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寒
1
那年六一儿童节，是我记忆中最风光最难忘的儿童节。语数竞赛中，我获得了全镇第一名的好成绩。
儿童节那天，颁奖仪式在镇上的电影院举行。我早早地起了床，却见满天黑云密布。不一会，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突降。我站在门口，急得来来回回踱步，眼泪都流下来了。
你一定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不然，怎么会毫不犹豫地推出自行车，洒脱地拍拍后座让我坐上去呢？你说：走，风雨再大也不能耽误俺闺女上台领奖啊。你找出家里惟一的一件雨衣，把我从头武装到脚，自己却披了一块盖粮囤的塑料布。
我顿时喜笑颜开，跳着坐了上去，跟你一道冲进了雨幕里……
那天的雨真大，又一路顶着风。大雨哗哗地浇在你头上，身上的塑料布也被大风毫不留情地掀了起来。很快，你全身都湿透了。坐在后座，我把头紧紧贴在你背上，看着你为我挡风遮雨，心里有一丝后悔。几次想开口，说，爸爸，我们不去了，回家吧。可是我最终也没开得了口，我渴望走上荣誉的颁奖台。
你把我准时送到了会场。那天，去参加颁奖礼的只有寥寥几个人，多是离镇上比较近的老师。
捧着奖品，站在台上，我看见你站在礼堂门口，一脸骄傲地朝我笑，发梢还往下滴着水……
爸爸，其实那天，我可以不去的。老师说，如果有意外情况，他们会把奖品给我捎回来。我小小的虚荣心，竟让您在暴风雨里弓身骑了二十几里山路。
爸爸，对不起。
2
那年夏天，你带我去镇上参加竞赛考试。与我们同去的，还有大伯和哥哥。大伯带着哥哥，你带着我，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出发。
那天上午很热，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树上蝉鸣阵阵。我坐在教室里，抬起头望向窗外。只见你和大伯蹲在太阳底下，等着我们出来。
一上午，考了两门。我们在考场上奋笔疾书，你们在外面接受着太阳的炙烤。
下午，成绩出来了，哥哥总分第二，领了奖状还有一个好看的皮革双肩书包。我却两手空空。领完奖，我和哥哥从小礼堂走出来。哥哥得意地举起手中的奖品朝大伯奔去，大伯笑得像花一样灿烂。你也笑着，急急地迎向我。我却只能给你一脸愧疚的眼泪。
你为什么不怪我呢？你放下手里那么重要的农活儿，你蹬着自行车热得浑身大汗，你蹲在太阳地儿里一等就是大半天，你满怀着骄傲与欣喜，等来的却是我的两手空空。你非但不怪我，还买了冰镇汽水让我喝。从头到尾，你只说了一句话，好孩子，咱不哭，这次不行，不还有下次么？
爸爸，我多想冲着您说一声：对不起，爸爸，我让您失望了。可我，说不出口。
爸爸，对不起。
3
那年春天，你从济南打工回来，家都没回，直奔学校去看我，却未能如愿。我回到宿舍时，你已经走了，急着赶那天最后一班班车。
同学说，你满校园打听，满校园找我，急得满头是汗。
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来了。包裹里是六个又大又白的馒头，摸一摸，还是温热的。馒头底下的塑料袋里，装着五十块钱。
爸爸，你一直都不知道那天下午我去了哪里。我回家时，你也不问。你只是觉得遗憾，自己在外打工几个月，揣着六个大馒头，揣着满腔的喜悦与思念去看女儿，却没见着。
我不敢对你说，其实那天我是跟一个心仪的男生约会去了。初夏的郊外，杨柳依依，十七岁的我，沉浸在那份青涩又不合时宜的恋情里，迷失了自己。
后来听母亲说，那六个馒头是你们工地为你们送行特意做的。平时，你们难得吃到那样的大白馒头。可你一个也没舍得吃，饿着肚子就跳上了开往我学校的班车。
爸爸，我现在可以坦诚地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了。可那句轻轻的“对不起”，却再也无法抹掉我心头的疼痛。你不怕我错过你的爱，因为你有足够的耐心在以后的路上等着我。可是，我错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却再也不会回来。
爸爸，对不起。
4
你去北京送我读大学，那是你人生历程中一次难得的荣光之旅。所以，你才丝毫不会为那笔高额的学费发愁吧。你忙忙碌碌，风里来雨里去，卖了一夏天西瓜，直到我开学前一天，才将我的学费路费凑足了数。十元，五元，五毛，一毛……几千块钱学费，整整装了一大口袋。你一遍又一遍清点着，生怕数错。数完，你脸上露出了幸福满足的笑。我站在一边，心酸得眼泪都要浸出来。
那次，跟我们同行的，还有县城两位同学。她们的父亲都是县里的机关干部。一路上，那两位父亲滔滔不绝，你却一路沉默，偶尔冲他们谦恭地笑笑。你插不上话。可你不知道，你那份沉默与笑容让我多心疼。
到了学校，报名，将我们安顿好，那两位父亲就相约去天安门广场，去长城了。你活到四十多岁，那是头一次去北京呢。我多想让你跟着他们一起出去转转啊。我说，爸，来北京一次不容易，跟着叔叔们一起出去转转。你笑笑，说，不转了，有什么转头，净是人。我再劝，不去长城就去天安门广场上看看吧，总算来了一次北京。你还是不答应。年少气盛的我终是急了，冲你发了火。可你却以从来没有过的好脾气迎接我的眼泪。你说，闺女，爸以后还有机会来北京的，到那时再看也不晚。
在北京呆了两天，你连一晚上五块钱的旅馆都不舍得住，就在我们宿舍楼前的躺椅上凑和了两夜。走的时候，你就开始发烧流鼻涕。
临别，我又在学校大门口冲你发脾气。因为你向我道歉。你说，丫头啊，看到你们宿舍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拉着崭新的皮箱子来上学，爸爸心里挺难受。爸爸只能给闺女买一个十几块钱的大背包……说着说着，你的眼圈儿竟然红了。本就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字不识，路不识。你又坚决不让我送到车站，怕我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回校的路。顿时，我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说话的音量却很高：我自己都不觉得丢脸，你在意什么？！说完，我甚至没等到你上公交车，就转身离开了。
爸爸，哪有女儿对父亲这样说话的？可我当时……真怕让你看到我眼里疯狂涌出的泪啊。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以后我工作了，挣钱了，一定要好好带你去北京转转。
这个承诺到现在都没有兑现。以前是没钱，现在有钱了，你却老了。
是的，你老了，身体开始出现种种不适。你更加恋家，哪儿也不想去。
爸爸，对不起。
5
还有很多事，很多时候，我伤害过你，你却一直忍着不曾说。
我曾怪你当着同学的面直呼我的小名，在你赶了几十里路跑到教室去看我一眼的时候；我曾为你在广场上为了五块钱跟给人家陪尽笑脸而觉得有损自己的尊严，你却说五块钱能给我买两瓶矿泉水；我曾在失恋的季节，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道子，却不知道那一道又一道的刀口鲜血淋漓地划在了你的心上，你一夜一夜睡不着觉，蹲在我房间门外抽旱烟；我曾当着你的面，把自己年幼的女儿屁股拍红，你心疼得掉下泪来……
爸爸，往事如开闸的河水，打开了竟很难关上。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往事里，总是你在为我付出，同时拼命地克扣着自己；而我却总是在索取，又常常有意无意地误解冷落你呢？
今天，我把这一声声“对不起”，送给您。从小长到大，我于您，数声“对不起”何以表达心中的爱与亏欠；您于我，又何止千万声“谢”能够包容得下？
可我还是想说，爸爸，对不起……
更新时间: 2014-07-23 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