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一
你来我在，你走我留。只恨时光短暂，你给的回忆不够我回味余生，空下来的时光就只能念你的名字，那横竖撇捺在我心中怕是已经被磨得泛光了。
沈园二首
〔宋〕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连斜阳下的孤独城墙上的画角声仿佛也在哀痛。沈园已不复当年，这里的草木楼台今非昔比。桥下春水依旧碧绿，却是如此令人伤心，因为当年恰恰就在这里与她初遇，见到她那令人惊艳的美丽。
心爱之人去世已有四十年之久，这里的柳树仿佛也垂垂老矣，孕育不出新的柳絮。而我也已经年迈，最终会化作这里的尘土，可我仍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不可割舍”，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是陆游晚年再游沈园时，触景生情所作，彼时他已是七十五岁高龄。
惊鸿照影的女主角是陆游的初恋，也是他的前任妻子，亦是他的表妹——唐琬。
他一生心系唐琬，却被他们二人不幸的结局伤得最深。他与唐琬的离别是他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心中阴霾。
陆游祖上几代都走仕途，母亲唐氏的祖父甚至官至宰相，可以说出身于名门望族，由此家教严苛也在情理之中。
他出生的年代战乱不断，国土边疆屡遭进犯，于是不得不度过了一段逃亡的日子。这样的童年经历和家族教育，让他那爱国的情感种子发了芽，他也从小就被母亲教育要恪守“仁、孝、礼、义、信”的人生信条。
母亲因为出身自传统的官宦世家，自然是颇有大家风范的女子，自从嫁入陆家育儿后，就一心相夫教子，《女则》《女训》熟记于心，更是以读书治学为陆家传统去教育儿子。
这样的家境与家教，造就了陆游的家国情怀，也为他后来自己婚姻的不幸埋下了伏笔。
陆游有一个远房表妹，名叫唐琬，自从随着家人来陆府做客后，便认识了幼儿时的陆游。彼此都还是稚嫩小儿，两人一起去后花园的墙角挖蚯蚓、捉蛐蛐，陆游还爬上杏子树摘没成熟的青杏给唐琬吃，酸得唐琬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时光荏苒，当初的稚嫩小儿转眼成为青春靓丽的少男少女。
陆游在母亲的教导下已经有了几分学识，且小小年纪就一身正气，还写得一手好字。虽是少年，但稚拙的诗文中已颇显爱国情怀，教导他的先生捋着胡须眯着眼睛点头感叹：“孺子可教，必成大器！”陆母颇为骄傲。
此时的唐琬已有了几分娇俏模样，再入陆园时已经懂得主动拜见陆游母亲，也就是自己的姑母大人，作揖行礼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韵味。
陆母喜欢乖巧的孩子，便允许唐琬去书房找表哥，但私下里总要嘱托儿子切勿耽误学业。
陆游争气，十二岁便能作诗文，年少在文坛圈内即负盛名，深得长辈赞许。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
少女唐琬再次出现在陆游面前时，已出落成大家闺秀的模样，亭亭玉立，娇艳明媚。陆游最喜欢表妹说话时的样子，声音轻柔，一颦一笑间眉眼灵动，他心想“眉目传情”这个词大概就是表妹眉眼间的样子了。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自是不言而喻的默契，两人总是能一起混过姑母对陆游猝不及防的“抽考”。
此时的陆游性情中已开始有了浓浓的豪迈，他胸怀天下，忧国忧民，坦坦荡荡，何等的快意潇洒！
然而，只要看到表妹，他的眼里就尽是温柔。他之前印象里的表妹还是一个跟在自己后面捉蛐蛐的小女孩，如今却已成为娇俏温柔的美人。
母亲当然能一眼洞穿儿子的心事。论出身，唐琬自是比不得陆游，但也终归不是乡野之辈，何况本是亲戚，知其门楣家风颇正。而且唐琬眉清目秀，举止落落大方。
母亲知其两人自幼两小无猜，如今到了成婚年龄，郎有情妾有意，儿子心仪表妹，唐琬也是一个能照顾好陆游的乖巧姑娘，于是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主动提出让两人完婚。
陆游大喜，对母亲大人感激不尽。
二十岁的陆游如愿娶了他的初恋情人唐琬为妻。
良辰美景，洞房花烛，掀开盖头的两人对视一笑，唐琬红了脸。
“琬儿可曾想过你我会有今日？”陆游打趣道。掀开盖头的唐琬在烛火之下美得不可方物，她面若桃花，唇红齿白，看得陆游心动不已。
“表哥自小就是这样和我承诺的。”表妹狡黠地回应。
陆游端起交杯酒，邀表妹共饮……
成婚后两人极为恩爱，琴瑟和鸣。因为自幼相知，两人的感情非常深厚，平凡的日子里也不乏情趣：月下对诗，桃花酿酒，回忆年少美好，憧憬迟暮白头。
这样美好的时光持续了一年，不过三百多个日夜，他们尚不知，此时爱情的大限已到，日后留给对方的，将是绵绵不绝的苦楚。
陆游在追忆中写道：“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以此来回忆两人度过的美好时光。在百花盛开、杨柳扶摇的春日里，美人呈递美酒于春色中，夫复何求呢？
成亲后的两人时常出双入对，陆游的家国情怀诗作渐渐减少，追逐浪漫的小令逐渐多了起来，这让母亲大人看在眼里，忧在心头。
眼看着两人成婚也有段时日了，可儿子似乎也没有想要考取功名以耀门楣的意思，反而一心醉倒在温柔乡，陆母慢慢地从焦急转为不满。
加之成婚已近一年，但唐琬却丝毫没有添丁的迹象。母亲大人终于坐不住了，下给儿子一道“御旨”——唐琬不能生养又使夫君沉醉美色不思进取，有辱门楣，必要休妻另娶。
这对于还在热恋中的小夫妻简直是晴天霹雳，甚至是荒唐无理的。陆游不肯，与母亲争辩对峙，母亲一病不起，慨叹儿子不孝。
唐琬此时已成泪人，她跪求婆母大人开恩，陆母却称病回避不见。彼此僵持十日有余，唐琬更是一夜之间憔悴了不少。
一边是母亲大人，一边是心爱之人。母亲病卧床榻之上，气若游丝。唐琬泪流不止，伤心欲绝，陆游夹在其间，进退两难。
生不逢时，遇不逢时。眼看着迟迟做不出决定的儿子，陆母大怒，病得更重。她限定儿子三天之内必做决断，送走唐琬。
父母之命大于天，且陆游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仁孝”，此刻孝字当头，他不敢违抗。无奈，他颤抖地提起笔，写下休书，字字都是血泪……
唐琬离开时正值春日，像极了他们相见的时节，杏花微雨，泥土上还弥散着芳香。
她没有带走任何行李和嫁妆。
她说心里装不下这些东西了，也不想再负累了。她曾恳求姑母，也曾乞求陆游，然而世事难遂人愿，她一个弱女子无法逆转的东西太多了，只能顺着东流水做一叶扁舟，花自飘零水自流，她此时仿佛丢失了灵魂。
临别时，陆游在她身后泪流满面，他们一前一后走过熟悉的长廊，那是夜下赏月的好地方，从前从未觉得长廊这般短，今天却只走了几步就到了尽头。两人默契地伫立在原地，仍是一前一后的位置。
唐琬轻轻地再踏一步，两人就要分别了。陆游不忍，不舍。他鼓起勇气轻唤她的小名，唐琬早已泪流不止，却没有回头。
她知道，陆游无颜再见自己，她却不想见心爱之人尴尬的模样。在她的记忆中，陆游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郎，他发誓要捍卫家国，也承诺过要与她白头偕老。
一别之后，各自天涯。时光辗转，陆游再娶，唐琬再嫁。
此番陆游娶了母亲中意的女子为妻，生儿育女，而后考取功名，走上仕途。
唐琬嫁给了良人赵士程，他知道唐琬的过往却并不介意，反而心疼这个柔弱女子。
如果故事到这里已是结局，也许唐琬的一生也能与良人终身为伴。可偏偏命运回转，造化弄人。
陆游与唐琬多年之后在沈园——这个曾经见证过他们爱情的地方不期而遇。更准确地说，是三个人的相遇——陆游与唐琬夫妇。
繁花盛开的春日午后，陆游在沈园漫步，在园林深处的幽僻小路与赵士程和唐琬相遇。陆唐二人目光相对，不知是梦还是真，分不清怨、思、哀、怜，唐琬未有丝毫言语。
眼前的这一幕，让已被时光抚平的往事再次鲜活起来，陆游仍然深爱唐琬，可是却心有愧疚与悔恨。他见心爱之人如今已为人妇，心酸至极。
陆游一个人留在原地，伤感不已，转身在园壁上留下那首《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可又能怎样？除了徒增伤感，早已于事无补。只是当唐琬看到陆游在园壁上留下的词后也是伤感不已，忍不住回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看得出唐琬内心的哀怨与伤痛，多年过后仍然难平。
这次的不期而遇，开启了一段陈年往事，又牵扯出一段新时光。他们开始在园壁间留词，说不完的当年，回不去的往事。
然而，纵然时光有情，也无法逆转。自此一见，唐琬频频回忆往昔，不禁心中郁郁，身体抱恙。
唐琬在病榻之上握住赵士程的手：“我一生未曾亏欠于人，却怎样也还不完你今生的情分了，如果有来生，我再报恩。”
赵士程浅笑：“来生，你我先遇可好？”唐琬笑了，却未应答。
园壁之上再也没有见过唐琬回复的词，她在一个夏夜中离世，面容平静，心未含恨。
她的意难平，仅仅来自她的放不下，她的心从未恨过陆游，毕竟是她深爱过的人，她又能怎样？
闻讯后的陆游，大病一场，泪流成河，他一生愧对唐琬，却再无可能给她温暖。
陆游的余生都深陷于回忆与悔恨中。他恨自己年少，不能保护心爱之人；恨自己绝情，陷一个柔弱女子于一生悲戚之中；恨自己明明爱她，却又深深地伤害了她。
自此，陆游似乎“远离”了爱情，他将自己置于家国的大情大义中，一过就是几十年。这段令他刻骨铭心的爱恋与伤痛仿佛被埋藏了一样，直到后来归乡。
陆游一生责任加身，年少时他属于陆家，属于母亲；成年后他属于家国，属于朝廷；如今年迈，他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于是，他梦见唐琬的时候越来越多。
白发的陆游再游沈园——这个见证了他们爱情的故园，如今早已不似当年的模样。
再去仰望园壁，那里刻着他的青春热血和琬儿的哀怨，历经岁月冲洗仍旧清晰可见：
采得黄花作枕囊，
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
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
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
只有清香似旧时。
无论走过多少个春秋，你都是让我心头一瞬间便酸甜的人，唐琬于陆游也是如此。
七十五岁高龄的陆游再也不用抑制情思，他顾不得在风中凌乱的白发，附《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
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
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八十一岁，一夜梦回沈园，醒后留诗《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
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
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直到去世的前一年，八十四岁的他仍心有挂怀，他不顾年迈，再游沈园，作《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人们不禁为放翁的执着所打动，然而诗文可以千古流传，心意却不能隔空回响。
你来我在，你走我留。只恨时光短暂，你给的回忆不够我回味余生，空下来的时光就只能念你的名字，那横竖撇捺在我心中怕是已经被磨得泛光了。
一场酸甜苦辣的爱恋，一个女子肝肠寸断的一生。他给不了爱，却给了她一生回忆；他陪不了她，却可以将这份情坚守到暮年依旧绵绵不断。
但愿在另一个世界再相见之时，心上人已备好一杯清酒、一抹笑，逗趣道：“等你有点久，怎的才来……”
更新时间: 2022-11-06 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