抱着我，试图让他的心更靠近我的心。
“云栖，就算我在你心里不重要也没关系。我知道……从来都是我想跟你在一起。”
“不是的，我也很想跟你在一起。”这句话我只是在内心说。
我又开始去旅行。
中学时，我的病确诊后，父母立刻带我去玩。火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倒退，就像人的一生。我知道，他们担心我无法长大成人，来不及亲眼看看这个世界。
上大学后，我习惯一个人四处跑，想好好体验我短暂的人生。
现在，病痛痊愈的我拥有普通而漫长的人生。我像一阵没有归宿的风，游历山川湖海，唯独靠近宋言悠时，仓皇改道。
是的，我在逃离宋言悠。旅行本是我告别这个世界的仪式，现在却成了我逃避他的方式。
亲爱的，我该如何证明我是我？我又该如何证明，我是用我的真心在爱你？
你，相信我吗？如果你信，那该怎么办？我并不相信我自己。
那颗怀疑的种子，原来落在了我的心里。
Scene08
二月，我从台湾回来了，倒头就睡。
睡梦中听见声响，我挣扎着爬起来，看到厨房里站着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暖黄灯光笼罩着他，宛若一个温馨的梦，这几年唯一让我心安的梦。
他转身，是我日夜想念的脸庞：“吵到你了？”
我抓了抓鸟窝头：“言悠，我好饿，有什么吃的？”
他轻笑：“我煮了糖水。”
宋言悠有我房间的备用钥匙，他偶尔过来打扫一下，把他那些笨重的医学书搬过来看。对我们而言，这里仿佛一个家，唯独在这里，我不会逃开他。
我吃着他做的银耳莲子糖水，他问：“你在花莲遇上地震了？”
“没事，我这不是安全回归你的怀抱了吗？”
天黑了下来，他将围裙挂好，忽然说：“云栖，你不用再躲我了，我下个月去美国。”
厨房的灯照在他身上，他一半处在光里，一半藏于黑暗，表情暧昧不明。我爬起来，打开灯后，才看清他脸上满满的倦色。
桌上放着我给他的备用钥匙，银色光芒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环顾屋内，书架上空空如也，他一直用的靠枕也不在……他已经做好从我生命里撤退的准备了，就差一句告别。
我想起他跟我说过“金属疲劳”现象，金属会因局部产生的损伤不断累积，从而断裂。
金属尚会疲劳，一个人的心再怎么坚韧，也会折断。
是我，折断了他对我的感情。
我不知该怎么回复他，只是呆呆地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地震发生时，我正在酒店里，眼看着窗外的公路像卡斯提拉蛋糕一样，中间裂开一条大缝，触目惊心。街道仿佛小孩子翻乱的玩具屋，狼藉一片，号哭声、尖叫声不断，大家都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着。那一刻，我无比后悔这些年自己选择躲开宋言悠。
我曾遇到袁雪程，她的手术很成功，还拥有了新恋情。
长大后的她坦诚地告诉我：“其实以前是我从你身边抢他。我想你恨我，那样，我会好受一点。他总是警告我远离你，你都不知道，他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凶……姐姐，他很爱你。”
我听得哑然，宋言悠确实一直站在我这边，从未改变，是我不相信他。
——言悠，我朝偏离你的方向迈出脚步，又该如何找到通往你的归途？
震动最剧烈时，我的头磕在墙上，剧痛让我以为自己会死。电话打不通，我死死抓着手机给宋言悠发遗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是我心里第一重要的人。
网络不好，语音消息没有发送成功，他不会知道我有多害怕。
言悠，我在花莲劫后余生，在飞机上非常后怕。睡不着的我，开始是想着该怎么跟你告白：我要把这些年拍的建筑物做成一本相册送给你。
当你看到最后一页，我就指着那张白纸告诉你：“言悠，我们一起设计我们的家，好不好？”
你陪我熬过黑暗，让我看到光明，可我还是晚了一步。我想跟你重新开始，但你已决定放弃我。
那天，你对我说：“云栖，你要保重。”
门轻轻关上，将世界轻易切割成两半：你的世界，我的世界。
不再有交集。
Scene09
令我们彼此都没想到的是，宋言悠出国后，我跟他的联系反而频繁起来。
他离开前的好几年里，我借着去旅行的由头，费尽心思不见他。我害怕与他对视，怕他开口质问我为何躲开他，更怕看到他眼里的热情熄灭。可看不见他以后，我反而没了这种顾虑。
我们聊了很多，无所不谈。
最近，我甚至把从前难以启齿的心思都告诉了他：“在知道她认识你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你对我那么好，我必须证明，我没有跟她抢你。你说相信我，但我还是怕，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
我拥有你时，不知道怎么把内心珍视你的感情告诉你，还选择了逃避。宋言悠叹了一口气，道：“笨蛋，你总算承认你在乎我了。很多事情靠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我们现在的距离刚刚好，足够你看清你的心。”
我听得苦笑，承认又如何，怎么后悔也换不回你。
我忽然释然了，告诉他：“过阵子，我要离开这座城市。”我将找个地方工作，租房，过安定的生活。
他轻笑，自言自语般道：“是的呢，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这大概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了。
我不会再去旅行，现在，我知道自己想去的地方在哪儿，只是没法抵达罢了。打包行李时，我才发现自己带回来了很多旅行纪念品。我请人把东西运到学校仓库，老师答应用这些物品搞义卖，所得在扣除杂费之后会全数捐给公益组织。
门铃声响，应该是搬家公司的人。可我打开门的刹那，动弹不得。
言悠，我一定是太想念你了，才会看到你的幻影。
和你很相似的幻影走来，风尘仆仆，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可不是幻影，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的喉头哽住，声音发涩：“嗯，你什么时候回的国？”
“上午刚下飞机，就立刻赶了过来。”两年不见，宋言悠越发丰神俊朗，他打量我身后收拾好的箱子，“你不觉得还差一样大件行李吗？”
“还差……”
我环顾屋里，最终，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拥抱着我，像以前一样笑道：“恭喜你猜对了。你应该不介意带上我吧，毕竟，我离开你，就是为了这一天。”有时候，爱情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窗外的阳光、绿树、蓝天、飞机云……所有稀松平常的风景，因为你这番话，焕然一新。
那阵流浪的风，终于有了归宿。
更新时间: 2020-09-11 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