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阙昏

发布时间: 2020-09-02 21:09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双阙昏

文/绿袖

“他半生荒唐,只一件事有始有终,那就是将爱你这件事瞒得那样好,将所有人都瞒得那样好……”

祁王萧铋死在封地并州的那天是个雷雨交加的傍晚,西边的残阳还未完全落下,东方的黑云却瞬间席卷,并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至整个天空。谢西华站在长秋宫重檐翘瓦下的台阶上,听完这封并州传来的加急书信,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她颔首完才恍惚地想起来问一句:“陛下知道了吗?”

从并州一路奔赴中都报丧的侍卫跪下磕了一个头,沉默不语。

谢西华叹了一口气,然后偏头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将祁王病逝的消息呈送给陛下——”

话音刚落,久候的雨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雨连绵不断地从檐角滴落,渐渐形成倾覆之势,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将瓢泼似的大雨吹往长秋宫的殿门。谢西华的裙角濡湿了一片,绛红色的宫装湿漉漉的,贴在鎏金的地板上,和廊外一墙被雨打湿的墙下红花瓣如出一辙。

她转身往殿中走,里面越发的暗。殿中的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点燃宫殿两旁的蜡炬,一排明亮的火烛次第亮起,长秋宫的殿门合起,将潇潇风雨关在门外。谢西华望着自己墙壁上的影子,她突然想起来,从永光五年至今,已经整整十年了。

萧宪此时还亲自带兵在外征战。大永历代皇帝都能文善武,萧宪登基后先安内邦,下一步就是带兵四处征伐外族。从这封书信传到萧宪的手中到他从前营赶回宫里,整整用了半个月时间。

祁王是先皇的第六子,也是萧宪的六弟。后来先皇去世,宫中的皇子自相残杀,萧宪登基时,他的那群兄弟中留下来的也仅这一位六弟。人人都道这位六皇子好大的福运,只是想不到如今,他却薄命如斯。

谢西华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祁王时,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秋意渐浓的时候,她随自己的兄长泛舟彦博湖,却不想碰见同游的官船,船头挂着的是宫里的船旗。她那个时候已经被中宫指给当时的三皇子萧宪了,偶遇理当避嫌,所以撩起青碧色的船帘避往船舱中,她的兄长立在船头向两位皇子行礼。

她既忐忑不安又忍不住害羞,接着,她听见大大咧咧的清朗的男声,唤她兄长的表字:“立言,刚刚进去的是不是三嫂嫂?刚好三哥也在,快让她出来见见!”

这人竟如此的放浪形骸!她用手背贴在发热的脸颊上,忍不住恨恨地想:这哪里是饱读诗书的皇子,简直就像……就像市井街头的混混。

她还在想着,就听见不同的轻笑声打断六皇子萧铋的话,那声音沉稳庄重,对她的兄长说:“立言,六弟向来不稳重,喜欢调笑,请转告三姑娘,如有唐突,请多多包涵。”

接下来自然是自己兄长连声的“不敢当”,听着落语声渐落渐轻,想是两只船要分开了。她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船身一晃,伴着清脆的声音:“三哥,这么好的机会,当真不看吗?当心娶个无盐妇回家做新妇——”

外面的喧闹戛然而止,船舱的帷幕却被人掀起来,有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谢西华猝不及防,愣愣地朝船舱口望过去。站在船舱门口半弯着腰的清俊男子见到她,似乎也微微愣怔了一下。谢西华从小就稳重,可当下也被吓得六神无主,她条件反射般地握住手边的瓷杯,尖叫一声就砸了过去。

只听一声惨叫,船舱的帘幕重又放下,船舱暗下几分,谢西华回过神来之后就又恼又羞又怕,恼萧铋的轻浮,羞自己的反应,怕自己随手甩出的瓷杯砸伤了皇子。

她不安的时候听见外面的求饶声,伴着撕心裂肺的惨叫:“三哥,三哥,别打,哎——,别打——未来三嫂还在里面呢,给我留点面子。哎——疼疼疼——三哥——”

她忍不住放下悬着的心,轻轻笑了一下。

再后来就是大婚之夜了,萧宪掀开她的盖头。其实那是她第一次那样近距离地看着他,之前当然也见过,在宫宴上,不过那都隔着很远的距离。昏黄的烛光下,萧宪长身玉立地站在她面前,目光很柔和,也很专注,有暖黄的烛光在其中跳跃,他极温和地冲她笑,大约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和她说:“六弟常常在我耳边念叨,‘三哥,三哥,你知道三嫂嫂有多美吗?’我本来是想象到的……”

萧宪的声音和她那日在船舱里听到的声音一样的沉稳,只是更加柔和。她低下头,问:“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吗?”

萧宪轻笑一声:“不不,我只是在想,我幻想了那样多你的模样,却没有一种比得上此刻在我面前的你——”

烛光荧荧,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清晨,她和萧宪入宫向中宫请安,倒是又看见了萧铋。他和萧宪同母,又都是在中宫的殿中抚养,他们碰见也不稀奇。中宫待她甚是宽厚,待她敬完茶,褪下手上的镯子为她戴上,抚着她的发顶夸:“好孩子。”

后来离开的时候,萧宪有事和中宫商讨,萧铋就和她一同退了出来。他倒是比之前收敛了很多,也稳重了不少,一直走到宫外的官道上,他才两眼弯弯地冲她道歉:“三嫂,之前那次,对不住了。”他的表情有些狡黠,“不过,我以后会帮你看住三哥的,是不是要收买我一下?”

她忍不住笑,后来下雪了,后面的宫人撑开伞遮到她的头顶。萧铋站在她面前,雪花落到他的肩上。他冲她挤眉弄眼,她忍住笑,顺水推舟道:“那就麻烦六弟了。”

之后他告辞,转身离开,一直都没有撑伞,带着侍从,穿着青色的袍子在朱红的官道上越走越远。

这就是在萧铋去世后,谢西华能追溯到的,最初的萧铋的样子。

萧宪是在半个月后从战场赶回来的。萧铋是萧宪唯一的同胞弟弟。之前兄弟相残和长久的高处不胜寒耗费了萧宪不少的心力,如今仅剩的胞弟去世,他是真的伤心。

谢西华看见他的时候,他一身戎装还未褪下,坐在乾坤殿的椅子上抚着头,一脸倦怠。谢西华进去的时候,他抬眸望了她一眼,语气悲伤:“西华,只剩寡人一人了!”

从他们成亲到萧宪登基,到她位及中宫,他们也曾有过猜忌和隔阂,已经比不上刚成亲时的亲密无间。谢西华带着惆怅,与他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宽慰他:“您还有臣妾。”

隔天,祁王妃宋栗带着萧铋的棺材从并州赶到中都服丧,宋栗嫁给萧铋将近两年。谢西华记得他们成亲的时候,萧宪专门带着她去恭贺。圣上和中宫亲临并州,给那场婚礼增添了无上的荣耀。长嫂如母,谢西华在萧铋入喜房前和宋栗说了几句体己话。只是那时宋栗带着新嫁妇的羞意,谢西华也心不在焉,只是匆匆走了个过场,也未曾留意自己说过些什么。

匆匆一别,没想到她们再次见面,却是这种物是人非的情况。萧铋的棺材进入中都城门的时候,萧宪带着谢西华亲自在城门迎接自己胞弟的棺柩,棺柩一入城门,便听见送葬队伍里低声的呜咽。

最前方一辆素白的马车停下来,素白的车帘被撩起,一位消瘦的女人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对着萧宪和谢西华盈盈一拜,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谢西华才知道,这是宋栗。

谢西华对宋栗的记忆很模糊。大概是长途跋涉已经让宋栗接受了萧铋离开的事实,除了眼角微红,看得出哭泣的痕迹外,她的表情很平静。宋栗穿着一身素服,头上什么发饰都没有,漆黑的发绾起,平淡的表情配上秀气的五官,谢西华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在搀扶宋栗起身的时候,她无意间瞥见萧宪的神情,才后知后觉,从宋栗素净的装束下窥见宋栗在此刻不合时宜的令人惊愕的美丽来。

这不成体统!她微微移动身体,然后不动声色地站在萧宪的面前,顺势挡住萧宪望向宋栗的惊叹的眼神。这不该是一位圣上望着初丧夫的弟媳的眼神,它不合时宜。

宋栗看见谢西华的时候开始轻声啜泣,谢西华只能拍着她的肩和背,并轻声安慰她。越过肩头,她再望向萧宪时,他已经收敛了目光。

他懂得收敛他的目光,一如从前他懂得收敛他的野心一样。

为了彰显圣恩和天家的手足情深,萧铋会在中都下葬,祁王墓距离皇陵不过百里。这于天下人而言,都是莫大的恩宠,只有谢西华感到荒谬。尘归尘,土归土,人都死了,折腾这些,不知道还有什么意思。只是这话她不会和任何人说,她能做的,就是母仪天下。

祁王妃暂居在皇宫,谢西华让宫女将昭文殿收拾出来。宋栗还是一身丧服,谢西华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窗下望着窗棂下面的一瓶梅花出神。花瓶是景德镇瓷窑上供的,青白通透的底色,有半人高。宫女刚换过一轮插花,修长的梅条上的花骨朵儿半含半绽,但都不及宋栗的侧影楚楚动人。

听见谢西华进来的声音,宋栗回首望向谢西华,她的目光看着很澄澈,但是谢西华猜不透其中的含义,她说:“我第一次看见祁王的时候,就是下雪天。”

说完这一句话,宋栗就久久地注视着谢西华,然后突兀地说:“我一直想见见您。”

宋栗叹息一声:“如今终于见到您了!”

谢西华等她的下文,她却偏过头,不再说话了。

这种举动可以说已经犯上了,谢西华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但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促使她没有再问下去。

说来奇怪,在谢西华的印象里。萧铋的出现似乎一直带着经久不散的雪意。他下葬的那天,停了数月的大雪又簌簌而落;棺柩入土的时候,朱红的棺柩上落着零零散散的白雪。谢西华不放心宋栗,转头朝她看的时候,发现她正定定地望着棺柩,她脸上的神情很平淡,仿佛一丝伤心难过也没有。

谢西华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宋栗听见后偏头望了她一眼,仿佛感到好奇一般问:“您是在伤心吗?”宋栗的表情太过诡异,唇边甚至隐隐带着笑意。丧服将她的脸色衬得越发苍白,但是她的眸子如点漆,只定定地望着谢西华。

谢西华偏过头,神色冷下去两分:“祁王是陛下的胞弟,是血脉亲缘,如此英年早逝,何人不伤心叹息?”

宋栗没说话。直到此刻,谢西华才在宋栗的眼睛深处发现一位未亡人应有的难过,只是这情绪隐得太深,让她辨不清这难过究竟是因何而来。

萧铋下葬后,宋栗准备在三天后启程回并州。她在启程当天被萧宪拦了下来,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唤着萧铋的表字,脸上是深沉的哀意:“寡人与晋言上一次见面距今已有两年,如今他去世,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他顿了一下,揉了揉额头,继续说,“你就且在中都停留,给我说说晋言生前……”

宋栗就是这样被留下来的。萧宪没有说明她返回并州的日期,底下人自然不会不识趣去提醒他。

大雪初停的那一天晚上,谢西华想着去昭文殿看看,看宫人侍奉宋栗时有无怠慢。夜色深沉,从长秋宫到昭文殿的路上,落地宫灯都晦暗不明,有种异于往常的寂静,直到她走到了昭文殿的门口,才察觉出不对来。

整座宫殿过于安静,殿门口两个守门的奴才看见谢西华时显然有些愣怔,等她进了殿门去往中厅的时候,她看见了御前太监福寿荣守在门外。她一怔,然后放缓脚步,倒是福寿荣快步迎了上来,堆了满脸的笑:“哟,奴才给中宫娘娘请安。”

谢西华笑了笑:“圣上在?”

福寿荣也笑:“刚来,这天寒地冻的,娘娘、陛下都宅心仁厚,唯恐下人们怠慢了祁王妃的起居。”

谢西华颔首:“真不巧,和圣上撞到了一起。”说完偏头望着福寿荣,似笑非笑,“福公公,你说这扇门,本宫是否方便进?”

“能进,当然能——”福寿荣讪笑着给谢西华打开门,她瞧了福寿荣一眼,然后走了进去。

殿中的场景倒是和谢西华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殿内灯火通明,只不过一个守夜的侍从也无。她走到了内间,萧宪坐在主位上,宋栗坐在殿下。谢西华进去的时候,萧宪端着茶正欲饮,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宋栗,笑:“陛下前朝后宫,事无巨细。祁王九泉有感,当是深感皇家圣恩了!”

谢西华这话说得实在令人遐想,但萧宪和宋栗倒是神色不变。萧宪饮完杯中的一口茶,站起来,看着谢西华说:“既然中宫来了,那寡人就不多待了。”谢西华神色不变,等到他出了门之后,她才转过头来看着宋栗。

殿内的烛火摇曳,宋栗坐在原位,十指纤纤,端着青花白釉的瓷杯饮着茶。谢西华这时才感到愤怒,颤抖的双手掩在朱红赤金的广袖中,她看着宋栗,脱口而出:“你这样置萧铋于何地?”

谢西华很久没有这样愤怒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之前不提,萧宪登基后,整个后宫的妃位并没有缺过人,她身为一位合格的中宫,从坐上这个位置起就恪守一个词:不闻不问。

可谢西华没办法控制此刻的愤怒,宋栗像是很奇怪她的反应,掀起眼皮莫名看了她一眼。宋栗对谢西华一直都没有礼数上的尊敬,此刻更是大逆不道,用丝帕遮住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原本整个大殿寂静无声,忽而平地起风,里槅的珠玉帘随风乱撞,叮当乱响,中殿有一半的蜡烛被吹灭,屋子里顿时暗下几分。宋栗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旁边的案台上,杯底磕在案台上,发出清脆一声,她又轻笑了一声:“我初遇见祁王时,是在下雪天……”

那年的大雪是历朝来最大的一场雪。宋栗是商贾之女,家底倾国,而宋父志比天高,又懂得投资,欲学那吕不韦拉拢皇子。当时的东宫大皇子正犯事,宋父看中了萧宪和萧铋,请他们到府一叙。

萧宪和萧铋去时很隐秘,当年的大雪挦绵扯絮一般,而天空灰蒙蒙的,如同破了一个窟窿。宋栗想要自己去瞧瞧,就替下前堂伺候茶水的丫鬟,自己换上衣服去了前堂伺候他们。

“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萧铋。”宋栗唇边带着笑,眼神渐渐恍惚,像是回到十八岁那年。前厅的地暖烧得太热,她的脸颊被烘出两抹飞霞。宋父一看见她就脸色铁青,偏偏客人在前,无法发作,只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为他们斟茶的时候,手一抖,热水全洒到萧铋的手上,烫出一个水泡,我爹正好得了机会训斥我。他却笑起来,将烫红的手掩在衣袖中,和我爹说没事。”宋栗顿了一下,直直地望向谢西华,眼神却渐渐冷起来,“后来我和我爹说,我想跟萧铋。”

这件事,谢西华是知道的。那是先皇还在年时,萧铋突然进宫,跪在长秋宫门口恳请中宫,要求娶一位商贾的嫡女。当年,中宫的意思是说此女为妾可以,但是当皇子嫡妻却是不合礼法。

他在大雪中跪了一天,谢西华进宫给中宫请安路过时,还趁宫人不注意偷偷地遣宫娥给他送了一双护膝、一顿饭菜。护膝他虽收下了,却并没有戴,饭菜也未吃,只让宫娥给她带话,让她不要送了,怕会连累她,在宫中,私相授受是大罪。

不过后来,他到底不是中宫的亲生儿子,娶谁并无太多的所谓,中宫娘娘就松了口。

当时,人人都说难得天家出了一个痴情种。

可是如今宋栗却笑起来,满目凄凉地望向谢西华,然后说出隐藏在时光中的另一事实来:“我爹当时本想把我送给萧宪,可是另一个皇子竟然愿意娶我为正妻。他再三斟酌,觉得后一笔买卖比较划算,我也满心欢喜,以为……以为他是喜欢我的。”她怔怔流下泪来,嘴角的笑意透着讥讽,“中宫娘娘知不知道祁王是为了什么?”

宋栗的眼神太过凄冷,谢西华不禁踉跄着后退一步,她将手撑在案台上,蜡油落在她的手背上,微热如泪。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多年前,她嫁给萧宪,进宫请安出来的时候遇见萧铋,宫娥在她身后撑起一把伞,而他穿着青色的袍子,笑得狡黠:“我会帮你看住三哥,要不要收买我一下?”

谢西华仓皇地抬起眼,宋栗笑出来:“可怜他这一生痴情,临到死,你也不知他爱你。”

“他半生荒唐,只一件事有始有终,那就是将爱你这件事瞒得那样好,将所有人都瞒得那样好……”

谢西华嫁给萧宪后,并不快乐。

萧宪的身边并不是只有她一人,他毕竟是皇子。谢西华第一次明白这事是在嫁给萧宪后的第五个月。他们当时太过年轻,谢西华也没有经验,或许也有身体虚弱的原因,他们第一个孩子流产后,谢西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她当时对萧宪感到很内疚,但萧宪没有怪她的意思,甚至柔声安抚她:“我们的时间还长……”她望着他,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床褥之中。

流产后,她也是要坐小月子的。在她坐小月子的第七天,下了很大的雨,萧宪到亥时还未归,她睡得不踏实。直到前院的门口有灯火骤亮,隐隐有嘈杂的人声传过来,她才隐隐舒口气,想了想,又对伺候自己的侍女说:“扶我去看看。”

乌黑的夜还伴着大雨,其实什么都是看不到的。她倚靠在门框上,身后有人给她披上披风。火把的光从远处的抄手游廊中遥遥而来,暖黄的光漫向周围。谢西华看见人群中簇拥的他,身边有两个千娇百媚的舞姬——大概是某个臣子送的——偎在他怀里,他们从她的院落前路过,很快便走远了。

之后萧宪对她一如既往的体贴周到,那时候她身边的人都说三爷专情,她好大的福气。谢西华望着窗外伸到窗棂下的一簇枝丫,笑一笑没有说话。

后来萧铋大概听到她小产的消息,倒来探望过她一次。当时为了避嫌,侍女在槅门那里拉起一道帘子,她躺在床上听见他在帘子那边低声说:“夏暑炎热,以三哥和三嫂的福气,孩子日后总会有,万望您保重自己的身体。”她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默默地流泪,虽无声无息,他却像是知道一样,踌躇一会儿后开口嘱托,“都说……都说女人月子里流泪不好,你……你不要哭了……”

谢西华屏住哽咽,然后轻声地道谢。大概是因为中间那道帘子,两人都有些尴尬,尤其她是长嫂,所以他很快就告辞了。

后来,萧宪拿过几次珍贵的药材过来,都是萧铋给他的,让他带给谢西华。萧宪偶尔和谢西华谈起萧铋,都忍不住说:“六弟看起来不稳重,实际上做事真是再细致不过了。”谢西华没有说话。

等到谢西华的身体彻底休养好了,她才又见过萧铋几次,其中一次是在宫宴上。她们女眷坐在燕池中的拱形凉亭里,其他人都在说话,她无意参与,转眼就看见萧铋一个人在对面的御花园里。

尚工局那年花了些心思,御花园的盆景上挂着很多精致的琉璃灯,形状以动物为主。他一个人站在流光溢彩的花园中,身边围了一圈还未到他膝盖的侄子和侄女,他们七嘴八舌地要他这个最高的叔叔给他们摘琉璃灯。

有几个调皮的已经顺着他的腿往上爬了,谢西华望着他扶住额头连连叹息的模样,没忍住笑了出来。坐在最上面的中宫听见笑声,问她:“西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了?”

她抿着唇,一本正经地回:“今年下了几场大雪,瑞雪兆丰年,儿媳只是想明年估计有好收成,故而忍不住笑意,让娘娘见笑了。”

中宫望着她,眉眼忍不住柔和下来。

那时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才不是笑这个。

后来回府的时候,萧宪递给她一盏兔子状的琉璃灯,笑着和她说:“今天六弟拦着我,说被那群小崽子缠得头发都白了几根,最后硬要塞给我这个。我要这个又没用,你要不要?”

谢西华笑得露出脸颊上的梨窝,然后伸手接过来,说道:“挺可爱的。”

萧宪忍不住叹息:“自从……”他顿了一下,含糊过去,“很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

谢西华摸了摸脸,慢慢收敛起笑意,半晌后笑容又浮起来,如同她对很多人笑过的那样,问:“是吗?”

萧宪没说话。

宋栗笑起来,一只手拿起一支蜡烛,慢慢走到那排被风吹灭的落地烛前,另一只手挽起广袖,一支一支地点燃。方才悲伤的情绪已经被她很好地收敛起来,她慢条斯理地说:“六爷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一无病灾,二无恶疾,不知道娘娘知不知他为何会英年早逝?”

谢西华抬起眼,勉强保持镇定,宋栗又笑起来:“娘娘知不知道,他腰上的那道伤?”

谢西华不知道。宋栗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不知道,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了个样子,从讥讽变成悲哀:“那是哪年?永光四年?哦,不对,是永光五年,十年前……”

十年前的永光五年,先皇沉迷于冶炼丹药,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会长生不老。凡事过犹不及,先皇是突然猝死在一个吃完丹药的下午的。因为之前先皇的身体一直硬朗、健康,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在四十多岁的壮年突然离世,所以他并未立下遗嘱,皇位悬而未定。

既然先皇并没有确切的遗嘱,而中宫未有子嗣——嫡长子没有。那么,这口“肥肉”就是谁有能力吃到就是谁的,还不必背上逆臣贼子的恶名。

先皇遗体还未入皇陵,整个中都就已经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被卷入血雨中间的以三皇子和大皇子为首。三皇子萧宪的生母早逝,他是中宫膝下抚养的最大的皇子,且中宫本就属意他,而大皇子的生母是萧妃,四妃之首。

皇位未定,几派人厮杀来杀去,谢西华记得最深的便是永光五年。

永光五年,各方势力渐渐疲怠。那年的一月初三,萧宪除了安排几个护卫守在府外,另外可用的兵力都调至渭武门,这是最后一击。

三皇子府被大皇子的人带兵包围是在那天午夜。大皇子索性撕破了脸皮,也不介意百姓如何看他。侍卫将三皇子府围得水泄不通,火光照透半边天空。萧宪留下的那几个人根本抵挡不了,府门很快被击破,大皇子为首的人斯斯文文地站在门口,道是大皇子妃有请三皇子妃入府一叙。

这是很明显的地捉拿人质的做法,府上人人自危。谢西华弹了弹袖角的灰尘,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地面隐隐有颤动感,更明亮的火光从围在府门口的大皇子府卫的后面包抄过来。

先前那个为首的人十分震惊,拦在后一队人的前面,有些迟疑,还想去问他们是何人,但他刚张嘴,还未开口说话,后来的那个骑在马上的人一身铠甲,脸隐在头盔中,看不真切,只是直接抽刀砍了过去。

一道血色划破被明火照亮的天空,厮杀由此开始。

谢西华一直站在府门口望着,眼睛一眨不眨。大皇子肯定以为她已经是瓮中之鳖了,所以派来的兵并不彪悍,火光映在她的双眸中,隐隐有血色跳跃。

两帮人的实力悬殊,过了没多久,厮杀声渐弱,满地的尸体、残箭,火光寥寥。后来的那批人的首领踏着满地的尸体走过来,一直走到她面前,身上沾着血迹,长身玉立。

十年了,从那时至今已经十年了。

谢西华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场景——她当时很镇定,她记得她连手都没有抖,声音也很稳,就问站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不知阁下高名?”

那人在她面前轻笑出声,顿了一下,然后将头盔摘下。顿时世界一片寂静,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额前的发已经全湿了,但他的一双眼偏偏透亮如琉璃,微含着笑,映着她的身影,他的嗓音有些喑哑,张开口,又忍了忍,最后张口却是一句:“三嫂——”

他话音刚落,谢西华就感觉鼻尖一凉,她仰头望向天空,一片一片的雪花慢悠悠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发梢、肩上,还有含笑的嘴角。不知道为何,她当时竟然有些怅然……

谢西华正愣神间,只听他说了一句:“小心——”然后猛地将她扣在怀里。她眼前一黑,只是鼻间尽是他身上的气味。她听到他闷哼一声,等她回过神来,就看见他腰上插着的箭矢。

他腰上的伤,就是这样来的。

她记得,也知道。

谢西华竟然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殿中先前被吹熄的蜡烛已经都被宋栗点燃了,宋栗笑得畅快、肆意,看着谢西华说:“那之后,大皇子大败,当年的三皇子变成如今的一国之君,当年的三嫂变成如今的一国之母,不知道你们还记得他多少?”

宋栗一步一步逼过来,眼中的光芒大盛:“娘娘难道不好奇吗?大皇子既然安排人围剿三皇子府,必定不会派人暗中放冷箭的,那放箭的究竟是谁?”她一副跃跃欲试看热闹的模样,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是一个让人震惊不已的笑话。

谢西华的手死死捏着案台,突然笑了出来:“我知道。”宋栗愣了愣,谢西华偏过头,“我知道,不过是萧宪。他和大皇子势力相当,他当年故意将府里的侍卫调走,不过是想给大皇子一个机会而已。”

“大皇子想生擒我当人质,萧宪却在暗处命侍卫放冷箭置我于死地,不过是……”谢西华闭上眼,“不过是想让大皇子担上为皇位残杀手足发妻,凶残无道的恶名声,可惜被萧……被萧铋打乱了计划……”

谢西华坐下来,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一样,一字一句地将那段往事娓娓叙来,将那段被隐藏在深处,或许事件主人以为无人知晓的故事一一道来。

“萧铋娶你为妻,是为了我。我家只有祖上世袭的官职,虽然声名赫赫,但并无实力;你家虽是商贾,但各方势力都与你家息息相关,更何况你家还有那样大的财力。萧宪想要你,你来府中后虽说是妾,但我们谁压谁,真的不好说……”谢西华苦笑一声,“萧铋担心我无力处理,所以宁愿和他三哥有芥蒂,也要娶你。”

谢西华偏过头,她这半生都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此刻却是不吐不快:“当年,大皇子和萧宪两虎相斗的时候,我其实看好萧铋,他身份方便,你爹又不是普通人,他若是……若是……如今这天下,还不知道是谁的……”谢西华忍了又忍,这句话还是没说出来,只是说,“不然萧宪又如何会这样防着他,将他禁锢在平州?”

宋栗的表情由嘲讽讶异慢慢转为平静,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宋栗后退一步,有些不敢相信:“你……你都知道……”

谢西华抬头看向宋栗,烛光映着她眼里的泪珠,晶莹剔透,打湿了眼眶。宋栗一度有些茫然,然后愣愣地看着这位一直善解人意的国母,然后听到谢西华无力地说:“我不知道——”

宋栗顿了一下,之后看见谢西华闭上眼睛,有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最后,谢西华又说了一句:“我不能知道。”

谢西华说完这句话,就起身走了。宋栗愣在原地,终于忍不住捂脸痛哭。造化弄人,兜兜转转的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在无声地煎熬?

不过幸好,幸好萧铋以为无人知晓的那些付出,谢西华是知道的。

谢西华出了昭文殿,就去了皇寝。刚下的一场雪还未完全消融,积在朱红的地砖上,稀薄的白下是斑驳的红意,踩上去就是一个小小的脚印。

萧宪已经歇下了,福寿荣守在殿门口,看见谢西华这个点还过来,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笑容堆了满脸:“哟,娘娘这么晚还过来?”

谢西华沉着脸,说:“进去通报一声,我要见陛下。”

福寿荣还欲说什么,谢西华眼神犀利冷漠地看过去,隐隐有一种威慑感。福寿荣顿了一下,弯了下腰:“娘娘稍等,奴才这就进去通报。”

谢西华进去的时候,萧宪穿着中衣半倚在床靠上,明黄的床帏半拉开。他看见谢西华时笑了起来,一如既往的稳重柔和,眉眼轻敛,问谢西华:“倒是难得看你来这里。”

谢西华请了安,然后笑起来,直接说:“这么晚还打扰陛下,是臣妾的过错。只是钦天监那边预测,接下来三个月有大雪封路。臣妾日夜忧思,惶恐不安,恐不好多留祁王妃在宫中多些时日,所以思来想去,特来请示陛下,明日是否可安排侍卫,护送祁王妃回到并州封地?”

萧宪沉吟片刻,犹豫着说:“大雪封路三月,不如就留祁王妃在宫中小住数月,也是——”

“陛下——”谢西华厉声打断他,他蹙着眉望过来,她才又叹一口气,“没有寡居的弟媳长留宫中的道理,这是为了皇室的颜面,更是为了陛下的颜面……”

半晌无声后,萧宪静静地凝目望着谢西华,冷笑出声:“怎么不说了?你更是为了萧铋的体面是吧?”

谢西华没有说话,萧宪倦怠地揉了揉眼角,挥挥手:“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谢西华垂眸不语,转身之后就离开了。

谢西华一步一步地走回长秋宫,贴身侍女着为她宽下厚重的外袍,慢慢松开她的发髻。瀑布一样的头发垂在身后,脸上脂粉清洗干净,露出一张疲倦秀丽的脸。她怔怔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才发现自己的鬓边竟然有一丝白发了。

谢西华屏退左右的侍女,又坐了片刻,才掏出颈间的一根红绳,然后她走到床边,打开一个暗格。她从暗格里抱出一个正方形的四角拱兽红木镂空雕花妆匣,用颈间红绳挂着的那片钥匙打开,再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兔子状的琉璃灯。

时日太久,琉璃灯已经不亮了,谢西华摸了片刻又放回去,轻轻地将妆匣扣上,小心地放回床边的暗格里,又怔怔地一个人待了片刻。

那是祁王大喜的时候,谢西华望着祁王府满府的喜字,心不在焉地同新娘子说了片刻话,就走出去透气。

她没想到她会碰见萧铋,他当时一身红衣,衬得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他们身后都跟着一大批下人,她望着萧铋,当时她肯定笑起来了,而且肯定是笑得毫无破绽,然后冲他颔首,说了一句:“六弟,恭喜。”

他也笑得毫无破绽,说了一声:“谢三嫂,”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天寒地冻,三嫂早点回屋,多添衣裳。”

而后他们就是背对背地一步步拉开距离。只是没想到,那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是一切能重来,若是一切能重来——当年他们初遇的那艘船上,他不该掀开那道船帘,她也不该……不该在之后的岁月里将他拖累到今天这个地步。

日初长,还乍暖,她这一生还很长,可也只到这里了……

睡前故事

更新时间: 2020-09-02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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