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容九
上期回顾:伏龙山下,沈曜联手付流景团灭八万越家军,逼得越长陵跳下冰河……十一年后,雁回山下,长陵被楚天素婆婆救起,原来两人还有渊源,婆婆请求长陵救一个人。
到了楚天素失踪的第五日,长陵在山脚流溪边捕鱼之时,恰见一路士兵带着七八个囚徒路过。她藏于树丛之中,从缝隙里望去。只见那几个囚徒个个头上都箍着黑色的铁头盔,只露出双眼与耳鼻,手脚均拷着极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而他们身后的士兵则在扬鞭驱赶,也不知要把这些人带往何处去。
长陵暗忖:墓王堡防卫严密,何必要将人锁困至此?难不成他们是什么绝顶高手?
突然,居于队伍末端的一个高个儿囚徒发了疯一般想要挣开铁链,士兵们一窝蜂涌上前试图将他制服,那铁面人飞跃而起,横扫镣铐,一甩击倒了数名士兵。
余下几名士兵大惊失色,眼见那铁面人气势汹汹地又要攻袭而来,几欲落荒而逃。正当此时,一枚短箭分毫无差地射向那铁面人背心,他中箭之后当即倒地抽搐不止,倏地耳根发红,倏地苍白如死,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长陵凝神一看,但见那射箭之人是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他远远地站在角落,一箭过后也不去收拾局面,就那么施施然站着,不知在这堡中是什么身份。
她深知不能再久留,不动声色地回到冰洞中去。
入夜的荒原漫天星辰如锦。
长陵见楚天素仍不现身,终于按捺不住想要下山查探。她正欲动身,忽见洞外站着一个黑衣人。未等长陵出手,那人当即解开黑布面罩,哑声道:“是我。”
是楚天素。
她一只手捂着左肩,肩膀处中了一根羽箭,衣襟浸透了黑血。另一只手握着竹篮,里头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草药,看去都是刚采摘来的样子。
长陵一愣,忙上前去搀她。看楚天素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四肢微微抽搐抖动,长陵不由自主地想到今早所见的铁面人。
“您中毒了?是否要用南华针法祛毒?”
楚天素摆了摆手。她扶着石壁靠坐在地上,合上双眼颤抖着吸了几口气,倏然间双目一睁,从篮中抓出三种草药从左到右摆好,道:“帮婆婆熬解药,要快!”
解药?
是了,楚天素精通医理,她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能配制出解药那也并不稀奇。
长陵当即取药入罐,用温水熬好了药。待楚天素服下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她的抽搐之症缓解不少。
不等长陵问起缘由,楚天素抢声先道:“长陵……婆婆有一事相求,这剩下的半罐解药,婆婆想托你送入地牢之中,为一个人服下。”
“地牢?”長陵倏地一惊,“什么人?”
楚天素艰难地抬起头,双目赤红:“一个戴着铁骷髅的囚徒……我的外孙。”
墓王堡到了宵禁后,所有的囚犯、奴隶都被押回牢中,通常这种时辰一般杂役也不敢走动,堡中有两队官兵举着火把分头巡逻,他们忙活整日难免懒散,走了一遍过场后就会坐下打个盹,能对付一夜算一夜。
长陵在下山前本已做好了闯五关斩六将的心理准备,没料到这些守兵如此松懈,加之堡内处处都有野草树丛予以遮掩,她放倒了一个士兵,换上衣着就这样一路无阻地晃到了监门前,顺当得颇有些不可思议。
她忍不住想,这要换作是她军营里的人,二话不说统统拉出去挨五十军棍再论。
长陵埋在丛林中,照着月光再默记了一遍楚天素给的监牢构图。
事实上,她并不确定楚天素要救的人关押在哪间牢房。
楚天素只说她外孙突然成了墓王堡的铁面囚徒,中了三魂三魄散,若不及时服用解药会发疯致死。
来之前,楚天素欲言又止。她知晓突然要长陵混进地牢,实在是强人所难,但她身受重伤,实在是无计可施,这才恳请长陵为她犯险。
长陵倒是不以为意,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听完后已有八九分断定,今早所见到的那个铁面人,正是楚天素口中的外孙。
墓王堡的囹圄有上千间,监禁着各式各样的囚徒,大监门只有一扇铁栅栏。
大监门值夜的狱卒共有四个,每两个时辰换岗一次,等到丑时,新来当值的有两个没睡够,交代了一声就一屁股坐在柱子边上补眠去了。
另外两人也是睡眼惺忪,他们捂着嘴打哈欠还未站直,忽听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两人警惕地对视一眼,齐齐举着手中的铁器朝声源处缓步而去。
待凑近一瞧,有两只老鼠跳窜而出,两人方才舒了一口气。一人笑道:“最近真是被闹得草木皆兵了。”
“可不是,你说咱们这地牢如铁桶一般,还会有人敢来夜闯不成?”
二人一搭一唱,殊不知就那么一个往返的工夫,真有人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他们口中坚如铁桶的大牢。
潜入敌营这种事长陵也不是第一次做,她还曾为了混入敌营,足足学了两个月的开锁功夫。可惜这回身边没个易容高手,否则也没必要如此犯险。
墓王堡的牢房共有两层,呈四个拐角八个甬道,每隔十步墙上都挂着油灯。上层关押的是普通犯人,而作奸犯科杀人如麻的重型犯毋庸置疑押在最底层的地牢,也称虎穴——挖地数尺不见天日,除了送饭,连狱卒都不愿久留。
诚如楚天素所言,她那外孙若戴上了铁骷髅,多半会被关在虎穴之中。
长陵拉低了头上的帽檐,不紧不慢地穿过甬道。她一身狱卒服饰,在微弱的光线下倒瞧不甚清,囚犯们大多睡着了,即使有人见着,也未起疑心。
长陵不紧不慢地朝往地牢而去。
她才刚踏入,一股子潮湿的血腥之味扑鼻而来,耗子、蟑螂、蜈蚣,在地上窜来爬去。前方无灯也无烛,长长的一条道瞧不见底,宛若不得人气的地狱。
长陵将墙角上的火把握在手中,缓步踱往深处。
地牢中一片死寂,每个牢房只关押一个铁面人,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也不知究竟是睡去了,还是真的死了。
长陵走得极慢,佯装漫不经心地扫过每一间牢房。今日所见的那人固然个高,可这些人个个蜷躺着,还都戴着铁盔,实在难以辨出差别来。
所幸今早她注意到了一点,那人除了皮肤比一般铁面人都要白皙,手肘处露出了一部分刺青——一条龙兽。
这一特征,楚天素也有提及。
但她隐约觉得这图腾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念而过,长陵已走到了甬道最尽头的两间牢房前。
其中一间是空的,地上还摆着一副镣铐和铁面盔,而正对面那间铁栅栏有一半的视线被土墙所挡。长陵再走近两步,探出火把一照——一个伤痕累累之人正背对着门躺在木板床上,右手手肘之上的刺青在昏暗的光线中忽隐忽现。
是他。
长陵收敛心神,飞快地掏出袖中铁丝,三下五除二地开了牢锁,推开牢门,缓缓踏入牢房之中。
他的呼吸声均匀,看样子依旧在沉睡之中。
长陵走到他的身侧,凑近一看,他周身已被鞭子抽打得体无完肤,几处伤口还渗着脓血,有不少小飞虫在他伤口边飞旋打转,又是恶心,又是恐怖。
长陵从袋中掏出装了解药的瓶子,正欲打开瓶盖,突然间感觉颈间一紧,背后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整个人重重地被推撞在石墙之上。
火把“吧嗒”一声落在地上,长陵豁然睁大了眼,但见铁面之下的那双漆黑而锐利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那人用手肘箍住了她的脖子,力道越使越大,勒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昏迷!
长陵下意识出掌拍向他胸脯,但她身体未愈,别说击倒了,只怕连对手的一根手指头都扳不开。
千钧一发之际,长陵自袖中带出了一样物什,在他跟前一晃——铁面人一见之下身形骤然一頓,而后慢慢松开了双手。
那是一个草编草蟒,楚天素给她时说是她外孙一见自当会明白。
长陵没料此人一身伤势还能有这般身手,她咳了几声,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见铁面人用困惑的眼神审视着自己,她压低了声音道:“楚天素楚婆婆让我来救你。”
铁面人乍听“楚天素”三个字,身形稍稍一晃,只是那面具只露了一双眼一张口,长陵瞧不出他是何反应。看他不说话,她以为他心中对自己尚有疑虑,正待解释,忽闻不远处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狱卒谄笑着道:“大人,您要找的人就在那走道尽头最后一间。”
长陵倏然抬头,什么人选在这时辰前来探监?
脚步声越来越近,约莫有四个人朝这儿走来。长陵正犹豫着能否将来人一锅端了,此时铁面人飞快地踩灭地上的火把,又迅速地扣上铁牢的锁扣,将她推到墙的一角去——
来人已走到牢门之前,铁面人本要回到床边去,待瞥见牢前之人时呆了一瞬,下一刻猛地扑向前去。但一门之隔阻了他的势头,他双手紧紧握住铁栏,两根栏杆刹那间被他掰出微微弯度,吓得狱卒连连倒退,仿佛担心他马上就会破门而出将他们统统撕碎。
铁面人如恶狼般凶悍地看着来人,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长陵目光转动,她所站之地是一处死角,既看不到牢门,更看不到来者是谁。她屏气凝神,只听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道:“不必担心,他也就剩这点能耐了。”
说话的人字正腔圆,不似这里的其他人那样聱牙戟口,她眉头微微一蹙,凭直觉感到此人的身份不容小觑。
长陵当然看不到,来人一身红袍锦衣,腰间系着一枚羊脂白玉,尊贵异常。他负手而立,看着铁面人探出的手离自己只有咫尺之距,丝毫不以为意,朝身旁的护卫以及狱卒撇了撇头,示意他们退下。
“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说。”
护卫犹豫一瞬,将手中油灯挂在墙墩之上,转身退下。来人见他们远去,这才重新上下打量着铁面人的满目疮痍,眼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三弟,几日不见,做阶下囚的滋味可还受用?”
铁面人颤着唇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人见了,佯作恍然的神情,拊掌笑道:“是了,我忘了你说不了话,平日里你总是那般能说会道,这会儿忽然安静了,倒让二哥我不太习惯啊。”
长陵怔住,二哥?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我来,是来看你最后一眼,你要走,总不该走得太过无声无息。”
铁面人几次用力地晃动监狱的牢门,眼里盛满了滔天杀气,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实质,对面那人早已被捅个千疮百孔了。
那人负袖侧身,不再惺惺作态,冷笑道:“不必白费力气了,你戴着这个铁骷髅,就算你那些骁勇忠心的部将站在跟前,都认不出来了……呵呵,如今所有人还在都城寻找你的下落,任凭谁都想不到堂堂大雁的……怕是就连你自己,都想不透究竟是哪一步出了疏漏才会沦落至此吧?”他这里停顿了一下,却略去了铁面人的名号,长陵心念一动,但听那人缓声道,“告诉你实话也无妨,此次与我合作之人乃东夏国贺瑾之,你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他,唉,那就怪不得二哥顺水推舟,卖了这个人情给他——”
那人在牢门前来回踱了几步,又道:“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反正你中了三魂三魄散,过了今夜,你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铁面人粗重地喘着气,凝聚的眸光逐渐涣散,铁盔面具已掩盖不住他浑身上下透着的那股绝望。
“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我会交代人为你留一具全尸。喔,当然,要是让这墓王堡堡主得知你的身份,那我就不敢保证他会不会鞭尸了……”那人说完话仰头笑了起来,待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意倏然消逝。
铁面人想要伸出手去抓他,他轻蔑地冷哼一声,错身踱离。走出几步,那人回头望了望身后无尽的黑暗,眼神中莫名掠过一丝不忍,但最终没有转头,只道了一句:“三弟,黄泉路上,要恨就恨你自己太过妄自尊大,才会令所有人都与你为敌。”
第七章逃杀
长陵默不作声地在角落里听完了那些话,实在理不清这其中的错综复杂,只猜测这铁面人在雁国是号人物,不知是什么缘由被悄无声息地送来这儿扣了铁骷髅,更把他弄哑了,叫他无法求助于人。
那人已走了许久,他始终岿然不动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由于光线暗淡,从长陵的角度看去,他的身影在微弱的光影中显得压抑至极。
长陵沉吟片刻,将手中瓷瓶递给那人:“三魂三魄散的解药。”
那人转过身来,抬眸直视长陵,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瓷瓶。
长陵道:“楚婆婆知你中毒,诱敌让自己身中同样的毒箭,依症状调制出解药的分量,你且放心,她服后已然无恙。”
铁面人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嘴角突兀勾起一丝冷笑,浑然没有接过的意思。但他没有阻住去路,反而坐回床边,一副任君自由来去的架势。
长陵微微感到讶异,她能察觉到来自铁面人的敌意,但不像是针对她——他对楚婆婆心存芥蒂,这才连解药在手也无动于衷。
如长陵这般自矜自傲之人,哪有闲情去关心这祖孙俩的来龙去脉,更没有苦口婆心的耐心,她既觉此人连自己都不想活命,又何必多管闲事操那份心。
她将解药放在桌上,踱至牢门前,干净利落地开了锁。正想离开,忽听那铁面人闷哼一声,倒在床上抽搐发颤。
长陵指尖在牢锁上顿了顿。
她犹豫了一瞬,旋即回身抓起解药,硬生生地灌入那人口中。
这一系列动作她做得是行云流水,等铁面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离开地牢,只落了那个草蟒编在地上。
铁面人弯腰捡起,捧在手心里许久许久,一双瞳仁幽暗深远,透不出一点亮。
回到山洞时天已破晓,楚天素见到长陵平安归来,心焦如焚地问:“如何了?”
“他已服下解药,只不过……”
“什么?”
长陵问:“他当真是您的外孙?”
楚天素被问蒙了:“我,我騙你做什么?”
长陵犹豫片刻,便将牢中的所闻所见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
楚天素听完之后脸色一片惨淡,整个人比外头的天还要阴沉,她颤颤悠悠走到洞口,看着云层重重叠叠,风雨欲来。
“我……害死了阿舟的母亲,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恨着我。”
楚天素垂下头,枯槁的双手扯着衣袖,开始述说一个长篇大论的过去。
长陵坐在一旁,听到最后,倒觉得这分明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楚天素曾育有一儿一女,约莫在两个娃娃七八岁的时候遇上了水灾,她为救儿子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大水冲走。没料想多年后与女儿重逢了,女儿嫁给了雁国极有威望之人——所谓一人得道,全家鸡犬升天,女儿不仅不记旧怨,还将父母兄长一齐接去共享荣华。
哪知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楚天素那当大夫的儿子闯祸治死了皇族贵人,于是连同她二人以及儿孙一家,都被发配到了雁回山墓王堡之中。
再后来,她听闻她的女儿也受到了牵连郁郁而终,只余她外孙孤苦伶仃一人。
这大抵就是一个本以为可以养儿防老,没想到养儿送终的故事。
楚天素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和这外孙重聚了,但她万万没料到,上天居然给了她一次再相逢的机会。
真乃时也命也运也。
长陵听到最后,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原本,她觉得楚天素那外孙为了这些陈年纠葛拒喝解药,实在是不爽快,但想到他被人用卑鄙的手段丢到这儿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底又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
楚天素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转过身朝长陵一跪,颤声道:“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救出我外孙,眼下婆婆只能求你相助了。”
长陵搀她起身,道:“我这条命都是婆婆救的,不至于用个求字。”
楚天素见她满口答应,面露喜色,但很快眸光又沉重下去:“只是墓王堡机关重重,要逃出去本就是难若登天,何况你如今身子骨未恢复,更不能动武……”
“我在牢里听那人说到您外孙有忠心部将,还说都城有不少人在寻他,您这外孙在大雁国,究竟是什么身份?”
楚天素神色有些古怪地说:“他……我听说他是个将军。”
见她含糊其辞,长陵只当她是在堡中十多年消息闭塞,说:“他在雁国既然有一定的权势,就不能寻到一个可信之人帮忙把信带出,让外头的人得悉他在此处?”
楚天素脱口而出:“不行,万万不行,墓王堡堡主,对他恨之入骨。”
“为何?”长陵疑惑道。
楚天素不答,只道:“现下就算是找,也是来不及的。中了三魂三魄散之人会发疯两日,然后力竭而死,待过了明日,那个明……那个你在牢中见到的人,自会叫他堡中的眼线去查实,若发觉阿舟还活着,他怎么还会心慈手软?”
那人原本就没有心慈手软。
只不过是碍于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才没有对楚天素的外孙立下杀手。
长陵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道:“倘若如此,今夜是我们动手的唯一机会了。”
楚天素茫然无措地点点头。她似乎也意识到她们一老一弱两人,想要带着一个铁头脑袋闯出戒备森严的墓王堡,这种营救已不能算是棘手,简直是异想天开了。
但她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世间的最后一个亲人也横死在墓王堡之中?只可惜了长陵这孩子……若不是自己苦苦哀求,她又何至于大难不死后又自寻死路。
楚天素又是痛楚又是内疚地转过头,正想和长陵说点什么,结果一转头,发觉长陵施施然地坐在石桌边上啃馒头。楚天素舌尖在嘴里打了几个回旋,睁大眼睛问:“你哪来的馒头?”
“回来的时候在厨房顺的。”长陵边吃边说,“还有两个,您饿了就自己拿。”
楚天素:“……”
雁回崖,千丈冰霜成天阙。
长陵坐在极高之处的岩石之上,待欣赏完了旭日初升的景致后,回转身子,指着远方一处巍峨的山脉问道:“那是什么山?”
楚天素看去,道:“那是鹿鸣山。”
长陵指了指与鹿鸣山挨着边的山头:“这呢?”
“北玉山。这是墓王堡内除了雁回山外最高的山,你问这个做什么?”
“鹿鸣山与北玉山之间,有一处吊桥。”长陵指着两山相接之处隐约的一条黑线,“那应当是座桥吧?”
楚天素听懂了长陵的意思,说:“若两三根腐朽的铁索也算是桥的话那也算是,可要想通过那处离开墓王堡,是决计行不通的。”
“嗯?”
楚天素连连摇头:“军营点正设于北玉山之下,有数千军士把守,可以说是守卫最为森严之处,我们往那处赶,不是自寻死路吗?”
“我们劫了您的舟儿后,不管往哪处逃,都是在自寻死路。”
楚天素一噎,但见长陵跳下岩石,道:“我们绝无悄无声息离开的本事……不论破了哪处关卡,墓王堡都能轻而易举地追上。那鹿鸣山之外是延绵无尽的山脉与河流,于逃犯而言,正是绝佳的躲藏之处。”
长陵见她懵懵懂懂,又在图纸上涂涂画画,讲解了好一会儿逃亡步骤与路线。事实上,楚天素对于这些全然没有概念,她听了半晌,却是突然问:“你有几成把握?”
长陵沉吟道:“一成。”
夜幕降临。
虎穴深处,阴冷如墓。
一个黑衣人缓缓踱入地牢的最里间,但见床上血污点点,铁面人“阿舟”双目圆睁,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黑衣人顿时一惊。
他死了?
黑衣人拿出钥匙开了锁,进牢去探他鼻息。哪料刚一凑近,铁面人十指忽地一动,长链蓦地响起,猝然绕向黑衣人的脖颈。
黑衣人反应奇快,旋身避开,只听“唰”的一声抽刀而出,朝铁面人面门直劈而去。铁面人闪得及时,一刀劈灭了桌上油灯,霎时牢房陷入一片黑暗。
那人冷笑一声:“是谁给你解了三魂三魄散之毒?”
理所当然的毫无回应。
“你以为你躲得掉?”黑衣人长刀纵地一挥,霍地带起破空呼啸。铁面人下意识地想要闪避,但锁链拉到了极致,一时间竟脱不开身,他眼见刀尖准确无误地刺向自己的喉咙——
正当此时,忽感到一阵风掠过,又听见金属“嗤”地插入皮肉之声,铁面人只觉得黑衣人似乎在一刹那顿住了身形,而后应声倒地。
再一眨眼,桌上的油灯再度点燃,有一人站在桌旁,一张俊秀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忽明忽灭。
那人自然就是长陵。
她没想到有人赶在她之前混进地牢,见那黑衣人提着刀走向虎穴的那一刻,便猜到这人是那个“二哥”派来灭口的。
她不知此人武功深浅,没有悄无声息地放倒对手的把握,只能先让他动手,然后借着漆黑不见五指的间隙,用匕首戳穿了那黑衣人的心脏。
铁面一看到长陵,整个人陡然一震,眼中满是掩饰不了的惊异。此前,他还当长陵是墓王堡的士兵,受人之托才来送药。但这一晃眼,他看长陵就这样沉静地站在跟前,哪怕是穿着士兵服饰,也掩饰不了那一身森然气势,他心中不免惊骇。
第八章:锋芒
长陵不知铁面人心中被自己震了三番,她见时间紧迫,忙蹲下身去,解开他的手脚镣铐,又来回在他身侧转了两圈,放弃了解开铁骷髅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件黑色斗篷给他,道:“我知你并不信任我,你若还想出去,就跟着我。若是不想,就权作不见。我不可能拽着一个无心逃离的人离开墓王堡。”
长陵说完这番话,立即转头出了地牢。她故意不提楚天素,也不给阿舟须臾的思考时间,便是赌他求生的本能。果不其然,那人思虑了一瞬,便罩上了黑色的长袍跟上前去,跟着长陵七拐八绕地出了地牢,来到了监牢大门前。
长陵在门后观察了片刻,等前方小道上巡逻的士兵一过,便飞快地开了监门蹿了出去。铁面人后脚紧随而上,才察觉监门前站着的三个岗哨,仿佛都睡着了。
他下意识握起拳,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三个人虽然站着,但身子都僵直地靠在墙上。他心下一松,跟着长陵踏入树林,听她轻道:“方才的巡兵未覺出异常,等巡逻到第二圈发现他们还是保持这个姿势,自然就会发现有人逃狱了。”
铁面人心中惊疑不定,不论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手,还是沉着冷静的举止都让人叹服。墓王堡几处关卡的卫戍力度他十分清楚,单凭他二人之力想逃出生天那是绝无半丝可能,他一言不发地跟着长陵,想看看她究竟还有什么后招和帮手。
然而事实证明他真的想太多了。
长陵沿途带着他东躲西藏地到了雁回山脚下的冰河边,然后对着他说:“跳下去吧。”
铁面人:“……”
所以让他这么个头上顶着几斤铁骷髅的去跳湖是几个意思?
长陵把套在自己身上的军服铠甲一一褪去,只留了一件黑色劲装。她先潜下了水,不一会儿探出头来,从河边水草中拉出一排长长的木板条。木条与木条间系着麻绳,能令人轻松地搭把手浮在水面上。长陵眼神略略流转,道:“下来吧,这河可以通往外面的。”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震天锣鸣,有人高声道:“走犯——”
铁面人见自己也没得选了,当下不再迟疑,先是将岸边长陵的军服藏在树丛中,而后纵身跃入河中,双手攥住木板条,不让自己沉下水。没想到,这木头浮力真能勉强把他托浮在水面,偶尔露个头吸一口气,就足以让他游出一阵距离了。
此时夜已深,湖下五指难分东南西北,铁面人不知该游往何处,只能由着长陵拉着木条在前方带路。这河乍一眼看去就是一条小小的内河,一眼望到头,俨然没有蜿蜒向外的途径,但铁面人就这么黑灯瞎火地胡乱潜了一阵水,再冒出头时,一回首,居然发现整座雁回山已落在自己身后了。
“雁回山底下有一段溶洞,河水是通过那洞与这外边的江流接壤的,所以我说,”长陵道,“雁回山的河不是内河。”
铁面人转过头,吃惊地望着长陵。
只怕整个墓王堡都无人知晓,雁回山底下竟然有路能够通向外边。
至于长陵……她第一次从楚天素口中听到“我在雁回山下的冰河边把你捞起来”时,便已经猜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她和楚天素说出这一想法时,她问:“婆婆,您认为当年我是怎么从外边漂到墓王堡中的?”
楚天素顿时有种拿针自戳一百下的冲动。
三月初春,水下仍是一片冰凉。
两人在水底下浸了大半个时辰,早已是凉到骨头里去了,等漂上岸的时候,长陵全身麻木连滚带爬才着了地,缓了好半天才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递出手想要拉他一把。
铁面人正想拉住,而抬起头时,却是彻底呆住了。
云缝中投下几缕朦胧的月光,浸透的单衣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玲珑有致的身形一览无余。她的发髻在水下就被冲开了,此时青丝轻软地披泻而下,而她脸上涂抹的黑泥早已褪得干净,只见皓肤如玉,双眸更犹一泓清水,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他的心脏突突直跳,脑海里更是乱成一锅粥。
他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更想不明白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流落到墓王堡,一忆起昨夜自己还在地牢里险些把人掐死,他顿觉自己可以不用上岸了,实该这么天长地久地泡在湖中才好。
长陵看不出这人铁面下的万般纠结,见他动也不动,也就懒得理他,兀自站起身踱步向前勘察地势。
“我们现在站在北玉山的背面,这山前头的山路均有重兵把守,想要上顶,除了攀上这断壁,别无他法。”长陵见铁面人翻身上了岸,用手指了指北玉山与鹿鸣山之间的铁索桥,“过了这桥,才算是出了墓王堡地界。”
铁面人仰头看了看,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起长陵,多少人煞费苦心,不论是成群结队硬闯,还是悄无声息地藏在箱子中,甚至有人用上火药,都从未有人逃出过墓王堡。这少女看去不过二八年华,是哪来的胆魄与见识能够寻出如此蹊径。
这时,树丛中忽地闪过一道黑影,铁面人微微一震,下意识挡在长陵身前。
“阿舟,是我啊。”一个年迈的身影自阴影处迈出,不是楚天素又是谁?
铁面人浑身一僵,双拳紧紧握起。
诚然隔着面具看不穿他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长陵有些庆幸这人发不了声来,否则他要是控制不住,发出一声诸如“你来干什么”“你走”的咆哮,今夜筹谋也就功亏一篑了。
楚天素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外孙,想要抚上他身上的伤痕,偏生又不敢触碰,只得哀伤道:“你受苦了……阿舟,你可还认得姥姥?”
铁面人的喉结动了动,长陵搞不清他是被打动了,还是在忍住不打老人,于是道:“婆婆,此地不宜久留。”
楚天素这才想起眼下危机四伏的境况,用袖子摁了摁眼眶,自怀中掏出金针锦囊,说:“我得先替阿舟解开哑穴。”
长陵奇道:“您怎么知道他是中了哑穴,而不是被毒哑了?”
楚天素:“他若是坏了嗓子,看到我总是该骂上几句的,可这一声也不吭,不是被封了穴道,又是什么?”
言畢,也不等铁面人表个态,楚天素指尖一点封住他周身大穴,随即拈起几根银针,快速地对着自个儿外孙身上狠狠扎去。
南华针法的滋味长陵是尝过的,她心有余悸地在一旁围观了一会儿,等到楚天素手起针落施完了针,见这阿舟只不过在最后闷哼了一声,眼睛眨也不眨,不禁问道:“这就解完哑穴了吗?”
楚天素也有些不确定,道:“你试试看,能出声吗?”
铁面人缓缓站起了身,轻轻咳嗽了一声,微不可见地颔了首道:“嗯。”
“……”
这么惜字如金的,在这当口解不解穴,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长陵生怕这祖孙俩再磨蹭下去,转身拉动断崖下的树藤:“有话都先憋着,等逃出去再说。”
他们都是懂武功的高手。
哪怕一老一伤还有一个不能施展内力,攀藤越壁这事对他们来说也不算太过费劲,只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他们已爬至山腰处。
前头的崖壁越来越陡,足下难寻支点,要登顶全得仰仗臂力,这种时候,上了岁数的难免露出疲态。铁面人见状,快攀几步翻上了顶,再奋力把楚天素拉了上来。等他想要再拉长陵的时候,长陵手腕用力,一个倒跃,轻轻松松上来了。
长陵:“要不是担心你们手滑,我早上来了。”
铁面人顿时觉得脸上罩着个罩子,倒也挺好。
更新时间: 2019-09-24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