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你

发布时间: 2019-12-07 20: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终于等到你

文/渭七

1.

2015年,我在上海工作,住在虹桥附近,每天上班要从威宁路站搭地铁二号线到人民广场再换乘一号线。早晨八点左右的地铁很有规律,相对而言总是一趟挤挨着一趟空。我从不赶时间,每天宁肯早起五分钟,也总要等那一趟空的。

而这个习惯,诚如你所料,和一个女孩有关。

2004年的宜城,286路公交车宜城中学方向第二站,公交车正如2015年的威宁路地铁,早晨八点,相隔十分钟,一趟挤来一趟空。

那一年我十六岁,穿着肥大的蓝白色校服在站台上和一群人一起等车。车来了,是挤的那一趟,赶时间的人一拥而上。而我不着急,我后退两步给他们让道,等到车开走了,我再绕到早点摊前买一个煎饼果子,慢吞吞地吃着,边等接下来那趟空的公交车边用余光觑着斜后方。

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她来了,我精神一振。

公交车也来了,空荡荡的,我和她先后上了车,她坐在最前面,我坐在最后面。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心里默念了一个数字,12。

12,我和她乘同一班公交车上学的第十二天。

她叫顾晓梦,没错,和后来《风声》里那个倔强的老鬼同名。我们是同班同学,然而彼此却无比陌生。

她当然不会知道我是专门等她“同车渡”的,她甚至可能都没看到我。

直到第22天,发生了一个意外,空的那趟公交车晚来了三分钟。于是我和她,非常不幸地迟到了。

班主任对于迟到的处罚措施是独自站在教室外上早读。那天的早读是语文,学到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有段落要求背诵。我和顾晓梦站在教室外,顾晓梦则倚靠在墙上背诵——

“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她念得铿锵有力,我听得心惊胆战。

一节早读课只剩下五分钟,教室里的朗读声也疲软了下来,我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搭讪:“嗨,你为什么迟到?”

2004年,十六岁的顾晓梦是大眼睛、中长发,她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掖在耳后的头发滑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她没回答我,只是问:“你又为什么迟到?”

我不假思索:“我家刚搬到那儿,不太熟悉。”

她若有所思:“哦,那趟公交车五分钟一趟。”

等等,她说“那趟”公交车,意思就是她知道我坐的是哪一趟公交车?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我,我内心欢呼雀跃,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一个“哦”。

后来我便不再装陌生人。每次在站台上遇到她,我都会跟她打招呼,在车上也不再特意坐得天南海北,如同小王子和狐狸之间的距离。我们的座位渐渐缩短至没有距离。到学校要花费二十分钟,我就抓紧时间和她说些闲话,比如刚刚过去的数学考试、即将来临的体育测验……

她不多话,只是听我说。

第四十六天,她突然问我:“你不讨厌我吗?”

2.

她会这样问我,当然是因为有很多人讨厌她。

整个高二十六班有一半人把对她的讨厌摆在脸上,还有另一半人把对她的讨厌放在心里,一个月前我也是前者之一。

平心而论,顾晓梦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她学习成绩出挑,为人却太过自傲,一副讨人嫌的睥睨众生的面孔。“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是猫的萌点,而不是人的,尤其不该是一个青春期少女的。

2004年,刚刚进入二十一世纪四年时间,多图杀猫的年代。互联网尚在起步发展阶段,家庭电脑还未普及,尤其是宜城这样的三线城市,有电脑的家庭屈指可数,开网吧是学校附近最火热的生意。

每到周末我都会去网吧上网,一间小小的网吧里大半都是熟人。女孩们看电视,男孩们玩游戏,为了防止学校老师搞突然袭击,每台电脑里都储备着下载好的美剧。网吧老板在门口放风,一有可疑人士出现就发信号。网瘾少年们一秒钟迅速切换到看美剧模式,如果老师们诘责起来,就理直气壮地说看美剧是为了学口语。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真的认认真真在看美剧。

2004年,CSI已经播到了纽约季,而网吧电脑里储存的还是迈阿密。我看得如痴如醉,满心想着以后要去考警校。

顾晓梦不来网吧,她是宜城屈指可数的家里有电脑的人。

只有一次她来了,她是和年级主任一起出现在网吧门口的。或许他们只是在路上偶遇?可谁知道呢。但毫无疑问那一刻网吧里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敌意。

年级主任照例巡视一遍就离开了,顾晓梦却留了下来。她打开一台电脑,既没有看电视剧也没有玩游戏,而是把一本书摊开在眼前,开始打字。

我离她近,瞟了一眼,看到那本书是历史教科书。

后来我们俩熟识后,她告诉我,那是她独特的学习记忆法。对她而言,在键盘上用电脑做读书笔记,效果远大于抄写加诵念。那天是她家电脑出了问题所以才来的网吧,她当真不是年级主任的眼线。

但同学们却无法对她不猜忌。

因为她的存在,所有同学都浪费了一个可以自由看韩剧、玩游戏的周末,只好老老实实看美剧。大家觉得无趣,渐渐离去,到最后只剩下我、顾晓梦,以及另一个男生周崇明。

我和周崇明分别坐在顾晓梦的左右两边,气氛太尴尬,周崇明笑着跟顾晓梦搭讪:“你也来网吧学习?”

他的屏幕上播放的也是美剧,顾晓梦瞟了他一眼,语气生冷:“是的,但我是真正来学习的,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周崇明的表情有点僵:“挂羊头卖狗肉?”

顾晓梦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个不停:“是啊,什么看美剧学英语,不过是找个幌子看电视剧消遣罢了。拿这种没营养的电视剧来学口语,也不怕把口音学成伦敦郊区的。”

听听她多讨人厌,一竿子就打翻了一船人,而我,也一不小心就躺了枪、踩了雷区。

周崇明讪讪地摸摸鼻子,不再说话。

我真的很同情他,周崇明同学学习成绩顶尖且平易近人,他和顾晓梦在人缘上简直是两个极端。男生把他当哥们儿女生把他当男神;不爱学习的当他是朋友,爱学习的当他是榜样。他是本校的万人迷,因此分外受到嫉妒狂顾晓梦的厌恶和排挤。

万人嫌挤兑万人迷,所以人民群众更加同仇敌忾地站在万人迷的一方来唾弃万人嫌,事情就是这样不断地恶性循环。

3.

当一个人引发群体性厌恶的时候,她的一切都会被放大成为罪证和污点,顾晓梦也不例外。

她被挑剔的,是她走路的姿势。

她走路的姿势很奇怪,高昂着头,上半身与下半身不在一条垂直线上,而是很大幅度地上身后倾,抬着下巴,眼睛朝天拿余光瞟人,显得目中无人,非常讨人厌。

和她一起坐公交车的第五十二天,是个春意盎然的早晨。车窗外的花都开了,一路芬芳馥郁。我问她:“你是不是有点骨盆前倾?”

她吓了一跳,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回答她:“你走路的姿势不对劲,而且很刻意,像是存心想矫正什么,所以我猜,你或许有点骨盆前倾。”

我笑嘻嘻地打了个响指:“别忘了我可是CSI的忠实观众,未来要做名侦探的男人。”

还好,看上去她并未起疑,我在心里抹了一把冷汗。她接着问:“你是怎么知道骨盆前倾的?”

我舒了口气:“我小姨是形体老师,我是从她那里听说的。”

这倒不是我说谎,这个小姨是真的,她在省会城市开舞蹈培训班,教舞蹈也教瑜伽,还帮人矫正形体。

我对顾晓梦说:“骨盆前倾的矫正是门技术活,自己很难搞定的,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如果你真的想矫正,不如暑假去我小姨的形体教室。”

十六七岁的女孩,谁不盼望自己能够身姿挺拔优雅呢,毫无疑问,她心动了。

暑假第三天的早晨,我们一起去了省城。这个暑假她会住在亲戚家,一边补习功课,一边去我小姨的形体教室做矫正。

暑假结束后我们就要升入高三了,在路上我问她:“你想考哪所大学,南方的还是北方的?”

她的目标在南方,广州中山大学。我“哎呀”一声,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中山大学可是出了名的诡异啊,你有没有看过一部恐怖小说叫《冤鬼路》?据说那条路的原型就在中山大学。”

顾晓梦的眼里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迟疑片刻,问:“你喜欢看恐怖小说?”

我打了个呼哨:“喜欢啊,恐怖小说多好看啊,就像踢足球或者打篮球一样,惊险刺激。半夜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完一篇好小说,出一身大汗,痛快极了。”

顾晓梦有点犹豫:“可我爸说恐怖小说是低俗文化。”

我挥挥手:“什么雅啊俗的,谁年少不轻狂,我爸也不许我看恐怖小说,但我不照样躲在被窝里看得开心。”

我靠近她,在她耳边悄声说:“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书给你。”

她没有摇头,我冲她眨了眨眼,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内心的快乐很隐秘。

小姨给她做过检查后,判断出严重程度,约定第二天便开始为她做矫正。

这大概可以算是一次正式的约会吧,虽然并未冠以约会之名,但两个年龄正当好的少男少女一起走在城市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们只认识彼此,这难道不算是一场约会吗?

路过一家运动商品店,我把脸贴在橱窗上对着一副昂贵的网球拍垂涎三尺。我是个网球迷,是费德勒的粉丝。

顾晓梦说:“难道你从你小姨那里拿到的回扣还不够买球拍的?”

我回过头,她“扑哧”一声笑了:“我逗你的。”

她笑的时候嘴角有小小的梨涡,显得甜美可人。原来这平时嘴利如刀的女同学也是会开玩笑的,开起玩笑来模样还那么俏皮。

街边的音像店在播放歌曲,刘嘉玲和张信哲唱的《有一点动心》——

你说的不只你,还包括我自己,该不该再继续,该不该有回应,让爱一步步靠近。我对你有一点动心,却如此害怕看你的眼睛……

是的,我害怕看她的眼睛,我心怀鬼胎,怕被揭穿,恨不能隐藏秘密到海枯石烂。

那个暑假,我寄住在小姨家里。

白天和小姨的儿子一起出去打球,打得一身臭汗,傍晚时分迎着夕阳去舞蹈教室,看漂亮姑娘们翩翩起舞,看中年贵妇们吐纳呼吸。

顾晓梦贴墙站着,像一只蝙蝠,好滑稽,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后来顾晓梦开始和小姨学瑜伽。

黄昏时分,我推开舞蹈教室的门,已经下课了,教室里只有小姨和顾晓梦,顾晓梦正背对着我在做祈祷式。经过一个暑假的专业矫正,她的体态比之前好了很多。此刻的她坐在那里,在夕阳的余晖里舒展肢体。十六七岁的少女,有修长的脖颈和薄薄的肩背,金色阳光在她的头顶加冕,此刻的她就像一只蝴蝶。

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像独自在空旷的篮球场运球。

4.

假期结束后,开学的第一天,我在公交车站台等她来。

挤的那辆车过去了,空的那辆车来了,然而她却没有来。我看看手表,没关系,还有五分钟,大不了坐接下来那趟挤的。

然而当第二趟挤的车绝尘而去时,她还是没有来。我有些焦躁,她怎么了?为什么会迟到?我和她同车上学一共八十二天,从来都只有车迟到,没有她迟到的啊。

2004年,手机在高中还属违禁品,我只能干等。好在第二趟空车开动前她终于来了,气喘吁吁的。我们跳上车,坐在座位上大口喘气,相视一笑,心里很开心。

车子发动了,但还不能彻底放轻松。因为有五分钟的时间差,如果司机不能把这五分钟弥补上,我们依然会迟到。

好在今天路况不错,司机心情也好,开得尤为风驰电掣。我一边和顾晓梦聊天,一边瞟着手表。离预备铃响起还有五分钟的时候,车子在公交车站台停下。公交车站台距离校门有两百米的路程,校门距离教学楼有五十米的路程,我和顾晓梦的教室在三楼。如果奔跑速度足够,我们就能在打铃前冲进教室落座,避免第一天开学就罚站的噩梦。

车子一停,我跳起来,短促地对顾晓梦说了一个“快”字,然后就一前一后跳下了车。

年轻的荷尔蒙在空气里爆裂疯涨,向前跑,迎着晨风和朝阳,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书包“砰砰砰”地打在背上,身边有一个爱慕的姑娘……咦,我的姑娘呢?

我回过头,顾晓梦落在我身后十多米的地方,她跑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举步艰难。校门近在眼前,我看了一眼教学楼墙壁上镶嵌着的巨大钟表。秒针在飞速移动,距离铃声响起只剩两分钟。

时间紧迫给我壮了胆,我倒回顾晓梦身边,抓起她的手腕:“走!”

我攥着她的手腕,跑进校门再跑上教学楼,一直到班级门口才松开她的手。

但我心里有一双手,一直到现在,还在悄悄握着那天的顾晓梦的手。

顾晓梦的手有着十六岁少女该有的细腻和温软,也有着一个高中生该有的小粗糙。她练琴,指甲修得短短平平的。十年寒窗握笔,让她的中指和我一样微微有些变形,像是一棵歪脖子小树。那天她的手凉凉的,有汗,所以有些滑。课间操的时候她迟迟没有动,我才察觉到她不舒服。等同学们都走光以后,我问她:“你肚子疼?”

她抬起脸看着我,满头冷汗:“胃有点痉挛。”

她看向我的眼神真的是脆弱且楚楚可怜,我想假使我还是几个月前的那个我,也不会狠心置之不理。

那天我也没有去做课间操,我去医务室帮她拿了药,又不请自来地去了相熟的住校男生寝室取来开水。顾晓梦吃完药,虚弱地冲我微微一笑。

经此一役,我和她之间无形中的距离又隐秘地缩短了很多,如同在暑假的大巴车上承诺的那样,我翻出了藏在床底箱子里的恐怖小说,把书借给顾晓梦。她看书的速度惊人,很快就看完了我的大半收藏。

被男同学偷偷质问和顾晓梦关系的那天,顾晓梦刚刚看完我的最后一本恐怖小说。

我被哥们儿堵在厕所,他脸上带着暧昧诡秘的笑,问我:“老实说,你和顾晓梦什么关系?”

我和顾晓梦的交往一直很隐秘,在学校我们都很少搭理彼此,照他这样问必有证据,我见抵赖不过去,只好承认:“朋友,普通的。”

他怪叫:“顾晓梦竟然会有朋友?你竟然会和顾晓梦做朋友!全校所有同学都讨厌她你知不知道?”

我能怎么说呢?向他解释顾晓梦其实并没有那样讨人厌?没有必要,于是我编瞎话:“嗨,没办法,她对我有救命之恩。”

接下来我胡乱掰扯了一个“美女救英雄”的故事,这个故事说服了他,我重新从一个背叛者变成知恩图报的真汉子。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任何一次撒谎都需要在今后付出相应的代价。

5.

我接近顾晓梦,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救命之恩。

只是因为我好奇……而且于心有愧。

事情的起源不过是因为我捡到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在21世纪初,带锁日记本是一种流行,初、高中女生们几乎人手一本。我在一个春天的午后偶然捡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本,淡粉色的封面,在温暖的阳光下极具诱惑力。或许是因为午后阳光太好晒得我昏了头,鬼使神差地,我花十几分钟钻研出了密码,打开了这个本子。

我没有想到,这本日记本竟属于大名鼎鼎的顾晓梦。

冷若冰霜的顾晓梦竟然有记梦的习惯,她的日记大多是对前一天梦境的记录,末尾再加上一些感慨。再无趣的人的梦境也是光怪陆离、色彩缤纷的,我把脸皮踩在脚底下,厚颜无耻津津有味地浏览着这位花季少女的梦境。直到看到某一篇时,日记像是突然着了火,火苗燎到我的手指,烫得我“啪”的一声合上了日记本。

从那以后,我对顾晓梦的心态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此之前,我一直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她不过是一个傲气、善妒、讨人嫌的好学生,但这本日记里的她显然不是如此。

原来真正的她讨厌挤公交车、爱看侦探小说和恐怖故事、为驼背而苦恼自己偷偷在做形体矫正……

是的,我的所作所为,皆有日记做指引。

至于每天等她一起上学哪怕是冒着迟到的风险、拼着被老师抓包训导、逃掉课间操帮她买药……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她。

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十六岁女孩好不会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喜欢她,仅此而已。

这是我的秘密。

时间不急不缓,过了一个冬天一个春天以后,高考就近在眼前。

在这两个季节里,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在一次全校模拟考试里甚至还跃进了全年级前一百名,老师们哗然。某次我经过办公室,听到两个老师在交谈。年级主任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他洋洋得意:“怎么样,我就说嘛,男孩一旦用起功来,上升空间比女孩大多了。”

我在心底暗笑。

师长们只在乎结果,却没有人追究我用功的原因。

而原因也无非是“顾晓梦”三个字罢了。2005年,顾晓梦想去的中山大学在全国排名第十。

而我在全校排名第一百,革命尚未结束,同志仍需努力。晚上就着台灯灯光写数学题脖颈酸痛时,我就抬头看一看月亮,胸臆间像是突然有一股清风鼓胀。我低下头,在本子上力透纸背地反复写着三个字:顾晓梦,顾晓梦,顾晓梦。

这是我愿意为之奋斗的姑娘的名字。

6.

高考前的最后一天,为了防止发生事故,考生们都被留在学校做最后的冲刺。

教室已经被腾出来做考场使用,学校收拾出物理实验室给我们当临时教室。没有人真的复习,熟悉的人凑成同桌侃侃而谈,顾晓梦坐在角落里,我于是凑了过去。

看到我凑了过去,顾晓梦有些惊讶,在同学们面前我们向来都保持着陌生人的状态。

她微微睁大眼睛的时候真是可爱,我坐下来:“反正是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看书,圆珠笔拿在手里轻轻摇晃。明天考语文,她看的是语文课本,正翻到《记念刘和珍君》那一篇。

我想起第一次跟她搭讪,那天早晨她也在背这一篇——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

然后天果真黑凉了下来。

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停了电,一时间整个世界万籁俱寂,片刻之后又重新吵嚷起来。

没有人去拿蜡烛,十六七岁的同学们在黑暗里享受着最后的未成年时光。在喧闹声中我看着顾晓梦的眼睛,虽然没有灯,但今夜星光很亮,衬着她的脸,她有一双比星星还要亮的眼。

黑暗中,我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仲夏夜里,她的手很凉,微微出着汗。

我和她的考场在不同的学校,高考那几天,我没有见到她。

再次见到她,是在同学聚会上。那时高考成绩已经公布了,我考得很不错,分数与前一年中山大学在本省的录取线差不多。顾晓梦就更不用说了,她的成绩和周崇明一分不差,并列本校第一。

同学聚会的地点定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去之前我准备了很久,将衣服洗得纤尘不染,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上天作证,今夜星光灿烂,我要向我心爱的姑娘告白。

可是我没有想到,等我到饭店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除了她和周崇明外,其他所有同学都在。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我不明所以。

然而顾晓梦不在,我也不想多待,等到班主任来了,向他敬了酒后,我就匆匆离开了。

我在外面的星光下徘徊了很久,来来回回,思前想后。

我要怎么联系她呢?她没有可以帮忙传话的朋友,我也不知道她的家在何处。2005年我们都没有手机,同学聚会是我最好的机会,可我们却错过了。

我只好等下次填报志愿了,所有同学那时应该都会来学校。

7.

填报志愿时,我看到了她,可她却和别人在一起了。

她和那人牵着手一起走进教室,落落大方地接受老师和同学们或质疑、或惊讶、或艳羡的目光巡视。

他们一起从老师那里领了志愿卡,一起坐下来,开始交头接耳地谈论。从头到尾他们的手都没有松开,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看我一眼。

直到他们交完志愿卡要一起离开,有人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周崇明,你和顾晓梦……”

没错,和顾晓梦牵着手的,正是她的“死敌”,被她讽刺“挂羊头卖狗肉”的周崇明。

周崇明回头一笑,坦荡磊落地说:“没错,我们在一起了。”

然后他们俩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到底还是在一起了,在满屋同学的窃窃私语里,我混混沌沌地想。

我比任何人都要早知道,顾晓梦喜欢周崇明。在所有人还都认为她是嫉妒他的时候,我就在她的日记本里看到了这个秘密。

某天她的日记里写:昨天在梦里梦到了周崇明,梦到我们牵着手一起进入大学。在日记的末尾,她承认了自己对周崇明的爱慕。但她不知该如何表达,也怕秘密被人窥破,于是只好故作冷淡和凶恶。

而现在她不需要伪装了,他们在一起了,而且他们真的要如同她梦里那样,一起牵着手进入大学了。

我拿起橡皮擦,心灰意冷地擦掉了第一志愿里的中山大学。

后来,顾晓梦和周崇明一起被中山大学录取了,他们学的都是物理,而我去了杭州。

后来,他们俩的恋情在母校和家乡被传成一段佳话——两个学霸的爱情,多么动人,他们甚至连高考分数都一模一样呢。

没有人知道,在顾晓梦整个高中生涯里,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渐渐地,我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公交车、形体教室、一起逛街、恐怖小说……或许都不过是我的一个梦?我和顾晓梦最后的交集,停留在高考前停了电的那一夜。从那以后,我们再未有过交谈,仅有的一次相见,她也仿佛不认识我。

后来,有人建了班级QQ群;再后来,大家都有了手机。

每次换手机号码,我都会在班级群里报备,然而我却从来没有接到过来自广州的一个电话或是一条短信,就连诈骗电话都没有。

8.

在大学里,我加入了学院话剧社。

大二那年,恰逢鲁迅诞辰,话剧社公演话剧《鲁迅》。我扮演鲁迅,排练时铿锵有力地念台词,念到“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时,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初次搭讪的清晨。好多年了,好多年前,我和她少男少女十六七……

11月是顾晓梦的生日,我订了去广州的火车票,一路南下,不请自去。

但我依旧没能见到她。

她走了,去了国外留学。她一向优秀,在大学里也不例外,她是以交流生身份去友谊学校读书的。

可周崇明竟然没有去。

在中山大学外面的小饭店里,周崇明尽地主之谊为我接风洗尘时我才知道,他和顾晓梦竟然早就分手了,就在进入大学的第二个学期末。

他酒量不好,要了一瓶啤酒,喝啤酒也能微醺,脸上带着笑意:“虽然感情不得善终,但我从不后悔曾经拥有过。你大概不知道,我在很久以前就喜欢她了,只是看她厌恶我,所以不敢说。”

他为我斟了一杯酒:“所以还要多感谢你啊,如果不是你,或许我和她连短暂的曾经也不会有。”

我蒙了。

然而紧接着他又狠狠给了我一拳:“可尽管如此,你也还是欠揍。即使我和她已经分手了,我也还是要以她前男友的身份给你这个让她难堪的浑蛋一拳。”

我彻底蒙了。

我促成了周崇明和顾晓梦的恋爱?我让顾晓梦难堪,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周崇明诡异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同学聚会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什么啊,我到的时候顾晓梦已经走了啊!

等等,我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同学聚会那天,我到的时候,不在的除了顾晓梦外,还有周崇明。他们俩一同早退了,再出现时,就已经成了情侣。

那天晚上,我终于得知了同学聚会当晚的真相。

当晚在我去到那里之前,一张纸已经在同学之间传遍。那是一张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娟秀的字体记录着梦境和少女心事。那个梦写的是做梦的人和她的同班男同学一起考上了大学。少女心事是——这个做梦人对男同学心有好感,表面上却以恶语相向作为伪装。

没错,那张纸正是从顾晓梦的日记本里撕下来的。

顾晓梦的秘密在那一夜大白于天下,如此高傲的人竟然有着这样表里不一的小秘密,令人咂舌不已。顾晓梦全身的盔甲化为乌有,只好落荒而逃,于是梦里的另一个主角周崇明追了上去。

他的心里早有她,如今知道她的心里也是有他的,他狂喜不已,向她告了白,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

而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是谁从我那里发现了日记,是谁悄悄撕走了那页日记,又是谁把它在同学中间散播让顾晓梦难堪,时过境迁,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毋庸置疑的是,由于我的保管不妥善,才造成了顾晓梦的难堪。

可顾晓梦怎么会知道日记在我手里呢?

周崇明冷笑:“她说她早就猜出来了,她是什么智商,就你那点小把戏能骗过她?”

我如遭晴天霹雳,是啊,她一向那么聪明……

我离开了广州,带着满心的悲伤和愧疚。

9.

再后来,班级群管理员被盗了号,班级群成了一个发布小广告和诈骗信息的地方,慢慢也就荒芜了。

再后来,我们都从大学毕了业,可怀念的人从高中同学变成了大学同学,十六七岁那年认识的人,渐渐抛在身后不再联络。

可以想象吗,十七岁那年,你跟有些人说再见,竟是再也不会见。

毕业后我留在了杭州,再后来又去了上海。我没有像当年对顾晓梦吹嘘的那样,成为一个名侦探,而是成了一名广告业务员。

十六岁那年等车的习惯保留了下来,我站在公交车站台上,任人潮蜂拥岿然不动,专心致志地等那辆空的。

2013年12月的一天,我站在玉兰香里低着头边玩手机边等着空车。一辆拥挤的来了,站台上的人少了五分之四,我突然听到了CSI的台词。

多少年了?CSI已经老啦,现在流行的是生活大爆炸、破产姐妹什么的,而现在竟然还有人在看纽约季?

我扭过头,好奇地看过去。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

昔别十六七,而今……而今我的顾晓梦依旧那么美丽。

她穿着连衣裙,外罩大衣,红色的波浪短发,像复联里的娜塔莎。

她也看到了我,她的手里拿着手机,CSI的台词就是从她的手机里传出来的。

我们大眼瞪小眼愣怔地看了对方老半天,终于,我像多年前那样,鼓起勇气跟她搭讪:“嗨,好久不见,没想到你也开始看你瞧不起的‘羊头狗肉’美剧了。”

10.

偌大一个上海,我们终究还是重逢了。地球是圆的,我们终究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刚刚回国,在上海工作。巧的是,她和我住同一个小区,她工作的地方,和我在同一栋写字楼。

在上海,我只认识她,她也只认识我。

于是后来,我们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了。

我问她:“你是怎么猜到你的日记本在我那里的?”

她耸肩:“样样都投其所好,非奸即盗。你等车的时候我没有怀疑,你说矫正形体的时候我也没有怀疑,但到恐怖小说的时候,我就不得不怀疑了,怎么会那么巧?”

她果真心细如发,我甘拜下风。

关于同学会和周崇明,一向是我不敢触碰的禁区,直到我生日那天,恃酒“行凶”,问她:“同学聚会那天你是怀疑我散播了你的日记,才那么多年都避我不见的吗?”

她嗤笑:“谅你也没那个胆。我是气你,但不是为日记。”

我有些迷茫,她突然长叹一口气:“美女救英雄。”

我瞬间如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她生气是因为这个。她气我不敢大大方方对人承认和她的朋友关系,反倒要编故事,就好像与她的交往见不得人似的。所以当周崇明向她告白时,她立马就答应了。不止为少女时期的那一点旧梦,还因为感动于周崇明的坦诚。

“而且我没有避开你。”二十四岁的顾晓梦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但总没等到,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我看着她灿若星辰的眼睛,有些想哭。

我也在等你啊,我自知理亏,我小心翼翼,我不敢冒犯,所以我只好在这里等你。好在,我终于等到了你。

于是我哽咽着对顾晓梦说:“顾晓梦,咱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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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12-07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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