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沙柳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她在位置上看书复习功课,他在位置上默默地看着她,眼里布满谁也读不懂的光色。她从未转过头去看他一眼,他也从未看过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东西任何人。
我爱你,我想保护你,我想给你最好的爱,我想给你最好的生活。于是,我不停地走,承受所有和所有,经历所有和所有,只是想明白,怎么做才能让最好的自己出现在你面前。
1
搬到稻田镇不到一周,就开学了。
在陌生的班上,大家就像看怪物似的盯着我看。他们就这么生生地看了我一周,直到最后终于厌烦。
稻田镇小学就读的都是周围方圆几里内的学生,很多学生既是邻居,也是同学。
稻田镇于我来说还很陌生,每天做完作业之后我就端个小板凳坐在屋后的菜园里看夕阳打发时间。那时候,邻居的一位小姑娘也在她家的菜园里玩耍着,或者帮奶奶做一些地里的活。我们两家的菜园离得很近,她和奶奶低声交谈的话语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叫嘉嘉,坐在我的前面,还是我的小组长,我们上下学经常能走到一起,但我们从未说过一句话。即使不小心遇到了,某一个人也会放慢速度或者假装做些什么等对方走开。
这些小心思,直到若干年以后想起,依旧那么楚楚动人。
2
时间长了以后,班上的人见我还是那么沉默,就开始欺负我。
张胖子把脚踩在我的书包上,叫我放学之后帮他做清洁。我看着他,拳头握了握,没有说话。他推了我一下:“听到没有?瞪什么瞪!有种你敲我啊……”然后,我就真的敲了他,我的拳头很重,他捂着嘴滚到地上哇哇大叫。
虽然之后被老师打了手心,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班上的人看我的眼神开始有了崇拜,自然的,我成了老大,取代了张胖子的位置。
成为了老大,就得做一些老大需要做的事情。学习不再是我的主要任务,我的主要任务是为我的小弟们争取利益:去抢占踢球、拍画片、打弹珠的场地。操场很小,班级很多,而且大家那时候玩得差不多都是相同的游戏,因此争地盘就成了一件赶时赶点的紧张工作。
每天一下课,我就立马带着一群小弟跑到操场上,占据相应的地方,然后那些想玩游戏的人就得听我们的话,叫打弹珠就只能打弹珠,叫拍画片就只能拍画片,而且,规则还得我们定。
不服的人肯定很多,解决的方法很简单,放学的时候约架就行。
这种架很少能打起来,放学的时候大家要么是忘了,要么就被老师单独留下来补作业或者受惩罚做清洁,要么就是回家晚了怕被骂。所以,他们放学回家的速度一点也不亚于中午下课奔向食堂的速度。
稻田镇小学六个年级,五六年级的学生已经不屑于再和我们玩一样的游戏,他们总是围着漂亮的姐姐们转。读四年级的我们就是整个学校里的老大,下面一群听候差遣的一二三年级的小弟们。
3
班上的人都臣服于我,唯独张胖子从不正眼瞧我。于他我内心还是有些愧疚的,毕竟我是个善良的人,要不是大势所趋,我也不会打了他一拳还夺了他的位置。
这天,我们发现,操场上属于我们的地盘被一群不知死活的二三年级的学生占领了,领头的居然是张胖子。
我突然没了气势,但是碍于面子我还是装作蛮横的样子对他说:“大家都是同学,你要是归顺到我这边,我让你做老二。”
张胖子昂着头:“不说了,单挑!放学后。没种可以不来!”说完就扭着身子走了。
看来这场战斗是无法避免了。
要决斗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学校,一些被我们压迫过的小弟们几乎全都去到了张胖子那边。不过还好,我身边还有一群忠实的小弟们,他们信誓旦旦地在我面前挥舞着拳头:“干死他们!我们才是老大!”
放学后,我们两群人相约到学校后的一块空地。张胖子手上拿着一根用书裹成的短棍,短棍里面包着铁棍或者一小截钢筋。这样的短棍很多人都有,除了我。我从未想过某一天会用这样的短棍和谁火拼,更没想到对方竟会是张胖子。
我见对方人很多,就大声吼问着:“你们作业做完了吗?清洁做完了吗?小心回家晚了挨打啊!”
他们无动于衷,没有人动,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他们的险恶,他们并不想打架,只是想看我被张胖子狠揍一顿。我的这几声吼问让他们觉得我是害怕了,他们不约而同发出了轻笑的声音。
我身后的人也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变得沉默。
好吧,说好的群架变成了我和张胖子的决斗。
张胖子大叫一声,像豺狼一样朝我扑来。
“你们在干吗!”
嘉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人群里,她边质问着边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我突然发现,嘉嘉出现的时候,张胖子的气势明显就弱了下去,他冲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只是没有刹住车,险些栽倒在地上。
嘉嘉以是我小组长的身份命令我,叫我和她回家。我没有理会,最后她说:“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和你奶奶说你在学校里打架。”奶奶是我的软肋,我只好灰溜溜不服气地跟着她走了。
身后响起一声“小心”。嘉嘉的反应比我快,率先于我转过身。
我转过身的时候,感觉有一个什么东西朝这边飞来,我还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就听到了嘉嘉的惨叫声,随即就有几滴鲜血飞到了我的脸上。
这是个悲剧,很大的悲剧,异常悲惨,悲惨到我们三人此后的很多年都不再快乐。
4
张胖子本来是想用手上的短棍来砸我的,哪知道偏了方向,短棍里面的钢筋也飞离了出来,直接扎进了嘉嘉的左眼睛。
嘉嘉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张胖子的父亲赔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张胖子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经常遭到母亲的冷眼,父亲动不动就飞踹他。面对这一切,张胖子都不反抗,默默承受着,被踹倒了就闷声闷气地爬起来,像一个旧社会被奴役的哑巴。
我很伤心,默默地哭过好多次,我觉得这件事自己也有责任,但是又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直到现在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
学校里不再有老大,那天之后,所有人都不再争夺,非常平和地在一起玩耍。张胖子和嘉嘉成了班上最孤独的人,没有人愿意和“独眼妹”玩耍,她们嫌丢人。
张胖子的日子更不好过,大家都认为他是刽子手,动不动就诟骂或者推搡他,稍有反抗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一下子,张胖子就成了最弱小的人,谁都可以欺负他。而他,丝毫也不反抗,只是承受。
无言的承受。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她在位置上看书复习功课,他在位置上默默地看着她,眼里布满谁也读不懂的光色。她从未转过头去看他一眼,他也从未再看过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东西任何人。
5
那年稻田镇的冬天来得很早,异常冷,寒风刺骨,空气瘆人。
就在那天,张胖子做了他这辈子最伟大的决定。他当着班上所有人的面,走到嘉嘉面前,对她说:“你不要担心,所有一切我都会负责的。你也不要害怕嫁不出去,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就娶你。我现在要离开稻田镇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应该比世界还要远。就这样,我要走了。你要记得等我。”
说完,张胖子就转身走出了教室。其实他已经不胖了,变得很瘦,是班上最瘦的人。那一刻我们都觉得他很高大,很帅,很酷,似乎世界上最靠谱的男人就是他了。
嘉嘉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哇哇大哭,声音非常凄凉悲伤。
再然后,我听到有个女生在喊,下雪啦,快看快看!好美。
6
小学很快就毕业了,我初中去了县城的中学,嘉嘉就在镇上读的初中。每周末从县城回来我都会向奶奶打听下嘉嘉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勇气和嘉嘉说话,自从那次事情后我就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嘉嘉的初中过得很平静,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做家务,没有任何波澜。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收到一封信,那信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是从哪儿寄来的,上面写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
但我们都清楚,那是张胖子写给她的。
高中的时候我去了重庆,父亲在那做生意。嘉嘉去了一所职业师范学校,我听说,她不想去太远的地方,将来就打算在稻田镇当一名老师。
隔得远了,关于嘉嘉的消息就变得越来越少,不过听说她过得很好。这是当然的,她肯定会过得很好。
等人的人都会让自己过得很好。
只是,张胖子的消息除了嘉嘉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们不知道他在哪,做些什么,什么时候回稻田镇,什么时候兑现当年的豪言壮语。
好像,他真的去了一个比世界还要远的地方。
不过不重要,她在等他。
7
大学我去了北京,嘉嘉已经在教书了,开始的时候在县城一所幼儿园当幼师,后来又回到稻田镇小学教语文。
某年暑假我回到稻田镇,见到了嘉嘉,她是整个稻田镇最时尚的姑娘,柔顺亮丽的长发斜在左边,遮住了左眼,非常漂亮。我想,要不是她那只眼睛,估计早就被娶走了吧。
奶奶告诉我,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收到信了。
我去曾经的小学转了转。刚走到校门口,嘉嘉就在后面叫我:“沙柳。”
我们相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帮我找到他可以吗?他每次寄信回来的地址都不一样,我也一直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我不想等到没有希望。”
我想我没有理由拒绝。
8
我爱你,我想保护你,我想给你最好的爱,我想给你最好的生活。于是,我不停地走,承受所有和所有,经历所有和所有,只是想明白,怎么做才能让最好的自己出现在你面前。张胖子走了很远,可是始终没有到达最远的地方,于是继续走,继续经历,继续承受。只是他不知道,比世界更远的地方,其实是她的心,但却又是最近的地方,因为她一直在原点等他。
我找到张胖子的时候他正在国道边一家破旧的小饭馆吃饭。跟在我身后的嘉嘉默默地走过去,坐在桌子边,安静地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她问:“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说:“我只是想知道怎么做才能给你世界上最好的爱。”
她问:“那你搞清楚了吗?”
他说:“好像还差一点点。”
她问:“你还要走多久?”
他说:“好像……我已经到达了最远的地方。”
张胖子走过去双手捧起嘉嘉的脸,撩开她左脸的头发,深深地亲吻了一下她的眼睛。然后,开始拼命擦眼泪。
比世界更远的地方,是你的心。
9回到稻田镇的那天,张胖子和嘉嘉在夕阳下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她靠在他肩膀上,他给她讲了很多故事。
“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回信?”他问。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写呢?”她反问。
“我以为你没有收到。”他说。
“我收到了,只是一封也没有看过。”她说。
“我去,那我岂不是白写了,我可练了好久的文笔。”他说。
“我知道你的心是真的,这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她说。
更新时间: 2022-12-01 1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