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黎
晴儿刚念完大一的暑假，我决定带他去日本旅行，于是问他具体想去哪里。他说：东京附近有一座桥，我想去看看。
他有些腼腆又故作漫不经意地说：是一部日本动漫连续剧，用了一个东京附近的小城作故事背景，片头是一座桥，里面的人物也常在桥上活动。他想看看那座桥真实的模样。
我问他小城和桥的名字，他找出两个汉字：“秩父”。是地名，也是桥名。我对日本地理还算熟悉，竟从来没听过。
跟很多美国少年一样，晴儿高中也迷上日本动漫。他给我下载了这部动漫连续剧，名字很怪很长，译成中文是《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看见的那朵花的名字》，简称《那朵花》。
儿子愿意同妈妈分享嗜好，我受宠若惊，于是断断续续看完。看到最后，我隐约有点懂了。
一开始出现的是个邋遢颓唐的男孩，名叫仁太。他该上高中了，却躲在家里打电玩不去上学；他曾经有过一群好朋友，还是其中意气风发的领头，可现在大家疏远甚至瞧不起他。有一天，他那群好友中几年前因意外去世的女孩，忽然出现了。当然，她是个鬼魂，而现在只有仁太看得见她。这个女孩也长得跟仁太一样大了，但可爱善良跟当年没有两样。她的出现，是希望在转世前完成一桩心愿……
剧情就此展开：五个昔日伙伴，各自带着丧友的创痛和负疚孤独成长，刻意与老友疏离，同时穿插女孩未死前，六个孩子的种种往事；时而活泼幽默、时而温柔忧伤的调子，配着柔美而写实的背景画面（都是秩父这个地方的实景），生动描绘了几名少年看似冰冷叛逆的外表下受伤的心灵，如何被故友的鬼魂愈合(liunianbanxia.com)。
看完《那朵花》，我对晴儿说：好，我们去秩父市，去看那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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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俩出了秩父西武站，一眼就看到对街的“秩父观光情报馆”，里面不仅资料齐全，竟然还有《那朵花》连续剧的景点地图。
母子俩上了公交车，按图索骥，跟司机指着秩父桥的图片，司机点点头。到了桥前发现根本不必打招呼，那座桥跟影片上一模一样，怎样也不会错过。
走上桥才发现这是一座可通汽车的“斜张式”公路桥，专供步行的旧秩父桥就在旁边。母子俩又走上旧桥，看碑文知道这是一座颇有历史的老桥，最早的桥基建于明治年代。栏杆和桥身都很美丽，桥柱上立着古雅的路灯，桥面铺着红砖，还有花坛和日式园林里的观赏石，衬着背后新桥的桥柱和钢索，很上镜。难怪《那朵花》的片头用的就是这个景点，六个小孩在这里奔跑欢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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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儿小时候也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威廉和艾里克。他跟威廉从幼儿园就同班，一直到高中还同校；和艾里克则是小学二年级开始同班。因为住得近，妈妈们也变成了好朋友。学校有什么活动常常是三个妈妈轮流开车带他们。妈妈们亲昵地称他们“三只小猴子”。
小猴子会长大，有了各自的性格，成长缓缓地把他们疏远分隔了——三五年的时间对妈妈们来说短暂迅速，对他们却是一段够长的成长岁月。
晴儿跟威廉虽然还在同一个游泳校队，但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声说笑，只是像普通朋友那样淡淡交谈。晴儿跟艾里克原先组了一个乐队，可是因为两人对歌曲的选择不同，也渐渐不再一起练琴了。妈妈们还是常约了一道喝咖啡，谈谈孩子们的近况：英俊的威廉很有女孩缘；艾里克又组了一个乐队等等。
事情发生在晴儿高三那年。一个秋天的早上，我接到艾里克妈妈的电话：威廉出事了。
我一直很难描述那个早晨。记得我立即拨了晴儿的手机，告诉他：他很快就会听到威廉的事，但妈妈要做第一个通知他的人。这样可怕的消息，从妈妈的口中听到，可能不会像从其他人听到那样残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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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自杀了。前一个夜晚的深夜时分，在学校附近的火车道上。
他是在家人都睡下之后，偷偷潜出家门，脚踏车停在路旁，然后躺卧在铁轨上，静静等候末班火车疾驶而来……
那天上午我去威廉家。面对威廉的父母，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世间有没有更难以回答的问题——当做父母的被问到：“你们的孩子为什么自杀？”威廉的爸妈只能说实话：“我们不知道。”谁都知道威廉生长在一个快乐和睦的家庭：乐天的爸爸、随和的妈妈、伶俐的妹妹，夏天时一家人出门露营，冬天到夏威夷过节，星期天上教堂……到底是为什么呢？合理的推测是青少年忧郁症，但威廉从小就调皮搞怪，难以相信他有忧郁的一面。
我静静陪威廉的妈妈坐着，客厅桌上放着威廉的照片，从小到大，在“三只小猴子”那张里，威廉眯着蓝色的眼睛笑得那么开心……
威廉的追思礼拜晴儿自己去了。后来威廉妈妈告诉我：她给少年们每人一张卡片请他们写几句话给威廉，结果晴儿密密麻麻写满了卡片的两面。晴儿从来就不是个善于用语言表达感情、尤其是深沉而难以启口的感情的少年。当我读着那些话──那些对童年美好的回忆，对多年好友的深情，对成长的惶惑，对生命种种疑问的无解，对朋友不告而别的不舍与哀伤……我原以为他们已经不再是好友，也许伤害不会那么深……我竟然大错特错了。
高三是困难的一年，课业繁重，要开始申请大学，而晴儿和艾里克经历着他们从出生以来最困难的时日。妈妈在旁边只能暗暗心疼却使不上力，孩子像紧闭的蚌壳，痛苦无从宣泄。有时我开车经过威廉家那条小街，恍惚觉得三只小猴子还挤在后座说笑，但我知道那些情景正如他们永不返回的童年一样：永远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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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父旧桥上，六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在奔跑；然后，下一个瞬间，时光已经流转，五个各怀心事的少年缓缓走过，后面静静跟着一个永远不再的女孩……
我对晴儿说：“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看这座桥了。”
“我想你是知道的。”晴儿说。
我们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车窗外的风景飞也似的掠过，童年在身后，成年在未来，这段哀乐少年岁月里，有些朋友没有能够一道走下去，就像有些花朵没有来得及知道名字，有的桥没有能够一同跨越……成长就是学会用自己的方式去纪念，去疗伤，去继续走。晴儿以后人生漫长的路，妈妈最多只能陪他走到桥头，目送他跨过，一座桥，又一座桥。
更新时间: 2014-03-05 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