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芽
1
孟白芷跟着师父张一平进组时是在冬天。
那日小寒,汉州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孟白芷跟在师父张一平的后头,沿着龙纹的仿汉白玉台阶往上走。
半年前,《双鸿》的总导演频频来电,诚挚邀请张一平接手《双鸿》的造型总指导一职,后来又带着好酒频频上门,才硬是敲开了张家的门。
那日孟白芷也在,没收了张一平的酒,陪着师母在厨房里忙碌,却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影视方是业内出了名靠谱的,张一平心里有数,便若无其事地问起主演来。导演一看有戏,一拍大腿,提起两三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随即又啧啧有声地提起了另一个人。
那人便是转战话剧,近些年都不曾活跃在影视圈的顾长岁。早前就有粉丝通过媒体喊话——《双鸿》若是影视化,男主演非顾长岁不可。
不想这回竟真的请到了他。
张一平提出要带徒弟孟白芷进组,让她分担一些工作,导演答应下来——作为张一平的爱徒,她在影视造型圈里倒也不算生面孔。
孟白芷的心“咯噔”一下,抬头正撞见师父促狭的眼神——他正值知天命的年纪,近来脾性反倒有些古怪。
厚重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精心搭建的大殿里早早地有人候着。孟白芷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然后就看到了那个人——顾长岁。
被一群鲜肉围绕着,三十二岁的他着实不算年轻演员了。或许因为出生于军人世家,戏剧生涯也淬炼了他,他长身而立,就算裹着一件羽绒服,戴着一顶低调的鸭舌帽,也是举世无双的玉人模样。
他的眼神一扫而过,向一众工作人员微笑着点头,目光自然也掠过了白芷,丝毫没有摆架子。看来多年前的那场事故,令他早早收敛了锋芒。
白芷收回目光,把任务布置下去。她脱下手套,亲自给女主角之一的叶玲玉做全身的造型。
叶玲玉在剧中饰演太后,宫装遵循古制,小衣、中衣、大衣一层叠一层,珠翠头面统共也有十几套,搭配不同的妆容,大冬天的倒把白芷折腾出一身细汗来。叶玲玉倒是好脾气,捧着热茶,任由她捣鼓。
叶玲玉在看顾长岁与其他演员试戏。这一场金銮殿上的君臣辩驳戏正是《双鸿》的精彩桥段之一。而与他对戏的,是去年斩获视帝的老戏骨。
顾长岁的声音低沉,吐字清晰,听来有种莫名的醇厚。白芷也在听。她读过剧本,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其后顾长岁饰演的楚帝会爆发出利刃般的威慑力,列举老臣的数条罪状。
她听得入神,手上却丝毫没有松懈,替叶玲玉在整理鞋袜。但叶玲玉显然小觑了顾长岁的爆发力,吓得手一抖,满杯热茶霎时间囫囵滚下来,大半的茶水洒在了白芷的手背上。
白芷忙缩回手,可手已通红一片。叶玲玉连忙道歉,立马叫助理出去买药。白芷连道“没事”,有人围过来,扶着她去旁边休息。
混乱中,白芷的手心里不知被谁塞了一团细雪,冰凉沁骨,刺痛瞬间减轻了许多。
那团细雪上还有指印,可见捏得紧实。她回头看,只瞟到大殿的门开了,外面原本覆盖着一层薄雪的栏杆露出了一截鲜艳的朱漆。
2
开机半月,张一平在片场总有些不大舒服,他给导演捎了个话,就一把将担子撂给了白芷。
白芷扶额叹气,不用想也知道师父是懒病犯了,只想回去找师母撒娇喊累。
手机里有师父发来的短信:这阵子女演员的戏份不多,你多盯着男演员那边。
白芷失笑,也不知师父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可既然是师父要她盯着戏多的男演员那边,她便照做好了。
毕竟近情情怯,所有事关顾长岁的造型,她都没有亲自去做。因为造型是早前便定好了的,她只需检查就行。只是助手的手艺难免有些稚嫩,白芷忙得晕头转向,一看见基本错误,便忍不住自己上前将顾长岁的前襟松开,重新交叠成右衽。
她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他脖颈上的皮肤,是炽热的,似乎还有不平整的触感。感觉小手指有点痒,她于是加快了动作。
“越是着急,就越不能出错,造型可是演员的体面。”她边做边说,似是在提醒自己,也似在提醒助手。再退后一步看,腰前的玉饰似乎也歪了,她叹了口气,忍不住上前扶正。
身侧的小助手一句话都不敢说,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倒是顾长岁这时开了口:“孟指导不愧是张叔的徒弟,脾气跟张叔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虽是戏谑的语气,但他一说话,声音便好似从胸腔发出,分外好听又亲切。
小助手不由得搭话:“是呢,我们孟姐可牛了!Y戏的古代史硕士可不是吹的……”
“厉害。”头顶传来他的轻笑,丝丝绕绕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白芷的心跳得太快,想开两句玩笑却说不出口,手上却突然被塞了一个巴掌大的暖手袋。
“再厉害,生了冻疮也还是得小心的。”他将手收回去,却是朝小助理抬抬下巴,问道:“是吧?”
白芷只低声道谢,连客套也忘了,转身跑开。
“她可能是害羞了!”小助理笑笑,打趣道。
顾长岁却没笑,专注地照镜子,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鬓角好像没贴好?”
白芷跑出老远,握着暖手袋,手心一片濡湿,揣着也不是,放下又舍不得,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她掏出手机给张一平打电话,难得地对师父撒起娇来:“我真的是忙不过来了!”
电话那头的张一平哼了两声,然后挂断电话,没过两天到底还是来了片场。他一来就指着她的额头大骂:“真没用,就不能让我享两天福!”
白芷见他的精神确实不大好,心下有些过意不去。张一平转了一圈回来后又夸她:“不错,挺齐整的。顾长岁还跟我夸你敬业呢。”
“真的?”她的眼睛亮亮的,以为张一平又要敲她栗暴,一溜烟跑出去好远。
站在不远处的顾长岁正好看到这一幕,嘴角浮起一丝淡笑,原来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副面孔呢。
3
师父回来了,白芷也就放宽了心,重新接管女演员这边的造型统筹。她正坐在折叠椅上休息,叶玲玉顶着一头假发髻就坐过来,掏出手机刷八卦。叶玲玉的年纪比白芷大一圈,私下的举止却像个小姑娘,酷爱看八卦。
首页上正是某著名八卦论坛,有帖子在火热讨论“古装四美”,上榜的个个都是惊才绝艳的男星的古代角色。
四美之首,便是顾长岁出道那年饰演的经典武侠角色唐赋。一张张截图,都是顾长岁年少轻狂的模样,棱角分明,眉眼冷冽。他穿红衣白日纵酒;他背着巨剑站在山岭之巅;他打马狂奔,消失在大漠尽头。
不知不觉间,手机从叶玲玉的手里转移到了白芷的手上,又突然被从上方伸出的手轻轻地抽了出来。白芷一时魔怔,竟当成自己的手机,心虚得劈手便去抢。
顾长岁已然看见了,眉眼弯弯,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四美之首?”
没等白芷和叶玲玉反应过来,他往下刷着竟开始自夸起来:“嗯,那时候,我可真是年轻俊俏。”
四美之首,十二年前,他当得起这份美誉。
那年,所有女生都在讨论新的电视剧。准确来说,他们讨论的是一个新的男演员,他以出众的长相和演技征服了所有女生。
而白芷却烦死了。
那部电视剧是由一部武侠著作改编的,作者原先不甚出名,自从剧版一出,声名大噪,与白芷最爱的武侠大家几乎齐名。既生瑜何生亮啊!她哀叹,所以连带着坚决拒绝看那部电视剧。她才不要学那些肤浅的小女生,只知道看俊男美女。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与客人在饭厅小酌,母亲百无聊赖,坐在客厅看这部剧。白芷嘟着嘴打算转台,有些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屏幕。
然后,那天睡前,白芷坐在床上,抱着最钟爱的武侠大家的著作,夸张地跪着拜了一拜:“对不起啦,我要投敌了。”她满怀愧疚,却微笑着睡着了。
那晚她梦见了他——唐赋。因为顾长岁演得太好了,一个眼神就令人心生战栗,而他那稀有的微笑,则是天地间唯一的光。
第二天放学,白芷买了人生中第一张明星海报。她知道,自己完了。
好在她的父母开明,而她的学习成绩又好,即使疯狂地喜欢顾长岁,也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反对。
所以她买了他的海报、他的周边、他代言的产品,甚至是他的影视单曲唱片。她天天躺在床上听他的唱片,还向父母公开宣布自己的志向:“我想了一下,做安检员一年才能见他几次啊?不划算,我打算考Y戏,学影视造型!”
没过多久,娱乐新闻铺天盖地都是顾长岁的一条大新闻:他恋爱了——与这部剧里饰演女主角的甄妙人。听闻甄妙人也是Y戏的,比他要高一届。
白芷一开始还不信,放了学气鼓鼓地跑到报刊亭,把每种娱乐报纸各买了一份回家看。
狗仔拍到他们一同出游,低调又亲密。她逐字逐句,想看出点造谣的意味来。正巧客厅的电视机开着,正播着电影频道的一档访谈节目。主持人问起绯闻,顾长岁极其坦荡地承认了自己和甄妙人正在交往。
说着说着,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白芷见过这种笑容,某天她做作业,想起顾长岁,不经意间瞟到桌上的小镜子,里面的女孩桃腮粉面,正是露出这种甜蜜的笑。
这是少年爱一个人才会露出的笑容。
甄妙人长得好看,纯正的鹅蛋脸,有种柔弱的古典味。她不是花瓶美女,从小在美国生活,会打女子橄榄球,讲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看得白芷自惭形秽。惭愧逐渐演变成隐隐约约的妒忌,她抽出桌上的彩笔,将报纸上甄妙人的脸画得谁也看不清,像个丑八怪。她顺便也把顾长岁嘴角的笑容画成往下撇的弧度——和丑八怪牵着手不开心的样子。
有液体“吧嗒”一声掉落在报纸上,晕开一块硬币大小的印迹,她抬手摸脸,才知道自己哭了。
开心了吗?幼稚鬼。她在心里嘲笑自己,鼻子却酸得一塌糊涂。
4
顾长岁的这部戏杀青是在来年三月的春夜里。
凌晨三四点收工,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春寒料峭,大家都感觉很冷。片场里来了一辆车,顾长岁没等卸妆就迎了上去——是他找小厨房提前给大家订了热腾腾的小米粥和小笼包。
因为最近太累,白芷瘦了一些,没什么胃口,只把盛粥的碗握在手里暖着,透过淡淡的雾气观察顾长岁。
离得越近,就发现他越多的好来——责任心强,拍戏从不迟到,敬业又自律,对所有人都谦和有礼,难怪会被一些粉丝戏称“老干部作风”。
这样让人心动的男人,都三十二岁了,却一直没再听说过他有别的女友。白芷记得很清楚,她升高一那年,顾长岁与甄妙人分手了,消息与他们当初在一起时一样轰动全城。
“垫垫肚子吧!”顾长岁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他亲手把小笼包送到大家手里,摄像师很灵活,趁机抓拍花絮视频。
她夹起小笼包吃了一口,仰起头来:“真好吃。”
他笑起来,却没有走开,摄像机也就一直跟着他拍。白芷不好立马放下,一口气吃了三个,恍惚中好像看见顾长岁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对着摄像机说:“《双鸿》的制作相当用心,包括衣饰、礼仪都很讲究。不如让孟指导以我为例,现场为观众讲解一下吧。”
这也算是本剧的宣传点,师父回家了,就只好由她来挑大梁。白芷颔首,将顾长岁这一身服饰粗略地讲解了一遍。
玄色深衣,暗绣五爪应龙纹,里外都讲究,是请江浙有名的影视服装工作室制作的。青玉玉佩与扳指,都是水头上好的真品。最值得称道的,便是顾长岁头上的白玉发冠与搭配的发簪了。
为了与他剧中的角色相衬,也因为影视方有意送一件代表《双鸿》的有意义的礼物给顾长岁,这顶玉冠是请人精心设计后,拿整块和田玉请了海派老玉匠精雕细琢,才成了这般玉润细腻的样子。
顾长岁微微屈身,以方便摄像机拍摄。
她抬起手,宽大的袖口往下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一串白玉珠子晃晃悠悠的。摄影师问:“是和你手上一样的好玉吧?”
顾长岁一眼看过来,白芷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收回手,慢慢地将袖子拢下来。
她手上的珠链确实与顾长岁现在戴着的这顶玉冠来自同样的玉料。只是他头上的玉冠却已不是原来那顶了。那是年前一次收工时,道具组突然发现玉冠弄丢了,负责保管的那个女孩吓得满眼是泪。白芷火急火燎地帮着找,最后还是顾长岁将她拉到角落里,拿出被布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东西来。
正是那顶玉冠,此时玉簪已经断了,而玉冠也被磕坏了一个角。
“是你摔了?”白芷有些心疼。
“嗯,你别告诉大家。”他说得跟真的一样,可白芷看得出来他在撒谎。
“其实……是那个女孩打碎的吧。”她压低声音,显得有些急躁,“这是她要负责的,你为什么要替她背黑锅?”
顾长岁眨眨眼睛:“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刚实习没多久,也不是故意的。我去跟导演讲,你安抚一下道具组,别为难她丢了工作。”
白芷咬唇,垂下眼去:“是啊,只是一件道具而已。但总归还是要花时间与心思去做的。”
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他温柔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歉意:“我会亲自去找老师傅赔罪。正好过年会放假,就只能麻烦老师傅赶赶工了。”
“那我把图纸发给你,设计师把它放我这儿了。”她解释了一句。后来她发电子图纸给顾长岁,特意将文件名中自己的名字删去了。
年后开工,顾长岁果然带着一模一样的玉冠回了组里。虽不如之前那顶完美,可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差别。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串白玉珠。
“是多出来的玉料。我请老师傅的徒弟做的,很衬你。”他打开礼盒,话说得诚恳,让人无法拒绝,“不知是当成赔礼还是谢礼,总之是麻烦你了。”
那么,那顶摔坏的玉冠呢?她其实很想要回来,却难以启齿。
“我很喜欢你……”他起身出去的时候,她没忍住,只好欲盖弥彰,“演的戏”。
他一愣,但很快脸上又浮起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是吗?谢谢你。以后我就更要好好演了,向前辈们多学习。”他眼中有明灭的光,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个老戏骨,将她那句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喜欢”像云雾一样拨开了。
5
这份心情,也就止于此了吧。
所以《双鸿》在整体拍摄完成前,已经杀青的顾长岁偶尔会来片场探班,她都是站得远远的,不像其他人那样会主动上前打招呼。
或许这样的反差才会吸引到他?她想着,觉得自己无比幼稚,先笑起来。
后来再见面时已是秋天,在师父的葬礼上。
灵堂外摆满了花圈,肃杀一片,不少影视界大腕前来吊唁。白芷穿着黑色套裙,面无表情地向来者一一鞠躬。
师父和师母膝下没有儿女,她算是门内最得宠爱的弟子,便代行女儿之职。顾长岁黄昏时才赶来,此时宾客都散了,白芷正屈膝坐在灵堂里,望着照片发呆。
层层叠叠的白花,将她裹成一个小小的黑影。见他来了,她马上起身,等他放下花,照例深深地鞠躬。
她以为他马上就会离开,却没想到他竟跟自己一同坐下,轻轻开口:“节哀。”
平时妙语连珠的人,竟也口拙起来。他找出一瓶小小的黄酒,轻轻地倒在灵堂前。
他十分细心,记得张一平爱酒。
白菊垂泪,醇厚的酒香氤氲起来。猝不及防,酒瓶却被白芷用力夺去丢开,她的眼睛红得吓人,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无力感:“我不是怪你。我和师母都劝过他要少喝酒……或许他就不会得肝癌了。”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反驳自己的话:“其实他走得这么快还是因为我吧,他应该很早就查出来了,但还是接了《双鸿》……”
“老奸巨猾!”她突然笑着骂了一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是啊,这个怪老头聪明又豁达,他肯定一早就知道她喜欢顾长岁,所以才不愿错过把她带到顾长岁面前的好机会。
看,我的好徒弟。他一定也这样跟顾长岁夸过她吧。她以为他犯懒的时候,他其实是不是就在医院里躺着?
有一双手将她径自搂进怀里。
面前的男人好像听见了她心里所有的话,知道这突然而至的悲伤是从何而来。他望着地面,内心如潮涌,两个巨大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只有紧紧地抱住了,才知道真人远比他所看到的要瘦弱。
白芷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表白是多么不合时宜,可这种真实的温暖一下子就击碎了她的层层防线。
“顾长岁,你敢相信吗?”她像个溺水之人抓住水面唯一的浮木般挣扎,“一个陌生人,有时候会爱另外一个陌生人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时间有多长。”
他的身体僵住了,扶住她的肩膀,帮她擦拭眼泪,然后温言软语道:“我当然相信。我也相信那个陌生人未来一定会获得幸福。”
得到这样的答案是在情理之中,白芷似乎终于得到解脱,全身的力气都松懈了。
顾长岁按下心中的狂澜,垂下眼,像是完成了一个善良角色的戏份,没再扶着她,而是起身走出去,边走边打电话:“叫王叔过来接我吧。”
6
高一那年,白芷第一次学《项脊轩志》,读到结尾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值也,今已亭亭如盖”,完全不知其中悲怆意味。
窗外有雀不安宁地叫唤,她的心飞出很远——前几天她得知,顾长岁与甄妙人分手了,她简直要开心一整年!
有人急急地从窗前经过,没几分钟班主任就赶到教室门口,打断了语文老师讲课,也惊飞了窗外的鸟雀。
“孟白芷!”
很长时间以后,白芷都会被这个声音从梦境中唤醒。每次听到这个声音,都像是清清楚楚地提醒着她那一年发生的事情。
父亲与好友一同出门办事,回程时车子在隧道里出了事故。
父亲的好友当场昏迷,但伤势不重,后来很快就出院了。而副驾驶座上的父亲却受了重伤,在医院拖了一个月后最终离世。
那时她十几岁来着?早上出门还是天真无忧的少女,可晚上就要变成懂事的大人。
父亲的好友提出资助她,还会帮她照顾精神衰弱的母亲。但她明白事理,那天父亲与好友都喝了些酒,谁开车都有可能出事故,故而她一直不肯接受这份慷慨。
见她如此倔强,那位叔叔只好跟她透露了一点消息——其实这些都是别人为她做的。因为出事故时两辆车差点就撞上,车主心善又有些迷信,觉得自己很侥幸,在得知情况后便决定资助她。
她踟蹰着,那位叔叔见她消瘦得不成样子,便劝慰她:“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希望你接受这份好意的。”
她有些动摇了,毕竟她那时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孩,肩上的担子压得她不得不低下了头。
很久以后,她如愿以偿地成了Y戏的学生,因缘际会成了张一平的弟子,所有人都惊讶于她的好运。
她却不知为什么,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些事情来。父亲是在康平隧道出的车祸,重伤偶有清醒的时刻曾告诉她,车祸发生后,有一位年轻人企图救他,似乎还因此受了伤。
那一年同月,传来顾长岁受伤息影的消息,外人都道他是躲起来养情伤了。后来他重回公众的视线,被记者爆出颈背部似乎有伤。这时才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他是之前某日在康平隧道里遭遇了车祸。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当然没人知道。
她不敢细想,旁敲侧击地打听资助自己的人的情况,那位叔叔说,他只知那人姓王,是个面目忠厚的中年男子。
一切都是她多想了。
一切也都过去了,她要收拾好心情,去爱,去好好生活,孝顺师父,走向自己一直渴求的地方。
这也是父亲的愿望不是吗?
7
《双鸿》播出后,引发了新一轮的古装热潮。
精湛的演技,良心的制作,观众的热推,使得这部剧一举横扫当年各项电视剧大奖。作为男主演,重返电视剧舞台的顾长岁再次迷倒了一批新生代粉丝。
他与女主角方璇若有似无的绯闻也始终为人们津津乐道。毕竟谈资就是曝光率啊,哪能不趁机将热度推至巅峰呢。
其中有一项大奖是最佳造型设计奖,自然也是花落《双鸿》一剧。
师父去世后,师母便不再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是由白芷代替师父领的奖。领奖时恰好顾长岁还未下台,主持人便互动了几句。
顾长岁拿着话筒,谦和地低笑:“她是一位年轻的造型指导,也是一位实力超群的造型指导,是张指导最骄傲的爱徒。”
接下来就是拍照,寒暄几句,然后白芷与他一起下台。顾长岁绅士地扶着她的手腕,等着她提起过长的裙摆。下台只有几级台阶,等灯光不再,她悄声问他:“你和方璇,是真的吗?”
黑暗中,他回眸的眼神熠熠生辉,回答得滴水不漏:“你觉得是,那就是的。”
她的指尖缓缓地冷了,台阶快走到尽头,另一只手还牵着她,温暖,有力,仿佛她此刻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明星。
让我做一秒钟的女明星吧,她迎着光举起奖杯。
这种温暖,她很快就要脱离了。很痛很痛,像是蝴蝶从此要脱离旧茧,必须离开。
白芷没有参加庆功宴,而顾长岁喝了酒走得迟,凌晨才坐进车里。他头有点晕,闭着眼睛对司机说:“开车。”过了片刻,他又说,“王叔,把药给我吧。”
是疼痛缓释胶囊,他每次犯了头疼,只要吃一颗就会好。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药效慢慢发作,顾长岁躺在后座上,突然想起了孟白芷问自己的话——“你和她,是真的吗?”
他伸手盖住眼睛,忽地笑了。当然不是,傻孩子。
8
在娱乐圈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圈内的女子,他只喜欢过甄妙人。他和她相识在学校,离散于舞台,后来他们俩分了手,令光芒四射的他痛苦不已。那天他将王叔换下,自己开车。车速越来越快,飞驰的景色迷人眼,二十几岁以来的第一次放纵,让他有种发泄的快感。速度与焦虑带来的失控中,他的车差一点就撞上另一辆。而那辆车为了避让他急打了方向盘,然后猛地撞上栏杆……
副驾驶座的男人伤得挺严重的,车子一侧变了形,将他钳制得动弹不得。他手足无措,钻进车里用力扳那些坚固的钢板,却根本没有用。后来不知怎么的,弄得自己也受了伤。
王叔一边打急救电话,一边拼命把他往自家车上塞……
后来的事情,他只得到了一个苍白的结果。经纪人对他说,事情很好解决,那辆车上的两个人都喝了酒,责任完全属于他们。而他超速行驶这件事,就这样被盖过去了。
不,他在心里喃喃,这件事在他心里一辈子都不会过去,是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原罪。
后来他查到,那个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只留下娇弱的妻子和一个在读中学的女儿。
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定会给那对母女带去很严重的打击,于是他决定补偿他们。听闻那对母女打算卖房子,那天他就戴着口罩去看房子,他根本不敢看那个憔悴的女人。听说她的女儿上学去了,她还打开女儿的房门让他随意看。
在那个房间里,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他的海报,他的周边,他的每一张专辑,码得整整齐齐,全是一个小姑娘赤忱的心意。墙上贴着大字报,是花里胡哨的字体:考入Y戏,做顾长岁的专属造型师!
他落荒而逃,再也不敢出面,转入了低调的话剧表演。后来是王叔代替他出的面,给她最好的教育,为她引荐最好的师父——她会成为一个极其优秀的人。
只有一点绝不能逾越,她不能靠近他——因为他不配成为她的梦想。
多年来,他从未停止过关注她,暗中看着她一步一步越走越稳,甚至忍不住欣赏起她来。可唯一让他头疼的,是她多年如一日的执着。她给他的工作室写过信,虽然是匿名,但他就是知道那个人是她。她写“顾长岁”这三个字的笔法是错的,和她墙上那张大字报上的一模一样。
她是个死脑筋,一心只往前冲,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令他难以闪躲,不禁在心中惊诧:奇怪,她竟然会爱一个遥远的人数年如一日。
炽热而沉默的爱,是难以隔离的病毒,纵使他心生胆怯,一退再退,却还是会被传染。原来那种想把最好的都给她、只给她的心情也不仅仅是怜爱,不仅仅是负疚。
真糟糕,他第二次遇见爱情,却不得不再次松开手。
“还有什么可以暗中帮助白芷小姐的吗?”王叔开着车,习惯性地问起来。
窗外的霓虹在他的面上一晃而过,他摇摇头:“她现在挺好的,就让她过自己的生活吧。”
就这样吧,让她什么都不知道,对这世界长久地保留一种令人珍重的天真。那些黑夜里曾被掩埋的隐痛,留给他独自咀嚼就好。
手不知触到了什么东西,他拿起来看,那是一个礼盒,里面装着那顶摔坏的玉冠。他特意把它带去请老师傅修补,是想修好后完璧归赵的。摔坏的玉冠用银器重新衔接了起来,光彩夺目,与之前相比毫不逊色。他将它放在手心摩挲,在玉冠内侧摸到熟悉的凹陷,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它,那是一个“岁”字,当初拿到设计图时,他就发现了这个隐秘的细节。后来老师傅告诉他,玉冠就是孟白芷设计的。
那一刻的心情他早已忘记,这顶玉冠最终也没能送到她的手里。眼前突然浮现出他从未看过的景象,那是孟白芷伏在桌案前用铅笔反复修改设计图,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做成电子稿的模样。
玉岁,玉碎。她真傻啊。
他笑了笑,很想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可那早已消失殆尽的头疼,像潜伏许久的爱情一样突然间卷土重来,淹没了他所有的挣扎。
乱花渐欲迷人眼。
他想,这样耗尽全部演技的爱,他短暂的一生里,恐怕只够遇见这一次吧。
更新时间: 2020-07-18 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