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墙畔笛声浓

发布时间: 2020-10-06 20:10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柏林墙畔笛声浓

文/郎曼

“我要拿你做一个筹码。”

楔子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那人,是在哪一年?”

“1957年,东柏林的米格尔湖畔森林,你被绑票。”

“不是!故人重逢,我与他相识于一列火车上。”

“火车?”

01

火车从意大利出发,沿着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脉蜿蜒前行。

许盈年合上手中的羊皮书籍,天色迅速黑下来。

1955年她被迫中断学业,前往柏林与未婚夫沈宸宇团聚。婚事是两家父母上年冬口头订下的,他们却从没见过面。

便是那样一列火车,飞速前行。中途停车,对座坐了一个美男子。

“你也是去西柏林吗?”他放置好行李,拾起盈年遗落在地上的车票。

“是,又不是。”她接过车票的时候不自觉低下了头,避开了那双熠熠生辉而深邃、漾着令人目眩的笑容的眼睛。

那年他只有二十二岁,猿臂蜂腰,英武俊美。饶是她这个已有婚约的人,也会不自觉地沉沦在这个陌生男人的笑容里,她脸上泛着红晕,嗫嚅道:“你去哪儿呢?”

“终点是柏林,但是中途我需在冰湖下车。”

“那岂非同路?”话方脱口,盈年自责莽撞。可在候车室那会儿她便改了主意,要趁订婚前独自瞻仰万里冰河汹涌流淌的圣景。

她没再回应男子剑眉微挑所发出的疑问,假装读书。

只是在夜浓起身倒水之时,她才发现腿脚早坐酸麻,对面的男人依旧盯着她。盈年略一思忖,问出了那个一直哽在喉咙里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厉炎宸。星天之枢、北极星位置的宸。”厉炎宸在桌上一笔一画写给她看。

他说话间见盈年茶杯空了,便取出包里的茉莉香片,还替她续水。

厉炎宸很热情地畅谈,言谈间发现两人竟留学意大利同所高校。而他是博古通今的男人,舌灿莲花。

女人对男人的心动常始于高山仰止的崇拜。

“陪我,一起去寻找狗鱼好吗?”厉炎宸的邀约,恰与许盈年突然鼓起的巨大勇气相撞。望见他眼睛里凝聚的光,许盈年心里的那份好感在这个瞬间变得更加强烈。

尚对缘分充满幻想的两个人,于是在七个小时的短暂相识后,结伴坐上了同一辆麋鹿车。

他们拿着地图,找到了村庄,脚下却只见广袤盐海般厚厚的雪地。

许盈年跳下车,抓紧一把雪回身砸他,她忍住剧烈的心跳:“厉炎宸,如果你能在平地找到一块冰,我愿意答应你一个请求。”

他伫立在暴烈阳光下,嘴角闪动起戏谑的笑:“你就不怕,我抛给你世间最刁钻的请求?”而许盈年满心满眼只有这个丰神俊朗的男人。

附近家家村民备有铁锹斧头,两人借来,一直在雪地里劈到日暮,直到在脚下掘出一小块磨砂般澄蓝的冰地,夕照正模糊映射其中。

盈年又惊又喜:“是阳光在亲吻狗鱼的窗口吗?”她假装无心,却抓紧他的胳膊。

当她抬头时,厉炎宸灿若朝阳的眼睛再次堆满笑:“到柏林后必须来找我!”他递给盈年一张火车上已写好的纸条。

她收下纸条,也记住厉炎宸最初的模样。

02

再见厉炎宸,已相隔两年。

当时许盈年已无奈接受父母之命,准备嫁给未婚夫沈宸宇。

两年前,许盈年不是没有找过他,只是地址上奢华的豪宅,早在她到达柏林前夜,被一场熊熊大火烧尽。

厉炎宸自此下落不明。

她于1957年春在台南举办隆重订婚宴,回国前又独自了那座院落。莽草萋萋,寒鸦贮槽。曾经爱笑的美男子如今在何方?盈年仰起头,残垣断壁间唯有冷风回旋。

她很失落地订完婚,初夏时因沈宸宇在柏林有生意要处理,两人又折回。路上,沈宸宇对未婚妻爱护有加:“盈年,你不该跟来。现在柏林局势动乱,抢劫杀人时有发生。”

可正是在当夜,她在米格尔湖畔失踪,次日岸上遗留一只她订婚时穿的红绣鞋。警察断定盈年是被劫持来这里的。

而真实情况,连盈年自己都无法置信……时隔两年,她在街铺买预备带回国的礼物时,竟然再次遇到厉炎宸!

尘世翻迁犹如白云苍狗,他剃了短寸平头,穿着熨烫硬挺的大风衣,眉目依旧英俊逼人,只是颊上多了道狰狞的短疤,唇边微有髭须。

若非这个同样叫“宸”的男人承载了她太深刻的失望与牵挂,她真是很难将眼前落拓桀骜的他与记忆中那个俊美的男人对上号。

“厉炎宸!”酒杯从许盈年手中滑落,碎片红汁溅洒了一地。

厉炎宸斜瞥她一眼,结账匆匆离开。许盈年控制不住自己,执意追赶上前。

曾经的莱比锡大街,很多过往行人都看到一个女人紧拽住男人胳膊,微仰起脸:“我只需要知道你平安!我四处打探你的消息,整整两年!”她的脸被泪水浸湿。

他却连再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你认错人了。”说完他不耐烦地将她甩开,眼里只有冷冽的寒光。

东柏林沉重的钟声正自哥特式高塔型大教堂里响起,向晚街上刮起狂猛大风。

许盈年摔了满身尘土,依旧不死心,跟踪厉炎宸去了那面湖。他和几个黑人,正在湖畔商量见不得光的生意。终于她被发现,遭到绑架。

黑人们说:“这不正好?厉炎宸,你该知道她将是谁的太太?狠敲一笔,再送她上西天。”他们又说,“她已经听到我们全盘计划,这个活口不能留!”

许盈年闭紧眼眸哭,手脚被黑人捆绑严实。枪口对准头颅时,她想这一生将彻底完蛋。

可是巨大恐慌后,取而代之的是耳畔黑人的鬼哭狼嚎。厉炎宸终究怒了,夺枪,抡起拳朝黑人脸上狠狠地一揍,冷峻嗓音不容置疑:“这女人我要了!”

斗殴在那两年于他稀松平常,盈年却是初见,吓得直发抖,胶带封住嘴,喊不出声。就在湖畔一座废弃酒厂,黑人群起与厉炎宸厮打。她不敢想象他有那样凶残的一面,黑人有五六人,一度他被摁在地上踢到口中吐血。

最后他挣扎着站起身,颀长的背影对着她,保护住她:“我说最后一遍,这女人的命以后是我的!你们谁敢动她一根头发试试!”

那一夜,他言之凿凿,掷地有声。一时间黑人们哑然,不再敢出气。

厉炎宸迅速解开盈年身上的绳子,黑色轿车逃命般载她回临时的家。

“别愣在那儿,帮我收拾东西。”他与那伙人结仇,住所不再是安全之地。

初见、重逢,她与他一同经历的一切恍若一场梦。

盈年那日出门前携带的香囊里,恰是两年前他所写地址的纸条。大雨一阵猛过一阵,倾注在柏林里,他当真如曾经她所期盼的,带她来到那儿。

厉炎宸见盈年却步在被焚毁的豪宅前,冷峻剑眉再次蹙起:“不用怕,这幢鬼屋是我曾经的家。今晚我们在这儿过夜。”

他当真全然忘记他们短如朝露的邂逅?“我是许盈年啊!陪你一起寻找狗鱼的许盈年!”

“嗯。”他替她撑开黑色雨伞,另一只手提着行李沉默地走进。

整夜暴雨如注,厉炎宸没谈及家破人亡的真相,更对复仇计划只字不提。

03

盈年却稍有耳闻,曾经厉家在西柏林经商富裕,可惜卷入一场庞氏诈骗案,非但投注的全部家财被骗光,更欠下了累累债务。街坊邻里的传言中,大火发生在债主蜂拥临门一周以后,是厉父酒醉碰翻火烛,燃烧窗帘所致。

厉炎宸自那夜起父母双亡,沦为贫乞。而眼前在暴雨中的豪宅里,正泪如雨下,为他小心翼翼擦拭每道伤口的女孩,却由许小姐变作富可敌国的沈太太。

厉炎宸骤然盛怒,扯动伤口:“少假惺惺!”

他很粗暴地推开她,冷而犀利的眼刀射过去:“你以为我会白白放过你?”

他的薄唇忽然勾起阴鸷的笑,笑这女人就是自投罗网的蠢材。

盈年怔忪望着大掌勒住自己颈脖的男人。暴雨正混夹着雷鸣,顺着檐头,像用瓢子往下慌乱地泼。她两手握住他的手腕:“你想怎样?”

“我要拿你做一个筹码。”

厉炎宸绑架了许盈年,可在大笔赎金到手后,他仍然冷如一座冰山:“你已经看见我了,我只能带你离开柏林,这样才不会有人指认我。”

没有人知道,这话是否存有别的私心。但是两年漂泊生涯,已经让厉炎宸的手段越发狠戾。

在许盈年失踪的第五天夜里,他重新找好黑色轿车和司机,一身昂贵的法式西装,戴上白礼帽,是本该拥有的华裔贵族绅士面貌,可在出城接受检查时依旧遇到了麻烦。

大雨在那年的柏林连绵倾注,似不肯停止。许盈年趴在闭严的车窗玻璃上,看见大雨中的父亲和沈宸宇,她欲拉门冲出,可厉炎宸大的掌紧紧禁锢住她的腰肢。

“你放过我吧,我不会指认你!”声音细小,在如瀑的雨里,似卑微的乞求。

他英俊的脸依旧冷着,倏然手移上她的嘴唇,用力捂得乞求都不能再发出。

警察查看出城证件后,轿车缓慢驶出。许盈年拉不下来那双手,只能任由亲人的身影一晃即过。她终于悲痛欲绝地哭!沿路是白茫茫雨雾遮天。

厉炎宸沉浸在她的哭声里,倏然很愉快地笑:“你不是喜欢我吗?”

他扳过她的脸:“那么能和我在一起,你应该开心。”那双曾轻易使她沦陷的眼眸温柔望着她,企图以更蛊惑的方式钻进她心里。

盈年冷下脸庞,开始恨他!

厉炎宸看得出来,失落地松手:“有天我会放你走!”

“哪一天?”

“三到五年吧。”他冷颜补充,“这几年,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更不会向你家人勒索财物,只是需要你陪伴几年。”

“很难吗?”孤独的浪子不肯再给出更多答案,只侧头看窗外。

使人目眩眼花的雨里,找不到任何值得看的风景,夹杂着盈年悲戚的哭声,他忽命令司机把车开得更快些。

淤泥裹挟雨水,向两面玻璃“哗”地猛飞过来。

轿车在暴雨中里拼命奔驰了两日,像是要飞起来。许盈年严重晕车,等她醒来时已身处完全陌生的小镇,耳畔传来海潮拍岸声。

04

这座小镇临海,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有个繁荣初露的港口,每天往来穿梭各国船舶,码头上吊杆起落。

许盈年初来时,和厉炎宸住在港口边鳞次栉比的屋宇里较低矮的一间中。

赎金被他拿去做生意了。每天早晨他煮好饭菜才出门,任由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禁锢住盈年的自由。等到夜晚应酬归来,厉炎宸会提着很多蔬果进厨房烹饪。

有时他会捎带可爱的灰兔给盈年解乏,或者是全套油画工具,还会为她添置一些漂亮的衣裙。可第二天他发现,那些动物全死了,衣柜的衣裙被剪碎,而浓烈的油彩泼得满屋都是。

厉炎宸很平静地将盈年的歇斯底里尽收眼底,默不作声。

不久到她生日,他除了送盈年一把音色优美的鼓浪笛之外,更有封许父亲笔书写的遒劲草楷:

“盈年……许多事父亲当下不便明言,你在库克斯港好好生活……勿念!”

她惊得信纸从手中滑落,许父书法在台南堪称一绝,旁人不能轻易模仿,可这信件无论如何不该由绑匪传递!

“厉炎宸!”许盈年情绪越发暴躁,她抬脚踢飞椅上的鼓浪笛。

木质乐器却不易破碎,滚几个圈后,在角落摇晃。

厉炎宸这半年来包容下她所有的任性和胡闹,这一刻却突然无法控制住自己,他拾起鼓浪笛,眼神狠戾:“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冷而深的眼眸久久震慑住盈年,忽而他唇角扯了一抹勾人的微笑:“当然,和沈宸宇去年送你的大提琴比,的确是寒酸!”

话音刚落,顿时气氛在两人之间僵持住。

盈年猛地抬头:“我从未和你说过这些。去年的事你怎么会知晓?”

这一刹那,许盈年才清醒过来,那场绑架不是巧合,那根本是有预谋的重逢!她颤抖着说道:“你何苦演场苦情戏,被黑人打得不疼?”

他冷颜哂笑,并不把复仇的周详计划告诉她。只见他修长的十指反按住那件外形奇怪的乐器,那乐器许盈年是第一次见,仿若玲珑工艺品。

他薄唇轻抿,悠长的乐曲顷刻泄出,屋外已簌簌落雪。

在傍晚过后黑夜初临的几个时辰里,雪花轻轻降落到这座小镇。

他吹奏得缠绵哀伤,似喁喁情话。乐音飘开去,那刻码头安静,遥望渔火,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悠然感。

许盈年倏然捂住耳朵,暗示自己不能再受笛曲蛊惑。明明他是危险且狡猾的男人,她却总能在他身上意外找到别人不可能带来的安全感。好似只要他在身边,她就能闭眼在迤逦的梦里沉沦。

“我需要写封信,问清楚父亲,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这句咆哮用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厉炎宸放下笛管,叹了口气:“只要你乖,那人能给你的……”他犹疑片刻,承诺道,“那人能给你的锦衣玉食,早晚我也能给你。”

他的确极具经商头脑,赶上运气好,来年仲秋便买下了背山朝湖的独栋别墅。他命人在院子周围栽种了一圈紫薇树苗,只因许盈年在台南的老家是如此。

可厉炎宸从不在住处装电话,只每个月替她传递报平安书信,又雇请两名菲佣,名曰照顾,实则如影随形地看守她。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因为忙,他已经十几个月没有回家。两人关系僵持得如两座隔海相望的岛屿。

厉炎宸每次远渡重洋归来,总少不了送盈年昂贵衣裙、香水与价值不菲的珠宝。可惜她自幼在锦簇花团里长大,那些礼物看也不看。

不想这却催生一名菲佣的贪念。

1959年秋,厉炎宸再次出差的夜晚,别墅失了火。

盈年正反锁书房门给父亲回信,楼下忽然传来两名菲佣的争吵声。骂声甚嚣尘上,她却因语言不通,并未当一回事。

等到火势借着当晚的风恣意蔓延,呛人黑烟上蹿进门缝时,盈年才反应过来,但楼下紫檀木家具已被烧得“哔哔”作响,楼下已是一片火海。

一个菲佣倒在血泊里伸长手,用蹩脚英文哭诉:“她偷珠宝被我捉住,见挣脱不过,用桦木引壁炉中火烧窗帘,好分散我注意,背后还给了我一刀。”

盈年被黑烟呛得咳嗽连连,很自责地点头。本来她尚有逃生机会,但要拖抱走奄奄一息的菲佣却很难。突然吊灯轰然坠落,熊熊大火已将主仆二人重重围堵!

厉炎宸那日终于拿到对于复仇至关重要的一项证据,提早返程归家,但却在路上遥望到滚滚浓烟,心下猛然一沉:“那女人千万不能死!”

某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仿佛毒蛇盘住颈项,他迅捷踩下油门。

盈年模模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喊她,喊声近了又遥远。火龙长舌舔舐,她被灼热空气烤得意识迷糊,觉得自己已到了弥留之际。

这时门被踢开!漫天火光里,厉炎宸披张湿毯坚定不移地闯进来,被焚毁的桦木在他们之间不断坠落,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好艰难。

“不要睡!该死的,我命令你不准睡!”他脱下身上湿毯裹住盈年,把她的口鼻用湿巾全捂住,小心背在背脊上。

火场能见度太低,浓烟直呛到喉咙。

“不要再管我。”盈年费力地嗫嚅,“你快逃吧!否则两个人都会死在这里!”双臂从他颈脖上松落,厉炎宸猛地兜提的刹那,右臂碰触到火物,吃痛得一哆嗦。

他忍住被烧伤的剧痛,用力攥着她的手腕不松:“你还记得吗?你尚欠我一个请求,我早说过是世间最刁钻的请求。”

盈年滚烫的泪水润湿他干燥的脸颊。

重逢前两年等待,沦为人质后两年怨怼,她无数次懊悔并且诧异着:“你会抛给我什么请求?我要死了,恐怕做不到!”

“我要你摘下明年的紫薇花送给我!”

“复仇的日子太孤独,盈年,你是唯一让我在仇恨之外找到活下去的目标的人。”厉炎宸脸上已灰成一团,终于狼狈地把盈年背出了火海。

可惜她已昏迷,听不见那句迟来的告白。

05

盈年昏迷中梦见自己置身冰雪世界,二十岁梳麻花辫的自己甫回头,就看到厉炎宸伫立在雪中低矮松树旁,手里捧着钻出的一块冰,黑瞳灵动,他的周身都被圣洁而纯美的气场罩住。

“许盈年,跟我回西柏林!嫁给我好吗?”

她莞尔,点头,剔透冰体比南非数克拉钻石更显璀璨。

醒来后,她在病房读一个神话——丘比特深深爱上了普绪克,希望她给普绪克花园古堡的幸福生活,同时约定永远不能看见自己的脸,但普绪克没能抵制住疑虑,擎了一盏灯烛。

当她惊喜爱人竟拥有如此英俊的容颜时,却也永远失去了他。

爱神是为保护新娘,迫不得已藏起最真实的一面。她却不知道厉炎宸绑架、羁留自己的真实意图,但是她决定不再探究。

转眼1960年的春天来了,厉炎宸独资的第二家工厂开办。

五十年前不像后来流行明星剪彩,高眉深目的德国员工与老板欢聚一堂。许盈年笑容恬淡,伫立在厂区紫薇树下,看他们鸣放礼炮。

自打火灾逃生后,厉炎宸不再禁锢她自由,他终于回到原本的轨道,待她如若至宝。

那天当地来了几家大报社采访,结束后循例拍集体照。员工们忽高声喊:“厉太太也来啊。”盈年跑在风里的步伐一顿。

接着她听见来访记者称赞:“厉太太美丽而端庄。”

很多正笑着的员工齐向她看过来:“是啊!我们厉先生真爱护太太,生意全在太太名下,走到哪里,都将太太的手包裹在掌心。”

许盈年僵直在风里的步伐却依旧不动。爱恨交缠的幽谧光阴里,她的心泥足深陷,早形同木偶,爱恨提线牢牢掌控在厉炎宸手中。可是他却从未在人前,亲口给过自己正式的名分。

盈年感到窘,厉炎宸高大的身姿正伫立在员工们背后。

那是为数不多的艳阳天。春阳,在她与他之间短短的道路上绚烂普照。

终于,他笑若朝阳:“过来拍照啊!太太!”厉炎宸冲她招手。

“过来啊,我的太太!”当厉炎宸的笑意再次达到眼底,盈年飞跑,投进他的怀里。

一时紫薇花飘坠,似场浅紫色急雨,厂区里溢满欢声笑语。

但站在所有人对面正调试焦距的摄影师却突然皱起了眉,疑惑地抬起头。

庆典散场后,他问:“您是许盈年小姐吗?”他等在盈年将走上厉炎宸轿车的路旁,“您父亲和后母已经在台南报纸上连登三年寻人启事,重金寻找您!”

06

许盈年又想起丘比克与普绪克的神话——谜底揭开往往是琉璃梦破时!

她傻坐在港口旁的木椅上。夕阳血红,颜色变幻,多像她初来那天。“呜呜”声响,最后一艘远航客船也驶离港口,她竟没察觉天会黑得这样迅猛。

她起身回去,一家婚纱店的灯光晕黄出台阶。

星罗棋布的店铺都黑漆漆关掩的那条街,分外抢眼。盈年起初被婚纱吸引,最后视线聚焦到店内越洋电话上。

长音嘟嘟!一遍没人接,两遍没人接……她将按下第九遍的最后一个键,漆黑长街忽然跑来厉炎宸颀长身姿。

工厂、港口……所有能极力想到的地方都已找遍,没有盈年的踪影。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按住胸脯,最后停在那里,掏出风衣口袋里的铁烟盒。

几条守街铺的藏獒犬被脚步惊醒,“汪汪”群起而吠,吠声愈加骇人。盈年握住话筒的手忽一抖,不想再纠缠所谓真相,一切却已太迟。

几万公里之外的台南,她后母身心俱疲地赴宴回来。这几天,因为许父和沈宸宇父子日渐白热化的矛盾,后母寝食难安,手腕正斜支撑住头颅,电话来了。

“盈年?”她从沙发上飞跳起,“盈年,你再不现身,你父亲要有牢狱之灾!”

这句话恍若万支箭自话筒里“咻”地齐飞插来!许盈年张大耳朵:“我前几天才收到爸爸来信,他不是又受聘台大,正在教书吗?”

“信?我们寻找你三年,没半点下落,谁都不知道他把你藏在哪儿,有什么信?”

后母嗔怪:“盈年,厉炎宸拿你性命做要挟,让你爸爸帮他收集沈家诈骗证据。可这事当年你父亲也有份!是他在厉家和沈家之间牵线。这些年厉炎宸砸钱,疏通很多关系,也掌握了罪证。沈宸宇父子担心垮台,把责任全嫁祸到你父亲头上。”

后母的语速愈说愈快,她独自承担太久的害怕,现在终于有人可以吐露。

可是电话那头却长久沉默,婚纱店女老板望着呆若木鸡的许盈年。

一颗颗滚烫的泪自翻动的长睫下沁出,眶满之后,止也止不住地顺着面庞倾泻而下:“阿姨,我很快回来。”她的泪“啪嗒嗒”打在她挂断电话那只颤抖的手上。

店里的光照得玻璃橱窗那件婚纱很美,她却拖着步子哭到凌晨,直到天空中下起了小雨。

厉炎宸找遍库克斯港。到凌晨丝丝细寒的雨浸透憔悴面庞,他和所有的客船商都打招呼:“如果我太太要出海,请及时拦住她,通知我。”

当他找到最后一家时,许盈年就在轮船不远处的,古茂老树后看他。

“我的太太……”他抽空两盒烟,嗓音喑哑,焦虑地和所有人说,“我太太……”

她自二十岁认识这个男人,终于苦尽甘来,连人前“太太”的名分都有了,却心如死灰。

盈年哂笑自己傻,在谜底了然的此刻,脑中居然刹那闪过那个誓言——摘下紫薇花兑现请求时,厉炎宸承诺永远不再让她哭。

而事实的真相却是他不爱她,伪造书信欺骗她。

厉炎宸只拿她做一枚复仇棋子!

盈年背倚老树,缓缓地滑坐了下去,她痛得齿牙颤抖,身体渐趋无力在痉挛。

07

厉炎宸再找到许盈年的时候,她真的已成沈太太。

但这门婚事却遭到许父的强烈反对。老先生半世识人精明,只做错两件事——把爱女许配给诈骗犯,又将诈骗犯引荐给自己在柏林的旧友。

不,还有第三件:为防干涉,他将实情隐瞒了妻子。

近六十岁的人老泪纵横,往地板上痛心杵着桃木拐杖:“盈年,你在库克斯港我一直知道!那些信就是爸爸写给你的呀!”

怎么回事呢?早在她失踪的雷雨夜第二日,厉炎宸向沈家索要赎金,电话被当时恰在场的许父接起。故人之子,许父和他谈了很久,方知自己闯下重祸。

“厉炎宸,你父亲的逝世是我间接造成的,请给叔叔一个弥补的机会,我和沈家熟,我来调查取证,只是有个不情之请,带我的女儿走,别再让她卷进是非!”许父恳求,“你替我好好照顾她!”

盈年安静地听完,两只手撑扶着窗棂,目之所及是眠獐般的远山。

自从返台后,她变了个人,长发盘作妇人髻,眼眸冷而幽深:“爸爸,沈宸宇说只有成为一家人,他们父子才会相信你不会再帮厉炎宸取证,他们才肯放过你。”

事态不知不觉变得危急。诈骗案所有罪责都被指鹿为马,全套在许父头上。

盈年苦笑,淡然道:“如今木已成舟,我和沈宸宇领证了,只要你能平安,我愿意做任何事情。爸爸,请为我准备婚礼吧。”

许父握住拐杖的手惊诧一抖,脸上唬得颜色大改。他痛心疾首,可是他的独女是如此顽固的人,此刻,有谁能够再更改许盈年的决定?

几日后,她不出意外地再看见厉炎宸。

此时已是春夏之交。厉炎宸约盈年在日月潭见,她从未开败的红荼蘼深处走来,新嫁娘红妆诱人,艳丽得不似离别,反倒令他产生错觉,她是来等自己隆重求婚的。厉炎宸阿玛尼白衬衫口袋里,真装着了一枚八克拉大的蓝宝石钻戒。

面前“这抹红”款款落座,她向侍应生要茉莉香片时,他骨骼分明的十指间始终夹支烟。自从库克斯港她不告而别,他的烟瘾发作得特别厉害。

疯狂寻找盈年未果,他往许家打电话才知道她已回台南。

“什么事?我还要拍婚纱照。你长话短说。”

“盈年。”厉炎宸深吸几口烟。当初他同意许父犯险取证,日后被沈家察觉,连累许家的局面早了然于心,不怪盈年如此恨他。

“盈年,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你离婚,然后我们结婚,全家人离开台湾。我有信心也有能力,给你们好的生活。”

他将摄人魂魄的蓝宝石钻戒,投进玻璃杯。

“你能放下仇恨?”

“不能!但是逝者无法再复活,我不能连累许伯伯入狱,更不可能眼睁睁看你断送一生幸福。”

肺腑之言却令她决绝起身。

盈年明眸皓齿的妆颜让泪水浸花:“如果当年父亲没主动要求帮你取证,三年前你会带我走吗?你不是一直眼睁睁看我被诈骗犯追求,直到订婚?”

“厉炎宸,你羁留我三年,不过是握住一枚让父亲忠心替你赎罪的棋子!”

不,不是这样!

他百口莫辩!紧紧地抓住盈年胳膊。

厉炎宸也不知自何时起,仇恨试炼过的、他自诩铜墙铁壁的心,盈年穿透它熔解它,让异样的情愫像癌细胞一样在他的躯体中疯狂扩散。当他醒悟时,忽感到身心太痛,对她的爱已是不治。

“请你原谅我!”

盈年银牙咬碎,犀利的眼眸最后侧目看住他:“请你余生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的丈夫,或者继续复仇,连我一起当作诈骗犯,将我们关进监狱。”

厉炎宸怔忪地望着她,眼睛凝满痛苦。

盛大奢华的婚礼如期举行,许父气病而没有到场。盈年擎举高脚杯,与沈宸宇十指相扣,招待入席的名流宾客,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瞥向入口处,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谋划什么。

彩绘玻璃在高处虚掩的埃及顶大酒店,天花板对穿有风,绕了几个圈回在宾客登记台。

厉炎宸没有来,他对她始终也只是有些许愧意,所以一段尖刀剐他心窝的话,足够令他放手。

两人结婚后,五年前庞氏诈骗案的风言风语已在台湾生意场上流传开。沈氏一族声名狼藉,沈宸宇只能带着许盈年远渡重洋,辗转意大利、法国,很快变得下落不明。

08

厉炎宸转手了在库克斯港的全部生意,满世界疯狂寻找盈年。

最后他回到当年那片雪地,阳光美好如金色美酒,却再没有许盈年。

他站在柏林拥挤的人潮里,听着台南人嘈杂的笑闹声。他去过威尼斯奈何桥,也访过罗马斗兽场。好多擦肩而过的倩影,都让他以为是她。他每每惊喜追上前,拍过女孩的肩,却又一次次失落地垂下手致歉。

他也往许家打了无数遍电话,许盈年后母听见他的声音,却也只能不停地哭诉他们也找不到盈年。

从此是来来往往如鲫的人海,空荡荡得再没有许盈年。

他只能后悔诀别那天夜晚,自己醉酒撞车,在医院昏迷月余,等到刚刚转醒,就看到了报纸上铺天盖地刊载沈宸宇父子转移财产、举家离国的新闻。

一年后,厉炎宸接到西柏林警署的信函。

五年前庞氏诈骗案的真凶——沈宸宇父子在柏林落网,罪证非常充分,是沈太太提供的。她与丈夫对簿公堂,漫长的官司后,洗清了许父的嫌疑。

柏林局势已变得紧张,东德在己方领土上拉起铁丝网,将整个西柏林包围住。

厉炎宸风尘仆仆赶到时,许父焦急地相告:“盈年这半年都在柏林,找到沈家父子曾经的一个同伙,那个人患了肺痨,命不久矣。她每天去修道院照料他,终于让他供出当年许多内幕,我才可以平安。”

许父拂袖哀哀地哭:“我真是害苦自己女儿!”

厉炎宸眉宇凝成浓厚的结,一种不祥的直觉,让他的心如密雨侵击下的河水:“盈年人呢?”

“那人要出殡。她几日前去了东柏林,就没有再回来。”

“我去找她。”

许父迫切地拉拽住他:“这几日往来手续很紧,我已经托人在办。她户籍在台南,应该可以从东德被放还归来。”

一秒仿佛一年,厉炎宸那夜随许父守在戒严的柏林墙畔,忐忑地拱手祷告。夏夜凉风似海浪,骤然在他英俊却沧桑的脸上拍击下泪痕。

幽幽地,耳畔有笛声,在异国漆黑的夜幕中,回荡得如泣如诉。

是鼓浪笛!笛曲含着穿肠刺骨的恨,但是比恨更加浓烈的,是至死不渝的爱!笛音须臾骤停。

“盈年。”厉炎宸颀长的身姿唰地站立起。

好怕只是恍惚出现幻觉,他揉了揉被大风吹红的眼眸。许盈年蓬头垢面地被送出来,手中的鼓浪笛突然无力落下。

厉炎宸飞跑上前,强健的臂弯像抱住生命中的唯一,紧紧地把她拥揽进温热怀抱。

“盈年。”他低唤她许久,不见答话,抬掌想往英俊脸颊上自扇几巴掌,确认这不是梦境。

盈年倏然抬手,心疼地攥住他的手腕:“会疼的!四年前你自导自演一场苦情戏,让我飞蛾扑火跟随你跑了;火海逃生让我心甘情愿为你豁出性命,嫁给不爱的男人;现在又想用疼,逼我答应什么?”

“不!”他认为必须消除那层误会,“重逢不是我设计的,那刻我真的害怕你被黑人杀死。”

盈年突然踮起脚,猝不及防地吻上他的嘴唇:“是你设计的?”

“对!是我设计的。盈年,纵然绑架,我也要把你一辈子绑在身边。”

大脑瞬间空白,厉炎宸想不出动情的诺言,低下头捧住盈年的脸颊缠绵地吻。

无数难舍难分的爱侣,在其后的多年间,甘愿赴死枪下,亡魂也要翻越柏林墙,不是每一对都能像他们这样幸运。

盈年跟着厉炎宸与父亲回到台南,后六十年的岁月平淡如水,怀抱伟岸身姿,她变成世界只有丈夫与三个儿女的俗气主妇,珠光宝气了大半辈子,到老被孙辈嫌弃:“奶奶像小孩子,饭都不会煮,太笨!”

白发苍苍时沈宸宇出狱,在台南街头遇见她,问:“你是哪一年喜欢上那老家伙的?”

“1955年,火车上。”

火车从意大利出发,沿途圣洁风景宛如天堂降下的一路圣光。她在他最初的那一笑里,便知道自己此生注定是个幸运的女人。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10-06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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