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和仪
001
他们抵达青岛的那天清晨下了小雨,细细的,四处雾气腾腾,朦胧的阳光慢慢地落在黄海的海面上,缭绕着成为青岛化不开的柔情。
柳雪花从未到过海滨城市,雨停后她出来拄着栏杆看风景。隔江隔海,也能感受到不同于北京的异地气息。她眯眼,那里充满热闹繁华,却又感觉很遥远。
“你看,青岛就在眼前了。”柳雪花低眉。
他在她旁边,盘腿坐在甲板上,双臂交叉抵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远处天空下的那片海。听到柳雪花的声音,他抬眼,狭长的眼睛微眯,然后随着她同样的姿势看向青岛。
雪花渐渐收回目光,眼神不停地在他身上打转。前段时间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好过后,以前的衬衣穿着宽松了很多。彼时三月的春风吹过来,他的衣角飞舞,额前的发丝被风拂开,露出一双狭长有神的眼睛。雪花不得不承认,从很久以前开始,他身上就有股吸引她的魔力。只要看到他,绚烂如青岛,在她眼中也不过如此。
他们是两人游青岛,在这里没有导游,也没有朋友。他左手拖着重重的行李,右臂护着雪花,挡住过往的人群。一路穿行到了预订在八大关的酒店时,已是满头大汗。
他呈“大”字躺在床上,愣怔地看着天花板。半晌,他抬起手枕在脑后:“我们以后搬到青岛生活好不好?”
以后?雪花的手微顿,看向他。
他闭上眼睛,边想象边说:“我在八大关附近开家点心铺子,你在海水浴场的度假酒店当一名厨师,下班后你骑着自行车来找我,我载着你回家。”
雪花放下手里的杯子,突然想流泪。她坐到他身旁:“你还是章青山吗?”
她眼中的章青山向来是飞扬跋扈的。
章青山眼皮微垂,勾起嘴角:“老了老了。”
这次旅行是她突发奇想提出来的,原因是家里人一直催着他们赶快结婚。章青山不想,谁也没办法说动他。
章青山站在门前等雪花等得无聊,拿出烟,白白的牙齿咬住烟头上下晃动,不知是不是想到肺癌去世的父亲,又将它取下抵在耳畔。
“青岛有什么好玩的?”雪花拉着他的胳膊,瞪开想要他的联系方式的小姑娘。
“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回答。
“你以前的女朋友们都去哪里?”她负气问道。
他笑了,说:“台东,百丽广场。”
雪花泄了气,只好拿出手机导航细细地查阅青岛有名气的景点。章青山觉得有趣,饶有兴致地探头看她写在本子上的计划。
“第一天,傍晚在海水浴场下,接吻。”章青山读出来,“扑哧”一声笑了,“柳雪花,真有你的。”
她低头,将手账本放在包包最深处:“你按照计划执行就是了。”
话虽这么说,计划仍旧赶不上变化。只要章青山不给她指路,他们就会在一处景点晃悠整整一天。
雪花有些欲哭无泪。
章青山站在台阶上,指着前方:“看,海水浴场。”
抵达那里时恰好是傍晚。华灯初上,他们沿着海岸缓缓走着。雪花忽然拉住他,踮起脚,几近靠近他的脸庞时,回过神的章青山侧头,狼狈得气场全无:“雪花,我们来日方长。”
雪花愣怔地看向章青山,心中暗潮汹涌。她松开他的手,两个人默默无声地靠着栏杆吹海风。有这么一瞬间,雪花真想将这些年她追随他的过往一股脑地倾倒进海里。可最终,她只是平静地说:“章青山,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整整十年。”
章青山不说话,在雪花离开后,独自望着远处的海良久,去四周转悠时发现青岛竟有卖雪花啤酒的商店。他抱臂,久久地盯着冷藏柜里的冷饮,似乎有什么回忆不停地在胸口悸动。付了钱,章青山提着雪花啤酒回到原处时,就看到拿着手机导航的雪花又走回了原地。
雪花一愣,看到章青山站在远处,手里拿着雪花啤酒。她忽然很难过,声音哽咽:“你怎么还记得这个梗?”
章青山苦笑。
雪花看着他,久久地望着,直到眼睛泛酸,慢慢流下眼泪。她狠狠地一擦:“章青山,我真不该爱上你。”
002
二零零八年那会儿,柳雪花和章青山住在同一屋檐下。随奶奶在县城长大的雪花被接到章家的别墅生活的那天,雪花别提有多高兴了。比起县城的简陋,这里树影婆娑,还有隐隐的甜品香气。
但对于爸爸是同学家店里的送货师傅这件事情,雪花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十分拘谨,举止小心翼翼,努力做出城市孩子吃饭、喝水的样子,甚至还会和所有女生一样,偷偷地看坐在靠窗位置的章青山。她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贫穷,努力维护着敏感的自尊。
那时,高一开学要求做自我介绍,全班同学对于各自的名字都颇有见解。“启明”是如同启明星一样明亮,“朝晖”是初升太阳的光芒。雪花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时,听到章青山的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章青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青山。”
说这话的时候,章青山细长的桃花眼眯着,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身旁的少女们低头小声议论,红着脸。奶奶说,长着如此眼睛的男人多情,切勿接近惹祸上身。
等到她介绍时,雪花内心太过紧张,结结巴巴,涨红了脸只想赶快解脱:“大家好,我是柳……柳雪花,柳树的柳,雪花啤酒的……”她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啤酒!”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
从此,“柳啤酒”的外号坐实。别人总是拿她开玩笑,笑她把校服都能穿得很土,笑她戴着过气发饰。余光中,雪花总看到章青山叼着一支碳素笔,对坐在前排的校花眉眼聚笑。雪花低眉,将抽线的袖口缩进校服里。
十六岁的雪花就是这样敏感又自卑,避免在章家偶遇章青山,维系着自己细小如神经的自尊心。
整整一年,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从未碰过面。直到放寒假的傍晚,她背着书包,提着两袋厚厚的书走到章家大门前时,恰好遇到章青山。
很显然,章青山也吃了一惊:“雪花啤酒?”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话,并且还记得她的外号。雪花站在原地,身上、额头上都是汗,风一吹来,浑身发冷。
他不打算问她出现在自己家门前的原因,因为不感兴趣,却在转身时听到雪花艰难地解释道:“我爸爸在这儿工作。”
章青山毫不关心地回了一声“哦”,侧背着包进去了。
雪花浑身发抖,低下头眼泪就落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难过。
003
那晚雪花坐在阳台上吹着冷风到半夜。
在来京时,雪花就知道章青山家的家庭情况:他家是靠祖父做的点心在北方发家的,传到父辈时,名气已经很大,分店遍布京上。她在想,倘若同班同学生活富足殷实,自己的爸爸妈妈却是对方家的工人,换了谁也会哭的。对于章青山,别无其他,一定是这样。
北京的风冷得刺骨,吹得她顿时清醒了。好像是从那天开始的吧,雪花不再躲避与章青山的相遇,只是章青山后知后觉,在夏天,还是刚进庭院就扯开白衬衫,叼着雪糕就往家里冲。有一次,他遇到在晾衣服的雪花,嘴巴一张,雪糕掉在地上,背过身子去急忙穿衣服。
章青山再转身时尴尬地咳嗽,小声问她:“我以前回家你也这么撞见过?”
雪花红着脸点头。
干净的床单挂在旁边,带着甜蜜的皂香,在光影下,她看到章青山眉眼团起,皱皱巴巴的,惹得雪花低声笑。
章青山这才收敛了言行,可他们仍旧话不多,渐渐个性张扬的章青山始终觉得动不动就脸红结巴的雪花是个无趣的人。
当时雪花妈妈升到主店去做工,雪花时常会在周末去帮忙。她看到他来外面玩,此起彼伏的嬉笑怒骂,他呼朋唤友,从橱窗外呼啸而过,似乎只有那个年纪的章青山才那么放肆地大笑过。
累了、饿了的时候,章青山就跑到自家店铺,嘴里叼着糖心馅饼问她:“雪花啤酒,你做的?”
雪花摇头。
章青山毫不介意地摆手:“挺好吃的。”
他对雪花的印象始终是“雪花啤酒”,而雪花思考很久以后告诉妈妈说:“当一个糕点师傅似乎也不错。”
妈妈瞥她一眼:“你若这么想,我们就回家。”
仿佛被看透心事一般,雪花的脸瞬间红了。她不再提当糕点师傅的事情,只是每天看着章青山忽来又去,明明靠他那么近,可看起来又那么遥远。
章青山玩得很凶,高三学习紧张,却仍看不到他的身影。章妈妈很犯愁,让雪花在学校多照看着点章青山。
雪花不知该如何拒绝章妈妈,也不知该如何在学校多照看着点章青山。她只好每天静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看他欢声笑语,看他和校外的女孩聊天。
后来,章青山渐渐注意到柳雪花跟踪自己。某天傍晚下课,章青山跨越大半个教学楼,走得满头大汗去雪花的实验班。听说柳雪花因为觉得回家吃饭麻烦,都是就着糕点边吃边做题。
教室里只有她。北京的冬天很冷,她戴着半截手套,一手拿糕点吃,一手握着笔做题。吃下的碎渣掉落在试卷上,拿起来抖落时,她看到站在门口的章青山,整个人怔住了。
“你怎么来了?”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信。
“柳雪花,”章青山神情淡漠,没有丝毫笑意,“你喜欢我?”
他说这句话不是为了答案,只是想告诉她,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听人摆布,好好过自己的,仅此而已。
雪花神色微愣,起身走到窗前。楼下是吃完饭归来的同学,相互结伴而行,充满欢声笑语。她何尝不想回家吃饭,只是怕遇到他。她开口,像鼓足勇气一般:“是啊,章青山,我喜欢你。”
那时候他可真坏啊,心里只是想:她不过是打工仔的女儿罢了。看着她,章青山蹙起眉,毫不掩饰地说:“柳雪花,别自不量力了。”
靠近黑板的窗户开着,窗帘高高地飘起,穿堂冷风肆意地穿梭在他们俩之间,他的话不比这风温暖。章青山盯着雪花,等待着她转身,想看看她的反应。可她只是背着身子,双手攥紧又松开。
良久,她静静地说:“你说得对。”
004
那段时间,他们的关系谈不上糟糕,本来也不是很亲近,最差不过是相见如同陌路而已。雪花以学业为由拒绝了章妈妈的请求,每天抽出更多的时间做题,却仍在闭目养神的空当,耳畔生风,听到章青山和校外女生在一起的消息。
雪花见过他和那个女生。章青山不知从哪里找来跑车,载着她满北京城跑,还去了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仪式。那个女生长发飘飘,搂着章青山的腰,快速掠过她的眼前。
她总会想起他对自己说“别自不量力了”,这句话如刀刮在她的心上,让她再也不敢靠近他。
章青山变得很快活,什么也不怕,有钱任性,更何况颜还好。所以有看他不惯的小混混一定要划花他的小脸,煞煞他的锐气,让他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下课后,章青山被堵在巷子口,层层包围。当刀片即将落在他清俊的脸上时,千钧一发之际,警察出现了。
夕阳洒在整个小巷口,章青山背靠着墙,因为挣脱出的汗被冷风一吹,整个人浑身发抖。他不知是谁通知的警察,却意外地看到了柳雪花。
她站在角落里,逆着光,夕阳为她镀上一层光晕,神情模糊,随后扎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
谁也不知到底是谁救他于危难,雪花并没有为此邀功,章青山却知道一定是她。但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改善,还是不冷不热的,只是雪花的神情一直缭绕在章青山的心头。他在猜想柳雪花当时到底是怎样的神色,甚至还想着她圆圆的脸上挂着两滴担心他的眼泪。想到这里,章青山为对她说过重话而心虚,可仍拉不下脸跟她道歉。于是这种见面欲言又止的尴尬状态一直持续到高考前夕,章青山整出当厨子的幺蛾子。
雪花似乎能猜到他突发奇想的原因――他要学会给喜欢的人做饭。可他却对章爸说:“反正我学习不好,当个厨子养活自己是个好办法。”
章爸爸被气得不轻。每个父母都盼着儿子出人头地,不求他光宗耀祖,至少能强过父辈这点要求章青山也达不到。
章青山和家里大吵了一架,章爸爸大发雷霆,将他赶出家门。他偏偏对着干,站在庭院里死撑,哪里也不去,硬是要碍他爸爸的眼。
雪花看到他时,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她拿着糕点去找他,被母亲拦住:“不要管章家的闲事。”
一想到章青山冻得泛白的脸,她怎么能听呢?她想都不敢想,就跑去院子里找他。
章青山听到有声音,以为是父亲网开一面,谁知却是柳雪花。这一年,他们上高三,试卷折磨得她不轻,瘦得像秸秆般难看。他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
雪花递给他热牛奶:“你就喝吧。”
章青山伸手,“咕咚咕咚”一口闷掉。那时北京的夜晚就有雾霾作祟,朦朦胧胧的庭院,天空中还有个模糊的毛月亮。章青山和雪花坐在石凳上,起初谁也不开口说话,后来不知谁开了头,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他们都很迷茫,不知未来。
章青山问她:“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雪花回答得不老实:“我和你不太熟。”看他露出不信的神情,她只好如实地回答,“挺败家的。”
章青山笑笑。
这时,大门打开了,温暖的灯光从缝隙里露出长长的线。章青山侧头,他知道这次战役自己胜利了。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回头,勾起嘴角,真是好看的模样:“柳雪花,谢谢你。”他说得情深义重,不知是谢她这次的雪中送炭,还是上次的江湖救急。
雪花却红了眼眶。
不久后,她跟父母提出当厨师这个想法,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中,她就想飞蛾扑火般地跟着他去了。她想,虽不知未来想做什么,可现在她知道自己就想和章青山待在一起。
因为看出雪花为章青山痴迷,柳妈妈狠狠地拒绝了女儿。雪花用一句话说动了妈妈:“这条厨师路,就算日后没有章青山,我也一定会坚持下去。”
就这样,她把自己的后半生也这么赌了进去。章青山听说这件事后,跑来找雪花:“你跟着瞎掺和什么?”雪花不应声,低眉躲过与他的眼神碰撞。最终,他无奈地软了态度,只是说:“你啊你。”
005
她啊她,章青山想。她是真心对他好,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再伤害她呢?在雪花和章青山一同到京里的厨艺学校后,章青山跟朋友谈起她时说:“她是我朋友,可别欺负着了。”
朋友笑嘻嘻地应下,因为他校外小女友的关系,没人开雪花和章青山的玩笑。雪花想,自己和他之间或许仅仅如此而已吧。
学厨艺的人大多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雪花学习做西餐还好,等到做中餐时,菜刀往手上一抡,她连拿着切的勇气都没有。雪花每天下课后都独自练习刀工,黄瓜、茄子、西红柿,认真地切下去,看厚薄摩纹络,然后把这些菜小炒了,揣在怀里拿给章青山吃。
西红柿鸡蛋面、红烧茄子,吃得章青山眉开眼笑:“甭提多好吃了。”
雪花低眉,摸着虎口内侧处的茧子,似乎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段时间,章青山正和他的校外小女友吵架,吃得红光满面也遮不住他眼角的孤寂。
少年才俊不乏追逐者,他们总是为此争吵不休。后来彼此都累了,女方提出分手。这是他们相爱的第二年,章青山二十岁,大好的青春,所有人都觉得潇洒的他不会放在心里,就连章青山也这么认为。只是不小心喝醉后,他会想起她,想起一同去天津在海边大笑,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冻得瑟瑟发抖,情深时甚至还像孩子般哭了。
雪花就是在这时出现的,酒吧服务员翻他的手机找联系人,只觉“雪花啤酒”这个昵称亲近,便喊了她过来。章青山见到是她,眯着眼笑:“咦,怎么是你?”
雪花冷着脸不应声,拿着他的钱包付了钱拖着他回去,听他讲自己和那个人的故事。那些她从来不知的事情,听得她整个人冰凉。
“别说了。”她说。
“嗯?”他微哼,仍喋喋不休。
雪花放开他,狠狠地朝着他的胸口推了一把:“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知道的!”她背过身去,眼泪开始簌簌地落下,“我听了会难过,因为你喜欢的人不是我。”
章青山看着她的背影,仿佛没听懂般依旧傻笑,坐在地上发酒疯:“我给你学驴叫!”张了张口,他把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汪汪汪!”
雪花见他傻里傻气地卖弄,顿时破涕而笑。
那晚北京下起了初雪,掺杂着她的笑和泪落下。然后太阳出来,雪花又化开。等到中午,就似乎从来没来过一样。
谁也不再提起那个夜晚,就连章青山也是。不久后他找了新女友,仍然长发飘飘,像极了他的初恋,只是不再亲近雪花。
006
就这样,章青山刻意躲着不见面,北京再怎么小,对于雪花来说,也如太平洋般大得漫无边际。他们说,章青山对现在的女友挺好的,褪去十七八岁的桀骜不驯,算不上体贴入微,那也是绝对的好男友。
雪花听了只是笑,再安慰自己,还不赖,这么多年的喜欢终于不再让章青山觉得无关紧要了。
学厨师用的材料费越来越贵,家里负担太重,雪花懂事地租了小车抽空跑到街上卖烧饼。她的厨艺已炉火纯青,时常跟着师傅去高级晚宴做后厨,所以做煎饼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难事。
周杰伦在北京开演唱会的那天,她看准了时机,跑到周边去卖煎饼。那里都是等了一天的小粉丝,吃到如此好吃的煎饼,纷纷相互推荐。那晚,她的摊子前排了长长的队伍。
章青山出现在北奥正门前时,他们已将近大半年没有见面。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戴着白色耳帽的柳雪花快速包着煎饼递给对面的人,双眼微眯笑了一下。他一愣,不愿过去,站在很远的地方等女友。
可是等了很久,从人山人海到寥寥几人,最终他只接到女友的分手电话:“章青山我们分手吧,你对我好,但你不爱我。”说完她就挂了。
章青山听着不咸不淡的分手,哼笑道:“每次都被甩,倒是让我先说一次分手啊。”
那时,雪花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怪尴尬的。卖饼两个小时,她挣了不少钱,挂在肚子前的包鼓鼓囊囊的。章青山走过去,勾起唇笑:“不请我吃个煎饼?”
她低头,打开炉火,打了个鸡蛋摊上饼,做好后递给他:“请你。”
章青山蹲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想起还要看演唱会这档子事,拿出票来:“陪我去听听吧。”
他们就这么进去了。雪花第一次见到明星,情绪有些激动,只记得当周杰伦唱《给我一首歌的时间》时,听到提议用一首歌的时间去做不敢做的事情。粉丝们有的边哭边合唱,有的拿起手机不知给谁打了电话,有的和闺密紧紧抱住。
就在这个时候,章青山忽然感觉自己的左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他侧头,雪花不敢看他,只是跟着大喊:“给我一首歌的时间。”
章青山没有抽出手,静静地看向热闹的前方。
走出奥体,章青山对她露出一丝抱歉的笑意:“雪花,对不起。”
他渐渐懂得雪花的好,所以不忍心让她与一个不爱她的自己一起将就。
雪花喉咙发紧,仍装出一副坦然的表情:“我知道啊。”
雪花没让章青山送自己回家,她已接近实习期,在五环租了旧公寓。她坐着地铁一路回家,洗了一个热水澡,躲在浴室里大哭一场,再躺在床上偷偷舔着伤口,然后第二天容光焕发地去上班。
这次章青山仍没联系她,主要原因是章爸将章青山召回家了。雪花听妈妈说,因为面临糕点店铺被收购的事情,章爸不想父辈遗留下来的产业砸在自己手里,没日没夜地抽烟,一夜愁白了头。
雪花说:“要不你和爸爸来我这里吧。”
妈妈摇头拒绝了:“我还想做两年糕点,你爸爸退下来后整理打扫章家庭院过得也挺开心的。”终了,妈妈叹了口气,“真希望章家能度过这一劫难。”
雪花也在心里默默祈祷,不为章青山,至少为父母的快乐着想。后来,章家确实渡过了难关,那个一时兴起要收购章家糕点店的服装老总的女儿看上了章青山,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在一起了。
章青山好似无所谓,还在朋友圈自嘲:这把年纪还有人爱。
雪花看了,默默地点赞的后一秒钟,不知是不是她的原因,章青山就把这条消息给删除了。
007
雪花后来听说他和富家女过得挺开心的,又听说章爸爸查出了肺癌晚期,目前正住院治疗。雪花听后黯然,她在一家高档西餐厅工作,御用厨师,订桌排到两个月后了,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在厨师这条道路上,没有章青山,她确实坚持了下来。每次下班都将近十二点,雪花练就了小跑的功力。那晚她像往常一样跑回公寓时,就看到楼下站着一个精瘦的身影。
是章青山!
雪花倒吸一口凉气。
她以为这一次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见面,跟他打招呼,可事实上,她可以伪装不再受伤,却不会隐藏她悸动不停的心。
他喝多了,穿着黑色风衣蹲在路灯下,嘴里叼着一支烟,双手聚拢。风很大,他颤抖着手点了好几次才点燃,可还未放进嘴里,想起身患肺癌的父亲,又将烟狠狠地扔在地上,眼眶泛红。
“章青山?”雪花走过去,低头。
他抬头,胡子拉碴的,真丑。
原来他过得不好,富家女和他玩够了,父亲又重病倒下了。章青山说:“我累了。”
雪花站着,他蹲着,滑稽地待在楼下良久,雪花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你上楼吗?”
章青山没有拒绝。
那晚,她触碰到他后背的肌肤,整个人浑身战栗起来。他们如困兽相互撕扯,直至彼此筋疲力尽。两个人像在对方身上寻求着什么,章青山找到安慰,雪花收获爱情。
于是他们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下在一起了,谁都没想过章青山有一天会接受雪花,甚至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白天去糕点店进行整改措施,晚上去照顾重病的父亲,但仍然会抽空带着刚出的小甜品去看她。他对她很好,一个眼神就能猜出她在想的任何事情。只是他没有了那天的情绪,只是一味地好,别无其他。
章青山决定这次来青岛度假回去后就订婚,父亲去世一年多,面对母亲的督促,章青山想了很久,在离开的前一晚私下答应了母亲。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似乎放下了过往,决定从此过上柴米油盐的生活。
雪花比谁都清楚,这里面没有爱。都说婚姻不是爱,是合适,他们之间只有合适,没有爱。
这一晚,栈桥不远处燃放烟花。雪花和章青山在人山人海中被挤散了,她的手机没电关了机,两个人明明隔得那么近,却找不到彼此。最后他们各自放弃寻找,站在人堆里,看着灿烂的焰火在头顶绽放,照耀在雪花没有一丝欢喜的脸上。
他们在一起没多久,章青山的父亲就过世了。那段时间是章青山的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办完葬礼,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她做好小米粥,一勺一勺地喂他。听章青山说胡话,说起小时候和章爸爸大闹,甚至还喊起了“陈琼”的名字。
哦,对了,陈琼是他初恋女友的名字。后来雪花在商场遇到她,她初为人母,还热情地跟雪花打招呼。听到雪花仍然和章青山纠缠着时,她吃了一惊:“这么多年了,你还恋恋不忘呢。”
雪花确实对章青山痴心不改,章青山对她恐怕也是。
等到烟花燃放结束,章青山在中央路口找到了雪花:“我们回去吧。”
雪花只是仰着头,看着漫天繁星,终于下定决心,以这次的青岛之行结束他们之间的感情:“章青山,我们分开吧。”
“你不爱我。”
听第一句话时,章青山一愣。到第二句话时,他侧身,神色黯然地隐在光影下。他说:“对不起。”
对于他,雪花不是雪花啤酒,只是让青山白头的雪花。他不想让她伤心,便不知该怎样拒绝她。
良久,章青山苦笑了一声:“抱歉。”
海边慢慢起风,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她看向章青山,泪眼模糊,忽然蹲下抱臂大哭起来。章青山想扶起她,却被她躲开,耳畔是她哽咽的哭声:“章青山,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章青山微怔。
是啊,为什么没能喜欢上她?到底是哪里错了?他们同班,冷面相对过,言笑晏晏过,一切青梅竹马的戏码都有过,可他仍然没有爱上她。
“你为什么喜欢我呢?”章青山无奈地问她。
“我不知道。”她哭得抽噎。
章青山沉默了。
他也不知为什么没能爱上她。这么多年,他一直试图爱她。虽然一直在说抱歉,可他还是无法爱上她。
尾声
那晚,雪花独自离开青岛提前回去了。她的公寓还在北京五环,只是有了一套房子,没有了章青山的衣物。
他们还是在北京城,冬天雾霾一来,面对面经过可能都认不出来。雪花一想到章青山,还是会心痛。生活还在继续,不久,她抓住了去法国深造学习厨艺的机会,工资高到吓人,似乎没有不去的理由。
签证办好的那天,她约了章青山吃火锅。他忙店里的事情,去得有些晚,雪花已落满北京城。
他来时,雪花正站在楼下赏雪。她看着大雪纷飞落在地上,手插兜平静地对身旁的章青山说:“我要去巴黎了。”
章青山笑:“好事啊。”
“永远不回来了呢?”
章青山一愣,还是低眉笑:“也挺好的。”
这样,他们在偌大的北京城再也不怕相见,他不会在难过时想起这个朋友,她也不会为此误以为他爱自己。
“进去吃火锅吧。”雪花转身上楼。
那晚的火锅吃得没滋没味,就这样,雪花登上了去法国的飞机。以为在陌生的国度里,他们之间的故事就算终结了,可每当看到一个瘦削的少年时,雪花总会忍不住跑过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从中国赶来找她的章青山。
她怎么这么傻呢?有一次,她追着一个中国少年跑了好几条街道,直至追丢了,后来她情绪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努力地跟他作最漫长的告别。后来雪花克制了这种冲动,只是在二十五周岁那年,在地铁站遇到一个仅背影相像的人,她仍旧想也没想便跟上去。她跟了他很久,在地铁关门的最后一瞬间,她跳了进去。
衣角被门夹住,她尴尬得不知所措,而那个人恰好回过头。他们对视,两个人都愣住了。
“不可思议,竟然在法国遇到你了。”章青山细长的眼睛瞪大,还真是有趣。
雪花双手捂住嘴,浑身颤抖。
他不知道,为了遇到他,她付出了多大的力气。她甚至不敢告诉他,这么多年,她还爱着他。
章青山告诉她,自己来法国是为了学习法式糕点,与时俱进,再研发新品。他还说,很高兴在法国遇到她。
雪花一句也没听清,耳朵里“嗡嗡”的,只是看着她思念多年的脸。
下地铁时,章青山见她愣怔地盯着自己,最终没给她地址,挥挥手消失在人群中。
雪花捂住双眼,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谁来告诉她,怎样才能不追逐一个人?
等到她老的那年,跑不动的那天?是啊,总有一天她会变老,变得满脸皱纹,弯腰驼背,成为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倘若在马路上遇见一个像他的年轻人,她仍会偷偷整理泛白的头发,拄着拐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雪花仍要起誓,总有一天,她会不遗余力地戒掉他。任凭时间来冲刷她的燃情岁月,她就不信,不相信就她这一辈子,岁月会偷走她的一切,却独留下我爱他。
更新时间: 2022-08-27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