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希
烟月无声，人事已改，她终于错过了爱情。
楔子
——那何为深情呢？
——所谓深情就是有朝一日，当你遇上更好的人，想要过更好的生活，我会笑着把你放进回忆里，终此一生，不再提起。
1）明月不照旧时人
谢玖没想到时隔九年后，楚羽衡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脱！”
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仿若一道魔咒钻进耳朵里，让她没有半分拒绝的勇气。
其实作为一个不入流的小演员，她哪里敢违抗导演的命令，之所以有那么一丝迟疑，不过因为对面那个人是他而已。
谢玖咬咬牙，伸手去解扣子。
这次她饰演一个心肠歹毒的女N号，一共就三场戏，却把剧中的好人害了个遍，最后毒害女主未遂，葬身火海，结局悲惨也算是罪有应得。
可是谢玖没想到，戏还未演完，报应先降临到她头上了。
今天到了片场，她才被告知其中一场裸戏要提前拍。她从未拍过如此大尺度的戏，毫无经验又没有心理准备，本来就不知该如何应对，偏偏在这样不堪的时候遇见了楚羽衡。
她偷偷用余光去看楚羽衡，他正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监视器，仿佛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她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难过，这些年独自挣扎的委屈一下子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最后如同洪水般迅速涌到眼里。
楚羽衡看着监视器里那个瞬间红了眼眶的女孩，或许是天气太冷，又或者是盘扣太复杂，她哆哆嗦嗦了半晌，却连一个扣子都没解开，手足无措地站在镜头前。她倏地抬头朝他淡淡一笑，他被她笑得出了神，蓦地想起他们初遇时的情景。
那时他在学校兼职校警，有人举报有外校学生偷摘学校的榆钱，他原本趾高气扬地去抓小偷，谁知她一看到他就跑过来炫耀：“你吃过榆钱饼吗？真的很好吃！”说着把手伸到他的鼻子前，她手心里淡淡的榆钱香就这样从鼻翼一路飘到心底，经年不散。
楚羽衡烦躁地站起来：“难道谢小姐只会解别人的扣子？”
谢玖的脸骤然一白，捏着盘扣的手猛地抖了一下，过了好久才扬起头，笑着说：“我正在学怎么投怀送抱呀。”
她的声线本就偏柔，这样听起来像是在撒娇。可是楚羽衡知道，这是她表示不屑时一贯的语气，他冷哼了一声坐下来，示意她继续脱。
这一次，谢玖倒是解得顺利，三两下就把一长排盘扣全部解开了，外衣也很快褪掉，只剩一件兜肚蔽体。
偌大的房间里霎时阒然无声，除了导演和“昏迷”的男主角，其他人的脸色精彩纷呈。一般拍这种戏都会清场，这次不知为何没有。众人原本是来看热闹的，等到发现导演和这个不入流的女演员关系非比寻常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拼命屏住呼吸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衣带从脖子上滑落的瞬间，谢玖心里有种万念俱灰的绝望，他果然没有让她停下来。原来他恨她至此，恨到要在所有人面前羞辱她。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身上骤然一凉，有什么东西兜头罩了下来，接着身体被人猛地往后一带，有人挡在了她前面。
谢玖睁开眼，人群散尽，屋内只留下楚羽衡和挡在她面前的叶离。叶离是这部剧的女主角，此刻应该正在前厅拍戏，不知道为何在这里。
“别怕。”叶离帮她裹紧身上的被单，朝她宽慰一笑，“Ares就这样的人，有时候太严肃了。”
Ares，谢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抬眼去看楚羽衡，他还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监视器前，脸上的表情辨不出悲喜。他突然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记得把违约金打到公司账上。”
2）聒碎乡心梦不成
如传闻所言，万朝对新人的推捧力度的确很大。谢玖才来公司短短两周，已经接连上了好几档当红的综艺节目，更有同门师姐、当红花旦叶离一路保驾护航，星途一片坦荡。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是谢玖始料未及的。三个月前她回国，走投无路时被三流经纪人Devin收留，凭借早年的武术底子做了武打替身演员。
这个角色是Devin为另一位女演员争取来的，那位女演员拍另一部戏时受伤了，谢玖受不了Devin的软磨硬泡就答应代替她，谁知却遇上了楚羽衡。
这次耽误了拍摄进度，根据合同要支付巨额违约金，她不得不与万朝签下十年卖身契。
能够与万朝签约无疑是很多明星梦寐以求的事，不过谢玖对成名并无太大野心，她只是想留在楚羽衡身边，哪怕一刻也好。
谢玖正出神间，Devin推门进来，翻着手里的通告单，头也不抬道：“今晚的通告已经帮你推了。Ares要约你商量一下新剧的角色，他六点来接你。”
谢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楚羽衡找她：“好。”
由于六点是下班高峰期，道路拥挤难行，谢玖被走走停停的车子摇得昏昏欲睡。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车内忽然响起熟悉的音乐，她猛地睁开眼，是她最喜欢的那首美国民谣，没想到楚羽衡竟然还留着。
谢玖微微垂下眼，无意间看见车的中央扶手上有一个倒扣着的相框，她偷偷翻起来一看，一时怔住，是她和楚羽衡的合照。照片被撕成碎片，又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纵横交错的裂痕触目惊心。她不知道他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他们的过往彻底粉碎，又是带着怎样的心痛，将那些碎片一一粘好。
这些年，他是不是常常这样一边听着歌，一边看照片想起她？
她转过头看向楚羽衡，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雨来，在这恍如梦境的场景中，她听见他温柔的声音：“这些年你还好吗？”
谢玖怔了怔，最后笑了一下：“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想知道她过得不如意，或者是否因为抛弃他而遭到报应？
楚羽衡的表情一僵，冷冷地看向她。刚才那一刹那，他以为时光倒回到了九年前，没有背叛，没有伤害，他依然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可她为何非要毁掉这来之不易的温情？她不知道这些年他有多恨她，恨到常常梦见他们同归于尽才能解气。可是梦醒以后，心底锥心的疼让他明白，他对她的爱永远要比对她的恨多一分。所以他才想知道，这些年那个人对她好不好，没有他对她好怎么办，比他对她好又该怎么办。
他这样心力交瘁，心心念念地想着她，而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活着？！
楚羽衡抓着方向盘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嘴角微微向下，一张脸彻底冷了下来，双眸与谢玖静静对视，半晌之后，他一仰头，倏地笑起来：“当然是想知道你过得不好。你过得越惨，我就越开心。”
3）长相思兮长相忆
至于在新剧中所饰演的角色，谢玖对公司的安排并无异议，楚羽衡很快就没有兴致继续与她讨论了，便提议去吃饭。
楼下就是一家日本料理店，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他点了生鱼片，而她对生鱼片过敏。
以前他总是清楚记得她的喜好：讨厌吃香菜，对海鲜过敏，有起床气，爱吃哈根达斯……
谢玖记得有一年圣诞节，他带她去市里吃哈根达斯，挤公交时钱包被偷了，两人身无分文，只好徒步往回走。路上积雪难行，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来气呼呼地往前走，他一路上追着她讲笑话逗她开心，她也不理，自顾自地走。他束手无策，弯身抓了一把雪，舔了一口，向她讨好地说：“你尝尝，甜的。”
那表情让她心里没由来一软，鬼使神差地舔了一口，险些冻掉牙齿。
后来她才知道，家境不好的他为了攒够她的生活费，每天放学后都要打几份工。可是只要她一打电话，他就会立刻出现。
他对她百般爱护，她曾以为他们的结局会像童话故事一样，白头不相离。然后她的父亲忽然病逝，母亲为了挽救家业，把她当成了交易筹码，让她与生意伙伴联姻。她不愿意，母亲为了让她就范，不惜以命相逼。
她可以为了爱情忍受贫穷和困苦，却不能赌上母亲的性命。最终她接受母亲的安排，与他最好的朋友林绍勍订婚。
那段时间她一直躲着他，不敢接他的电话，更不敢把真相告诉他。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如果他知道她离开他的真相，一定会痛恨自己的贫穷和无能，负疚感如影随形，那么他这一生都不会快乐。
那个在她穷途末路时唯一愿意收留她的男孩，她宁愿他恨她，也要让他毫无愧疚地活着。
和林绍勍去法国定居的前一晚，她终于鼓起勇气让人给他带了一封信，可他没有回信，后来她才听说，他去法国留学了。
初到法国那几年，她也试图找过他，但未果，只好强迫自己忘掉他。本以为就这样在一纸合约下了此残生，直到两年前的平安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把自己挂在学校那棵榆钱树上，对她说：“小九，明年这棵树会结很多的榆钱，你一定要回来摘了做馅饼。”
她自梦中惊醒，第二日便偷偷逃离法国。为了不被丈夫抓住，她辗转多个国家，直到三个月前才回国，思量良久，最终没有勇气去找他。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腔孤勇的小女孩，她的勇气随着那封没有回音的信消失殆尽，此后余生，她只祈祷不要再遇见他，可是辗转多年，终不能幸免。
餐后楚羽衡破天荒地帮谢玖点了一大份哈根达斯，她笑了笑：“我已经不吃冰激凌了。”
楚羽衡眉毛一挑，脸上多了几份嘲讽：“怕胖？也对，没有哪个富家子弟会对一个胖子感兴趣。”
他眼中的鄙夷像一柄利剑，准确无误地刺入谢玖的心脏，胸口疼得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她的笑微微一滞，过了许久，她才轻声说：“是怕……想起你。”
4）不知何事萦怀抱
公司最终决定让谢玖独挑大梁，出演新剧的女一号，男主是当红的人气天王，配角也都是当红偶像或是实力派老戏骨，就演员阵容来看，对她的栽培之意不言而喻。
新剧未播先火，首播之日便夺得各大卫视同时段收视冠军。公司举办庆功宴，鬓影衣香，觥筹交错。楚羽衡原本正在和旁人谈笑，不经意回头便看见人群中手足无措的谢玖。他忍了又忍，却仍是没忍住，嘴边浮起淡淡的笑意。这世上恐怕只有她，会在这种场合穿牛仔裤和T恤。
她像是在找人，仰着头四处张望，不小心撞到人，立刻低着头道歉。被撞的人显然不好说话，劈头盖脸地骂。
楚羽衡想上前替她解围，因为她撞到了财神爷程老。程老是万朝的元老，但凡稍有姿色又想上位的女星都想攀上程老的关系。他担心她吃亏，忽然又觉得她怯生生的样子有些好玩，所以故意喝着酒躲在暗处，看她如何处理。
谢玖唯唯诺诺地被骂了一阵，又顺从地抬起头。程老看见她那张脸时怔了一下，然后一只手顺势搭在她的肩上，笑眯眯地说：“陪我喝一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她一言不发地垂着眼，整个人看起来柔弱而无害，像一头温驯的小兽。可是楚羽衡知道，她随时都保持着警惕性，趁你不备的时候突然攻击你，一招毙命。
果然，她仰起脸大声说：“您这是想潜规则我吗？”
众人闻声看过来。程老面上无光，冷着脸将杯子重重地往吧台上一放，她很明显地被吓了一跳，小兔子似的蹦了一下，却倔强地仰着头。
很快就有人认出这个出言不逊的女孩就是新剧的女主角，大家同情她，却没有人敢出言劝阻。在娱乐圈混，最重要的便是明哲保身，人人都有七窍玲珑心，没有人会为她断送前程。
事已至此，楚羽衡也没有看热闹的兴致了，正要上前解围，却有人抢先一步，走过去搂住她的腰：“程老，夫人鲁莽，多有得罪。”
程老看清来人后，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正色道：“林先生，这位是您的爱人？”
来人点头：“改天亲自登门给您赔罪。”
“不敢不敢。”程老赶紧推托，“戛纳影展还得仰仗您多多支持。”
两人还在继续打着官腔，余下一众人纷纷猜测这位林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一向财大气粗的程老点头哈腰。
楚羽衡仰脖，一口饮尽杯中酒，大步流星几步上前：“林先生，好久不见！”
林绍勍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好久不见，阿衡。”
这个熟悉的称呼让楚羽衡微微一怔，仿佛他们还是年少青涩的模样。林绍勍是家财万贯的富家少爷，他是受人资助的贫困少年，不过身份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友情，林绍勍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懂他，他曾为有这样的朋友而庆幸。可后来林绍勍抢了他的爱人，甚至差点葬送他的人生。
楚羽衡微微一笑，那笑容在他漂亮的眉眼上慢慢绽开，最后抵达嘴角，变成一抹嘲讽的意味：“伯母还好吗？”
林绍勍的笑容猛地一僵，额头上青筋暴起，分明是生气了，可是很快就恢复成恰到好处的微笑：“不太好。”
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可是气氛却剑拔弩张，程老忙打圆场：“你们认识啊，真是太好了。Ares，林先生准备投资咱们今年的几部戏，有你们两位强强联合，咱们的戏一定大卖。”
楚羽衡笑而不语，转头去看谢玖，也许是刚从片场赶来，妆还未卸，更衬得她肌肤白如雪。
谢玖抬起头，看见楚羽衡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林绍勍放在她腰间的手上。她像个作弊被抓住的可怜学生，挣扎着想要从林绍勍怀里出来，挣不开，便像以前受委屈时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楚羽衡在心底冷笑一声，她还想用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骗他多久？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就是这样可怜巴巴地告诉他，她无处可去了，所以他收留了她，竭尽全力爱护她，可是最后她还是为了金钱背叛了他。
他永远记得九年前那个夜晚，她那高贵优雅的母亲用刻薄的言辞，狠狠践踏他的自尊，让他明白，自始至终，她的可怜都不过是装出来给他看的罢了。
谢玖依然可怜巴巴地在林绍勍怀里挣扎，这场景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小两口在调情。楚羽衡只觉得心头蹿出一股莫名的怒气，不知道是在恼怒她装可怜，还是生气她倚在别人怀里。
他理了理衣服转身离开，与她擦身而过时，脚步微微一滞，冷笑道：“谢小姐，媒体都已经走了，你在这里秀恩爱给谁看？”
谢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人扼住了似的，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虽然是她背叛在先，可后来他明明也舍弃了她，偏偏她对他连一句狠毒的话都说不出口。
只因为那个在她穷途末路时护佑她的男子，是她惨淡人生里唯一的念想。
她喜欢他，始于年少，兜兜转转，磕磕绊绊，始终不曾忘掉。
5）谁念西风独自凉
谢玖的事业如日中天，势头几乎盖过叶离，被封为新一代“Ares Girl”。她和楚羽衡一起上通告，媒体采访她：“你觉得Ares如何？”
她答得很有趣：“榆钱树。”是她一生所爱。
记者莫名其妙，又问楚羽衡：“你觉得谢玖如何？”
他答得滴水不漏：“她的戏很好。”
记者又问：“那你觉得她会取代叶离吗？”
他抬了抬眼皮：“无可取代。”
四个字掷地有声，谢玖指尖一紧，刺入掌心，疼得心头一跳。
录完节目，他独自驾车准备离开，谢玖在地下停车场门口堵住他，不由分说去开副驾驶室的门。楚羽衡锁住车门，摇下车窗冷冷地看着她：“林夫人，请自重。”
她垂了垂眼，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跟林绍勍没……”
“你们的事与我无关。”他打断她，说着就要发动车子。
他的态度让她有些恼怒，她一把抓住车玻璃拦住他：“楚羽衡，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来招惹我？！”
“我招惹你？”楚羽衡轻蔑一笑，“我想林夫人恐怕搞错了吧，把你留在万朝的人不是我，而是你那个可以让你奋不顾身的丈夫。我之所以会跟你合作，也不过是因为你是投资商钦点的女一号……”
在酒吧喝掉两瓶白兰地，谢玖才真切地感觉到了难过，楚羽衡真的不要她了！起初知道楚羽衡没结婚时，她还暗自想过，或许他是为了她才一直单身的，所以才会把她留在万朝，让她演女一号，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如今她还有什么颜面继续留在他身边，她想离开这里，像九年前那样去一个没有他的地方独自生活。人生能有多少个九年，瞬息之间，便是一生，可是她是那么不甘心，没有他的余生太漫长，她一个人走不下去。
她借着酒劲打电话给楚羽衡，打了好几遍他才接听。她听见他不耐烦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生日歌。她心里猛地一抽，难怪今天录节目时他一直心不在焉，原来是急着回去给叶离庆生。
“楚羽衡，”她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我在黄埔大桥等你，你不来，我就跳下去。”说完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关了手机趴在护栏上等他。暮色浓重，天上下起小雪，她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每次下雪他都会取一只自己的手套给她。她问他为什么只肯给她一只手套，他用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牵住她，笑得三分狡黠，七分腼腆：“这样我就可以牵着你走啊。”
她本以为他们可以这样一人戴一只手套执手一生，可她哪里知道，即使紧握的双手也会有放开的那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谢玖被冻得神志不清了，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抱住了她，那个温暖宽厚的怀抱让她有瞬间的恍惚，仿佛是楚羽衡在抱着她。可她很快就知道，抱她的人不是楚羽衡，因为她清楚地看见楚羽衡正站在桥头的路灯下隔着昏黄的灯光望着她，面沉似水。
谢玖被他看得愣了神，酒顿时醒了一大半，挣脱林绍勍踉踉跄跄地追过去，抓住他的手急急解释：“阿衡，我……”
楚羽衡甩开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骤然进入肺腑，冷得五脏六腑都疼得绞在一起了。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把眼底的情绪统统压回心底，这才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冷冷地说：“林夫人，如果你想让我知道你们夫妻有多恩爱，那你的目的达到了。”
他的脸色太冷，谢玖不敢开口，只能像以前惹他生气时那样，讨好地攥着他的袖口轻轻地晃了晃。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楚羽衡心头微微地颤了颤。
“谢玖，”他垂着眼睛轻声说，“我是疯了才让你这样一再羞辱我。”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说：“以后再也不会了。”说完他推开她大步离开。
路上积雪难行，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他心上狠狠劈下一刀，斩断他与谢玖所有的羁绊和过往。从今往后，生离死别，天上人间，她与他，再无瓜葛。
6）相思相望不相亲
那晚之后，楚羽衡不再与她合作，他甚至换了电话号码。谢玖想跟他解释那晚的事，可是每次在公司遇到他，他都会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形如陌路。她去办公室找他，每次都被他的助理拦住。
其实谢玖也不知道那晚林绍勍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一开始就互不干涉彼此的生活。自庆功宴之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唯一一次联系他，也只发了一封邮件，为了离婚的事。
这样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万朝十五周年庆典前夕。公司要拍一部歌舞剧，导演是楚羽衡，主角在万朝旗下的艺人中选。谢玖知道，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与楚羽衡拍戏的机会了，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这个机会，因为时至今日，她依然深爱着他。
选拔女主角的竞争很激烈，几番比试下来，只剩下叶离和谢玖，最后一轮比跳舞。叶离是舞蹈演员出身，她的表现得到评委的一致好评；谢玖的表现则更加出人意料，她的表现让楚羽衡都震惊了，他从不知道她这么会跳舞。
也对，他对她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她是离家出走的富家千金，还真的以为她是个无人疼爱的孤儿。
是不是一开始，她就在看他的笑话？这样想着，楚羽衡愤愤地抬起头，正对上谢玖势在必得的目光，他举起号码牌，主持人宣布结果，他的票投给了谢玖。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谢玖看到楚羽衡的脸色变了一下，然后他拂袖而去。
谢玖最终以一票之差险胜叶离，当选为新剧的女一号。接受完媒体的采访后，她去找楚羽衡，刚走到楚羽衡的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楚羽衡和叶离。
“你搞什么鬼？我明明是打算把票投给你的！”楚羽衡的声音里是压制不住的怒气。
“是我让助理换了你的票。Ares，你是一个专业的导演，你应该比我清楚，她比我更适合演女一号，不是吗？”叶离的声音始终沉静。
“有林绍勍在，”楚羽衡的语气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哪儿需要你我在这里瞎操心！”
“不一样。”叶离背对着门口，谢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怅然，“如果你给她投赞成票，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们的关系也会改善，这样你就会开心一点。Ares，我只希望你能快乐……你还爱她，对吗？”
谢玖只觉得一口气透不过来，屏住呼吸侧耳细心听，生怕漏掉一个音节。过了很久，她才听见楚羽衡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已经放下了。”
7）不许孤眠不断肠
林绍勍赶到谢玖家时，她正蓬头垢面地窝在被窝里看娱乐新闻，是楚羽衡与叶离正式交往的消息。昨天楚羽衡出席某品牌发布会时亲口承认，他正在和叶离交往，两人将在下个月订婚，这个消息很快就占据各大门户网站娱乐版的头条。
今天是新剧的开机仪式，谢玖作为女一号没有到场，有传言说她与叶离不合，所以有叶离出席的活动她一概不参加。林绍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是不能接受楚羽衡与别人在一起的事实而已，毕竟时至今日，她对他依然没有死心。
谢玖闻声抬起头，眼里的无助让林绍勍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他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平安夜，凌晨两点，她忽然推开他的房门，倚在门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林绍勍，我害怕。”
那是他们结婚七年来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他一时间有些怔忡，隔了好久才走上前，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别怕，有我在。”
其实他也害怕，因为医生刚告诉他，母亲可能熬不过那个冬天了。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对方面前露出弱点，可是第二天他刚回国，她就消失不见了。他派人找过她，却一无所获，直到半年前，他无意间在网上看到她的视频，当下就回国找她。他以为她想要扬名立万，所以默默地帮她实现愿望。
后来他才知道，她所做的那一切，不过是为了有机会能与楚羽衡比肩而立。
如果当年她没有爱上楚羽衡，又或者他没有为了家族利益，自私地将她从楚羽衡身边夺走，她一定比现在更幸福吧。
“楚羽衡当年没去找你是因为他根本没收到你的信，那封信当时被你妈截下了。”林绍勍把信放在谢玖手里，她却像一个木偶似的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绍勍知道她在想什么。劫后余生的人永远都不会再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腔孤勇的小女孩了，她在怕，怕再次被伤害。
“当年他没有出国，而是坐牢了。”谢玖闻言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绍勍，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那时，他知道我们要订婚，去找我时跟我打起来了，不小心把我妈从楼上推下去了，过失伤人致残，被判了三年刑。”
难怪楚羽衡会这么恨她，她的指甲嵌入掌心，疼得她的心突突直跳。她想要号啕大哭，却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林绍勍把离婚协议书递给她：“去找他吧。”
谢玖没有伸手去接，如果她不知道肮脏的真相，她还能用身不由己来安慰自己。如今她知道自己曾给他带来那样大的伤害，还有何面目继续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手中的信封，忽然问：“林绍勍，你爱我吗？”
林绍勍一愣，继而淡淡一笑，怎么能不爱呢？虽然最初的陪伴无关爱情，可是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就算他不爱她，也会爱上那些时光。
时光流逝得悄无声息，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她了，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助她成名，一直默默关注她。那晚他在黄埔大桥遇到她，其实不是偶遇。他一直偷偷跟着她，害怕她做傻事。他想在她穷途末路时给她意外的支撑，没想到却把她推得离幸福更远。
“小九，”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身上，嗓音温柔，“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别犯傻。”
直到林绍勍走出房间，谢玖才抬起头，她看着屏幕上楚羽衡俊美的笑脸，用了很大的力气，却还是没有笑出来。
8）情到深处情转薄
楚羽衡和叶离的订婚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他接到副导演的电话，说片场着火了，谢玖下落不明。
他的手一颤，杯中酒悉数洒在白西装上，大片的暗红刺得他眼睛一酸，胸口有种不知名的情绪。就在他不知所措时，一只温暖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然后他听见叶离那如春风般温柔的声音：“我陪你去找她。”
他们赶到片场时，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可谢玖还没找到。他和叶离分头找，刚跨进后院就看见谢玖完好无损地站在他对面，脸上是奸计得逞的表情。
其实屋子刚起火时谢玖就跑出来了，她是故意躲起来的，想看看楚羽衡会不会来找她。她原本不想再打扰他的生活了，却无意间看到楚羽衡早期的一个访谈，他说他之所以当导演是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他想站在有光的地方，让她随时能找到他。所以她想把当年离开的真正原因告诉他，可他一直躲着她，她只好出此下策。
谢玖刚想开口，助理却匆匆跑来说叶离受伤了，楚羽衡的脸色陡然一变，丢下她转身就走。
叶离伤得不是很重，谢玖和楚羽衡在医院照顾叶离。他们难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他给她讲刚去韩国时的事情，谈起叶离时的眼神与当年他看她时的眼神如出一辙，她的一颗心倏地沉入海底：“你爱她吗？”
“我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只是个导演助理，她已经是最佳新人。我拍第一部戏的时候，四处碰壁，只有她愿意相信我，帮助我。这些年她一直陪着我，如果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你还爱我吗？”她孤注一掷。
还爱吗？楚羽衡有些迷惑，起初等她是为质问她为何要背叛他，后来那种等待成了一种习惯，像是与自己较劲似的，非要等到她回来不可。
如今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听见叶离受伤时，他心里特别恐惧，害怕再也见不到她了。她爱他胜于她自己的生命，又为他虚掷年华，他欠她良多。从他决定与她在一起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无论爱与不爱，他这一生，都不会负她。
楚羽衡咬紧牙关沉默了良久，才抬起头看谢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轻声说：“我……爱过你。”他转头去看病床上昏睡的叶离，目光缱绻，“我答应过她，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冒险。”
她曾以为靠他们相爱的回忆便可以度过余生，可是记忆终究敌不过生活的锤炼，漫长的时光里，他终于爱上了别人。
谢玖也转头去看叶离，这个漂亮的女人，无论戏里戏外，都是善良美好的女主角。
楚羽衡遇上了更好的人，他想要过更好的生活，谢玖甘愿将他拱手相让。她给他最后的疼爱，就是让他在更好的人身边终老。
“楚羽衡……”谢玖扭头去看楚羽衡，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耗尽了她一生的力气，她掐着手心站了良久，才平静地开口，“你要好好待她。”
出了医院，暮春的阳光正好，她却觉得冷，不由打了一个哆嗦。看见林绍勍倚着车门等她，她走过去低头钻进车里，一路无话。
车子途经梨园时，台上迟暮残妆的女子正咿咿呀呀唱着：阑珊春日尽，荼靡花事了，纵有千般景，不复良辰时。
这唱的不正是她吗？她还有很美好的未来，可是她的未来里没有了楚羽衡。
谢玖无声地笑了，却像触到泪腺似的忽然泪如雨下，原来世上最伤人的事不是他不爱你，而是曾经深爱你的人爱上了别人。
烟月无声，人事已改，她终于错过了爱情。
更新时间: 2020-09-23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