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籥苒
这岑玄怎得见了我总是笑啊?我有哪里好笑吗?他眼底那抹浅笑像是印在我脑中似的挥之不去,令人烦闷。
壹
昨日一夜细雨,早晨的竹林里清香四溢,仰头望到远处竹梢头遥遥一道彩虹。我挎起竹篮,欲出门一睹,顺道采些鲜花给阿娘。在林中走了不多时,便听到前面马蹄声踢踢踏踏,似乎有三四人。那几人显是也看到了我,打头的那人喊我:“姑娘留步,可知此处是否前朝丞相卞先生隐居之处?”
问我阿爹?我一时犹疑,阿爹隐居十多年来,除他的老友岑大人外,从未有人寻得我们居所,这些人又是怎么知晓?
正当我不知该不该回答时,那人身后一男子接话说:“姑娘不必畏惧。”他下马走近,温和地平视我,“姑娘想是见我们面生,不好多言。这里应当就是卞先生隐居之地,家父也曾来过的。”我见这男子气度非凡,衣着华丽,还领着人马,倒不像是平常百姓。“公子是岑丞相之人?”我发问。
“正是,在下岑相之子岑玄,受当今圣上与家父委托特来请卞先生出山。想必姑娘是与先生相识了。”
原来是岑丞相之子,那便没什么好隐瞒。我应道:“此处确是先生居所,我乃先生府中侍女。公子若想见到先生,我自可以引路。只不过是否会出山再度辅政,我便不敢保证先生能够应允。”
阿爹原为先朝丞相,辅佐先皇开创治世,但阿爹自幼本是一介布衣,天性淡泊,自从先皇驾崩,新皇即位后便功成身退,携妻儿隐居在这深山竹林中。此后又诞下我与三弟。但父亲只对外宣称有卞思温和卞思敏二子,并未透露过还有一女。阿爹说,男子成人后外出历练一番也好,不能因为父辈而耽误前程。但女儿自是要养在深闺,待到我年纪合适需要觅得良人之时,唯有抛却家世真心待我的男子才可托付。阿爹归隐后,他的老友岑远便上任丞相之位,也唯他一人知晓我们的居所。但他也只当我是卞家一个深得主人喜爱的侍女罢了。
“能否冒昧地问公子一句,为何想到请先生出山?”归家途中我不禁发问。
只听岑玄轻叹一声,开口道:“当朝奸佞当道,太后垂帘,皇权受制,眼见着北狄意欲入侵,朝廷上下竟无人提出万全之策。家父便建议请卞先生出山,圣上下诏与我,委我以此任。此番前来,岑某身系朝廷重任。”
将岑公子引入正厅,奉茶后唤来阿爹,我便立侍在阿爹身后。
“岑公子恳切,老夫自然理解。可老夫已决意归隐,不涉世事,只怕要让公子失望了。”
岑玄听到阿爹这话,面露焦急,再三恳求说:“晚辈知先生仍心怀百姓,若不能得先生相救,百姓们便要受苦啊!”
阿爹却不答,只轻轻用茶杯盖拨弄着杯中茶叶,良久,站起身来对岑公子说:“公子先请回吧,老夫自然也心系百姓,只是我已立誓功成便身退,不再插手朝政,待我考虑考虑,定会给公子一个答复。”
岑玄失望而归,过了几日尚未等到阿爹答复便又再次登门拜访,手携陛下亲笔书信,只求阿爹能够出山辅政。
阿爹见他真诚,叹了一声:“那你我各退让一步,我遣我两个儿子入朝辅佐,他们二人虽然年轻,但也深承我志,可以传我意,代我辅政。”
“晚辈对卞家二位公子的才华也有耳闻,能得二位入朝,晚辈也算是能够向圣上和父亲交差了。”岑玄如释重负。
当晚,阿爹把我们兄妹三人唤到书房,向我们交代入京后的事情,又多嘱咐我说:“窈儿啊,为父让你与兄弟同去,一则为了让你见见世面,二则是想要你也在他们身后帮衬帮衬。你的才智为父晓得,丝毫不逊于他二人。如若有什么棘手之事,你们三人也好互相照应。”
阿娘不舍我离开,临行前将她贴身的蟠螭碧玉佩交到我手上,说这是她当年的嫁妆,戴在身上能够逢凶化吉。我便也将它系在腰间,笑着对她说:“阿娘且宽心,大哥哥稳重,三弟机敏,我三人定然会平安的。”
就这样,卞家二子替父出山的消息传开。我则化名姚舒随二位兄弟一道入京,入住新卞府。
贰
新官入朝,自然是要先面见圣上。岑公子担忧我的二位兄弟首次面见圣上有诸多事务不详,因此早朝时间未到便特来卞府照拂。彼时我正替三弟整理衣襟,就听闻岑公子已候在会客厅。
自从竹林相识,大哥与三弟对岑公子这人俱是一见如故,十分谈得来。三弟听闻岑玄来访,更是衣裳都未整就急急要去会客,我伸手去捉他衣角,不由得随着他追了出去,正看到岑公子起身来迎。他显然是因再次见我感到些许惊讶,许是好奇卞家夫人最为喜爱的侍女怎会出现在卞家小公子身边。
身上的玉佩叮叮作响,我及时停步,感到失态,对着岑公子倾身行礼。他颔首回应,接着对先行一步到来的大哥和匆忙赶来的三弟说道:“今日二位首次面见圣上,岑某特来相接。”
大哥微笑:“有劳岑公子,只是清晨来接,多有劳烦。”
简单寒暄过后,他三人启程上朝。我随他们出了府门,送他们上马。大哥浅浅地笑着对我说:“姚舒,辛苦你了。”说着偷偷对我眨了眨眼,此时岑公子却回望一眼,恰巧与我目光相接,眸中有些许疑惑,似要开口,却欲言又止,只是同他兄弟二人策马远去。
初入都城,我自是觉得新鲜,又因着无人相识,独身一人便出门闲逛。从前大哥到城中给我带回的奇巧珍玩,我终于得以亲自挑选,脂粉钗环、丝绸布匹、香料茶叶应有尽有,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我逛得忘了时辰,直到遥遥听到有人唤我,回首一望却是岑玄。
他仍是如初见那日一般坐在马上,看不出情绪:“姚舒姑娘怎在此地?你家二位少爷可已下朝,回府不见姑娘怕是要寻的。”
我回身,有一丝窘迫,向他行礼:“原来是岑公子,公子见笑了,只因我是初次进京,山野中未曾见过城中这些新奇玩意,一时间流连,忘了时辰,多谢公子提醒,我这就回府。”
岑玄眼底漾起浅浅笑意,像是看着一个新奇物件一般,也不言语。我被他看得害羞,匆匆地道了别向卞府走去。
回到府中果然见他们兄弟二人已经拴好坐骑,正和清扫院落的小厮询问我去了何处,我笑着快步上前走到大哥面前:“大少爷寻我何事?”
大哥宠溺地看着我,口气略带揶揄:“姚舒姑娘满面春风,出门遇上什么好事?”
三弟屏退了旁人,对我二人说:“你二人讲话怎得如此客套,怪生分的,快和家中一般才好。”
我轻轻戳戳他的额头:“你呀,阿爹如此安排自有深意,我们只管多加小心总没错处。如今没人晓得我们三人的关系,倘或被旁人看到我们举止亲密,可会给你二人名誉抹黑的。”
“啊,说起这个,今日你为我整理衣冠,追我至会客厅。岑兄怕是将你当作我的宠婢了,闲谈时还提起你,说你举止竟像是个大家闺秀,可惜没能落个好门第,不然做正室也要得的。我随便搪塞了一句,你虽出身一般,却也是我阿爹阿娘心尖上的,待你胜似亲生女儿呢,你便是胜似我亲姐妹,我是万不会同他们抢你的。”
我失笑,心道这岑公子看着一本正经,竟也会谈论这些事,可见和三弟真是聊得投机。只是这岑大人之子必定也聪慧过人,三弟有时又心直口快,不要叫他发现了马脚才好。
傍晚时分,我们兄妹三人在大哥的书房讨论如何为圣上出谋划策击退北狄,听说太后应允,倘若此事皇上能够解决,她就还权于皇上,不再干政。因此,此事虽然不算太大,但若成功却能使皇权不再受制。父亲曾叮嘱我们,若想政治稳定,必先得民心。只是如今黎民疾苦全都是因着这战事,为稳固朝政,必先要求个和平才行。
“北狄来犯,不过是因着他们本国物产不足,想占领丰饶土地,以达富强而已,如今我国坐拥诸国中最富饶的土地,他们自然觊觎。若要他们不进犯,就必得让他们得到想要的东西。”
“我国国力强盛,便是应战也是很有胜算的,区区北狄何足为惧?大哥又何必如此畏战呢?”
“并不是我畏战,只是战事一起,必然民不聊生,倘若有不必挑起战事便能解决的方法,自然是更好了。”
“大哥哥的话我以为然,”我开口道,“当今陛下以仁治国,想来也是不愿挑起战争的,我们还是想一个避免战事的法子为好。要让他们不再进犯,我们怕是要做出一些妥协了。”
“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了,阿姐可是有了计策?”
“倒也不知是否可行,不过需要两国达成一致。”我续道,“我们与北狄冲突不断的缘由是因为我国物产丰饶引人觊觎,更重要的是因为多年来两地界线不清,因此双方频生争端,互不相让。如今我们首先需要与他们划定明晰的界线,以此避免领土纷争,倘若他们愿意,可再将我们的农耕、纺织、制造等技术传授给他们,作为交换,他们教授我们畜牧、捕猎等技术。如此一来双方安定,也不会再生战了。”
“此法倒是闻所未闻,窈儿果真是奇思妙想,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能够采纳,明日我二人上朝倒要将此法进献上去看看了。”
叁
次日三弟下朝后兴冲冲地找来:“阿姐你果然聪颖过人,陛下思量再三终是采纳了你这法子,还遣我与岑兄一道去北疆谈判,此事若成,解了陛下之忧,定是大功啊!”
大哥哥随后进门,言语中既是无奈又是好笑:“八字尚无一撇,你倒像已然立功了一般,这鲁莽性子什么时候能收敛收敛。还是尽早准备下月出发去吧。”
事情竟这样就成了,他们下月便要出发去北疆了,我有些许担忧:“三弟你切莫浮躁,陛下遣岑公子与你同去,定是望你二人互相照拂。岑公子较你细致沉稳,你要事事参考他的主意才好。”
“晓得,晓得!他是细致沉稳,我是单刀直入,阿姐怎得尽向着他说话?你且放心,我们自会相互照拂。”
听他这般说,我真是又羞又好笑,假意捶他,却叫他笑着溜了。
此后的多日里,岑玄便常常来访,思敏也常常到岑府去,加上大哥,三人商讨此次出使的策略。岑公子来时我也在他们身侧侍奉聆听,好在无人时与他们做些商讨,只是三弟这性子着实令人无奈,谈到尽兴处总要回头问我:“阿……姚舒你觉得呢?”我只好偷偷用眼神暗示他,一边笑着含糊其词:“奴以为,公子们还是多备一些谋划为好,多多益善,以备不时之需。”
我本是不愿多言,怕露了马脚,谁知岑玄听了竟点头:“姚舒姑娘所言有理,说辞要多些,把握也能大些。”
岑玄来得次数多了,也同三弟一般,事事问起我的看法来,我推辞不过,少不得搪塞几句,他每次也都含笑细听。一日大哥哥恰好不在,思敏见尚未谈罢便已正午,便要留岑公子用饭。又说前日他得了一样好物什,便兴兴头头地要去亲取来给岑公子看。
我见他一走,书房内便只剩下我和岑玄两人,待要跟去,又怕有些无礼,赔笑道:“公子且先歇着,我去厨房看看饭食何时备好。”说罢匆匆跨过门槛而去。
刚刚出了门,却听“嗒”的一声,我系在腰上的玉佩竟掉在了地上,所幸这玉质坚硬,没有损伤。我赶忙弯腰去捡,却发现原来是这系玉的丝线断了,想来这玉佩是阿娘的传家之物,丝线怕是年久磨损便断了。我发起愁来,一时间也寻不到一般无二的丝线来配它,却是不能再佩了。
岑公子看到,轻“呀”一声:“姑娘可否与我看看这玉佩?”
我递给他,他赞道:“真真是上品,只可惜这丝线却断了,这原本的丝线也是上好的,不知姑娘却作何打算呢?”
我轻叹:“确是不知呢,一时间我又到哪去寻相似的丝线来配?”想他竟不好奇一个侍女何来这样的珍玩,只是询问我要怎样配新的丝线,倒也有趣。
“姑娘若信得过,我可拿这玉佩到我一位家中开珠宝铺子的好友那里去为姑娘寻一寻,他家是皇商,必然有与之相称的丝线来配的。”
我一时犹疑,阿娘的家传玉佩交予一个无亲缘的男子不知妥不妥当。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笑着说:“姑娘若是信不过,我将自己的玉佩交予你做抵押,总该行了吧?”说着从腰上解下他的玉佩,却是个紫玉雕的麒麟,与我碧玉佩上的蟠螭一般活灵活现,着实讨喜。
我急忙推托:“这怎么行呢?这紫玉佩应是公子的随身之物,我却不敢留着的。更何况公子为人正直,怎谈得上不可信呢?”
“既如此,姑娘便不必推托,我拿你的去了,必也要留下我的一样物件做抵,况且,”他稍稍凑近了一些,“后日我同你家少爷便要启程,这玉佩,就当作我二人的护身符吧。”
我脸红,慌乱地点了点头:“那也好,公子便带去北疆吧,我家少爷性子急,公子多包涵。”
他眼中一层浓浓笑意,取出一方丝帕包起我的碧玉佩小心放入怀中,欲说还休,最终却只吐出了四个字:“姑娘放心。”
肆
大哥哥外出归来后恰巧赶上同他二人一起用饭,饭罢,几人本打算回书房议事,但这一日天朗气清,初夏又正是最为令人舒畅的时节,便都不由得有些倦怠。撤去席面的六角亭里吹过轻轻浅浅带着草木香气的微风,使人神清气爽。此时大哥哥突然感慨了一句:“如此惬意时分,倘若有些丝竹管弦之声,更是绝佳啊。”
“我见卞兄书房中有七弦琴,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听你弹奏一曲呢?”岑玄缓缓说。
“哈!要说琴艺,我大哥却还不如姚舒呢!姚舒最擅这个的。”三弟突然插嘴道。
我悄悄瞪他一眼,他却笑嘻嘻地看着我。就连大哥哥都点头:“这倒确实,姚舒的琴是我阿娘亲授的,又比我多些耐性,自然也奏得比我好。”
“哦?”岑玄听了,自怀中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一支玉笛,“那么,不知姚姑娘能否赏光与岑某合奏一曲呢?”
思敏大喜,拊掌称好,忙唤人去将琴搬来,我无可推辞,只好应允。
我伸手,岑玄将玉笛置于唇畔,用眼神示意我可以开始,我微微颔首,开始抚琴。
从未想过岑玄竟也擅长乐器,一支玉笛在他唇边变得好似有生命一般,笛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轻快激越。一曲《青玉案》,本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曲子,经他演奏竟然有了我从未听过的韵味。不知不觉中我在与他的合奏中感到了一丝畅快愉悦,指尖的琴声也变得灵动了起来。
他的眼神若有若无地转来,我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竟然有一瞬看到一丝柔情,朦朦胧胧却又好像十分真实。我心中晃了晃神,手下就乱了片刻,险些弹错。好在那兄弟二人已然听得微闭起了双眼,没有注意到我一时的慌乱。但我分明看到岑玄眼中漾起了淡淡笑意,淡得只有我能瞧见。
一曲奏罢,大哥哥赞道:“岑公子竟还有这般才华,我真是自愧不如啊。”又微笑看着我,“姚舒近日琴艺又精进了,这曲弹得相较于在家时更是动人,阿娘若是听了定然欣喜。”
岑玄笑道:“卞兄谬赞,不过是拿来取乐的小小技艺。倒是姚舒姑娘果真好琴艺,同你合奏只觉得畅快,倒像是已然熟识多年的老友似的。”
“对啊,你二人倒是默契天成呢!”思敏哈哈一笑。
“待我二人出使归来,定再来寻姑娘合奏。”浅浅笑意再次爬上了岑玄的眼底。
我只觉得脸上发烧,假意收琴,辞了他三人回到房中。独自坐在榻上,我心中有些羞又有些气,这岑玄怎得见了我总是笑啊?我有哪里好笑吗?他眼底那抹浅笑像是印在我脑中似的挥之不去,令人烦闷。我赌气不再管他们,自关了房门睡去了。
伍
自他二人走后,我便日日担忧,一时想到思敏还未远行到过那么远的地方,不知能否习惯;一时又担忧北狄人野蛮好战,倘若不接受谈判又将如何;心内隐隐还有另一种情绪,却也说不准是什么,只好盼他们尽早归来。
大哥哥看我如此,深感疑惑:“窈儿你平日安静端庄,怎么自他二人走后便日日焦躁不安?不必如此担忧,不过是一次平常的出使罢了。”
是啊,一次平常的出使而已,我却怎么如此煎熬?看着岑玄留下的紫玉麒麟,不知我的碧玉蟠螭能否保他们一路顺风。
谁知我的担忧竟真的应验了,一日我出门闲逛,在一家脂粉铺子听到两个姑娘议论岑公子和思敏。
“听闻岑家少爷与卞家小公子此次出使并不顺遂,说是什么北狄首领不满他们的议和条件,把他们困在那边不许返程,直到我朝提出能让他们满意的方案才放归。”
“竟有这事?岑公子相貌清俊,人品又佳,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梦中情郎呢,听闻卞家小公子也是极机敏的,这传闻不知几分是真呢。”
“虽不知究竟怎样,但望岑公子没事才好……”
“不想你也思慕岑公子啊,这也难怪,岑公子那样神仙似的人物,鲜有女子不喜的吧,只是不知怎样仙女似的小姐才配得上他呢,你呀,还是少做梦吧。”
“虽是这样说,但有哪个待字闺中的女子不想嫁与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郎君呢!如今这传闻不知真假,怕也是有很多人都在为他二人担忧呢!”
两个女子选好脂粉后走远了,我却呆立在了原地出使并不顺利,他们遇到麻烦了?若是这样,不知回京后皇上会不会罚他们办事不力?只怪我思虑不周,太过冒失,只是那样一个突发奇想的法子,却怎么没有考虑到北狄那好战的天性呢?
无心再闲逛,我慌忙回府去找大哥哥询问,他却说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消息,于是打算写信向他们询问一番。我为大哥哥铺开纸笺,在一旁研墨,一边思索这传闻的可信程度。细细思量之后,我还是觉得不真,一则北狄忌惮我朝势力,是断然不敢私扣我朝使者的;二则我们的议和对他们而言有利无害,想来他们也只有欣然应允;三则他们二人也不是莽撞无知之辈,更不会和对方起什么大的冲突以致被扣留,如此想来,传闻应当不甚可信。
听到大哥哥唤我,我才回过神来,他似乎看出我所想,问道:“窈儿是也有什么话想同思敏说吗?不如你也来写几句吧。”说罢他就将笔递到我手中,离开了书房。
坐在书案前,我写了几句叮嘱的话,却也无甚重要。此时一阵带着竹香的微风吹来,引得纸张微微作响,我抬头看了看窗外,远处天空几朵云正悠悠飘过,我蓦地想起了那日与岑玄合奏,也是今日这样微风拂面,脑中忽然出现了一句诗,便拽过一张纸写了上去,写完又觉得不甚满意,随意折了折搁在了一旁。托着腮在书案旁仰头看着天色,直到几片云尽数消失,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我才猛地醒过了神,惊觉方才自己的脑中竟一直是岑玄那张专注的脸,甚至手指还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好些“玄”字,双颊腾起红云,我不禁问自己:“卞淑窈,你在想什么呢?”
信寄出后,等了好些天才收到回音,思敏在信中说并无大事,我才放下心来。然而一同送来的信里还有一封写着“姚舒亲启”,我拆开看时,竟是岑玄将我的碧玉佩也一同寄了回来,且果真配上了新的丝线。却不知为何他特地寄了这个回来,我心中略感失望,难道是他终于觉得戴着这玉佩不妥了吗?
陆
出使两个多月后,他们回京都的消息终于传来,据说还携了北狄一位部族首领来朝。北狄几经权衡还是应了我们的提议,此次进京是为了商榷双方土地划分的具体细节,并表达此后不再生战的诚意。
听闻这消息,我如释重负,他们平安且立功归来了,可见市井传闻是假。思敏还未回到家中,大哥哥已去朝中相迎,我只能等着他们归家。
日头即将西沉的时候,他们兄弟二人终于归家。我出门去迎,却见他二人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我,我莫名其妙,还未开口发问,一身风尘却不显疲态的思敏倒先开口了:“阿姐,你何时与岑兄私订终身了?”
大哥哥拍了他一下,拉着我们两个就入了内院,直到只剩下我们三个,才缓缓开口:“窈儿,你何时与岑公子……生了情愫?”
我茫然,岑公子?这怎么说?
见我呆呆的,思敏又开口问道:“阿姐你倒是说啊!岑兄今日当着陛下说你二人已然互相依恋,连信物都交换过了,求陛下赐婚呢!”
听他此番言语,我更是呆了,什么信物?
霎时脑中一声轰鸣,是了……信物,我取下佩在腰上的那个紫玉麒麟,便就是它了吧?我突然醒悟他们走的这些天来,我为何如此焦躁不安,为何鬼使神差地将他留下的这玉佩戴在身上,原来竟是这样?
“啊呀!阿姐你果真……这不是岑兄随身佩的玉佩吗!难怪岑兄收到你的信之后那般欣喜,还神神秘秘地特地寄东西给你。”
“窈儿,你……这是何时之事啊?”
他们的问话我充耳不闻,只是看向他二人,问道:“他……岑公子,怎么说的?”
“今日与北狄首领洽谈十分顺利,陛下大悦,之后召了我与岑兄到御书房去,问我们要何赏赐,还说岑兄已过弱冠,该是婚嫁年纪了,且又是青年才俊,便要在达官显贵家中择一位贤良淑德的美貌女子与他指婚,哪知岑兄谢了陛下恩典之后直言无意高门女子,他已心有所属。这番话惊得我连赏赐都忘了讨呢!”
“喀喀,”思敏清了清嗓子,效仿岑玄的语气,“谢陛下恩典,只是臣不甚在意门第出身,只盼得一知己相伴,实则是臣已心有所属,且已与她交换了信物,情深难移。此人虽无显赫家世,却温婉聪慧,此人……此人是卞家掌事侍女,名唤姚舒。望陛下成全。
“陛下虽讶异,但毕竟仁德,叹息了半晌,教岑兄将你领至他面前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位女子,使果决、温和的岑公子如此倾心,倘若果然非凡,就应允了他。哦,岑兄还让我将这信给你。”
我接过思敏递来的信,其中是岑玄言辞恳切要求娶我的语句,在结尾还附上了一首《桃夭》。
看着信笺上那行“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感到心中暖意融融,岑玄竟在陛下面前求娶我。适才这一番话,我已然是瞧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看懂了他的心意。原来与我互换玉佩,他竟存了这样一个心思,可却依旧没有想通他又将玉佩送还是何意。一时间我竟不知怎么办好。
此时有人送信到府上,是阿爹阿娘的信。信中说岑公子不看家世倾心于我,愿娶我为正妻,正是他们隐藏我身份的用意。其父岑渊又是他们多年相识,最熟悉不过,教养出的公子也是品行端方,只要我愿意,两家联姻,他们自是无有不喜的。信的结尾还郑重地印着阿爹的章。
原来,岑玄在回京前就写信给爹娘求娶我,可他只把我当作是阿娘最珍爱的一个侍女,求娶侍女都要郑重写信给主人家,可见他确然是重视我的。
我的犹疑在读完信之后打消了,我将信合上,对他们兄弟二人说:“明日,我随他去面见圣上。”
尾声
次日一早,我换下侍女装扮,穿上我最华美的衣裳,佩上钗环,细致梳妆,打扮成小姐模样,最后佩上那只紫玉麒麟,带着阿爹阿娘的信,乘上了岑家的马车。
岑玄见了我,一时哑然,半晌才说:“姚舒姑娘……如此光彩照人,岑某真是从未见过。”
“是啊,你从前见的只是侍女姚舒,而不是卞家女儿卞淑窈。”
御书房。
“卞先生真是耐得住性子,有如此一位聪慧的女儿却养在深闺从不声张,也难怪隐居这些年来鲜有人知他的居所。所以,这与北狄划定界线,教授知识的法子也是出自你了?”
“回陛下,是臣女一己拙见而已,能得陛下青眼,臣女不胜荣幸。”
“既如此,两情相悦,门当户对,朕还有什么不能应允的呢?今日便赐婚于你二人。”
岑玄的目光向我转来,仿佛在对我说:“这次你不能反悔了。”
拜别了陛下,我与岑玄并肩走着,思量许久还是不禁发问:“你写信给我阿爹阿娘求娶我,倘若我不应,你又将如何呢?”
他笑起来:“姑娘心中真无岑某?那姑娘在寄来的信中又写什么‘晓看天色暮看云呢’?”
我一惊,他怎得知道我那日对着云随手写了这句?难道是大哥哥在封信时误将我随笔胡乱写的玩意装进了信封?可现下想来,在众多写云的诗句中,我却偏偏写了这句,也是夹着这重意思吧。
我还想争辩:“那你此前不知我是卞家女,怎知我不是写给思敏的?”
“相识不久时,思敏便怕我误会,早同我说你二人胜似姐弟的,阿姐怎会给弟弟写相思诗句呢?”
我败下阵来,他轻轻凑近了一点:“晓看天色暮看云,我却想听姑娘说后半句。”
我微微害羞,但还是接了下去:“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不等他接话,我又想到一事,接着问道:“既是交换信物,你怎的又将我的玉佩送了回来?”
他柔和的目光注视着我:“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只是想姑娘明白,我亦在思念你。”
“如今,我甘心同你交换。”我拿出碧玉佩递到他手上,“可我怎的从前不知你竟如此狡猾?”
他从来都静若深潭的一双眸子里此时柔情满溢:“遇到你之前,我也不知。但所幸,我窥见了你的心意。”
更新时间: 2021-05-28 1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