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迢迢

发布时间: 2019-12-25 23:12

分类:青春爱情 / 睡前故事

凉夜迢迢

文/李明尔

1

叶迢迢从宣传栏撕下那张招聘启事的时候,内心欢腾得差点要跳起来。百货公司开业,招五名暖场歌手,一首歌一千块。一千块啊,下个月不干兼职都能活下来了。

不过等她来到面试现场后,就明白了“钱不是那么好赚的”是世上第一真理。会议室外的走廊上排满了人,除了和叶迢迢一样想赚外快的穷学生,居然还有一大波光鲜亮丽的网红。

叶迢迢站在队伍的末尾,听前面的姐姐兴致勃勃地说:“良业百货可是徐家的产业,他们肯定会请很多客人来的,我要是能在里面掉个金龟婿,那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叶迢迢偷偷瞥了她一眼,腰带系得那么紧,就不怕等会儿唱歌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吗?

不过,她好像也没有资格说别人。

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自己,叶迢迢走进会议室唱了一首自己改编的《夜奔》,昆曲的原词配上更现代化的节奏与曲调,她自信是一首有新意又有气魄的歌。可唱完却见面试官神色不定,翻着手上那一沓简历,头都没抬。

叶迢迢小声加了一句:“不然,情歌我也会唱的。我就是觉得是开业,又不是结婚,唱情歌不太好。”

面试官抬起头来反问:“那唱《林冲夜奔》就好了?还真是吉利啊。”

叶迢迢还没来得及道歉,就听到一声死刑判决般的“下一个”。

完了,一千块离她远去了,下个月的饭钱又没着落了。

之后的整整三天,叶迢迢都深陷失落之中。她当年放弃唱歌来学会计,就是听说学会计能赚钱。可事实却是,每一份实习工作的老板都说——“我这是在给你学习的机会,你得到的都是经验,怎么能成天想着钱呢。”

可不想着钱又怎么过日子呢?叶迢迢没办法,只能去找音乐家教的活,业内的价格是成百上千一堂课,可叶迢迢没有专业的学历,到头来也就只是个陪读的,拿个五十块钱意思意思。

就在周日这天,正在埋头找工作的叶迢迢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让她赶紧到良业百货来,暖场唱歌的差事定了她。

叶迢迢用脚趾想都知道是临时换了人,不过她可没心思在乎这些,麻溜地就套上羽绒衣就跑了出去。

到了之后她被数落了一句“怎么穿成这样”,然后匆匆忙忙地换衣服、化妆。临上场了,她才怯生生地问:“那我能唱《夜奔》吗?”

主管忙得焦头烂额的,看都没看她,“行,您愿意唱什么就唱什么。”他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哎,你快去跟音响师说,给你把伴奏换好啊。”

叶迢迢就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上了台,扮起了同样心情的林冲。她唱:“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

正唱到最精彩的部分,叶迢迢忽然就瞥见台下围观的人群里,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悄悄拎起一个妇女脚边放着的袋子。他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抓小偷啊。”叶迢迢停了歌,忽然大喊了起来。

那人被话筒的声音一惊,就开始跑。人群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被他挤出了一条路。叶迢迢急了,忽然抬起手,就把话筒给扔了出去。

她学过武生,银枪在脑袋上来回扔,从不会失了准头。

果然,话筒不偏不倚地砸到那人的背上,掷力的作用让他疼得踉跄了一下。小偷很快被周围的人制服,叶迢迢还沉浸在失主不停的道谢声中,就被主管一把拉了回去。

“你干什么呀!”

“我看到他偷东西啊……”叶迢迢对他的怒气感到莫名其妙。

主管揉着脑袋,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回去吧。”

“我还没唱完呢,我再重新唱吧。”

“行了吧,你还想把什么给扔出去啊?”主管说完指了指后台,“换衣服走吧。”

叶迢迢挪着步子走过去,这首《夜奔》她写完很久了,本以为终于有机会在舞台上演唱,却变成如今这样。或许她和林冲真的没有缘分吧。

叶迢迢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一个男声满是不耐烦地道:“崔雪妍,我真的很忙,我还要去接剪彩的嘉宾。”

娇嗔的女声道:“让副总去接不就好了,徐伯伯说了让你陪我聊天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时间聊天。”

叶迢迢没理会,径直走过去就要开试衣间的门,却忽然被一股力量拉扯了过去。三四摄氏度的大冬天,她穿着连衣裙就出去唱歌了。本来就冻得不行,猛一下撞到人家的外套上,那人大概也刚从室外进来,身上冷得像是裹了一层冰一样。叶迢迢一碰到他就一个激灵,刚要说话,就听刚才那个不耐烦的男声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我喜欢的人是她,不好意思。”

“这样随手拉一个女人也想忽悠我!”崔雪妍满脸委屈,“有本事你倒是说说看她叫什么名字啊。”

他看了怀里的女生一眼,愣了一下,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说:“迢迢,她叫叶迢迢,是我真正爱的人。”

叶迢迢看着他,仅是眉眼间还有那么一丝熟悉,他的神情和轮廓都让她陌生得和记忆重合不起来。

是徐路遥。

又不是徐路遥。

她认识的徐路遥,一身黑绸衫,身上永远一股挥散不去的油彩味,甜得香腻。而身边这个人,西装革履,浑身散发一股冷漠疏离的气息。

对面的那个女人一把扔了手提包过来,跺着脚哭闹着大喊:“徐路遥!你浑蛋!”

真的是他,徐路遥。

2

徐路遥,你可真没出息,过了十五年还是被人叫浑蛋。

十七年前,苏州。

那时的叶迢迢才七岁,她的父亲是昆曲武生,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因为母亲去世得早,为了补贴家用,除了在剧团唱戏,叶师傅还开课带学生。

他的学生里,学得最有模有样的就是徐路遥。也因为徐家是做生意的,经常各地跑,没空带孩子,干脆就把徐路遥寄养在了叶家,叶师傅也就有了更多时间教他。可以说,叶迢迢和徐路遥是一同长大的。

叶师傅不让叶迢迢学戏,让她多看点书好好学习。于是叶迢迢小时候就经常坐在书桌前面,面前摊开一本《水浒传》,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徐路遥唱《夜奔》。他的声音还满是稚气,可依然掩不住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英雄气概。

他唱:“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武陵年少。”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他一遍遍地唱,就像在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

叶迢迢望一眼窗外徐路遥的身影,偷偷笑起来。

叶师傅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学好了《夜奔》,你的武生就能出师了。可《夜奔》哪是那么好学的,没个十年八年,徐路遥都没法上台。

叶迢迢喜滋滋地想,只要有徐路遥在,她就有糖吃,有贴纸玩。在那帮小弟子吵着要看《神奇宝贝》的时候,作为大师兄的徐路遥一定会把台切到叶迢迢喜欢的《魔卡少女樱》。

只要有徐路遥在,什么都是好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千禧年,小孩子们为了2000年是20世纪还是21世纪争得不可开交时,徐路遥的《夜奔》也唱得有模有样了。

那年的十月,黄磊和刘若英主演了一部名为《夜奔》的爱情片。叶迢迢说她想看,叶师傅敲了敲她的脑瓜子,“小小年纪,看什么爱情片。”

“那路遥哥哥带我去吧。”那天夜里,叶迢迢跑进徐路遥的房间,托着脑袋忽闪着大眼睛求徐路遥,“你说那电影里的林冲,是不是也和戏里头唱的一样,‘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啊?”

徐路遥没告诉叶迢迢,虽然后来林冲差点被吴用推上梁山泊的第一把交椅,风光无限,无人能敌。可唱《夜奔》的时候,他是英雄末路,才会雪夜奔走,被逼上梁山的。

徐路遥揉了揉叶迢迢的脑袋,说:“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但千万不能告诉师傅是我带你去的啊。”

“不会的。”叶迢迢开心地说,“从今天开始我不买糖吃了,过两个星期,我就能攒到二十块钱,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好。”

“拉钩。”叶迢迢伸出她的小手指,勾上了徐路遥的。

周末的时候,徐爸爸会来接徐路遥回去。有时是每周都来,有时则要隔上一个月。这个周末,徐路遥刚好在家过,所以他们不用担心被师傅发现两个人都溜了出去。

她到的时候徐路遥还没来,她拿辛苦攒下来的二十块钱去买了两张半个小时后开演的电影票,站在影院门口等着徐路遥。等一会儿,她就把票拿出来看一看,再看一看影院里挂着的大钟。

昨天他们明明说好一点半见的,可都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徐路遥还是没有来。

影院门口的人越来越少,时针指向两点,电影已经开场了,可徐路遥还是没有来。

叶迢迢没有进去,她一直蹲在门口等着,手心的电影票已经褶皱不堪。

就这样,叶迢迢一直等了两个小时。等到电影散场,人们熙熙攘攘地走出来,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也没能在那条街道的尽头看到徐路遥的身影。

叶迢迢回到家,发现叶师傅好像也心情不好,没心思搭理她,她就自己回房间去看《水浒传》了。林冲带着梁山泊的壮士们南征北战,走过祝家庄又去了高唐州,越走越远。

第二天,徐路遥也没来叶家。叶迢迢问父亲:“路遥哥哥是不是生病了?”

叶师傅低头擦着他的银枪,头也没抬,淡淡地说:“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

叶师傅说:“学完了《夜奔》,他出师了。”

“你骗人,”叶迢迢生气地说,“前天徐叔叔来接他的时候,问你路遥哥哥学得怎么样,你还说他还欠火候,得再练几年才能上台,他怎么可能出师。”

可叶师傅并没有回答她。

3

那天叶迢迢推开徐路遥就进了试衣间,换好衣服后就怒气冲冲地回去了,都忘了问主管拿一千块报酬。没办法,她只能找了个没课的下午又跑了一趟良业百货。

她好不容易找到主管,却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你还好意思找我拿钱?你唱完了吗?”

“我是没唱完,所以我想,我只拿五百行不行?”叶迢迢试探着问,“不然,三百也行啊。”

“行什么行!”主管打断她的话,“我没让你赔就算不错了,你知道公司为这次开幕准备了多久吗?那么多媒体在等着拍照,你倒好,就敢把话筒往下扔。要是砸到人怎么办,我们还开不开业呢?”

“可是他偷东西啊,”叶迢迢解释道,“而且我不会砸到别人的,我准头很好的。”

“那你练铅球去啊,还唱什么歌。走走走。”

“可是我……”叶迢迢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主管给推了出去。

“怎么回事?”

主管打开门,把叶迢迢一推,她就撞到了来人身上。他今天换了一套羊毛西装,碰上去暖暖的。

“徐总,”主管眼明手快地一把推开叶迢迢,“昨天唱歌的,唱砸了还想拿钱,我正赶她出去呢。”

“说好唱了就要给钱的,你让财务支给她。”徐路遥说,“双倍。”

“啊?”

“你没看报导吗?”徐路遥反问,“她昨天拿话筒砸小偷的视频被传到了微博上,已经上了热搜,媒体的评价是良业集团的歌手见义勇为,好评一片,这对我们公司是个很好的宣传,给两倍酬劳也是应该的。”

“噢噢,好。”主管说着直接拿信封装了两千现金递给叶迢迢,“你先拿着吧,我去财务报账。”他说着就走了出去。

叶迢迢的手里攥着信封,明明是冬天,她的手心却渗出了汗,如同当年她攥着两张电影票时一般紧张不安。

叶迢迢把信封塞进包里,转身走了出去。

“迢迢。”徐路遥拉住了她。

他的声音变了,不似当年的稚气与纯澈,却依旧有着一股充满故事感的腔调,依旧迷人。

“网上很多人看了视频,都觉得你的《夜奔》唱得很好听。你看,要不你再录一个完整的版本放上去?”

“我自己会考虑的。”叶迢迢打落他的手。

“迢迢,你唱得那么好,不做歌手太可惜了。良业也有唱片公司,不然你签给我们,除了《夜奔》,还有专业的老师可以教你,帮你录新歌。”

“不需要。”叶迢迢冷冷地说。

“迢迢,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但你不能因为讨厌我就放弃了自己的前途。迢迢,你是应该站在舞台上唱歌的人。”

“不,”叶迢迢回过头来,正视他,“应该在台上唱《夜奔》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你。既然你自己都随随便便就放弃了,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迢迢……”

“徐路遥,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这种时候,她应该干脆利落地把信封里的钱砸到徐路遥的身上。那才像当年那个众星拱月的小师妹,骄傲得不容反驳。

可叶迢迢不能,她需要这两千块钱。

当你看着银行卡里的数额一点一点变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生活所迫,什么叫不知所措。什么梦想啊、坚持啊、清高啊,都是没用的东西。

4

十五年前的千禧年,世界像是被分界了一般迈入一个新的时代。一切都已经同旧时完全不一样,哪怕是在古韵留存的苏州,真心想要以戏曲为业的孩子已经很少了。更多家长只是为了让他们来陶冶情操,可那时候的叶师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对徐路遥寄予了厚望,叶迢迢是女生,学不了武生。叶师傅以为,自己这一身武戏和唱功,有了徐路遥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可徐路遥不学了。

说走就走,都没给师傅磕个头。

或许是太过失望,又或许是看不到昆曲未来的前路,没过多久,叶师傅就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那折《夜奔》的剧本。那是他送给徐路遥的,那时路遥才七岁,字都认不全,剧本上标满了拼音。叶师傅看着本子,许是累了,就睡着了,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叶迢迢不知道他是放不下这折戏,放不下昆曲,还是放不下徐路遥这个弟子。她只知道,父亲走的时候非常非常遗憾。

叶迢迢恨徐路遥。

他骗了她,也骗了她的父亲。他把他们视若生命的东西当成了一个玩笑。

叶师傅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徐路遥的身上,可他却把学戏当成上一个兴趣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不是那个讲义气的英雄林冲,他就是个被高俅追着跑的懦夫。

徐路遥,你这个浑蛋。

叶迢迢回到学校,重新开始改那首《夜奔》,忽然又接到电话。对方说是星光娱乐的经纪人,在微博上看到了她的视频,想找她去唱歌。叶迢迢想了想,答应了。

叶迢迢重新唱了一遍新改的《夜奔》,老师说曲子不错,可她唱得太差劲。叶迢迢从小听着戏腔长大,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曲调拿捏得很准。可老师却说她唱歌没人教过,一点专业的方法都不懂。还说她的音太高,想学戏剧的喧叙调又学得不伦不类,乍听之下有点新意和惊喜,却根本经不起考究。

叶迢迢第一次被人贬成这样,她咬着牙鼻子酸酸的,觉得特别委屈。堂堂昆曲世家出来的人,却被人说“没人教”,如果父亲还在的话,她又怎么会学成这样呢,真是丢人现眼。

从那之后,叶迢迢天天往练习室跑,一遍一遍地重新学习发声。她是苏州叶家的女儿,她不能给父亲丢脸。

那天叶迢迢从录音房出来,迎面忽然走过来一个女人,一双细高跟鞋猜得“噔噔”响。

“叶迢迢?”她停下了脚步,“我说你能不能别穿成这样走出去,被外面的记者拍到,真是把公司的脸都丢尽了。”

叶迢迢不知道她是谁,觉得应该是个前辈,点了点头就打算走了。

“你懂不懂礼貌,我还没说完呢你就走。”她不满地道,“别以为你上了一次热搜就能红了,真不知道路遥看上你哪点,偏要捧你这样清汤寡水的小丫头,能红才怪。”

叶迢迢这才发现这个人有点眼熟,好像就是那天和徐路遥吵架的女人。

“崔雪妍,”有人叫出她想到的名字,“你又在胡闹什么?”

“我怎么了我!”崔雪妍委屈地说,“我跟你说多少次了想请周老师帮我写歌,你都说请不动,怎么请他给叶迢迢上课就这么容易?”

徐路遥冷淡地说:“你有叶迢迢一半努力,不用我去请,周老师也会给你写歌。”

“徐路遥!你偏心!”崔雪妍的眼睛红红的,“她有什么好,你干嘛对她那么好,你再这样我就告诉徐伯伯去。”

“这里是公司,你大喊大叫干什么!”

“你还知道这里是公司吗?我以为你把它当成你讨好小姑娘的地方了呢。”崔雪妍说,“要不是签了我,星光能做到现在这么大吗,你这是忘恩负义。”

“公司从来没有亏欠过你资源,周老师是自愿来教迢迢的,不是我请来的。”

“迢迢,迢迢,叫得倒是亲热。”崔雪妍狠狠地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解约,我看你还有没有心力去捧她!”

“随便你。”

听到徐路遥的回答后,崔雪妍转身就走。

叶迢迢怎么站都不是,低声说:“我不知道这也是良业的公司,我马上就走。”

“你付不起违约金的。”徐路遥看着她,语气温柔地说,“就当是我欠你的。好好把《夜奔》唱好,才对得起师傅。”

5

叶师傅的衣钵终究无人继承,他走了以后徒弟们纷纷散了,只留下一屋子的戏服、道具和剧本。叶迢迢带着那些东西找到了父亲的一位朋友,她说自己要学武生,她不怕苦,男孩能练的,她也能练。

就这样,叶迢迢一边学戏一边上学,到后来念到高三课业重,她就停了武戏,只练嗓,渐渐就唱起了歌。直到现在。

叶迢迢在周老师的指导下重录了《夜奔》,一经发布就好评如潮。她与众不同的唱腔让人们觉得陌生又新奇。

可叶迢迢没被议论几天,就被铺天盖地的娱乐新闻盖过了风头。知名女歌手崔雪妍与合作数年的星光娱乐解了约,疑因叶迢迢插足,崔雪妍与徐路遥感情生变。

这一条新闻让星光失去了一姐崔雪妍,把老总徐路遥说成是花花公子,又把刚火起来的叶迢迢塑造成了小三的形象。一时间,母公司良业的股价连日下跌。

叶迢迢被叫去董事长办公室,刚推开门,就看到了熟悉的徐叔叔。可他没有再像当年那样慈爱地揉她的脑袋,他气愤地指着叶迢迢说:“怎么又是你?十五年前就是因为你,路遥死活不肯跟我去广州。我说你怎么过了十五年还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们路遥啊,你到底要拿多少钱才肯罢休?”

“我……”叶迢迢完全不明所以。

徐董说:“一个娱乐公司不能没有一个撑得起门面的歌手。你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你离开路遥,离开星光,去把雪妍求回来,我也就不计较你的违约金了。要么你离开路遥,和他一刀两断,我让他们接着给你做专辑,一定能把你捧到雪妍原来的位置。”

他说让她选,可每一种选择都同样是离开路遥,说得好像她真和路遥在一起似的。

可她不能离开星光,《夜奔》只是一个开始,她还要唱很多很多歌,让更多的人重新记起昆曲,记起这岌岌可危的文化,才能让父亲安息。她已经为此忍辱偷生地借了徐路遥的光,又怎么能轻易放弃。

“我选第二个。”

“好。你现在就去发声明澄清你从来没有喜欢过路遥,他也不喜欢你,你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

徐董正说着,走廊里忽然响起了歌声,是男声版的《夜奔》。良业的办公楼在百货大厦后面的B座,两栋楼的走廊层层连接,A座的广播声总能若有似无地传到这里。

叶迢迢太熟悉这个声音了,他的戏剧喧叙调时隔多年依旧迷人,他唱“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一如当年那个豪迈又孤寂的陌路英雄。

如果他早已放弃了武生,如果他没有十年如一日地练嗓,他不可能还有这样精致的腔调。既然如此,他当年又为什么要离开呢?

叶迢迢没有再去管身后嚷嚷着“胡闹”的徐董,她冲出门去,跑向了B座的播音室。

你为什么不陪我看电影,为什么一声不响就走了,为什么放弃武生,为什么放弃了我?!叶迢迢有太多问题要问他。

6

她一路跑到播音室门口,隔着落地的玻璃窗看到了徐路遥的背影,如同那三年来她每每抬头偷望那般英气逼人。不是录音,他就站在那里唱,那是她的《夜奔》,亦是他的。

一曲终了,他回过头来问她:“怎么样?”

叶迢迢却问:“你当年为什么没来?”

“因为师傅发现了,”徐路遥缓缓地说,“师傅说花花世界里来的人总归爱着新世纪的繁华,回不到那个充满古韵的年代,说我不配学戏,如果再留在叶家一定会带坏你。”

“不会的,他那么喜欢你……”

“可他更喜欢昆曲,他觉得我配不上那样的高洁,不会勉强妥协的。”徐路遥说,“我求了师傅很久,可他就是不松口,坚持让我爸把我给带回去,不让我再进叶家的门。那个时候我爸想南下经商,我因为要学戏,一直不肯跟他走。可既然师傅都赶我走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跟我爸去了广州。”

“怎么会这样呢,我只是想去看一场电影……”

“迢迢,真对不起。”徐路遥说,“我后来都不敢去看《夜奔》,我一看到海报就会想起你,我知道你一定很失望。回到苏州以后,我去老宅找过你,可我不敢进去,只能在门口看看你……后来公司开业要找歌手,那天我看到你了,却不敢跟你说话,只能跟他们说,我也很喜欢那曲《夜奔》……”

所以真的是临时换的人,因为老板说了一句喜欢,主管才把她找去的。试衣间门口他说喜欢她,不是为了骗崔雪妍,而是他等在那里,借着这个机会,说出他最想说的话。

“她叫叶迢迢,是我真正爱的人。”

“路遥哥哥。”叶迢迢抬头看着他,这么多年,她一个人艰难地活过来,带着对他的恨与难以忘怀。她一直在等他回来道歉,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却根本不是他。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去看电影,父亲也不会动气,路遥也不会因此不得不放弃《夜奔》。

“叶迢迢。”徐董忽然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叶迢迢,转而对徐路遥道:“你跟她道什么歉,你什么也没做错。当年是叶师傅自己来找我问我借钱的,他明明知道我要去广州,这笔钱肯定是有借无还了,这会子又装什么清高呢。”

“你胡说!”叶迢迢打断了他的话。

“你去银行查啊,我记得可清楚了,2000年的10月30日,你看看有没有一笔五万块的汇入。”

叶迢迢没有说话。不用查了,她知道,她拿着死亡证明和存折去取款的时候,记得这笔莫名打入的钱。

“什么路遥配不上学戏,明明是自己拿了钱,没脸再教了!”

可父亲明明那么重视徐路遥,他怎么会为了钱就赶走他,她死都不会相信的。

可那笔多出来的钱又是怎么一回事?叶迢迢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扶住了门。

“迢迢。”徐路遥又拉住她。

为什么她等他的时候他没有来,时过境迁这么多年,他却要一遍遍地重新拉住她。

“迢迢,师傅当年一定是有苦衷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忘了吧。”

她忘不掉的。

她永远记得父亲走的时候手里握着的那本《夜奔》,他是那么不甘心。他原本以为徐路遥可以唱红这折戏,可是他没有。

那么,父亲期待的事情就必须由她来完成。

不只是《夜奔》,她要让昆曲的唱词红遍全中国。她要留在星光娱乐,就如同她刚才答应的那样——“离开路遥,和他一刀两断,我让他们接着给你做专辑,一定能把你捧到雪妍原来的位置。”

她不可以留在徐路遥的身边。

“我早就忘了,”叶迢迢甩开他的手,“徐路遥,以前的事情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崔雪妍的绯闻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希望我们能尽快发声明,跟大家说清楚。”

叶迢迢抬头凝视他,眼中有泪,“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以后也不会喜欢你。”

7

声明发布之后,徐路遥再也没有找过叶迢迢,他们和声明里说的一样,形同陌路。

半年之后,叶迢迢出了她的第一张专辑,都是类似的戏曲曲风,所以销量并不理想。就如崔雪妍说的那样,《夜奔》只是引起了大家一时的兴趣,并不代表他们都喜欢这样的曲风。

叶迢迢失落地从录音室走出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唱才好,她甚至开始怀疑,父亲当年说的是对的,她就不应该学戏,不应该走这条路。

叶迢迢走到老宅,忽然看到教她武生的师傅。

“我过来看看你。”老武生说,叶迢迢应了一声,请他进去坐下。

老武生翻着叶师傅留下来的剧本说:“老叶一直想让你走一条更容易、更顺畅的路,没想到你还是上了台。”

“这是我的家业,我必须接过来。”

“唉,你那么好的专业,放弃了多可惜啊。”老武生劝道,“当年为了供你读书,老叶明明知道自己生病了,都不肯花钱去治。”

“你说什么……”叶迢迢惊讶地问。

“小时候怕你难受,没告诉你。老叶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现在也该知道了。”他说,“迢迢啊,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台唱的,这条路走不通,就回来吧。”

她却又问:“他早就生病了吗?”

“是啊。他那时候还想把路遥托付给我,可路遥他爸不想让他学了,又怕路遥不肯,就说要给老叶一笔钱,让老叶赶他出去,好让他死心。”他又说,“老叶那么喜欢路遥,哪里舍得啊。可是没办法,他等不了多久了,为了你,他也得接了那笔钱。我本来不该教你武生的,可那时候你搬着戏箱来找我,我看着就想,戏还没死啊,还是有人喜欢的。于是脑子一热,就教了你。我真是悔不当初啊。”

“师傅,我没有走不下去,我只是被石头挡了路。”叶迢迢说,“我会唱好的,我是您的徒弟,是老叶的女儿,我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现在,叶迢迢终于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原来自始至终,她和徐路遥都是被算计的那两个。这份债,她让徐路遥背了十五年,在他每一次拉住自己的时候推开了他。哪怕后来知道了与他无关,她也还是为了能够继续唱歌,再一次推开了他。

从那之后,徐路遥没有再联系过叶迢迢,他们各自为了事业四处奔波。

叶迢迢有时候在新闻上看到他,西装革履地站在台上讲话。小时候她总是想,路遥哥哥上台唱戏会是什么样呢?现在想来大抵就是如此吧,气定神闲,从容优雅。然而他就像上了梁山的林冲,一心一意地经营着他的梁山,不会再记起在东京时的如烟旧梦。

8

两年后。

叶迢迢在周老师的帮助下,改变了唱腔,将曲调改得更为平易近人。中国风的新歌终于又重获了《夜奔》时的热度。

她昆曲世家的身份也被人搜了出来。那天,助理帮她约了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一开始,主持人就问:“迢迢,你的父亲是昆曲大师,你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才对戏曲有这样的感悟吗?”

“嗯……”叶迢迢想了想,“不是的。我小时候很讨厌昆曲,咿咿呀呀的不知在唱些什么,我哪会懂呀。”

“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昆曲的呢?”

“其实,准确地说,我小时候并没有喜欢昆曲。”她说,“那时候,父亲开始带徒弟,弟子里有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孩,他站的位置刚好是我的房间窗口。于是我就爱上了看他唱戏,与其说我是那时候喜欢上了《夜奔》,倒不如说是因为喜欢上了他。”

叶迢迢又笑笑,说:“那个时候年纪小,也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觉得他唱得好听,银枪舞得漂亮,坐在那里就忍不住总往他那边看,脑子里全是锣鼓、二胡的声音,一遍一遍的‘长夜迢迢’,怎么也忘不了。”

“那么你改编了《夜奔》,就是为了纪念他吗?”

“我……我只是因为喜欢这折戏。”

“那你成名之后,你们有再见过面吗?现在重提这份感情,你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只想跟他说,对不起。”叶迢迢说,“他跟我说过很多遍对不起,可其实真正错的那个人是我。”

“谢谢迢迢。”主持人开始总结这一节的内容,“我们在人生或多或少都会遇到一些误会与错过……”

结束了所有问题,叶迢迢心不在焉地走出演播厅,一下就撞到了门口的人,“对不……”

她一抬头,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对不起……”她说。

叶迢迢看着他,好像又看到了十七年前那个穿一身黑绸衫的男孩,一身英气,接过银枪就能唱《林冲夜奔》。

“迢迢。”他叫她。

“忘了吧,迢迢。”

他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就如同十七年前,在叶家的小院子里,他一遍遍地唱:“凉夜迢迢,遥瞻残月,红尘中误了武陵年少。”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唱起曲来一定能颠倒众生。可他最终没能走上舞台唱一曲《夜奔》。

他不愿颠倒众生,他只愿颠倒她一个人,也就不算是浪费了一场红尘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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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0-09-10 1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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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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