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不须记

发布时间: 2021-03-19 20:03

分类:耽美甜文 / 睡前故事

旧梦不须记

文/乔绥

【一】

季璟在鱼尾街拐角那家小卖部潜伏了整整两个小时,阮也冬才慢悠悠地提着两盒快餐出现。他和女朋友租住在这条街尽头的一处破旧居民区,爬山虎几乎覆盖四面墙的那栋小楼。

在他疲惫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街角的时候,季璟顺走了小卖部老板的一把瓜子,长腿一迈就追了上去。

两人无声地对峙时,天空适时响起了一道惊雷。随后狂风大作,落叶飘零,颇有些夕阳武士和紫霞仙子告别时的意味。

于是季璟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初看《大圣娶亲》这部电影时的场景。也是这样一个深秋,整个世界仿佛一夜之间被枯黄的落叶包裹住了。季璟做完了一套数学试卷,拿去给阮也冬过目,然后就趁他批改的间隙偷偷摸摸地跑去了客厅。抽屉里多出了一些新的碟片,季璟挑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喜剧的盘子放了进去。

不一会儿,阮也冬拿着一张鲜红的试卷出来了,看到窝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的女生,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许是那天的太阳终于争气地突破了云层,万丈光芒让人不由生出好心情。总之在那个暖洋洋的午后,他们两个肩并着肩一起看完了那部《大圣娶亲》。

结局难免唏嘘,季璟掉了几滴眼泪,看着旁边的人说:“我要是喜欢一个人,绝不会这样放手。”

阮也冬好笑地看着她:“那你能怎么样?”

“我缠着他不松手,一直缠到他答应为止。”

那时的季璟还是少女心性,没见过这世上的无奈,便笃定这个世界一定会为了自己的爱情让步。

如今在昏黄的天幕下,没想到一语成谶。

阮也冬站在梧桐树下,一片树叶从他身后坠落。他疲惫地开口:“你怎么来了?”那一刻,季璟觉得自己像极了他手中那两盒软塌塌的炒面。

她蹲在马路边的石阶上,看着他转身把饭送上楼,又拿了一包烟下来。惊雷一道接着一道,渐渐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于是他们又挪到了楼道口蹲着。

季璟说:“我要出国了。”

阮也冬不出声,也不看她,只默默地抽出一根烟点燃。青紫的烟圈在昏暗的楼道里缓慢上升,看得季璟心里难受极了。

他这样对自己不闻不问,已经许久了。

于是她叹了一口气,伸手夺下了那根烟,粗鲁地放在进嘴里猛吸了一大口,却被呛得七荤八素。泪眼朦胧里,她看到阮也冬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像很久很久之前,他无数次板着脸批评自己一样,说:“小璟,你不能这样。”

他经常说这句话,即便过了那么久,依然没有忘记,想来自己过去是真的很让他操心。季璟这样想着,踩灭了那根烟,赌气似的说:“你以前也不抽烟的。”

阮也冬一直都是模范三好学生,整条芙蓉街的孩子们都惧怕他,因为几乎每次挨打的时候,他们都会听到那句随着拖鞋一起降临的话:“你看看阮家那儿子。”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季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什么时候就找了个女朋友一样,他的生活离她越来越远。

【二】

季璟第一次见到阮也冬是在盛夏,当时她随着做生意的父母从沿海地区搬来这座内陆小城。拉家具的车子刚在新家大门停下,就有一位中年女人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季璟叫她薛姨,她是季家的远房亲戚,家庭条件不好,便来了新家做保姆。季家给她开出的工资很高,即便没有情分,也足以让她尽心尽力地工作。

她第一次见到阮也冬,是在街角的一处红绿灯前。季璟初来乍到,正在路边研究地图,倏忽间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急刹车的声音。她刚想抬头看,一个身影迅速闪到自己面前。

“别看。”那人一只手拎着鸽子笼,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脑袋。

“你是谁?”她问道。

“阮也冬。”眉眼清秀的少年说了两遍,“我叫阮也冬。”

“还有人姓软吗?”季璟忘记了那一场车祸,懵懂地被带去了百米之外的花园。

在那棵顶着绿油油大树冠的桉树下,阮也冬耐心地在她手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盛夏的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里洒落,形成了一束又一束浅浅的光圈。那些温暖的小光圈落在阮也冬柔软的头发上,季璟怔怔地看着,蓦然觉得手心上传来的酥酥痒痒的感觉蔓延到了心里。

她第一次察觉冥冥之中或许有天意,是在厨房门口看到阮也冬背影的那一秒开始的。原来那鸽子是要送来给她玩的,原来他是薛姨的儿子。

季璟十分开心,她拉着阮也冬在客厅沙发上坐着,把自己珍藏的零食全都拿了出来:“你吃嘛,你吃。”

阮也冬年纪不大,却十分懂事。他去厨房帮薛姨打下手,认真洗着一棵一棵的青菜,头也不抬地说:“你这样看我,好像我才是笼子里的鸽子。”

季璟那会儿正在看香港的电视剧,对剧里清秀潇洒的谢霆锋尤其痴迷。她托着腮盯着阮也冬看,越看越觉得他像极了那个翩翩公子。

【三】

那之后不晓得是碰巧还是有意,薛姨总是让阮也冬给她买了菜送过去。季璟看到了少不了要留下他吃饭。两人偶尔一起上学,肩并肩走过他居住的那条芙蓉街,到公交站等车。

阮也冬真不愧是全能学霸,一路上手中拿着的东西从单词本换到了数学公式手册,任季璟如何聒噪,他也能稳如泰山地端坐在座位上,心如止水地一页又一页地翻书。

这样三好学生有很多,可是第一名只有一个。阮也冬中考时以全市第一名的好成绩,被两所高中的招生办争抢。季璟为他仔仔细细、头头是道地分析了许久这两所高中的优劣,最后笃定地对他说:“你去一中等我吧!”

录取通知书下来,才知道他选择了四中。

季璟皱着眉头问他怎么想的,他蹲在厨房慢腾腾地择着芹菜,抬头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说:“四中的招生办给我打电话了。”

“然后呢?”

“说是要给我免一年学费。”他说。

窗外的蝉鸣愈发高昂了,吵得季璟头晕目眩。她一把扔了手中的菜叶子,朝客厅大声嚷嚷道:“妈!赶快找人把院子里那棵树砍了好吗?”

阮也冬蹲在地上,目光如水地看着那几棵被择得光秃秃的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从季璟浪费的那堆菜里挑了几棵还能吃的出来,叹了口气说:“你以后还是别进厨房了。”

上了高中以后的阮也冬依然保持了风云人物的良好势头,在文理尚未分科的时候便能九门功课一起抓,每每考试都能与第二名甩开不小的差距。

相比较,季璟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中考的号角已经吹响,她依然徘徊在班级中游的位置,重点高中还是可望不可即。

初夏,芙蓉街的蔷薇开了。

季璟嚷嚷着要学骑车,拉着阮也冬教他。

午后的街道人流稀少,树影缠绵。季璟在摔了几跤之后失了兴趣,一屁股坐在花坛边不肯起身。

阮也冬无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不学就回去看书吧,上次模考英语有点拖后腿了。”身后是灌木丛,有风穿过来,扬起了他的衣角,“上次给你的英语磁带听完了吗?”

季璟的脸晒得有些红,额头上还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不想学习了。”她说。

“现在是冲刺的阶段,再努力一把成绩是可以提升的。”阮也冬拿出一张纸巾给她擦了擦汗,苦口婆心地劝说,“只剩一个多月了,考完了想去哪儿玩都行。”

“真的吗,不管什么地方?”

“你想去哪儿?”

“拉萨。”季璟兴奋地踢了踢腿,“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青藏高原真的很漂亮。”

阮也冬脸色一变,沉声道:“不行。”

“为什么啊?”

他剥了一颗糖塞进她的嘴里,反问道:“你说呢?”

季璟有很严重的低血糖。她感受着水果糖的甜意自舌尖化开,决定专注于当下。

“阮也冬。”她向来都直呼其名,“我不想考一中。”

那天有些闷热,辽阔的天空突然失了亮光,几片隐隐约约的乌云飘了过去。阮也冬看着女孩垮下来的肩膀,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你不问我想考什么吗?”

“不问我也知道。”阮也冬掏出了自己的耳机,把左边那只塞给了季璟。季璟耳孔小,他用手塞了几次没塞进去,便转过头拨开了她耳际的碎发。

“那你说说看呀。”季璟歪着脑袋看他。

蔷薇的香味顺着阵雨前的风幽幽地递了过来,季璟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傻笑了一声:“以后我们俩又可以一起骑车上学了。”

【四】

季璟考上了四中,一个普通的文科班。妈妈想要花钱把她塞进一中,季璟摆了摆手说:“四中好,离家近。”

她不说,妈妈也清楚她的真正目的,四中有阮也冬。

那天晚上,季璟熄了灯准备睡觉,妈妈突然钻进了被窝。她穿着真丝的睡衣,碰到会有冰凉的触感。那天晚上说的话季璟很多都记不清了,记忆里随着时光愈发深刻的是妈妈摸着她的眉毛说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疯狂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小,懵懂地看着黑暗中妈妈的轮廓,还不懂她如何爱自己,更不明白她告诫自己的那句“不要太爱一个人”将会在未来的哪个时刻发挥巨大威力。季璟闭上了眼睛,做的梦里有阮也冬奔跑的背影。

她上了高中,阮也冬也就正式步入了可怕的高三。备战高考有多恐怖,刚从中考的坑里走出来的季璟想都不敢想,因此她对阮也冬的忙碌渐渐习以为常。

星期五放学,季璟背着书包去找阮也冬。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到一个女生操着一副尖细的嗓子说:“阮也冬,你的小妹妹又来等你了。”

季璟不喜欢别人称呼她为阮也冬的妹妹,更不喜欢眼前这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女孩。她的瓜子脸在季璟眼里是尖嘴猴腮,上扬的桃花眼也十分难看。她那么主观地讨厌着她,是因为这个叫林黎的女孩曾在厕所跟自己的同伴说起过阮也冬。

“你喜欢他吧?我早就看出来了。”

“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他连学费都要拖一个月才能交上。””女孩浮夸的表情点燃了季璟的怒火。

季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她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等待时,分明看到林黎没完没了地以问题目的名义朝阮也冬身上靠。

“我得走了,明天再给你解释吧。”阮也冬收拾了书包准备走。

女孩的笑僵在脸上:“那好吧。”

眼看着阮也冬走了过来,季璟从课桌上下来,背着书包走到林黎面前,瞪着眼睛说:“姐姐,下次也可以去问我,你提的这几个问题我刚好会。阮也冬是要考清华的人,以后这种问题就别麻烦他了,你去高一找我就行。”

她说完还粲然一笑,端着一副乐于助人的架子,挽着阮也冬的胳膊走出了教室。

路边飞过一只红翼蜻蜓,扑闪着秋天的流光。

“你笑什么?”

阮也冬穿着暗红色的格子衬衫,内衬的白T恤已经洗得软塌塌,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笑得温柔又帅气。

季璟踮起脚,揉乱了他的头发。细碎的刘海遮住眉眼的时候,阮也冬像极了穿着蟹青色皮衣唱歌的谢霆锋。

“以后不要帮她讲题目了。”季璟说。

“嗯,不讲了。”阮也冬不问为什么,只是从女孩书包侧面的网兜里抽出了一把遮阳伞。

秋老虎凶得很,斜阳从面前宽阔的马路上倾泻下来。阮也冬撑起了伞,把季璟遮在了伞下。

那时候的季璟以为,她一直心无旁骛追逐着的男孩子,是要去清华的。她这样想,却难以对抗现实。

同学过生日,季璟被邀请去吃小龙虾。她被辣得大脑麻痹,双眼迷离,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阮也冬。他蹲在另一家大排档的店门口洗盘子,一盆又一盆的污水倒进散发着恶臭的下水道,他本应该拿笔的手看起来又油又脏。

有喝多了的客人晕头转向地经过,踢碎了他刚洗好的盘子。老板跑了出来,指责他不小心,说要从工资里扣。

身边有同学凑了过来,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疑惑地说:“这个人,有点眼熟……”

那个夜晚的月色很凉。季璟不再说话,将头扭了回去。

【五】

第二天是周末,季璟起了个大早,原本想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好讨一讨妈妈的欢心,以便委婉地提出给薛姨涨工资这件事。

没想到还没下楼就感受到了凝重的气氛。爸爸也没有出去,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妈妈也不说话,眉头紧锁,好像遇到了难解的事。

季璟的脚步顿住了。她看到薛姨,孤零零地坐在沙发的另一侧,小声地啜泣着。

“薛姐,你别哭了。我连首饰都当了,家里实在是没钱了。”妈妈说。

薛姨听到这话,从沙发上滑了下去,几乎是半跪着蹲在他们面前,哽咽地说:“当初说好的,会借给我们做手术的钱。孩子他爸现在的情况很危险,拖不得了。我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孩子。”

爸爸起身想去扶,却被推开。

他无奈地说:“我不是不想帮你,只是公司最近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能流动的资金都拿去填窟窿了,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以借给你。”

爸爸说得诚恳且无奈。薛姨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你们言而无信,这不是要人命吗?”

场面僵持不下,季璟刚想冲出去,阮也冬的身影就出现在大门口。于是她像被火苗灼烫了一般,立马缩回了身子,蹲在了角落里。

阮也冬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沉声道:“给您添麻烦了。”

爸爸有些歉疚,声音都迟缓了许多:“对不起,帮不了你们,公司也是叔叔半辈子的心血。”

“我明白。”阮也冬点了点头,“我们会自己想办法。”

他上前拉住了垂头丧气的薛姨,然后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关门时,他抬头向二楼望了一眼。不知为何,在他望过来的那一秒,季璟像做了亏心事一般,手忙脚乱地缩回了身体。

直到客厅重归于静,她抬起头看着窗外,发现乌云已遮天蔽日。

那之后呢?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屏障。

季璟想把自己的压岁钱拿给阮也冬,可他笑着摇了摇头,拍着她的后脑勺提醒道:“少买垃圾食品吃。”他似乎和过去一般温柔体贴,可那笑容里再也没有温润如玉的自在了。

他们在学校里相遇时变得安静而疏离,比月亮还沉默,比雨声还失落。

季璟几乎每天回家都要大闹一场,她想要父母去帮帮阮也冬。她以为自己在做对的事情,直到父亲为公司奔波时出了车祸。

她闻着医院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突然感觉到真实的生活充满恶意。父母为了家庭付出了很多,她实在是没有任何立场加以指责。

那样不冷不热地过了许久,学校推出了远足春游活动,季璟迫不及待地举了手报名。

她心里存了些心思——想要和阮也冬重修旧好,一定要制造朝夕相处的机会。于是她跑去教导主任办公室,以表兄妹的关系为由,帮阮也冬也报上了名。

她想着只要先把钱交了,他不舍得浪费肯定会去。但她苦苦哀求了教导主任很久,对方都不收。

“这不符合流程。”他说。

她胆战心惊地过了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揣着钱去办公室问一次:“可以交钱了吗?”

旁人不懂其中缘由,只说这小姑娘成天冒傻气,哪有人巴巴地往外送钱的。她撇了撇嘴,转身离开了。这个世界上大概没人知道,阮也冬就像她心底的一面湖,她小心翼翼地爱着他,生怕触碰那波光粼粼又无比易碎的爱情。

几天之后,事情还是露馅了,季璟被叫到了办公室。阮也冬早已站在那里,垂头挨训,他的那位班主任指责他道:“办公室名单早就汇总了,现在都催各个班主任收费用了,你竟然说不去。”

季璟来时就忐忑地准备好了一切,她慌乱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沓零钱,放在桌上说:“去的,他会去。”

那位班主任还未来得及说话,阮也冬就一把拿起了那沓钱,拉着季璟走出了办公室。

一路上季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怕阮也冬生气。可他默不作声地把钱放回她的书包里,又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觉得阮也冬不生气才更可怕。

季璟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你别生气啊。”

阮也冬拨开了她的手,回头看着她说:“别闹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时候季璟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那些误会总能解释清楚,尴尬会烟消云散,莫名其妙的隔阂也会分崩离析。

她只是不知道,有些结束就像一个开关。命运帮你按下那个按钮,你甚至来不及惋惜和哀悼,一切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六】

在阮也冬高考前一个月,已经离开半年之久的薛姨再次来到了季家。她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绝望地哀诉着自己的丈夫快不行了,必须要赶紧做手术。

她哀求季家大发慈悲,不停地磕头,还压上了阮也冬的前途作为抵押。她哭得那么绝望,声音几乎碎成了一片片。

季璟也跪了下来,她陪薛姨一起哭,好像自己也病入膏肓了。

可爸爸依旧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无奈地站在那里,像一棵终年不会变化的松柏。

生命有时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阮爸爸就那样去世了。

出殡那天,季璟穿着一条素净的小白裙去了葬礼现场。薛姨不愿意看见她,人悲伤到极致时,总是会不自觉地寻找载体分散痛苦。她怨季家见死不救,拿着扫把疯狂地把她赶了出去。

季璟摔倒在地上,白裙子沾上了泥土,她一直都没有哭,直到阮也冬走过来扶起了她,帮她把泥土拭去,然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想拉住他的衣袖,却不经意瞥见他胳膊上的黑纱,那个黑色的“孝”字像火苗一样灼伤了她的目光。

季璟起身跑了。她躲在最粗的那棵大榕树下,看着心爱的少年死气沉沉地向来客一一鞠躬,畏畏缩缩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小流浪猫。

他的脊背就这样弯了下去,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像芙蓉街的落叶一样交给了风。

阮也冬最终也没能去清华,他考上了北京一所理工大学,教过他的老师无一不扼腕叹息。

那之后季璟便很少看见他了。她曾经在高考前偷偷拿了家里的钱坐车北上,在男生宿舍楼下等了很久,最后看到阮也冬抱着两台电脑,眼圈青灰地走回宿舍。

季璟跳到他面前,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大声喊着:“Surprise!”

阮也冬无悲无喜地看着他,眼里一丝光都没有。他带她去学校后门的小吃街吃牛肉面,人声鼎沸的小餐馆里,他们之间的静默像极了十二月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雨。阮也冬无声地帮她把碗里的香菜挑了出来,朦胧的热气里,季璟瘪了瘪嘴,把眼泪憋了回去。

直到季璟坐在绿皮火车上,看着车窗外渐行渐远的站牌才终于哭出声来。

阮也冬站在月台上怔怔地看着掩面的女孩,嘴唇动了动,说出的却是:“以后别来了。”

再后来,季璟也上了大学。只不过她的成绩差,考不上北京的高校,便在沿海地区读了个二流学校。

她第二次去找阮也冬是在一个冬日。那会儿他已经开始创业了,每天早出晚归,节衣缩食,生活得很是清贫。

季璟去他们学校的篮球场上坐了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她看到一个女生踮起脚把烟灰色的围巾围在了阮也冬的脖子上。

路灯昏暗,松柏繁盛的树影连成一片,覆盖了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岁月悄然流逝,那些念念不忘的记忆,永久地成为了昨天。

【七】

季璟从阮也冬的住处回来之后便把自己锁进了房间。她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张上了年岁的试卷,怔怔地看着那上面褪了色的红批。哄女朋友睡觉的故事

“你不想出国就算了,爸爸妈妈不逼你。”妈妈在门外说着,季璟并没有回应。

黄昏的绚烂彩霞逐渐被浅青色天光浸润之时,一只橘色的小奶猫轻轻一跃跳上了她的窗台。她抬起头蓦然心惊,突然觉得世事和天气一般,神秘莫测,瞬息万变。

天还没亮,季璟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订了一张去往拉萨的车票。

隔着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她想看清楚对面的人生,于是竭尽所能、孤注一掷。

季璟这样想着。在格尔木初尝高原反应之时,便隔着模糊的车窗拍下了一张站牌发给了阮也冬。

她说:“我在拉萨等你。”

一条未读消息静静地躺在手机屏幕上,而季璟躺在火车并不柔软的卧榻之上,头痛欲裂,到连拿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

她原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那辆车上了,意识模糊之际,亲爱的列车员同志贴心地送来了一瓶医用氧气,并且收取了她一千大洋。

到了拉萨以后,季璟惜命地跑去买了一堆治疗高反的药物。她连续两天瘫在宾馆里吸氧,不敢洗澡,每天按时喝可乐补充碳水化合物。

她瘫在床上,望着褪色掉皮的天花板,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多年前那颗水果糖留在舌尖上的甜意,季璟还记忆犹新。

爱与不爱,她这次一定要得到答案。

她在日光倾城的拉萨苦等了两日,却等来了一个差点落在脸上的耳光。

阮也冬气得直哆嗦,他蹲在街角,颓废得像一片落叶。

季璟隔着橱窗玻璃看了一眼披头散发的自己,向前走了几步,在他旁边蹲了下来。

阮也冬看着她,眼神里好像隔了一段山河共生的岁月:“以后不要任性了。”

季璟摇了摇头:“没有以后了。”她只有这一次为爱远走的勇气。

那天下午,阮也冬拿了一件冲锋衣套在了季璟的身上,帮她拉上拉链以后,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刘海说:“去纳木错。”

到达已经是傍晚的事了,季璟没看到念叨了许久的蓝天,一下车就被壮阔绚烂的落日晚霞撞了眼。客栈老板告诉他们,纳木错有着最美的晚霞和星空,美得极其纯粹,像是过滤了一切杂质的人间仙境。

季璟靠在阮也冬的肩膀上,一边吸氧一边放空地品味着来自世界尽头的良辰美景。

那个夜晚,阮也冬的手机响了很多次,他看都没看一眼,只伸出手摸了摸季璟的额头,帮她把拉链拉到了领口。

许是眼前的美景过于壮阔,不免让人顿生唏嘘。那些可以被隐藏起来的往事,蓦然从记忆里跳脱出来。

“阮也冬。”季璟伏在阮也冬肩头小声地问,“我们为什么回不去了?”

夜色里季璟的气息紧贴着耳际,一层又一层地包裹着全部思绪,阮也冬想起季璟第二次去北京找他的那个夜晚。

他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月影沉沉,没人注意到不远处那抹月牙白的衣角,像是覆了一层寒霜。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阮也冬蓦然记起父亲出殡那日季璟裙角上沾的污泥。

于是他低下头,接受了那条原本不该接受的围巾。

从那一刻起,光芒不再,最真实的爱都留在了最深的黑暗里。

【八】

季璟从纳木错的客栈醒来,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而那个昨夜还守在她身侧的人,早已不见踪影。

妈妈上了年纪,奔波两日体力已有不支,看到她醒来还是稍有安慰,红着眼圈看着她,欲言又止地说:“小璟,不要这样。”

季璟怔怔地看了看窗外流动的天光,握住了妈妈的手。

妈妈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了,季璟想着,因为爱,她当初才会告诫自己“不要太爱一个人”。

可惜啊,真可惜。她明明有机会躲掉这些劫难的,可谁让她遇见的是阮也冬。

她与阮也冬的感情,只能说是命运在她生命里轻轻扬起的一阵灰尘。她谁也怪不了,要怪只能怪自己执迷不悟。以为错过只是一场可以挽回的意外,直到雨水打湿肩膀,天空不再清明,季璟才明白,记忆是手心揉皱的糖纸,除了好好收藏外,你别无他法。

她面色如常地起了床,穿衣服洗漱。直到坐上了车,在颠簸中渐渐目眩神迷,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

“小璟,各自上路去吧,不要再挂念这里了。”

泪眼朦胧里,季璟想起许多年前的一场大雨。她与阮也冬一起坐在廊檐下,怔怔地看着忽明忽暗的天空,雨势凶猛,像珠帘一般把他们俩与世界隔开。不知谁起了个头,两人开始一句接一句哼唱着一首老歌。

季璟唱着“此后人生漫漫长路”,尾音夸张得拖上了天。

阮也冬笑着,似乎可以从他的睫毛里看到另一个晴朗的世界,可空气中都是湿润的凉意。季璟打了一个哆嗦,听到他唱出来。

“自寻路向天际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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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3-19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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