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一芙
01
小的时候,老师问我们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别的小孩众说纷纭,有的说做画家,有的说要做科学家。
那时候我以为世界上有一种约定俗成,所有厉害的人都应该被叫做“xx家”,书法家、画家、科学家……
我也举手,说我要像我爸一样,做个摇滚家。
我记得当时老师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那叫摇滚乐手,这是我第一次记住了父亲的职业。
后来我才知道,摇滚的人是无权被冠上“家”这个字的。
从有记忆开始,父亲回家的次数是可以掰着手指头算出来的。还不用算上两只手,一只手就完全足够了。
有一次,他半夜演出完,醉醺醺地回家。看到熟睡的小婴儿我,一时酒劲上头,开了瓶白酒就往我嘴里灌。
幸亏母亲被我的哭声吵醒,及时拦下来。她心疼得不行,吼父亲:“这个爸爸是怎么当的?”
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局促不安地靠着墙根站着,酒醒了一大半。
这件事情变成了母亲的笑谈,只有我耿耿于怀,以此为父亲不负责任的罪证。
02
父亲曾经自负地觉得,身为他的女儿,生出来的第一声啼哭都会是自带韵律的。
结果,等我长大,嗓子都唱劈了,还是不能在老师那里换来一个及格。
我爸不信这个邪:摇滚的爹怎么能生出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的女儿?
直到我有一次被舞蹈老师夸奖有天赋,我爸大喜过望,自以为上天把他的艺术天赋换了种形式过继给了他女儿。
父亲为我规划好了成长的轨道,每周末去少年宫学舞,等到小学初中直接上舞蹈艺校。
他周末不再去排练,更多的时候带我去少年宫学舞。
那时候的爸爸,放到今天来看,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潮爸。别人记忆里的爸爸都是骑着吱吱呀呀的破自行车,而我爸每周末骑着摩托车,昂着脑袋风驰电掣的从街头驶过。
我坐在他身后,头发被风吹得看不见前路。只有耳朵还能在风声里依稀辨认出父亲的声音——他喜欢唱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永远都循环在那一句“我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我在舞蹈室练舞,父亲就背着写“舞”字的粉红背包笨拙地站在门口。
每当我从教室里出来,他都献殷勤一样地迎上来问我“今天练得怎么样啦”“老师有没有表扬你了”。
我每次都面无表情的从他身边擦过,心里想的是,终于结束了乏味又痛苦的训练。
03
到上初中的时候,身边的很多同学家长都已经有了小车,我爸还骑当年那辆破摩托。
他在一家琴行教吉他,没有课的时候,还兼职着推销琴。推销琴是有回扣的,但他月月“吃零蛋”。
琴行的人揶揄他,人是有“才”,却是缺“财”。
他把梦想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却开始暗自打退堂鼓。
一次,我们被老师带去户外演出。
演出的地点是个远郊的新楼盘。结束时天色已晚,老师挨个给家长打电话,让他们把孩子接回去。
其他的家长开着小车来,陆续把自己的孩子接走。我爸一个人骑着旧摩托“突突突”地停在我跟前,大手一招:“上来吧,还愣着做什么?”
我不知道是因为太委屈,还是因为天气真的太冷了,一行眼泪和着鼻涕就顺着冻红的鼻尖淌下来。为什么别人的父亲都可以开小车来,而我的父亲这么孬种?
父亲给我戴安全帽的时候,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横下心说:“爸,我不要练舞了。”
他错愕地看着我,试图劝说我,以为我还是小时候那个用玩具就能哄好的孩子。但这件事,我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预谋了很久。
“我们同学的爸爸都有车,只有你骑这种会漏风的破摩托车!”
“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你以为我想像你一样活着吗,在台上像条龙,在生活里却不如一条虫……”
他一路上再没讲过话。
晚上,他的房门半掩着,我生怕他不同意,偷偷在门口听着。
门内没人说话,只有重重地叹息,还有突然高亢起来的歌声:“我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那首歌,父亲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唱过了。
回到房间以后,我很快就睡下了。我对自己说,我没有必要为他的梦想埋单,我是对的。
我一点都不残忍,我只是做了一个女儿该做的事。
我告别了只读了半年的艺校。幸好,初一的课程不难,我很快就跟上了。
04
父亲还在琴行里教书,也开始努力推销琴。有天,琴行的人给他算业绩的时候说:“你爸什么时候开窍了?”
他买了便宜的二手车,偶尔还是会送我上学。
我们俩彼此沉默不语。路过艺校的时候,我突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拐弯地投射在我身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回头去,他赶紧局促地握紧方向盘:“别看我,看书。”
之后的日子里,我再也不做软开度训练,安安分分地读书、考大学。
去大学报到的前几天,他给我办了个成人仪式,趁妈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带我去夜场。
那是他曾经唱过的夜场,人很杂。有身穿露脐dj服的小阿姨带着笑走下台来,用手抚了下我的脸。
她看起来很年轻,可是在一闪而过的走马灯下,依然显得疲惫而沧桑。
“哟,这是你的女儿啊?长这么大了。”
“可不是,9月份就要去读大学了,明天我就送她走。”
我爸伸过手,很有力地揽了一下我的肩。
小阿姨凑近我,我以为她要仔细打量下我,却没料到她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
“你爸爸当年可是我们乐队里的一把好手,后来有了你……”她看了看父亲的眼色,换了个话题:“不过谢天谢地,你也长成个大姑娘了。”
父亲带我开了人生的第一瓶酒。有父亲在身边,我放心地喝到满脸通红。
他说:“带你来见识一下,免得好奇。以后要是朋友带你来,你可千万别来。”
父亲顿了顿又说:“这么不能喝,看上去都不像我的女儿。”
那是爸爸第一次对我说“你不像我的女儿”,失落里带着一份骄傲。
他红着眼眶,好像在说:爸爸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前路叵测,你要自己保重。
05
电影《摔跤吧,爸爸》里,曾是摔跤手的父亲努力把女儿培养进了国家队。女儿学完新的技术,却回来同父亲进行了一场比赛,用战胜父亲来证明“你教我的都是错的,你的那一套已经老了。
我比这个女儿更不通晓人意。我直接否认了爸爸的梦想,否定了他的一切,只希望能够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我决意逃脱出父亲身体的那一刻开始,我以为我在自己孵化自己,自己哺育自己。
我活得刚烈而凶猛,却忘记了这一切的起源,是父亲的温柔。
龙应台在《目送》里写道: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父亲懂得这个道理。他理解作为一个父亲,最好的陪伴就是,像一个战争结束就撤退的士兵,沉默不语的消失在我人生的拐角处——尽管这一切是如此残忍。
父亲曾因为我的存在放弃了自己引以为傲的梦想,为我营造安稳的家庭。后来,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梦想,但他一次又一次的放手,让我成为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
摇滚是反叛、是颠覆,而爱是在任何处境下的深情久伴。
我在父亲彻底决定不再插手我生活的这一刻,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孤独。我意识到他对于我,本质上已经是纵贯一生的长久陪伴。
06
我上大学那会儿是2011年。
那年春节我回了一趟家,春节联欢晚会上旭日阳刚在唱《春天里》。
两个老男人嘶声唱着:“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我爸抱着他的老吉他跟着唱。他是真的老了,声音远不如从前,只有按弦的手还灵巧着。
我以为他在追忆昔日时光,结果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搂进怀里。
歌词正唱到“那时的我还没冒起胡须,没有情人节,没有礼物,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
“可是我有可爱的小公主喔!”他说。
更新时间: 2019-11-08 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