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昭小鱼
她的眼睛像是盛满了浩瀚宇宙的星芒,一击即中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地带。
01
黎明昏暗而肃寂,曙色挣扎着穿透白茫茫的云霭,裹挟着刺骨的寒风晕染开来,每一个呼吸都伴着雾气。
瓦片红砖筑起的房屋贯穿南北两条街道,晨曦还来不及照亮整条冗长的弄堂,万物只能在朦胧中浮出一片浅灰的轮廓。
简小科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咬咬牙,终是套了条绣有荷叶边的针织裙,虽然不保暖,但胜在好看。
她穿上那双被擦得锃亮的小皮鞋,弯腰系了两个漂亮的蝴蝶结。七点三十分,简小科准时守在路口的那棵白杨树下,远处的黑影尚不明晰,就已经能听见摩托车发出的巨大声响。
那人又是一件深色皮夹克,衣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是张开了翅膀。他修长的身躯在她面前停下,然后摘掉头盔,有几根发丝被压得翘起来,却莫名带着点慵懒的帅气。
简小科将装着三明治的塑料袋递过去,笑吟吟地说:“阿飞哥,早餐。”
“怎么又是你?”他不耐烦,挑挑眉打量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泛着青白,头发整整齐齐地别在耳后,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也确实如他所想,她打小是出类拔萃的好学生,奖状能贴满一面墙,笑起来也单单纯纯的,让人一看就是没什么戒心,只会学习的呆瓜。
冷风一吹,她冻得瑟瑟发抖,但偏要强撑着笑意:“阿飞哥,我请你吃早餐呀。”
他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脱下夹克丢给她。没等简小科反应过来,手上的东西就被那人顺走了。男生似乎笑了笑,又重新戴好头盔,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谢了”,被呼啸的机车发动声击碎在凛冽的空气里。
简小科愣在原地,脑海里还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半晌才缓过心神,冲着那团乌蒙蒙的尾气使劲挥手:“阿飞哥,再见啦。”
这是简小科给陈飞送早餐的第七天,从起初的被无视到现在的被接受,如此质的飞跃足以令她心生喜悦。
她特意凑近闻了闻他的皮夹克,透着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她动了点少女的小心思,抓了两个玫瑰香包塞进他口袋里,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挂入柜橱。
回想起一周前的傍晚,简小科呆坐在书桌前,盯着面前崭新的日记本。
钢笔灌满了墨水,却迟迟落不下一个字。仿佛千丝万缕的情绪凝于笔端,也只化为落在白纸上的一滴墨。
头顶的风扇呼啦啦地转,她深吸了一口凉气,又缓缓舒出。最后她干脆把沾了墨的纸张撕掉,重新拧亮台灯,提起钢笔。
11月5日,阴。
我又遇到他了。和记忆中的一样,干净利落的短发,眉梢有一颗小痣。三年,1095天,26280小时。时间原来是一个圆,也是一场奇迹。
02
有人在贴吧提问:第一次心动因为什么?
简小科歪着脑袋自我审视了半天,仍认为年少的心动太容易。可以是一个眼神、一句对白,甚至比这些还要简单,简单到只是三年前凭借一面之缘所残存的模糊印象,就忍不住让她心猿意马。
上星期只知晓这条弄堂搬来了新的住户,是对常年在外经商的夫妻,有个长相俊秀却不学无术的儿子。直到狭路相逢,她抱着英语书,他叼着牛奶盒。偶然的瞬间里,四目相对,她用这三年时光积攒的所有期待与向往,便全部聚焦在眼前眉目如画的男孩身上。
那一刻,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冷冽、漠然。她贪婪地渴望抓住他留下的一丝丝气息,内心雀跃。
于是就此展开七天如一日的送早餐计划。
简小科摊开课本,开始认真地背诵《劝学》,实际上怎么劝也学不进去。
陈飞究竟记不记得她呢?
男孩的心思好难猜。她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托着腮。忽然一颗小石子砸中她的窗户,她一惊,循声望去,墙根黑压压地围着一群马仔,隐约看见有人手里提着棍棒,闹得动静颇大。
这一带是即将拆迁的老城区,与繁华的都市脱轨。街头巷尾的打架斗殴时常发生,住户也见怪不怪了。
她胆量太小,只敢探出个脑袋谨慎地观察动静。战况挺激烈,甚至出了点血,她有些心惊地缩回脖子,继而视线里快速晃过一张熟悉的面孔,简小科一眼认出了他。
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简小科立刻冲了出去。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等她跑到聚集地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四下慌张地环视一圈,正犹豫着要不要报警,就被人一把拎住领子往后扯。
他居高临下,疏朗的眉眼在薄暮下显得格外冷峻。简小科吓了一跳,瞪着圆溜溜的眼珠望着他。
陈飞皱起眉,点点她的肩膀:“离开这儿。”
“可是……”
“别废话。”他厌烦地把她往另一边推,实在有欠风度。简小科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回头看,他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她只好乖乖照做。
半途而废实在不是简小科的风格,她纠结了半天,还是风风火火地闯了出去。这次她铆足了美救英雄的劲儿,那块地方却没了人。
深冬天黑得早,不过将将过去半小时,已有残月爬上天际,周围昏沉沉的,偶尔从庭院里传来几声狗吠。
“你又回来干吗?”
身后响起一道清朗的嗓音,她转过头,果然是陈飞。
他目光下垂,瞧见了简小科手里紧握的啤酒瓶,回想起刚才那个蓄势待发的背影,他睨她一眼,扬扬下巴:“就凭这个,还想来帮我?”
“能砸晕一个是一个嘛!”她自豪地挥挥手,比出一个打人的姿势,笑容明媚而灿烂。
陈飞顿了顿,不禁嗤笑一声:“你还真是……”
至于真是什么他没再说,两人都噤了声。陈飞手上握着电筒,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此刻夜色静谧,他毛茸茸的头发似一团乌云蓬松地盖住头顶,让他敛去了跋扈的气质,像只乖顺的小兽。
昏黄的光照亮男生半边俊脸,他的眼窝深邃,睫毛长得惊人。简小科忍不住多瞥了几眼,他被盯得不自在,抬起手上的电筒往她脸上晃。她下意识地去躲,紧接着额头就被人敲了一下:“看什么呢。”
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他却面无表情,严肃得吓人。
简小科战战兢兢,一低头就要绕过去,又立马被这人像拎小鸡似的揪回来,拦住她问:“说吧,你三番五次地讨好我,有什么目的?”
03
简小科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特无辜的神情:“没有目的呀。”
陈飞双手插在裤兜里,朝她迈近一大步,几乎遮挡住全部的光线。路灯在地面投射出两个暧昧的影子,可她心知肚明,周身流淌的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我劝你说实话。”
他垂着眼,语气如同那副硬朗的外形般冰冷。她轻轻打了个寒战,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我只是想报恩。”
“什么?”
简小科站直身体,渐渐有了底气,挺起胸脯说:“三年前,碧花河,落水,你救了我。”
陈飞皱眉,显然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简小科笃定这人肯定早就忘了。本就是漫漫生活中一段不值一提的小插曲,扭头就能淡忘的经历,奈何她记性好,连当时的心跳都记得得一清二楚。
那日她捧着书路过碧花河,正专注于一道微积分的数学题,完全没注意到拴在木桩上的狗绳忽然断开。直至狼狗横冲直撞地向她奔来,她才惊吓得只顾尖叫逃跑。
未料不小心崴了脚,她就这样失足掉进了河里。
这只狗怕水,在岸边踱了几步便恹恹离去,只剩下不会游泳的她拼命扑腾着。
最后当简小科快要沉溺的时候,隐隐听见一阵轰隆隆的摩托声,紧接着有人跳进水里,一双温暖而宽厚的大手奋力将她往上托。
他们靠得那么近,胸膛贴着胸膛,就在这条狭窄的小河流里迎来了第一次邂逅。场面不够浪漫,但男生在她耳畔急促的呼吸以及异性独有的气息,足以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乱了心率。
简小科喝了一肚子的水,撑在树前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地。陈飞蹲在一旁把自己的外套拧干,眼神刻意避开她浑身湿透的衣服,想了想,从后备厢掏出一盒薄荷糖扔给她。
她慢吞吞地接过,正准备道谢,那人已经发动了车子,拧着油门扬长而去。
后来她才打听到,他叫陈飞,高中辍学,小小年纪去混社会,圈子里的人都喊他“阿飞哥”。
简小科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像八十年代的古惑仔,傻里傻气的。可一想到他那张英俊潇洒的脸,竟没出息地弯了嘴角。
如今道清原委,陈飞靠在墙角,有些意外地端详着她:“没看出来,你还挺知恩图报。”
她心虚地腹诽,哪里有这么简单的原因?但脸上却笑起来,鼻梁挤出细细的皱纹:“做人嘛,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啦!”
他也跟着笑了,漂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过来:“还在上学?”
简小科点点头:“明年就高考了。”
“在哪读书?”
“市一中。”
尽管他学习一窍不通,但也知道市一中是这里顶尖的高中,除去优秀的师资力量不说,光是录取分数线就能甩开普通高中一条京沪线。
陈飞自知跟她不是一路人,收了手电筒,冲她摆摆手说:“行了,赶紧回家吧,好好学习去。”
他转身往另一头走,没过多久手腕突然被一个暖乎乎的东西圈住。陈飞回头,就看见简小科怯怯地站在他身后,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得要命:“阿飞哥,要不以后我跟着你混吧。”
说完她便“噌”地一下红了脸,两个人都愣了愣。对视半天,他不可置信地笑了:“跟我混?”
简小科壮起胆子上前一步:“对啊,你收我做小弟,不就是跑跑腿打打杂嘛,我很机灵的。”
月色如银,有碎星的光影在她额头蹁跹,将那双清澈的眼衬托得愈发明亮。她的笑容带着纯真的感染力,羽毛似的挠得人心痒。
陈飞怔了怔,胸口居然升起一团乱糟糟的感觉。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嫌弃地挥开她的手:“好好学你的习,离我这种小混混远点,懂吗?”
04
被陈飞拒绝后,简小科却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假装偶遇刷存在感已经是家常便饭,每天七点半的早餐依旧送得乐此不疲。
八卦很快就在圈子里传开,他的那帮兄弟纷纷起哄。陈飞无奈,压着火气把简小科拉到一旁:“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脾气不太好,眼神凶巴巴的,看得简小科很想伸手去抚平他紧拧的眉心。
“阿飞哥,我看见西街有只流浪猫,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给它喂食?”她装傻充愣地岔开话题,他却置若罔闻,板着脸说:“反正我警告你,以后别再跟着我了。”
“你就这么讨厌我?”她小声问他,语气像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可他偏偏生性凉薄,不懂怜香惜玉,只淡淡瞥她一眼说:“整天少想些有的没的。”
简小科觉得这人简直是可恶极了,连转身就走的姿态都那么潇洒。她裹着棉衣去超市买来猫粮,一个人蹲在街角气鼓鼓地喂猫。
野猫警惕性很强,她不知深浅地伸手摸了摸它的毛,就被挠了一爪子。
一下就被抓破了皮,留下几道鲜红的血印子。她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猫粮撒了一地,她也顾不上去捡,连忙使劲吹自己红通通的手背。
地面的影子在她余光里一寸一寸放大,最后是那股熟悉而冷漠的气息停滞身旁。男生微微不耐烦的俊脸扎进她的视线,没好气道:“这只猫凶得很,大家见了它都要绕路走,也只有你这种蠢蛋才会自己送上门来。”
她诧异地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过来,你恐怕连狂犬疫苗都不会打。”
陈飞拽着她去了医院,她打针怕痛,刚擦了点酒精就被吓得浑身蜷缩。他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把胳膊沉默地往她面前递。她抓过去狠狠咬了一口,他闷哼一声,但到底是忍了下来,伸着手臂一动没动。
街道两侧初初缀上霓虹的裳。
陈飞揣着手走在前面,简小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腿长步子大,走路生风,她被落下了一小截,又急忙赶上去。
男生偏过头看了看她,渐渐放慢了脚步。“一”字排开的路灯在地面投下两人的影子,简小科低着头,故意凑近了一点,将手垂在他后侧,看上去就像是手牵着手。
风里淌着柔和的光,在他发丝间跳跃。她不动声色地去瞧他顶好看的侧脸,清冷萧条的时节,在她眼里却像是落下初春的翠绿。简小科的胸腔刚敲起咚咚的小鼓,就听见他问:“喝不喝奶茶?”
她连忙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点点头,乖顺地被他领进一家奶茶店。她十分兴奋地指着招牌上推出的重磅新品:“这个,这个,我想喝这个。”
他掏出钞票埋了单,又去柜台取来奶茶。简小科心满意足地接过冒着香气的热可可,临走前再次瞄了一眼门口的广告语,觉得甚是欣慰。
新品买一送一,送给你心里的那个TA。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深冬的天也没有这么冷,哪怕是商铺内闪耀的灯光,照在身上都仿佛柔暖的太阳。
只是不知这般暖意能维持多久?
05
“你天天脑子里想什么呢?”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又不免失笑,“请你喝杯奶茶就能乐成这样?”
简小科鼓着腮,含糊不清地说:“想你呗。”
忽明忽暗的光落在她脸上,双颊的婴儿肥随着吞咽慢悠悠地抖动,唇是柔软的红。四周的风声落了幕,岁月静好得宛若一幅画,可她说出的话却没羞没臊。
他不自然地摸摸鼻尖,想要装酷地问她“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了油腔滑调”,奈何她回答得正经,让他一时分辨不出是虚情还是实意。
“傻吧。”他说,“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哪有这么多的坏人啊?”
“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中的险恶多了,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屁孩,多吃几次亏就知错。”
分明他也没比她大多少岁,说出的话却老气横秋的,她听了不服气地反驳:“黑暗的人才去做那些黑暗的事,只要管好自己不就行了?生活本来就应该美好一点啊,晒晒太阳,收集月光,这样我就觉得很温暖了。”
陈飞不懂她的盲目乐观,只发觉她蠢得无可救药。他没再说什么,可她一脸认真:“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男生停顿了良久,目光顿时有些涣散,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他盯着远处似乎出了神,缓缓说道:“灾难、痛苦、不幸。”他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笑,“你太天真,不会懂的。”
他总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她却拼了命地想成熟,像模像样地学着大人的姿态开导他:“确实呀,人生漫漫难免遇到挫折,可是我们所度过的每一天,也许就是连续发生的奇迹啊!好运一定就在赶来的途中了,阿飞哥。”
她身材娇小,穿得又厚重,犹如一棵被压弯的豆芽菜,整个人连同帽子上的毛球一起,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没想到说出来的话是这样热情饱满。
“阿飞哥,我们一定都要成为炙热的人啊。”
简小科望着他,傻乎乎地咧嘴笑,陈飞愣了愣,久久才回过神来。
她的眼睛像是盛满了浩瀚宇宙的星芒,一击即中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地带。
要成为炙热的人啊……
炙热吗?他忽然笑了一下,这个词似乎早已被封锁在他心底落满灰的囚笼中。曾经那段久违的柔和记忆,正在以无法预测的速度苏醒,他几乎快要湮没在眼前这人闪闪发亮的眸光中。
陈飞只感觉头疼,伸手替她用围巾捂住了半边的脸,叹气道:“有机会也带我去看看吧。”
“什么?”她微微一愣。
他说:“你的那个世界。”
06
简小科一直认为,那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睛。
他的目光冷淡而沉稳,让人联想到雾气缥缈的山峰,又好似寂寥的深潭,泛着清幽的光泽。
只是他性格漠然,总要她主动靠近。陈飞摇头,说她叽叽喳喳吵闹得很,但还是在下午六点整,骑着机车晃悠到简小科学校门口,靠在路边等她放学。
摩托在落日黄昏里驰行,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沙沙风声。她张开手臂,轻轻环住陈飞的腰。男生背脊一僵,车速似有若无地放慢了些。他往后靠了靠,默不作声地替她挡风。
“你来接我做什么?”她问。
“闲着没事干,随便逛到这里了。”
她望着他笑:“那你明日还会来?”
“也许吧。”
她笑得更加古灵精怪,沉沉的暮色将她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妩媚。
“阿飞哥,礼尚往来,我请你吃顿饭好啦。”
她说得真诚,笑容又刺眼,像是差点就要融化在草莓糖浆颜色的余晖里,让他没有办法拒绝。
陈飞按照简小科发来的信息来到了这家大排档。
扑面而来的是火热而喧嚣的生活气息,灯火通明的大棚下围坐着一群人喝酒吃肉。简小科站在街头,一蹦一跳地朝着陈飞招手。
奇怪,分明是如此不起眼的位置,他却只瞥一眼就能准确找到。
坐下后,她驾轻就熟地选好菜品,一边挑选一边不忘啰唆地向他推荐美食。陈飞撑着下巴,耐着性子听她介绍,竟也不觉得厌烦。
菜上齐了,简小科迟迟不肯动筷,唯恐吃货的本性就此暴露,只好腼腆地夹起一个生煎包,谁料刚咬下一口,饱满的酱汁便“咻”的一下飞溅出去。
她身子猛地一震,惊恐地看着陈飞的脸和衣服被喷上油渍。趁后者没发火前,简小科慌忙抽了几张纸巾就伸手去擦拭。
没承想她笨手笨脚,手抖得像个筛子,他无奈地看她一眼,按住她乱抹乱擦的手:“我来吧。”
吃完饭,陈飞难得好脾气地陪着她去夜市摊夹娃娃,她似乎除了学习就再没什么别的天赋,游戏币浪费掉好几把,也没成功夹上来一个娃娃。
他实在看不下去,拿了她手里的两个币投进去:“你在旁边等着。”
机器响着音乐开始运行,男生看准时机按下绿键,金属吊钩一开一闭,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娃娃夹了出来。
她激动地蹲下去取出娃娃,由衷地感叹:“要是早点让你玩就好了!”
简小科找到了黄金搭档,她狗腿地给他递游戏币,陈飞则处变不惊地操纵机器。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她就已经抱上了满满一怀的毛绒熊。
“够了,够了,你要是再抓,老板就该破产了。”
她笑得合不拢嘴,他不解为何她总是能这样开心。他们正准备回家,便撞见了几个奇装异服的小混混匆匆忙忙地跑来找陈飞。可一看见简小科,几个人先是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笑着打趣他。
简小科脸颊烫烫的,一个失神,怀里的娃娃接二连三地滚落。她这才注意到陈飞竟然也红了耳根,但他却没反驳什么,只是沉着脸帮她把娃娃捡起来。
“你们来干吗?”他问。
为首的那个男生叫杜宇,白白净净的,简小科曾跟他打过几次照面。
他神秘兮兮地凑到陈飞耳边,表情凝重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紧接着,陈飞神色骤变,伸手牢牢揪着杜宇的肩膀,再三询问:“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刹那间,陈飞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明亮,转而又是前所未有的迷茫。简小科无法判断出他的真实情绪,也毫不知晓事情的缘由始末。
她感觉像是靠近了某个巨大的秘密,却难以捕捉到任何信息。只清晰地记得当时杜宇对着陈飞,认真且谨慎地说,阿飞,有顾晓雯的消息了。
07
简小科已经连续一周没有见过陈飞。
听说几天前那场铺天盖地的暴雨来临时,陈飞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没有丝毫遮蔽,麻木得像块石头。
直到杜宇经过门前,将他从大雨里捞回家。凉意沿着他的皮肤渗入肺腑,可他却仿佛不知冷意,倒在床上便蒙头大睡。
简小科找到陈飞家的时候,他闭着眼昏睡不醒。她将洗好的凉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额头,他皱着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她也不闲着,打来热水给他擦脸、冲药。别看她平时毛手毛脚,照顾起人来却是细致温柔的。
男生动了动,像是要醒,可最终只是翻了个身,漂亮的唇一张一合,简小科俯身去听,过了好久才依稀辨别出他的话语。
他说,晓雯,晓雯。
恍如被人当头一棒,捶得她天旋地转,一种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但她没有离开,没有想方设法地去打听顾晓雯到底是谁,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盯着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然后按时为他更换毛巾、喂药。
陈飞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醒来的,一睁眼就看见简小科顶着两个快要掉到下巴的黑眼圈。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她却非要逞强着微笑:“阿飞哥,你终于醒啦!”
他虽然昏迷着,但有人日夜陪伴左右的照料却感受得清清楚楚。一瞬间,陈飞的心五味杂陈。
“简小科,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否则……”他欲言又止,搅得她好奇心泛滥。
“否则什么?否则你就要感动得离不开我了?”
她厚着脸皮活跃气氛,彻底摒弃了姑娘家的矜持。也不知是否被她说中了心事,陈飞红着脸凶神恶煞地恐吓她:“否则我就揍你。”
“把我打伤了,你可是要对我下半生负责的。”
原以为这人是个乖乖女,没想到是个泼皮无赖。陈飞懒得和她计较,起身下床去桌边倒了杯水喝:“大中午的不回家吃饭去?我可没东西给你填饱肚子。”
说完他趿拉着拖鞋去冰箱里找吃的,没注意到身后的简小科逐渐沉默了下来,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姿态全然散去,眼底飞闪过的是黯淡而踌躇的光。
半晌,才听见她用试探性的口吻小声说道:“阿飞哥,你愿不愿意跟我讲讲顾晓雯的故事?”
陈飞的脊背倏然一僵,拉开冰箱门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中。
08
陈飞和顾晓雯相识于1998年的第一场大雪。
彼时的陈飞是桀骜不羁的少年,留着利落的板寸,一辆炫酷的机车踩得轰轰作响。
初雪来得悄无声息,像是远处沉默的山丘。他搞不懂那些小女生的浪漫,塞上耳机,兀自来到广场打篮球。
也就是这时候,隔着一扇玻璃窗,他望见了那个沐浴在曦光下低头拉琴的女孩。
朝阳沿着地平线缓慢升起,光线一齐投射在少女身上。她认真地盯着琴谱,音符从她弦间流畅地飞出。有碎发自她耳根垂落,她微微拨了一下,又重新抬起头来。
少年的心海霎时波涛汹涌,风浪不息。
他目送着她走出琴行,俗套地拿起鲜花去搭讪。她高傲得犹如一只天鹅,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他将少年意气发挥到极致,日复一日地守在校门口堵她放学,唱着夸张的情歌,说着滚烫的情话。
她骂他无耻下流,他嬉皮笑脸地把一盒巧克力塞给她:“那你脸红什么啊?”
顾晓雯热爱地理,周末总爱泡在图书馆里研究山川河流。陈飞后脚就跟到了这里,也装模作样地翻了本书看。
她又羞又恼,将手上的《华夏地理》拍到他跟前,指着上面壮观的沙漠戈壁说:“你若敢同我去大西北探险,我就敢同你在一起。”
陈飞答应得爽快,浑然不知那场旅行竟是离别的开始。
那一年,他们不幸遭遇了罕见的沙暴,连绵的荒漠顿时风沙四起,将无数条脆弱的生命淹没于灾难的洪流。
他们在尘沙漫天中走散,陈飞拼命呼喊着她的名字,回应的却只有震撼而萧瑟的风声。
也是在那一年,陈飞从西北归来后性情大变。他发了疯似的搜寻一切有关顾晓雯的消息,他屈膝跪在女孩父母面前,声嘶力竭地忏悔、道歉。
简小科看不清陈飞眼底藏匿的神情,但她的心疼痛得仿佛被撕裂。原来这样一个冷漠淡然的男孩,也曾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女孩。
陈飞觉得眼眶干涩得难受,他大概在发呆,又大概不是。直到听见简小科细细软软的声音从低处传来:“阿飞哥,你看,今年的初雪也来了啊。”
他恍然地抬头望去,天空飘着柳絮状的雪花,撒向天地间,仿佛在完成一场雪白的洗礼。
简小科干脆躺在了雪地里打滚,鼻尖蹭上了雪水,冻得她龇牙咧嘴。
陈飞不由得觉得好笑,想必他这辈子也无法理解她的脑回路。但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她的身旁,顺势躺下。
地面立即凹陷出两个大大的坑,简小科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地怔住。他们靠得近,连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还是觉得口渴,正思索着要不要吃一块冰,就听到陈飞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问她:“简小科,如果我去了西北,你会不会恨我?”
她“啊”了一声,脑袋蒙蒙的,说出来的话也找不到条理:“你去西北,我干吗要恨你?”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蓝天上掠过的飞鸟。
陈飞怎会不懂简小科的那点小心思,她这个人又蠢又笨,喜欢一个人全都写在了脸上,让他头疼得要命。
可是每当他注视着那双单纯至极的眼睛时,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他曾以为自己对顾晓雯的情感足够深沉,偏偏简小科这个麻烦鬼的出现,让他守了好几年的初心有了微不可见的动摇。
他想,年少的爱情或许真的经不起时间打磨,但他更要对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愧疚给出一份交代。他必须前往西北,将那个禁锢自己的沉重枷锁,亲手解开。
简小科想,这时她要是霸道一点,使出任性的小把戏将他牢牢锁在身边,是不是也能如愿以偿?
但她最终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永远也无法忘记陈飞那双满含歉意的眸子,在深冬里闪着清澈动人的光,对她低声说:“小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09
陈飞坐上了开往西北的绿皮火车,沿途的风景模糊成一幅五彩斑斓的画,他思绪放空地望着窗外,从黎明到黑夜,又从黑夜到下一个黎明。
身上穿的是简小科还回来的夹克,染着浓郁的玫瑰花香,好像只要闻一闻,她的影子就会阴魂不散地闪现在脑海。
临行前她一如既往地站在路口那棵白杨树下,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笨拙地挤出笑容:“阿飞哥,我们何时能再相见呢?”
他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好久才语气沉沉地说道:“可能会见面,也可能永远不会了。”
“这样啊。”简小科侧过脸抬了抬头,漆黑的瞳仁顿时盈满了水光。陈飞知道,这是人在憋眼泪时的举动,可是他不会哄人,只能无力地劝诫她:“简小科,我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谁喜欢你了?”她还不肯承认,却依旧傻傻地笑着,“哎呀,我知道的啊,天下哪里有不散的筵席?更何况你又……”
那句“不喜欢我”她终究是没说出口,因为这是她作为一个敏感柔软的女生,能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丝自尊。
简小科忽然想起和陈飞初遇的那一天,她正痴迷于解一道微积分的数学题。原来命运早就暗示了她结果,陈飞就像∫f(x')dx,而简小科正如f(x)。她只不过是他的一个选择,而他却是她唯一的方程解。
很奇怪,当一个人悲伤到极致的时候,竟然会一滴眼泪也没有。
简小科把当初陈飞抓的毛绒娃娃一个一个排列整齐,盯着看到失神,又重新打乱。
她终于失声痛哭。
这个男孩果然是可恶至极的,只恨她没能对着他胖揍一顿,然后再扬扬下巴颏儿警告他走远点。
简小科翻出写满陈飞名字的日记本,赌气似的一页一页撕掉,扔进垃圾桶。可是过了好久好久,她又去捡回来,一页一页地抚平,夹进本子里。
他们在深冬相遇,又在深冬别离。
她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终有一天,忙碌能麻痹自己去想念一个名叫陈飞的故人,让她忘记曾经在她风声鹤唳的年纪里,一声又一声唤起的“阿飞哥”。
简小科说,她才不会为了一段无疾而终的青春心事伤春悲秋呢,哪怕她说这话时眼眶通红,哪怕她这一生再也不见阿飞哥。
10
不过……如果能再相见呢?
更新时间: 2022-06-14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