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稚子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01
夜里风渐渐大起来,他在的城市没有四季,只是春夏。夏最漫长,正月还没有过完,已经穿不住外套了。
耀川怕热,只穿短袖衬衫,一个人独自在外生活,不晓得打理,也没有多带一件外套放在公司,连着加班晚归了几次,竟患上感冒。
他母亲在电话里一听见他说话时囔囔的声音就来气,埋怨耀川粗心成这样,说了若干药品名称要他去买。
他和母亲照例是三天一通电话的,逢节回家,母亲在人前说儿子这样大了还是黏人:“没办法呀,我就叫他搬出去,男孩总归要历练一下的,他倒还舍不得呢……”她下巴往耀川这边一点,听的人也跟着将耀川的脸又打量一遍。
他并不恼,母亲向来要脸面,不愿意亲戚见笑……事实是他先斩后奏,辞了工作以后才告诉的母亲。
一个在重点中学里教美术课的位子,还是舅舅周折替他谋来的。
然而他只教了短短一学期。学生们用他的课来写数理作业,耀川虽不是美院当年拔尖的人才,可日复一日对着满堂人讲话,却没有一个人听,空气都郁郁的,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都窒息在课堂里了。
那场架并没有吵出声来,耀川宣布辞职消息的时候正吃着早饭。母亲一边喝小米粥一边看早间新闻,没有听清,他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母亲扬手就把碗朝他劈过来,他一偏,瓷碗砸到墙上,淋了一墙黄黄的粥水。母亲气到发抖,嗓子发不声来,头上的青筋还兀自突突地跳,耀川吓得逃了出来。
他没带任何行李,临时买了张高铁票,一直坐到终点站。
过隧道时他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肩膀上溅了一块污渍,大概是砸碗时泼出来的粥。耀川脱下外套到洗手池清洗,心里有些惭愧,有觉得甜蜜。像幼时母亲不允许,而他偷躲在衣柜里吃一大块糖,他知道这甜是把母亲的那份也掠夺来了——自由,而她的理想是要和他相依为命的。
母亲跟他拗气了许久,他每个月都回一趟家,两个人只是对坐着吃饭,并不太交谈。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家里才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气氛,只是母亲从不问他的工作,说再懒得管他。隔了一年后,她仿佛忘了说过的话,又开始操心他恋爱的事情。
耀川没有把母亲决心要安排他相亲的事放在心上,他一个月才回来一次,星期五晚上回去,星期天下午就返回珠海,中间还要除去吃饭、睡觉的种种琐碎。物理距离的好,在于再牢固的掌控,脱离了射程以外,他就是自由的。
但这48小时左右的不自由里,母亲已经快速安排妥当,说是舅舅朋友的女儿,大学刚毕业,在幼儿园当老师,从照片上看是一个十分温厚可爱的女孩。
耀川本不想去的,顾及当初任性辞职的事还欠舅舅一个人情,便不好意思再推脱了。
02
他们把见面的地方约在了某家茶楼。
冬天里小城还有一点苍郁的绿,前两天下过雪,现在雪开始化了,湿漉漉地堆在马路两边,显出一种寂静的脏。
耀川先到,坐在临窗等候女孩。小城里横穿一条绥河,蜿蜿蜒蜒从茶楼的窗子下流过去。河面上有旧时年月留下的石拱桥,天冷,零零落落几个人在桥面上走,都戴了围巾和手套,化雪天最是冷。
他从大衣兜里摸出一支笔,在餐巾纸上画了起来。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也是练习,他现在在做插图设计。
画着画着,耀川看见桥上过来一个人,是一个穿得很单薄的女孩。这么冷的天气,她只穿一件海棠红的中式偏襟夹衫和黑色粗布裙子。裙子长,只走动时若隐若现露一点鞋尖,那鞋尖也是海棠红的,脑后梳了一个低髻。她从桥对面走过来,眉目英气,行动缓静,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事。她的打扮和她脚下的古桥交相映衬,蓦然古画风光。
那天他要等的人迟到了四十分钟,耀川预备起身走时,女孩才来。说是路上堵车,停车位也不好找,说着划手机照片给他看,有个十字路口出了车祸,乌泱泱一堆人挤在那里。他微微一笑,女孩赶紧收回手机,怪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爱凑这种热闹,拍照是怕你不信。
怎么会不信?他微笑,他一向不喜欢揣度。
两个人点了一壶祁门特红,还有几碟干湿点心,聊的不外乎是些工作、生活上的事,主要是她说。耀川于是知道这个女孩从小生活在本地,连大学也是在隔壁市念的,从未独自出行过。他泡茶时她噙着半颗梅子,看见他折了几折叠在茶杯后的纸巾,一探身隔桌抽了过来。
“咦,你画画得不错嘛。”她捧着那张餐巾纸,啧啧地赞叹,眼睛里流光溢彩,不是成年人场面上可以装出来的奉承样子,耀川一笑。
她讲起她的家、爸爸妈妈和一只养到十五岁的老哈巴狗,说自己住在郊区,妈妈喜欢在院子里种蔬菜。“跟外面买的味道不一样,我爸爸在院子里埋了豆渣饼,有机会一定带菜给你尝尝。”她脸上是一副生机勃勃、无限满足的样子。
后来母亲问起来,耀川自己也觉得这个女孩可以,但仅仅是“可以”。他们聊了两个钟头,她没有过问他的收入、将来的打算,她也没有提自己的家世,说出口的都是些细碎的生活。这样的女孩不可多得,但她好像哪里缺了点什么,让他不能予她一个“好”字。
隔天在火车站,耀川从钱包里掏车票和身份证时,带出了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巾,打开来看,是前一天下午在茶楼画的练习,当时没想起来,原来随手插在钱包里了。耀川包里有笔记簿,于是他将纸巾展平,夹进一堆工作图稿里。
03
那天约会的女孩叫善雅,这个姓在他们小城不多见。后来母亲同耀川打电话时,有意无意地透露善雅特别喜欢他,她的父亲也在系统里任职,说起来和舅舅还有些关联。舅舅一向是母亲那边整个家族倚赖的骄傲,小城里排得上的人物。但耀川是见过世面的,从前在广州美院念书,常与同学行走大山大水采风,虽然白衣一介,那点书生傲气却有。知道世界之大而绥城之小,更知道凭着自己的一双手,虽劳累却有充实的愉悦。
他告诉母亲,系统又如何,他是看不上机关里那点子喝茶看报的小恩小惠的。
母亲不满,说:“怎么就小恩小惠了?你不知福利有多好呢,就你现在这个公司,能养你一辈子?几时倒闭了你可别问我要钱。先还指望你当几年老师再争取进教育局的,谁想,呵。”
耀川最讨厌他母亲口头上这点子语气词,仿佛一句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夹枪带棒才显分量。他没再回嘴,知道免不了要吵。
他心里默想,我生出来一辈子,即便没有大的作为,也不是喝茶看报虚度了的一辈子。
挂了电话,耀川拧开台灯伏案工作。他的住处靠海,夜里百叶窗稍微开一点点,大棕榈叶摩挲摇曳的影子映在白墙上,有一种抚慰人心的温静。
耀川一页页翻速记簿找灵感,就看见了上次回老家时画的餐巾纸。
他在灯下看着这帧桥头小景,便想起那日的天气,湿漉漉的雪地,穿海棠红夹衫的女孩。
那天茶楼一会,善雅和他互相加了微信。善雅将他的页面翻看一遍,空空寂寂,嘟着嘴说,你屏蔽我呀?耀川微笑,也学善雅的样子自证,将手机翻转过来递给善雅看。
他心里没有对她的期望,因此她接过去真的划开看时,他也谈不上什么失望。她还给他时说,还真的什么都没有,你这个人真奇怪。
她没有再说,手托着腮望着他,睫毛扫下一重一重的山影。她的安静只是暂时的,顷刻又同他讲起幼儿园的事。耀川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窗外是阴沉未雪的天,冷灰色绵绵无尽,茶室暖气开到混沌,人声沸杂,裹在这空气里,只觉得昏昏欲睡,脊背有不自觉松弛下来的倦意。
之后他回到珠海,忙于工作,没怎么和善雅密切联系,倒是微信里天天看得到女孩的更新。偶尔她也给他发些晚安问候、注意保暖之类的,总要加上些小猪小狗之类的表情,圆胖可爱,有的表情捧着一颗桃心,他回,谢谢,有心了,再没多的言语。
旧历年时,耀川拖到大年三十上午才进门,母亲已经将春联贴好,厨房里“咕咚咕咚”煲着砂锅,家里洒扫过,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父亲去世后母亲开始有见不得灰的洁癖,使耀川有一种母亲仿佛将时间都泡在了洗刷上的错觉。
他们家还是父亲去世时留下来的样子,寒素简净,只在窗前多了一盆新年的水仙。天色暗,房间里没有开灯,母亲坐在荫翳里打盹,背塌下来,头一点一点的。
从早些年父亲去世起就不再在家里过除夕,母子俩对坐灯下,虽只是少了父亲一个人,却像空了一个世界的屋子,行止能听得见回声似的静。后来舅舅接他们去过除夕,再后来就年年在舅舅家过除夕。只是母亲为了应节,仍然在厨房里煲一只福禄寿的砂锅菜,不过是些云腿、菌菇、鱼豆腐之类,两个人随便吃一筷,取个吉利。
耀川望着母亲,她如今在上午也打盹了。他心里有一痕细线勒着的悲哀,这悲哀很快就消弭于无形。
耀川从双肩包里取出一本书,坐到窗台前微亮一些的地方阅读,直到母亲醒来。
04
舅舅今年不在家里做年饭,一大家子人去翡翠阁吃。往上数有外公外婆,再有两个姨妈姨夫,各家表兄弟姊妹,住家保姆,挤挤攘攘,也是一大家子。更别算上表姊妹里结婚早的,已经手里又抱了更小的孩子。
母亲在这个队伍里总是沉默的,舅舅显赫,姨妈姨夫素来是在舅舅这边陪着过年。但母亲不是——当初他们不让她嫁给耀川的父亲,说到难听时冒出类似“穷得哪里还有个人样子”这样的话。他母亲心气高,自此不再和娘家人来往。直到耀川的父亲去世,两边才又重新走动。
舅舅不喜欢耀川,这一点耀川自己都觉察得出来。不仅因为那张酷肖他父亲的脸,还因为他不打招呼便辞了重点中学美术老师的工作。所以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耀川轻易不愿到这边来。
年节物价飞涨,母亲舍不得打车,公交车又许久都等不到一辆,于是两个人走走停停,步行去的翡翠阁。到包间时其他人已经吃过一半,小房间里春意融融,水晶灯穗子垂下来,母亲从高背椅和高背椅的缝隙间挤过去,鼻尖冒出一层细汗。
耀川也在角落里坐下,小姨妈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揩了揩嘴角,笑着说:“大姐,您架子可真大,孩子们饿不住就先开吃了。”
母亲赔笑道:“过节打不到车,走路过来给耽误了。”
小姨妈像是没听到,扭过头去和别人碰起了酒杯。
耀川不喝酒,席间也没有人怪他不会,他仿佛只是他们花园里意外生出来的稗草,样样都有待外客的宽容和生分。
亲戚们起起落落地陪酒,耀川只沉默地吃饭。桌布是红丝绒的,淋淋漓漓洒上些酒渍,显出潮腻的黑,他觉得自己的心在这黑潮里沉到了很远的地方。
桌布下忽地滚出来一个圆溜溜的球,耀川拉开桌布,低头一看,脚边地毯上竟爬着个小小的孩子,是他表姐的小女儿。他抱起孩子到腿上坐着,但小孩子不安分,一味闹着要去外面玩。
耀川也巴不得离席透透气,予取予求地答应了这个孩子。他们出门时表姐过来替女儿穿外套,一边抓着女儿小小的胳膊,一边贴着耳朵同耀川说话。他们平时从不这样亲密的。
表姐说:“看你这么喜欢小乖,赶快和善雅结婚。现在鼓励生二胎,不比我们那时候,都没个亲的。不过我们表姊妹就跟亲生的一样,你说是不是?”
她含醉微笑地看着他,包间是密闭的,暖气开得足,人人脸上都是红润的。表姐说话声音高亢,连悄悄话也不自觉嚷得人尽皆知。提到善雅,耀川觉得一席的人都换上一张同似的脸,连舅舅也仿佛笑了笑。
他含糊着应付过去,抱着小乖,合上房间的门。翡翠阁整个是一座几十间屋子的苏式园林,一间屋有一间屋的名字和样式。耀川从檐廊下慢慢前行,中式庭院里楼台亭阁,一盏一盏大红宫灯牵过去,各间屋子有各间屋子的热闹。檐廊下却只是静,北风卷着合欢的叶子,微微打着旋儿,墙角里碎金似的积了一堆。他心里蓦然生起一种繁丽的凄凉感。
转了几分钟,小孩子受不了温差大,当即打了几个喷嚏,却又不愿意回去。耀川不晓得如何是好,脱下外套正欲将孩子裹起来,就听见身后一个声音说:“这儿风大,先生仔细着凉了。”
他回头,看见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孩,穿海棠色夹衫和黑的粗布长裙,在一廊的红墙翠楣下,眉目明晰,是两个月前在古桥上见到的那个人。
05
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刚刚从某个包间里退出来,身上穿得那样薄,手腕上却套着一个十分厚实的假羊羔皮手捂。她拿那毛茸茸的手捂逗小乖,又递给他捂暖。
他说:“小姐,这怎么好意思呢?”
她一笑,说:“你不介意就好,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就送给宝宝了。”
她把小乖当成是他的孩子了。
耀川心里一急,故意逗那孩子:“小乖,跟舅舅一起跟阿姨说谢谢。”
但小乖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捂,丝毫也不理会他的用意,倒是那女孩“扑哧”一声笑了。
“你这样绕来绕去,她能记得住才怪。”
“那要怎么说?”
她想了一下,也笑着摇了摇头。耀川不肯平白领受好意,执意要送她。他们并肩在檐廊下走,曲曲折折不知绕了多远。直到她停在一扇月门前,门洞里擦身而过一个同样穿海棠红夹衫、黑裙子的女孩,手里握着一管笛。
“江月,她们给你留着饭呢。”
那女孩转身又瞟了他们一眼,嬉笑着走远了。耀川这时低声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你的名字可真好听。”
“那种‘江月’太平庸了,有什么稀奇。”她一笑,见他愣住,将怀里琵琶一翻,嫣然正色,“我呀,宁可是‘滟滟随波千万里,春江何处无月明’。”
他觉得她目光晶灿,这一笑直令人心折。回去的路上,孩子已经在他肩头睡熟。他把孩子小心翼翼地还给表姐,暗地里却留了一份私心。
酒宴很晚才散,夜里回到家,他在自己童年时躺过的小床底下找出一个饼干盒,将口袋里藏的一副毛茸茸的手捂给放了进去。
大年初一这天下着雪,母亲一早就催耀川起来去善雅家里拜年。他不愿去,现在他心里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他觉得这些时日以来的际遇仿佛梦一般不真实,昨晚竟快乐得有些害怕。可摸到床底下那副毛茸茸的羊羔皮手捂,实实在在的质感让他的心又落下来,告诉自己不是个梦。
他吃早餐时母亲从房间里转出来,手里拎着两盒西洋参片,宝蓝色礼盒泛着冷冷的光。她把礼盒并排竖在耀川面前。
“这是什么?”
“西洋参,特地托人从美国带回来的,你拿去送给善伯伯。”
“你花这钱干吗?”
“不是我买的,是舅舅给咱们的。喏,舅舅的东西可都是好东西呢。”母亲戴上老花镜,如痴如醉一般在灯光下欣赏盒子上变幻的花纹。
耀川听见“给咱们的”,一时气便上来了。他太知道这两盒西洋参是舅舅指派给母亲的任务了。有时他痛恨自己就像个斤斤计较的小女人一样计较这话里面的曲折,可是这样复杂的大家庭,他自小和母亲就仰仗亲戚的帮助,又哪里能说个“不”字呢?
善家住在城郊别墅区,母亲为使耀川的鞋子和裤脚保持干净笔挺,特地下楼同耀川一起站在小区门外打车。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使母亲的头发、脸都变得模糊不清。这么冷的天气,他走在后面才发觉母亲还穿着好几年前就塌了后跟的棉鞋。
及至上了出租车,母亲忽然在外面急切地敲窗,他以为她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交代。
“回来的时候记得坐公交车,啊。”
耀川点了点头,寒风一下子将母亲的头发吹乱了。一路上他尽力使自己想着珠海,一街的椰风海韵,盛夏的日光兜头倾泼下来,风游在脸上,一丝丝像春柳又像吻。可他总是不自觉地记起小姨妈的不理不睬,还有他母亲塌了后跟的鞋,以及家总是使他沉郁……
下午母亲打电话给耀川,问情况怎么样。他说善伯伯留他吃晚饭,晚饭就不回来吃了,让她不要等。
他听见母亲近几年来前所未有的舒展的声音。挂断电话,耀川裹紧大衣,他宽慰自己,没关系,好在也不是第一次叛逆了。
06
他不敢告诉母亲,其实他连善家的门都没进去。车开到半路,那两盒西洋参转头就被他拎去了翡翠阁,说是回谢江月的手捂。
女孩收下这两盒“宝货”,好气又好笑,问他从哪里来的灵感,她怎么就需要西洋参大补了。
耀川说:“你是不需要,可以送给你的爸爸妈妈呀。”
江月的笑忽然就斯文起来,只用手指轻轻摸着礼盒上浮雕的蓝色花纹:“这种事,怎么能由我转交呢?”
耀川抬头看,一向豪爽的江月的耳朵竟变得通红。
他这才幡然醒悟自己的话令她产生了误解,本地风俗,大年初一来送礼的男孩是追求这个女孩的表示,但他宁愿这是个美丽的误会。
现在江月宿舍里的几个女孩都知道她有男朋友了,只不过是在异地。她们在翡翠阁里算不上办公室文员,却又不是服务员一类。她们都是些正正经经念过大学的女孩,从小到大学了一门古筝、琵琶、琴笛、管箫之类的乐器,到毕业才觉得不好找工作,能被乐团吸收的凤毛麟角,余下的要么靠家里赞助开培训班,要么转了行。还有一些人退而求其次,在需要古乐器表演的地方露个脸,只图挣个快钱。
江月就属于这最后一类,她虽没什么钱,性情却豪爽。她说自己:“人家一点犹豫,我便不要;可只要人家喜欢的,金银珠宝我也会毫不留恋地送出去。”耀川因此没少开她的玩笑,说只需要在她脑子里记一条:男朋友概不外借。
他们相聚的时间太少,耀川还要瞒着母亲,因此不多的见面次数里,离开时总是抱着对方掉眼泪。哭的次数多了,有一天江月告诉耀川,她准备不再在翡翠阁弹琵琶了。
“我也要来珠海。”
“真的?”
“是,我只想我们在一起。”
我只想我们在一起——夜里耀川写日记,将这句话重重地写在日记本里。两个人一起面对困难,或者,困难也会变得没那么难了吧。
07
耀川回绥城的次数频繁起来,有时每周都回来过周末。四个小时的路程,做母亲的既心疼又心宽,想着耀川懂事了,到底还是孝顺的。因此她在一帮广场舞小姊妹里,把儿子夸得天花乱坠。
他们住一楼,跳操的音响因此一向放在她家里。这天母亲要去广场前,想着让大家也见见儿子,便推说自己的手腕子疼,让耀川帮忙将音响推到小广场上去。那天她故意迟到了五分钟,好让众人都到齐了。果然,耀川看到这个场面就吃不住,腼腆地打过招呼就跑回家了。
一个阿姨说,到底是你们耀川知礼,见面就喊阿姨,我们家那个能从游戏里出来一下就不错了。这时,一个同耀川母亲关系不错的阿姨说,你儿子我好像挺面熟。我想想,对了对了,你儿子的对象就住我们小区呀!
那天,耀川母亲连舞也没跳就回了家。
耀川不知道母亲会提前回来,正拿着手机和江月视频。老式房子隔音效果差,左邻右舍常有响动,耀川也就没把母亲开门的声音放在心上。等到手机被一把抢过去,他才看到母亲已经站在沙发后面。
她不会用智能手机,只是将手机贴在耳朵上,飞快地说,不要脸的,你把我的西洋参还来,那是我给善雅的,你把我的西洋参吐出来!
耀川还没来得及抢,母亲就将手机一把掷到沙发上,捧着脸“呜呜”地哭了。
如果她骂他,他会忍受,或者像从前那样迎面砸来一个碗,他至少也有理直气壮离开家的勇气。可母亲只是坐在地上哭,没有控诉,没有谩骂,只是痛哭。
她哭自己一生的不幸,可翻来覆去也只哽咽着一句:“我怎么活得这么苦。”连父亲患癌症去世时,她都硬挺着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
手机那头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屏幕暗下来。耀川想,他人生的快乐就是在这一夜全然黯淡下来的。
08
他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起江月交往过许多男友,十几岁便跟随哥哥在澳门赌场混。她虽小,场面总归会耳濡目染;又说起这个哥哥如今出去躲债了,留下父母日做夜做地还债,连江月也得在翡翠阁里弹琵琶补贴家用。
“我不是嫌贫爱富,否则也不会嫁给你爸爸。这些年我过得怎么样,你一双眼睛全看得见。女孩穷点没什么,我也不指望你们养活,只是她这样的家世,被拖累的可不止你一世,将来还有小孩子。”
母亲说得极为平静,好像大事压下来,她反而多了几分镇定。倒是耀川,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对母亲的话将信将疑,第二天决定亲自去翡翠阁问个究竟。可到了那里,她们宿舍的女孩说,她因为决定要去珠海找他,上个月底就把工作给辞掉了。
耀川想起她的家,那个地方他去过几次,总是在楼底下等她。过去他经过那布满尘埃的门楼、贴着一层层小广告的走廊,只觉得亲切。因为他自己也只是空顶着舅舅亲眷的名气,实则过得一贫如洗。而现在他再走过这楼,只觉得异样的别扭。他在心里一遍一遍问自己,又把母亲的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揉搓、挤压、分离。“将来还有小孩子”,他想起这句话就觉得怕。他自己少年时代就受尽欺负和白眼,他不愿把噩梦再遗传给小孩子!
江月的母亲从单元楼里走出来,耀川避进一丛忍冬花藤里,远远地看见她母亲向垃圾站抛过去一袋垃圾,粉色塑料袋撞在铁门框上,又滑了下来。她母亲只瞥了一眼,就转身上了楼。
阳光下有苍蝇嗡嗡地绕着那袋被撞得四分五裂的垃圾飞舞,一只猫从盖子上跳下来,嗅了嗅,胡须一拱一拱地吃了起来。
耀川一整天没进水米,忧愁混沌,此刻胃酸上涌,一蹲身便干呕起来。
09
他结婚那天正逢谷雨,连续晴了几个月的绥城浸在雨水中,万事万物都有种生发的潮润之意。善雅走过来给耀川看她的礼服:“我总觉得这个地方还要别进去一点。”
“你已经很美了。”他安慰妻子,但知道十分钟后她又会拿原话问他一遍。
这就是她最大的忧愁和乐趣了。
套房里已经换上了新婚装饰,耀川因为家里“这怎么像个样子”,因此被舅舅做主将新房订在了酒店顶楼。仪式是从酒店到郊区的善家别墅,反正他们也不在乎到底是娶媳妇还是嫁儿子,要不是后辈里唯耀川的模样最好看,他们才不会愿意——而今善先生这门亲总归是攀着了。
他母亲不知在哪里,总归也是很乐意了,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了。人人说她好命,连小姨妈也说从前算命先生给几姊妹算过,大姐批的是“海底明珠”,原来应在耀川这一条晚年福运上。
他终于又回到了绥城,只是不再去那家茶馆喝茶,也不再画画。有一天他陪岳丈去参加一个政商晚宴,乐池里坐着一组国乐演奏者,其中有一个弹琵琶的主奏,指尖挥洒如落珠玉。他问身边的人这是什么曲子,可人们交谈正盛,关乎这座城市未来的发展、财富、规划,没有人在意一个琵琶女弹奏的曲子。
他从一盘淋漓的香槟杯下面找到一张节目单,依稀是《春江花月夜》。他想起大红宫灯无限绵延,额头光洁的女孩站在台阶上说:我要做“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他记起她的笑,正色嫣然,他曾经觉得自己心灵的一部分都通向那一笑里了。
可弹琵琶的那个人不是她,她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没有联系过她,她也再没有打过电话来。只是良久以后,耀川在绥城的办公室收到一箱快递,他如今的办公室和办公电话都是透明的——他打开那个箱子,里面是满满四盒昂贵的西洋参礼盒。
快递是从珠海寄来的,没有任何落款和留言。没有人知道他抱着那箱西洋参哭了多久,他们彼此从未有过解释,像是一首无前无后的诗,写到一半讶然失去了踪迹。
“人家一点犹豫,我便不要。”他记起来,他们之间最后的债也清得一干二净。
更深夜阑,司机将耀川送回住处时他酒醉未醒。司机只觉得奇怪,周先生一直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直到下车时过来扶他,才终于听清了。
“您问今晚?今晚没有,明天也不会有,现在是秋天哪。”
真是年轻人的浪漫,司机摇摇头,想起他的问话——春天夜晚的月色?大抵是周先生醉后的一个梦吧。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