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砚喜
你藏于风里,雨里,星夜里,山水里。
我将它们,藏在心里。
——题记
﹁
楔子
﹂
江星夜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陈奕知。卡座的灯光调到刚刚好,坐在小沙发上的男人用修长的手指托着下巴,眼里波光冉冉。
容姐朝她招招手:“小星,过来。”
男人的目光平静,毫无波澜。
容姐搂过她的肩,骄傲得很:“她可是局里最厉害的女警,去年的三·一一案就是她侦破的。星夜,奕知是我老公最得意的师弟,最近才调来咱们市医院。不仅如此,奕知还是一位大作家,他最近在写新书,是侦探题材,想以真实案例做原型,想找个警察做顾问,我这就想到你了,就没打招呼给你应下这件事了。”
江星夜愕然。
容姐对陈奕知道:“奕知,人我给你带来了,具体你们自己聊……”
“容姐……”江星夜猛地站起来,饶是在外面雷厉风行,此时也有点不知所措,“我局里还有事……”
陈奕知默然地看她,并未说话,目光却变得绵软而幽深。
她没再看一眼,转身落荒而逃。
晚上结束工作,照常在休息室打地铺。虽然也有自己的小家,但这些年对于她来说,一个人在哪儿睡都差不多。临睡前才拿了手机设闹钟,这才发现收到了微信好友申请。
我是陈奕知。
她愣怔地看了半晌,然后关机。
天亮之后仍是大把事要做,她每天早出晚归,早将那回事忘到了脑后。这日,她风风火火拿着报告去找局长,办公桌前却没人。
“陈局这会儿正在会议室。”真是平地一道惊雷。
她捏紧衣角,他站在落地窗前。星城正是大好的秋天,阳光充沛,窗外是棵银杏树,叶子都黄了,阳光更耀眼,让他的面容也恍惚起来。相比他的干净、妥帖和明朗,她要狼狈多了。这两天为了盯一个嫌疑犯,她两天没合眼。黑眼圈不用多说,脸色也有些苍白。长发她早就嫌碍事一刀剪了,衬衫皱巴巴的,牛仔裤裤角还有些许泥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现在才生出来的。只是今时今日她才终于意识到,千帆过境,不过是陈年旧人而已。
在陈奕知向她走近时,她退后两步,礼貌地笑:“那我等会儿再来。”
她没能离开,是因为陈奕知已经挡在了门前。他低着头,看着面前的人,声音低哑。
“星夜,已经三年了,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
1陈奕知,我发现你脸皮挺厚。
江星夜曾无数次回想起初次见到陈奕知的场景。
那是在冬天,有风,半开的老式木窗被风吹得嘎嘎响,好像风再大些就会掉下去。坐在窗前的少年,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眉心紧锁,笔下那道几何证明题无从下手。而她,就像蜘蛛侠一样吊在窗台上。
原本可以悄无声息离开的,可江星夜没有。这个世上对她有吸引力的事情不多,最多两件,一件是独处,另一件则是解数学题。等她脑子里将答案过滤出来时,少年已经抬起头。与此同时,楼下也传来别人惊悚的尖叫声,江星夜抓着窗沿的手一松。所幸是二楼,底下是上周才植的草皮。江星夜躺在草地上,用仅存的一丝意识从心里重新衡量了一下刚才的差错在哪儿,然后她看到少年挤开人群走了进来。
那是一张比起独处和数学题都要有吸引力的脸,也是她唯一的差错。
那次江星夜因为右腿骨折在医院躺了足足半个月,一来回家也没人照顾,索性就在医院休养着,二来她将奥数竞赛练习册微微往下挪,又大又黑的眼睛瞅了瞅端坐在床边看书的少年,又悄悄挪上去,然后用手机给江国中发了信息:要是我断了两条腿就好了。
江国中:下午拍个脑CT吧。
“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打这个电话。”
少年不知什么时候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上面写了一个座机号。
江星夜赶紧收起那张字条:“其实你不用天天来……”
少年看她一眼:“好。”
江星夜:“……”
出院那天,江国中来接她,不过也只是把她送到家门口,再扔给她几百块钱便绝尘而去。江星夜把钱慢吞吞地放进口袋里,想了想还是去小卖店买泡面,不然晚饭都没着落。为了宽慰自己,她还要了一箱最贵的泡面。
正常的家庭并不是这样的,江星夜当然知道,可是她早就接受了这种角色设定,以她两岁半就学会给自己换尿不湿开始。父亲江国中是人民警察,将一生精力付诸人民。江母是人民教师,把一生奉献给了教育事业。而她,好像只是他们之间多出来的一个意外,幸好这个意外并不需要他们多费心思。
那天钥匙弄丢了,她懒得折回去找,没概率的事情她几乎从不尝试,所以她做了于她而言概率比较大的选择——爬上二楼的窗户。如果没有楼下那一声惊吼,她大概也不会掉下来吧。
当陈知书再一次经过江星夜家门口时,终于停了下来,坐在门口的女生正好撕开泡面盒子。
江星夜抬头看到他,笑了笑:“哎,我出院啦。”
陈奕知看她手上的泡面。
江星夜一推杯面:“想吃吗?”
半个小时后,陈母端出了最后一道菜——清蒸鲈鱼。陈奕知盛了一碗饭放到她面前,又递来筷子。
“才刚出院,吃泡面哪有营养?你爸妈也真是心大,万一没休养好,走路姿势都会不好看的。以后放了学就来婶这里吃晚饭,明晚婶给你炖个猪腣,咱以形补形哈……”
陈奕知是自然不会邀请她去家里吃饭的,是他手里提着的食盒的香气溢了出来。她鼻子灵得很,一闻就知道是爆炒花甲的香味,也没注意到他身后其实跟着一个大妈,笑眯眯地瞅着她:“丫头,要不一起吃?”
江星夜在这栋小楼里住了十来年,隔壁的房子被房主出租,租客来了又去。这次的新租客就是陈奕知母子,陈奕知同她年龄一般大,因为陈母的烧烤店开到了星城,就跟着从邻城转学过来。
吃完饭,江星夜帮忙洗碗。
“我同你讲哦,奕知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讲话,可把我和他爸急坏了。带他去看医生,结果你猜医生怎么讲?”
江星夜摇头。
“医生说,他有可能是懒得讲话……”陈母爆发出一串如银铃般的笑声。
“……”
江星夜顺着人流上了地铁,她今天穿了一件白T恤配牛仔裤,短发被绾进了鸭舌帽里,露出柔美的脖颈线条。从上车开始,她一直从玻璃反光镜里盯着不远处穿格子衫的男人,目光清亮而锐利。
车上人越来越多,格子衫男人拿出手机慢慢放到一名女子身下。忽然就被人扼住手腕,格子衫男人脸色一僵,看到是个姑娘,露出油腻的笑:“妹子干吗呢?”
江星夜用力一捏,那个人吃痛,手机就落入了江星夜的手里,再亮出来的便是一副手铐。格子衫男人脸色一变,骂了句脏话,忽然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了匕首。但不过几秒钟,格子衫男人已经被江星夜一招过肩摔给踩在脚下动弹不得,掏出的匕首早被她一脚踢开。
她这才觉得手臂生疼,低头一头,鲜血直流,还是让这浑蛋伤到了。
等到了站,她把犯人交给等在站台的同仁:“查查他的底子,随身携带凶器不是偷拍那么简单。我得去一趟医院。”
江星夜已经不是第一次独自来医院,但这次过来给她处理伤口的护士估计是新来的,处理伤口时手直哆嗦。
江星夜看不过眼,吩咐护士:“你去倒盆水来,我自己来。”
“你倒是能干。”
江星夜愣住了,看到面前穿着白大褂的某人,一时间有点恍惚。然后她才反应过来,容姐的老公是聂医生,他是聂医生的师弟。只怪自己脑子转得慢。
那日在办公室他拦着自己问是不是这么不愿意见自己,她没有答案,又被困其中。
“不如我们都坦荡一点。”陈奕知的声音犹在耳边,“你公事公办一点,不用这么躲着我。”
他说得冠冕堂皇,半点私情也没夹,之后果然也没有多叨扰自己,只在微信里因为素材的事情有过交谈。陌生得连陌生人都不如。
等她反应过来,陈奕知已让护士去准备消毒和缝合的工具,江星夜往里缩了缩:“不……不用……劳烦你了……吧?”
陈奕知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她不忍直视:“我是医生。”
所幸只是划伤,但口子也够深了,所以出血才这么厉害。等处理好伤口,外面的天都黑了。江星夜吊着一条胳膊给同事打电话,知道犯人已经招了,果然不只是偷拍,还犯了抢劫罪,这真是意外的收获。
挂断电话,她发现陈奕知居然站在门口等自己。
“走吧,我送你回去。”陈奕知终于说。
陈奕知的车就停在门口,可江星夜却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正好上次你给过来的素材我有点问题想请教,你家住哪里?”他说得光明正大。
江星夜看着前方,终于说:“陈奕知,我发现你脸皮挺厚的。”
“向你学习。”陈奕知笑了笑。
江星夜瞪他。
“感觉还挺不错。”
江星夜彻底不想理他了。
2不敢当!你可是年级第一
这孩子聪明着呢,脑子又灵活,将来说不定可以像她爸一样,当个人民警察呢。
十三岁的江星夜捧着奥数奖状,看着这个可能脑子进水的亲戚,说话铿锵有力:“我才不要!”
小小年纪的江星夜有点老神在在,梦想是没有的,讨厌的事却有,比如将来一定不要成为警察。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其实世界上有比方便面更美味的东西,有比父母更关心自己的人,她遇到了初次相见就想嫁给对方的少年,这个世界才让她有了这么一点兴趣。她先是蹭饭,蹭得光明正大。她嘴甜会哄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套按摩的本事。陈母有肩酸的毛病,被江星夜歪打正着竟然好了不少。但陈奕知对陈母说的是:“江星夜那张嘴巴那么花,可别被她给骗了。”
“星夜能骗我啥,顶多骗我当她的婆婆嘛。那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江星夜眉开眼笑,陈奕知黑着脸炮口对准了江星夜:“江星夜,你都不知道学习的吗?都上初三了。”
江星夜一本正经地坐直:“我来找你,是想向你请教学习问题,请陈奕知同学保持思想的端正与纯洁。”
“你这话跟谁学的?”
“江国中啊。我爸。”陈奕知是见过江国中一面的,绝了,江国中看陈奕知的目光就和陈母看江星夜的目光如出一辙,热烈得很。
“不敢当!你可是年级第一。”陈奕知酸溜溜的,输给女生总有一点丢脸。
“那你请教我也可以啊。”
陈奕知猛地看向她,咬牙切齿:“滚!”
江星夜从小交不到朋友,但她绝不会认为是自己的交友方式有问题,过于硬核与粗暴。非常人不能理解,其中就包括陈奕知。比如那时江星夜的母亲在外地教学,给她唯一的母爱就是定期给她寄一沓数学试卷。她就挑出最难的去找陈奕知。
陈奕知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表面端得严肃周正,但到底也有虚荣心。慢慢他就发现不对劲了,江星夜拿来的题越来越难,有些他得花上两天才能解得开,还不一定解得对。解得不对也就算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完全无解,这种打击无疑是瓦解的。
那天江星夜起了个大早,就看见少年站在洗漱台前发呆,两眼呆滞,脸色还有点发青。
江星夜关心地问:“陈奕知,你生病了?”
陈奕知缓缓侧过头,就这么看着她,目光有些空洞,让她后背发凉:“要不,今天就不去书店了吧……”
陈奕知这回是连看也不愿意看她了。
那天到底还是去了书店,江星夜捧着银魂笑得东倒西歪,陈奕知无动于衷。
江星夜已经十分沮丧。
陈奕知终于看她一眼,因卖力表演,面色潮红,一双又黑又白的眼睛湿漉漉的,他竟没有办法移开眼。
“我做不出来。”他艰难地承认。
江星夜松了一口气:“我和你讲一讲好不好?”
陈奕知的脸色已经转青:“你知道答案?”
“当然啦,我第一时间就全做……”江星夜讨好地眨眨眼,“我妈说你要是喜欢,也给你寄一沓。”
陈奕知手一抖。
3江星夜,你觉得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只是来和你成为朋友的吗?
接到电话已经是两天后的凌晨,那时她才刚从审讯室出来,才刚揭开泡面盖子,手机就响了。
“喂,是陈太太吗?您先生喝醉了,麻烦您过来接一下。”
酒吧门口,江星夜看到蹲在路边跟一只猫聊天的陈奕知,看了半天她才走过去。陈奕知一脸发蒙地看着面前的人,咧嘴一笑:“老婆。”在陈奕知张开双手熊抱过来时,她已经凭借自我保护的第一反应能力抬起一脚,陈奕知就被踹了出去,而且还是脸着地,半天没爬起来。
旁人:“……”
陈奕知确实有风度,乖乖地由着江星夜弄回了家。江星夜就没那么好过了,她在沙发上窝了一夜,腰酸背痛,天快亮才好不容易睡着一个激灵又醒了,就对上一张哀怨的脸。
“江星夜,你对我是有多大的仇?”
江星夜盯着他额头上的包干笑:“本能,本能。”
陈奕知没那么好糊弄:“不是蓄意而为之吗?”
“绝对不可能。”
陈奕知冷哼:“谁知道呢?”
江星夜干巴巴地傻笑。
陈奕知看了看时间才站起来:“下午我还有手术,晚上我在医院等你。”
“等我?”
陈奕知指了指她的手,这点伤对于江星夜来说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往常是过几天都忘记了,可她心里急着想把这尊大佛给请走,赶紧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江星夜果然把和陈奕知的约定忘到了九霄云外,下班后也没能记起来,凌晨回家时就看到了小区门口被保安大叔拦住的某人。
“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多了,就是看咱们江警官貌美如花,起了坏心思!”
“她一直没接我电话……”陈奕知急得有点语无伦次。
她有些恍惚,似乎看到那年大雪,他也是为了见她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过来却被拦在了宿舍楼外。
客厅里,江星夜给陈奕知倒了一杯水,然后老老实实翻看自己静音的手机有不下五十个未接电话,越发心虚。
“出去办案子的时候也没空看手机,回来后忙没顾得上回你……”江星夜说到后面声音都小了,“其实做我们这一行,突发状况多嘛,私人电话常常会漏接。”
“什么突发状况?”陈奕知问。
江星夜闭嘴,她直觉陈奕知不太想知道是什么具体的突发状况。
窗外不知道哪里放起了烟花,“砰”的一声在夜空中炸开,江星夜不由得看呆了。
“陈奕知,你为什么啊?”
陈奕知一愣。
“我们五年前就结束了,你有远大前程,要找个女朋友结婚也不难,何必把时间耗在我身上……”又一朵焰火在夜空盛开,之后的一切便归于沉寂。
陈奕知打开他带过来的药箱,不容拒绝地给她换药。他的动作那么轻,按理应该是不痛的,可江星夜还是感觉到一丝痛楚,源于心上。
良久,她才听到陈奕知说话。
“江星夜,你觉得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只是来和你成为朋友的吗?”
二十一岁那年,陈奕知说,星夜,我们结婚吧。
那时她才刚毕业,日夜颠倒地赶毕业论文,头昏脑涨。
是一个夏夜,外面是知了声,铺天盖地,她愣怔地看着面前少年气渐褪的男孩向自己求婚。
4你们不是在谈恋爱,你们是在进行学术交流。
十八岁的夏天的尾巴,陈奕知考上了医大。而江星夜考上的是刑事警察学院,读侦查系,要见上一面已经不是敲敲门的距离。陈奕知倒是经常给她写信,她回得并不及时,有时是课程太忙,有时是直接忘了。室友都知道陈奕知的存在,调侃是常态。
起先她们以为会是情意绵绵的情书,偶然一次拜读后,不由得吸了口凉气。果然,学霸的交往不同于常人,居然写信讨论尸体与犯罪手法,简直是浪费信纸。
江星夜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她觉得大好的青春不拿来探讨学术,增进情感交流,多浪费。
真正的精神交流才该像她与陈奕知那样。
读大二这年,大部分朋友都交了男朋友,偶尔外出聚会也会带上,江星夜依然是被取笑的那一个。
“这才是正常人的爱情呀。”朋友想了想,“不过你们也并不能算是男女朋友吧。”
江星夜表示不懂:“怎样才算?”
“当然是要说我爱你、要接吻的……”
和陈奕知接吻?江星夜光是一想,脑袋就要炸了,脸都红了:“谁……谁要做这个啊……”
“你们不是在谈恋爱,你们是在进行学术交流。”朋友叹息着摇摇头。
江星夜有点生气,但气从何来她也说不清楚,所以就端过桌边的小杯酒一口喝掉了。酒精上头,满心里全是陈奕知,她蹲在街边,酒精令她的大脑变得更迟钝,所以陈奕知接通电话后“喂”了几声她都没能开口讲话。
“星夜?”他那边很吵,看起来也是在外面。
“你在哪儿啊?”她大着舌头,手托着下巴东倒西歪,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从十三岁开始追你,可他们为什么还说我们不是男女朋友,说我们只是学术交流?因为我们从来不说我爱你、不接吻……”
陈奕知在那头笑,追我?有吗?
江星夜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等到饿醒时发现已经是下午四点。她爬起来开窗才发现下雪了,于是兴高采烈地跑到楼下小卖部买了一箱泡面。
才刚到门口,她就看见宿管阿姨拦着一个男生:“甭管你是从哪里来的,要找谁,都不准进去。”
“奕知?”她有点不敢相信。
男生回过头,大雪纷飞,他肩头落了一片雪,双眸雪亮。
她看着男生走向她,讷讷地问:“你怎么来了啊?”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有些急躁。
“我……我也是睡到刚醒,手机大概关机了。”
陈奕知咬牙切齿,敢情她是喝断片了,忘了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表示他再不来找她,她就要同他分手。江星夜说的话几时假过,他又哪敢不来。
可见了面,她却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气得转身要走,却被江星夜拉住衣角,可怜兮兮的:“今晚江边放烟花,你要不要看?”
陈奕知勾了勾嘴角,随即又正了正脸色:“小孩子才爱看。”
那天晚上,陈奕知牵着她的手,走在汹涌的人群里。人真的太多了,陈奕知双手叉在她的腋下,竟然将她抱上了旁边的围栏。
她低头朝着陈奕知笑,开心得很。
“星夜。”陈奕知叫她。
“砰”的一下,烟花在头顶盛开,她没有抬头看,只是低头看扶着自己的陈奕知。陈奕知也没有看焰火,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着焰火和她,灿烂极了。
她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但她忽然俯下身子。
头顶是焰火,而她,在十九岁那年亲吻了自己喜欢了很久的少年。
5她仍然是我深爱的那个人,甚至还要好。
陈奕知新书上市仅一个月就卖脱销了,紧急加印后,又被出版方安排了签售会。他原本只是本着兴趣写写,哪里知道就一夜爆火呢?他的本意不在此,因此推了签售会,只答应出席读者见面会。
这天陈奕知抽空开车来局里,还带来了一箱零食,并点了奶茶。办公室里飘满了奶茶香,妹子们今天笑得格外淑女,和抓坏人时的面目狰狞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阵子这个人有得是理由光明正大地来所里找她。他在眼前晃,江星夜再不动如山,最终还是得承认,陈奕知这厮不出现还好,出现了,那就是她的魔障。
茶水间,几个小妹正在热烈地讨论——
“我刚趁机捏过他的手臂,看起来经常健身哎!”
“看到他的手没?人间绝品啊!”
“他高中外号‘灭绝大师’。要是和这样的人谈恋爱,你连亲他都要主动……”
所有人回头,看着站在门口端着茶杯的江星夜。
“哎呀,他长得那么帅,我愿意每天都主动亲他!”
江星夜竖起大拇指:“佩服!”
“老大是不是也要参加读者见面会啊?你的名字可是印在了封底——特别鸣谢江星夜女士……”小女警凑过来,“不过老大,这两个月你们俩朝夕相处,就没感觉一下?”
弯转得太快,吓了江星夜一跳:“什么感觉一下,我现在的感觉就是,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不用再见他了。”
“老大,你也太不识货了。咱们做这一行找男朋友本来就难……”
江星夜不想再听她们叽叽喳喳,端着茶杯想去找个清静地。
读者见面会安排在商场的书店里,人比江星夜预想的要多。她算是看出来了,有大部分女孩都是冲着陈奕知这张脸来的,好几次居然还上台求拥抱。不过看到陈奕知拒绝,江星夜心里才舒服了那么一点。
令江星夜意外的是,居然有读者来找她签名。她表面声色不动,心里其实早就乐开了花。
回家的路上,陈奕知看看江星夜一直在偷着乐,有心取笑:“某人也不错啊,有三个粉丝。”
江星夜得意扬扬:“我就算只有三个粉丝,他们也都是有梦想的好少年。哪像某人,全是无知少女。”
“别被骗就好。”
“我可是人民警察,我这双眼睛啊,毒得很!”她凑上去,瞪大眼睛,也没有留意自己离他格外近。等意识到她想后退的时候,却被陈奕知一把搂住腰,笑在眼底藏都藏不住:“今天晚上江边放烟花,晚点我来接你。”
他请上半天假已是不易,所以见面会一结束就得回医院,晚上还要和读者进行直播连线。
“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她嘴硬。
直播晚上八点开始,江星夜早早地收拾好,戴上耳机收听。不过没过多久她就觉得无聊,因为都是一些花痴女生问的毫无营养的问题。倒是陈奕知的声音通过电流传入江星夜的耳朵里,略带沙哑的声音竟有了些催眠的感觉。
“陈医生,听说这本书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是‘告别’这一篇,这也是真实事件改编的吗?”
陈奕知好一会儿才给出答案:“是的。那年我刚成为急诊室医生,接到的第一例急救病例是一名老刑警,同时是一个女孩的父亲,也是我的未来岳父。”
江星夜睁开眼睛。
“他参与工作三十年从来不曾休假,那是他唯一一次休假,因为她的女儿要结婚了,所以他决定带女儿去旅游。可是……他们在大巴车上遇到了劫车歹徒,老刑警为了保护大巴乘客的安全,身中六刀……同时送来医院的还有那个犯人,有心脏病史,在拘捕过程中心脏病发了。两个人都属于A级濒危患者,我的病人是那个犯人,经抢救后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她的父亲因为失血过多,没能被抢救回来。”陈奕知的声音越发沙哑,“她问我,为什么那个犯人可以活着,她爸爸却不能……我没有答案。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寻找答案。上天是公平的吗?不是的。犯人活了下来,接受了法律的惩罚,但她要承受的是失去父亲的痛苦,是未婚夫救了凶手的痛苦……而我要承受的,则是因此而失去未婚妻的痛苦。这个世上从此多了两个痛苦的人。”
“我们取消了婚礼,她不告而别。三年后,我终于再见到她,她选择成为和她父亲一样的人,我很欣慰,她仍然是我深爱的那个人,甚至还要好。”
江星夜的眼泪涌出来,她的眼前是二十四岁的陈奕知,穿着白大褂。而她浑身是血,拉着陈奕知的手,一遍遍地重复,为什么?
没有答案的,她也明白。
“先生,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们这边已经下班了。”
陈奕知慢慢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险些摔倒。他在这里等了五个小时,中间来了不少夫妻办手续。他是第一个,又成了最后一个。走出民政局时,他收到了江星夜的手机短信——我们分手吧。
作为男人,连大声哭也是耻辱的。可他不在乎,他失去了两个重要的人,哭一哭又怎样?
他不知道,在不远处,江星夜看着他像个小孩一样痛哭,最终咬牙转身离开。
江星夜最终还是走了,不告而别。陈奕知去时,看到了她没有带走的婚纱。那是他们两个人一起看中的婚纱,她都没来得及穿,因为再也没有父亲可以牵着她的手走过红地毯。
在出事前,他总是会接到江星夜的抱怨电话。那时江国中退了休却一点也没闲着,想着法子锻炼江星夜。
“我练出一身肌肉还怎么穿婚纱!”江星夜急躁得很。
江国中的声音中气十足:“那就穿军装!”
“爸!我只是个户籍警啦。”
“户籍警怎么了?你这思想觉悟就不够!”
陈奕知总是笑着挂断电话,心里琢磨着晚上回去怎么向江国中求情。
那时他们父女俩已经商量着去旅行,时间与计划也是他定的。只是他不知道,这会是一条不归路。
前两年他也不是没找过她,几乎找遍了她可能去的城市,可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他渐渐灰了心,后来在一次聚会中,无意中从师兄妻子的手机合影里看到了她。时过境迁,但他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如鲠在喉,心里如千帆过尽,红了眼眶。
﹁
尾声
﹂
这边结束了直播的陈奕知打电话给江星夜时,电话一直没能打通。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而下,也不知从哪里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尖厉的声音让陈奕知的心一紧。
“这是哪里出事故了吧。”身边的友人说。
江星夜被抬上担架时,凭着仅有的一丝意识抓住同事的手。插在腹部的匕首让她痛得脸色发白,声音发虚,却一个字未说,眼泪奔涌而出。生离死别,不过是一秒间的事情。
原来不是所有事情都来得及的。
她原本想打车去电台见陈奕知,想给他一个惊喜,这大概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做的唯一一件可以称为浪漫的事,可现在连上天也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半路发现车子偏离了路线,便亮出证件。司机恶向胆边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恶意的预谋,只是恰好让她撞上了。
这一次,她想——幸好只是自己一个人。
她二十六岁那年决定嫁给陈奕知,却在结婚前夕失去了父亲。她怨过他,怨他救活了犯人;她也怨过父亲,怨他明知危险,也坚决要站出来;她还怨过上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将她所有的幸福回收。
怨来怨去,她最怨的还是自己。怨当时的自己没有力量去保护父亲。
她无法面对陈奕知,她看得到他眼里的歉意,也清楚他明明不必抱歉。但每每面对他,却无法遏制内心深处那份反复诘问的痛苦。
她想逃避。
和面对相比,逃避要容易得多。
他们分了手,断掉了和对方的联系。后来她考上公安,调入刑事组,屡破大案,为了工作,渐渐将过往的记忆抛在脑后。不是没人对她表示过好感,但那个人只要不是陈奕知,就是多余的。她想:抱着这样的念想度过余生也不错。
江星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她和陈奕知都老了,头发也白了。她想起要问陈奕知那件事。
在那个烟花盛开的晚上,她亲吻陈奕知前,他说的话。江星夜之前是不敢问,梦里老都老了,半截身子都进了坟墓了,也该问了。
陈奕知帮她把花白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收起来,才说道:“那不都让你提前做了吗?”
江星夜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陈奕知倾身向前,面前的脸又变得那么年轻。他微笑着问:“这位从梦里笑醒的女士,我可以亲吻你吗?”
医院外头,春光正好。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