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溯纹(来自飞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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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击碎了自己曾经的怯懦,那目光几乎令我胆战。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您,殿下。”
作者有话说:
最近特别喜欢大姐姐和小奶狗的配对,想象一下温柔但对情爱十分迟钝的年长者被后辈的炽热情感所打动,感觉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写的时候很开心,希望你们也能喜欢这个故事~
1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是在女君的书房里。
他是女君的影使,站在书房黑暗的角落,桌上昏黄的烛光只能照亮他一半的面孔,看起来青涩又局促。我听他磕磕绊绊地向女君汇报着探查到的情报,这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女君是怎么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在他手上,也不怕办砸的。
他的面容大多隐于黑暗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因灯火的映照而显得光亮逼人,很有少年人不顾一切的莽撞味道。
任务完成得倒确实很出色。女君听完他的汇报,又吩咐下去几个新的命令。正事办完,那少年便要告退了,女君看着他腼腆不安的样子,调侃道:“这可如何是好,你这样内向的性子,日后如何同别人打交道呀?”
少年顿了顿,红着脸羞赧地笑了一下,俯身告退了。
女君看着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操心孩子成长的母亲,尽管我们都知道,这个正被她忧心的内向少年,是女君掌中最锋利的一把寒刃,最顺手的一把屠刀。
2
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京城的擢芳楼。
长安的夜晚总是繁华不歇,一连串的灯笼随风摇摆,连夜色都被染红。而西市的夜晚无疑最为热闹,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擢芳楼便是此间最为红火的一间青楼。
那条巷子里飘浮着女人的脂粉香气,靡靡的丝竹之音不绝于耳。我知道影使们偶尔会来这里私会。他倚在栏杆之上,一只手勾着酒杯,搭着屈起的膝盖。姑娘们环绕在他的身边,倚着他的臂弯,他倾向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便羞红了脸。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姑娘就举起帕子,低头偷偷地笑了起来。而他仿佛没看见一般,潇洒随意地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实在是一副惯看风月、少年风流的情场老手模样。
檐下灯笼旁,他脸上的表情懒散倦怠到了极点,同前几日女君书房里那个青涩的少年判若两人。
就是在这一刻,我对他产生了一丝兴趣。
我已经很久不再对女君的影使们上心。那不过是些人形的器具,且使用周期总是不甚长久。对既短命又有无限备用品的东西投入过多关注,显然是种不明智也不必要的行为。
但栖风真的不太一样。
我很清楚女君的影使营是个怎样的地方,从那里走出来的人都在日复一日的严苛训练下磨平了自己的性情,变得有如顽石一般沉默而僵硬,所以栖风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显得相当与众不同。
他是影使营这么多年培养出的影使中,最天才的天才。他可以用一天时间学会最精妙的轻功,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最多的对手,从教习头上轻巧地摘下一朵簪花。他用了最快的时间成为一名合格的影使,他看起来几乎还像一个孩子,但他从未出过错。
而当一个人足够优秀且从未出错时,你便没有任何理由不去重用他。
在他毕业那天,教习将“栖风”两字送给他,当作他的名字。栖身于风,能潜入任何地方,也能招来狂风摧枯拉朽,拥有巨大的能量。
事实上,连女君对他也十分特殊。
女君喜欢同他说话,尽管女君从未表露出来。但作为一个管事,我当然不能只了解自己主人展现在明面上的东西。女君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人。圣上的长子今年都十岁了,而女君至今未婚。
女君并非是一个甘心囿于后宅相夫教子的女人。她自幼长于宫廷,先皇握着她的手,在圣旨的黄绢上写下她启蒙的第一个文字,先后怀抱着她,在舆图的点线间画下她人生的第一个笔画。御书房是她的游乐场,朝堂是她的后花园,女君的心里,装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谋朝篡位、君临天下。
胸怀如此远大的理想,女君自然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谈情说爱。后府几个相貌英俊又乖巧懂事的面首,足以解决所有问题。
女君一天到晚召见最多的人,不是朝臣,便是影使,而在这诸多影使中,唯一会得她青眼,让她多关怀几句的,更是只有栖风了。
这不难理解。这个少年简单直白得如同一张未写过字的纸,而白纸不需要人费神阅读。女君也许将他当孩子、当弟弟——显然,女君没有自己的孩子,而她的亲弟弟,更不是一个能够让人在面对时卸下心防的对象。
但现在看来,白纸也不仅仅只有空白的一面,当他不想被人读懂时,谁也看不懂他。
我站在长安月下的香风里,驻足望了一会儿,低头一笑,提着女君惯常爱吃的一盒桂花酥,拣了条小巷回去了。
3
栖风越来越多地受到女君重用,他办事得力,不知不觉已经成了最频繁出入女君书房的影使。
“我想,我应当给你一些奖赏。”女君说。
栖风睁大了眼睛,摆着手说:“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您不必……您……”
他看起来随时会咬下自己的舌头。
女君忍俊不禁道:“事情办得好了,自然该得到嘉奖。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栖风冷静下来,“如果非要让我选一个,就请允许我继续跟随在您身边吧,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女君讶然一笑:“这算什么?让我想想,年轻人都喜欢些什么?”
年轻人嘛,所求的无非是权势和美人。
事情便简单了起来。
女君拥有自己的影使,这件事在长安城中并不是一个秘密。而在外人口中传得神乎其神的长公主影使,缺一个台面上的代表人。这个人选的确定,并没有花费女君多少时间。
没过几日,栖风跟在女君身边,赴了杜中书的宴。
从那天以后,长安城大街小巷的传言中便多了栖风的名字。年纪轻轻便做了女君的影使长,备受重用,这个名字成了年少有为、风流倜傥的代表。再之后,我路过擢芳楼时,栖风的身边再没缺过姑娘。
他依然坐在栏杆之上,依然对身旁如云的美人不以为意,一只手握着酒杯,眼神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柱子后藏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看起来像是哪户人家的小厮,抻着脖子朝栖风的方向打量。他张望了一会儿后,瞅见一个空当挤进人群。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脚下一绊,“哎哟”一声直直扑进栖风怀里。
在栖风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那刻,一阵风吹掉了“他”的头巾,乌黑秀丽的长发如瀑般落下,两双年轻的眼睛不期然对在一起。
杜中书家的千金小姐,不顾森严的家风,女扮男装跑进这等烟花巷陌。她的聪颖和胆量得到了回报,她等待了一个晚上,终于跌进了心上人的怀里。
我看着那些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提着桂花酥溜达着走了。
4
栖风的风流韵事瞒得过长安城的一双双利眼,却瞒不过女君的耳目。她笑着说起此事,揶揄栖风“也长大了”,栖风勉强地笑了一下,低头不自然地退至一边。
即便得到了旁人渴望的一切,栖风看起来也还是不怎么高兴。他日益焦虑不安,难以想象长安城年轻的新贵,何来这么多的心事。
他越来越多地停留在女君的书房,哪怕已经报告完了所有细枝末节,也不愿离开。面对女君时,他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讲,最终却不发一语。他步伐沉重地来,步伐沉重地走。无论是来还是去,都无法让他放下千钧重担。
这样的异常,当然足以引起我的重视。我小心地盯着他的动静,生怕他会对女君不利,但他没有。他的暴躁与紧绷,从不在女君面前展露。
直到那天,栖风带来杜中书的密信,女君却不在房中。
“女君呢?”他皱起眉头,干巴巴地问我。
“殿下正在后花园同几位公子赏春。”我说。
栖风紧绷的神色骤然裂开,宛如山石崩裂,露出其下沸腾的岩浆。突如其来的怒火烧毁他的理智,栖风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一股脑地拂在地上,我几乎没能反应过来,直到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我才恍然想到,他原是影使营中各科满分的天才,一匹藏起了利爪的狼。
“栖风!”我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他停下手,怔然望着一地狼藉,煞白着脸色,缓缓拾起摔在地上的密函。
在他起身之前,女君已经推门而入。
“发生什么了?”女君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
“我……”栖风语塞。女君径自踩过一地的文书、墨水和碎瓷片,端坐于主座之上,平静道:“先禀报杜中书之事。”
“是。”栖风低下头,呈上密函。
杜中书是朝中的肱骨大臣,也是女君的心腹。女君与杜中书谋事已久,在这封密信里,他向女君提议,如今朝中势力已在稳步发展,是时候向军中安插人手了。
关于这些大事,女君心中自然早有考量。我奉上崭新的纸笔,女君稍稍凝思一番,便已落笔书起回函。
房间内安静得只能听见纸笔摩擦之声,我一如既往地将自己当作是一个装饰品,而栖风,他低着头,将呼吸放得极轻。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女君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待回函干透,便将其折起,放置一边。直到这时,她才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室狼藉,落在栖风身上,心平气和地开口:“你在闹什么脾气?”
“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栖风忙道,“我只是没控制住情绪,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本来就不会有下一次,”女君平淡地说,“在我这里,做得好就赏,做得差就罚。赏罚分明,才是我的用人之道。”
栖风的嘴唇都颤抖起来,他近乎哀求地说:“求您了,别赶我走……”
女君看了栖风一会儿,突然叹息道:“之前问你要什么,你说不出来,我便以为是你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于是自作主张,给了你名声和地位。如今看来倒是我错了,过于理所当然,却忘了问你想要不想要。”
她叹了口气,挥手道:“你走吧。”
女君的命令向来没有质疑的余地,只需听从。栖风只能行过一礼,默默退出书房。
这之后,我没再见过栖风,也没再听过他的消息。
女君的心思全放在另一件大事上。
安插进军中的棋子已经顺利潜进羽林军中,那位年轻人相当幸运,他的上司们因为各种各样渎职受贿的丑闻锒铛入狱,于是空缺出了不少位置,借着这阵东风,他没用多少时日便坐到了羽林军中层的位置。这等好运,除了羡慕,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朝堂之上,女君正就军部问题同圣上纠扯。官员们检举批评臃肿累赘的军部体系、抨击贪污军饷的武官,而女君趁机给出了简明清晰的改革意见。
这个方案的确很好并且可行,但天子心中也清楚,假如完全采纳女君的意见,军部必将经历一场大清洗,会有一大批人丢掉自己的乌纱帽,而在这场清洗里,还不知要有多少女君的人浑水摸鱼趁机上位,他当然不可能直接通过。
朝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关注这对姐弟间不动声色的交锋,自然没什么工夫去留意羽林军中的小打小闹了。
5
这段时日,女君过得很是辛劳。她每日不仅要在朝中进言、与质疑者辩驳、处理政事,下朝后还要不断同一些重臣秘密接触,这样高强度的心神消耗下,女君的情绪自然也不会高涨。
决策方面我无权干涉,但至少在生活上,我能让女君不多费心。
眨眼已是五月,端午将近,已是暮春时分,天也黑得晚了些。傍晚我提了灯笼,正琢磨该做哪些布置好逗得女君开心,路过柴房时,见大门紧闭,心下一动便走了过去。
柴房一片漆黑,地上有双脚。我看那靴子是厨房的帮佣的,心头火起,一脚踢了过去,斥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在这里偷懒!还不快起来!”
他一动不动。我心中不妙,提灯一照才发现这小厮双目圆睁,胸前一个正汩汩流血的大洞,已是死了不知道有多久了!
该死,有刺客!女君!
我头皮一阵发麻,寒意浸遍全身,扭头冲出柴房便喊:“护卫!护卫!保护女君!”
我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声音是否已经破音,手中的灯笼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转眼被火舌吞噬,而我只顾拔腿狂奔,冲向女君寝殿。
该死!公主府到底为什么要修得这么大!
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息,但见到女君无恙前的每一息都如此漫长。我冲到了女君的寝殿,砰地一下推开房门,无暇去思考这举止是否合乎礼仪,而房内的情景更是令我肝胆欲裂——蒙面的刺客已经举起剑,下一刻便要刺进女君的胸膛!
我不确定是不是幻觉。
因为,一阵风刮过我的身旁。刺客的剑没能刺进女君的胸膛,因为另一个人的动作比他更快,手比他更稳,抢先一步割断了他的喉管。
功亏一篑的刺客倒在地上,身体随着鲜血的涌出不住抽搐,栖风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方才割开刺客喉咙的手明明那么稳,现在却抖得几乎握不住刀。
一时间,室内只能听见急促的喘息声。危机解除,我脚下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侍卫们姗姗来迟,所幸有惊无险。他们无声地走进寝殿,抬走刺客的尸体。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死人有时也能吐露秘密。
女君并没有在意这些。她方才经历了一场惊险的刺杀,差点因此失去性命,但这丝毫没有夺去她的冷静。她站在那里,依旧高贵如同枝头凤,打量了栖风几眼,肯定道:“你没有走。”
栖风默认了。
“你一直跟在我身边,”女君笃定地说,“王校尉是你检举的,张兵曹挪用军费的证据也是你放在大理寺案头的。”
她一连点了几个名字,都是近期羽林军中被革职的人。
栖风点头:“我跟了这些人几天,他们做事都不太干净,我便收集了证据,报给了官府。”
女君皱起了眉头:“我问你要什么,你什么都不要;我放你离开,你却又回来。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突然发现,栖风变了。是我过于迟钝、后知后觉吗?他不再像我曾见过的少年人,他抬起头,面容坚毅,目光坚定。他几乎——他确实是个成年男子了。
栖风直视着女君,不再顾忌、不再躲闪,他击碎了自己曾经的怯懦,那目光几乎令我胆战。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您,殿下。”
我心中一寒,而女君一脸恍悟。
6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侍卫连夜查了刺客的身份,却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除了天子,谁还能有这么大的手笔,凭空变出一个如此清白的人来?
这对流着相同血脉的姐弟,终于还是开始了同室操戈。
我不知道女君是否对此心知肚明。但即便她事先不曾猜到,想来也不会对此感到诧异。事实上,她对于幕后黑手似乎并不关心,只是要求侍卫加强戒备,不允许类似事情再发生,随后便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栖风并没有从她房中出来。
让刺客危及女君性命,是我作为总管的失职。处理完相关事宜,我便守在女君殿前等候发落。夜色寒凉,阶前更漏点滴,我跺了跺脚驱散寒意,及至银钩西沉,繁星渐隐,东方的天空泛起一道金色的边,身后才传来窸窣的声响。
栖风披了件衣服出来,他先是低声吩咐侍女备来热水伺候女君洗浴,随后转向了我,客气道:“劳烦总管去跟厨房说一声,早上多备些甜粥,妧君想吃。”
妧君?我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这是女君的闺名。自长公主入朝议事,天下人皆尊她一声“女君”,就连天子见了她也要称一声“长姊”,除了故去的先皇先后,还有何人有资格这般唤她!
“你胆敢直呼女君名讳!”我勃然大怒地低喝,话出口,却在他平静的眼神下回过味来。
啊,是了,一个影使营出来的小子,上哪里探听女君名讳?当然是……也只能是女君亲口告诉他、允许他唤的。
我拂袖而去,幸好天色未明,藏得住我脸上的难堪之色。
7
栖风再一次出现在了女君身侧,他们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哈,他现在倒是彻底担得起影使长的名号,完全成了女君的影子!
我不想去看他脸上时刻挂着的愚蠢傻笑,也不想听他嘴里冒出的肉麻情话。但女君的心情变好了,这是我最终选择忍耐的原因。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也到了收尾阶段,女君的谏言最终被采纳,正有条不紊地准备实施,杜中书的密函一封接一封地传来,诸事皆已妥当,只欠东风。
那日下了朝,女君难得心情不错地铺开画纸。她一边漫不经心地研墨,一边问栖风:“你的梦想是什么?”
女君大业将成,这不是一句简单的问询,更是一份珍贵的承诺。
栖风好似没听出来女君的言外之意。他沉吟了一下,道:“我只想和我心爱的女人一起归隐山野,过柴米油盐的日子。”
女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手下泼墨挥毫,不多时便一气呵成。她放下笔,将栖风叫过来:“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那并不是在深宫妇人间流行的工笔花鸟,而是一幅墨气淋漓、豪迈洒脱的泼墨山水。画卷上的险峻山崖之间,有寥寥几笔勾出的一间草庐,隐于绝壁云雾之间,缥缈好似仙境。
“你若喜欢,便送给你了。”女君取过净帕擦手,嫣然笑道。
栖风捧着那幅画,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8
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七月初的时候,门下省的刘侍郎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
刘侍郎虽上了年纪,但也没到回家养老的地步。没等女君品出其中关隘,极得她倚重的大将军杨元,又被一纸轻飘飘的调令,指派去了远离长安的凉州戍守。
这下,女君便是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皇上这是要动手了。她迅速着手反击,书房连着数个日夜灯火未歇。朝堂上再次掀起了新一轮的风波,这对手笔极大的姐弟以天下为棋,争得你死我活。
女君在做的事情,我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知道女君的案前始终摆了一局残局,在起先数日的胶着之后,白子节节败退,如今已显颓势。
最关键的时刻,女君走了最后也是最狠的一步,动用了早先安插于羽林军中的暗棋,意欲在轮值的深夜,人精神最松懈的时候,直取皇上的性命!
刺杀失败、刺客于午门斩首的消息传来的那刻,女君脸上紧绷了一个月的神情终于一松。她一直挺得极直的腰背松懈了下来,摇了摇头,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抹笑容。
栖风跳了起来,握住女君的肩膀,急道:“阿妧!别放弃,你还有机会!你还有那么多后手,杜中书、杨将军……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女君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会儿他焦灼的神色,定定地笑了起来。
“嗯,”她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你说得对,的确还有一些事是可以做的。”
她铺开信纸,信手研墨,开始写信。栖风松了一口气,我看了一眼他如释重负的表情,明白他在想什么。女君还有斗志就好,就怕她已经放弃抵抗,束手就擒,那样的话——想来他们天家,是不会顾念什么血脉亲情的。
这封长长的信写完,女君将它收起交给栖风:“我现在只有你能信任了。带着它去凉州,交给杨元将军。”
栖风收下信,转身便去收拾行囊。
此去凉州,天高路遥,来回二十日都要不止。我望着栖风匆匆出去的背影,问女君:“来得及吗?”
女君嘴角挂着神秘的笑意,轻声道:“足够了。”
9
翌日,杜中书以叛国罪下狱,家中子弟全数革去官职,女眷则送入慈恩寺为尼。
昔日人来人往的公主府门庭冷落,仆役大多已被遣散,羽林军将公主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一朝朱楼坍塌、宾客尽去,偌大的府邸不再有往日的气派,只余满满的冷清。
我提着桂花酥走进正殿的时候,女君正将最后一枚棋子扫回棋篓。她拆开我递过去的桂花酥,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笑道:“还是洒金桥的桂花酥。”
“是啊,您说他们家味道最正。”我随口回应,走上去帮她将棋盘收起。
天边的火烧云绚丽夺目,好似有融化的金子正在云层间流动,我伺候女君吃完最后一口桂花酥,低声问她:“殿下还有什么打算?”
“有,”女君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府里的面首已全数遣散,平日里侍奉得力的宫人你瞧着些,回头给他们家中送些抚恤。至于栖风,我昨日已将他遣去凉州,若他机灵,听到我的死讯便该自己另寻出路,但倘若他回来,你便把这封信交给他。”
“殿下思虑周全,”我收下信,看着她道,“那,我呢?”
“你?”女君笑了起来,“你下半生的滔天富贵,难道不该去向我的亲弟弟讨要吗?”
我是做了女君十多年的总管,但在做女君的总管前,我先是陛下十多年的心腹。这是一场已经做了十多年的局,女君终究还是不如陛下薄情。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女君挑眉。
“殿下明察秋毫,这点小事当然瞒不过您的眼睛。”我真情实意地说。
“你每次见完我弟弟,顺路带回来的洒金桥桂花酥都十分合我口味。”女君道,“你的每一次传信我都心知肚明,终究是我技不如人,棋差一招着实遗憾。只是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怎么,难道留你一命,不是我对你最大的恩赐吗?”
“殿下,”我诚恳道,“作为臣子,我不守本分、首鼠两端,将您的密报肆意泄露;作为卧底,我向敌人献上忠心,难道还不够罪该万死吗?”
“哦?”她打量着我,洞彻的眼神将我看了个彻底,然后漫不经心地笑了,“原来你想陪我一起死。”
殿后的火盆翻倒,扣在地上,零星的火焰慢慢升腾,攀上了垂落的帐幔。女君尊贵端庄地高踞在主座之上,轻慢道:“可我不想要你陪我。”
“退下吧,”她说,“好好享受你的下半辈子,那可是用我的雄图霸业换的。”
女君拒绝了我的赎罪,她要我好好活着,在下半生的罪恶感里受尽煎熬。火势渐渐旺了起来,我退出大殿,替她掩上门。
全副武装的羽林军封住街巷,锁甲在暖黄的夕阳下反射出冰冷的钢铁色泽。我站在殿前遥望,那长街的尽头,好似有一个黑点正在移动。
那黑点速度很快,羽林军迅速全军戒备,摆出迎战姿态,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肃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黑点近了,那是一匹正在飞驰的骏马,马背上却……空无一人?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日光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有个人从马腹下翻出,在半空中灵巧地转身,如一阵风般越过人墙,轻巧地落进了公主府。
羽林军转身便要冲进来抓人,我冲他们做了一个“止”的手势。栖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自然得就好似他本应在这里,而不是去凉州的路上。我拦住他径自往正殿走的脚步,将信递给他:“这是女君给你的。”
他接过信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将它撕成了碎片,然后头也不回地推开正殿的大门。
我没有再拦他。穿过敞开的大门,我的眼神落在女君身上,她背后的火焰已爬到一人多高,将她衬得宛如浴火凤凰。
她看着绷着脸走进殿内的栖风:“你怎么在这里?”
栖风道:“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昨晚拆了信就连夜赶回来了,”他上前一步,逼视着女君,“你要我去凉州只是为了把我调开?”
女君坦然道:“你没必要受我牵连。”
栖风的怒火依然高涨:“为什么?为什么放火烧殿,为什么选择自尽?你明明可以跟我一起走,去凉州、去洛阳,去哪里都可以!我们可以隐姓埋名,一起浪迹天涯,我能保护好你。皇上也没有非要你的命,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
女君像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一样,平和又耐心地开口:“争帝位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准备好了动手,自然也准备好了失败。胜则坐拥天下,败则一无所有,这是默认的规则。愿赌就要服输,我从不耍赖。”
女君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也有天底下最强大的骄傲。她的骄傲不容许她过失败者的人生,倘若走到穷途末路,便燃一场轰烈大火,做最壮美的终局。
栖风的怒火无可奈何地消散了。他走到女君面前,握住她的双手:“好吧,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陪你。”
女君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你看了信,也该知道,我已在京郊为你置办了一处宅院。杜中书家的千金倾慕你,我也遣人将她从寺里接了出来安置于此。你想要的佳人和幽居都在这里了,何必为我放弃自己的生命?”
栖风执着女君的手,深深地凝望着她,忽地一笑,抬手亲昵地点了点她的鼻子:“阿妧,同样一句话,你只听到了隐居和美人,我想说的却是‘和我的心上人一起’。阿妧,你在这里,还要让我到哪里去?”
女君终于露出了一脸困惑:“我不懂你。你说你喜欢我,想要我,可你喜欢我什么呢?性情吗?我自知性格傲慢,做不来寻常女儿家的柔婉解意;相貌吗?我不仅相貌平平,年岁还长你许多;地位吗?事到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再给不了你什么前程,你却还是来了……我想不透,看不穿,我不明白你心里究竟——你在想些什么呢?”
栖风抚摸着她的脸,笑道:“阿妧,吸引我的不是你的容貌家世,而是李妧君本身。我爱你因为你是你,也只是你。”
李妧君愣愣地看着他,眼底渐渐有一层水雾漫了上来。她望着栖风,眼神盈盈,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那样抿了抿唇,缓缓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
“啊,是这样,”她说,“原来是这样。”
她微笑着靠进栖风怀里,在四周火焰燃烧的高温中闭上眼睛,轻声道:“抱住我。”
栖风收紧了手臂,他们在火焰的环绕中拥抱,像一对平凡的爱侣。宫室在高温中扭曲变形,房梁摇摇欲坠,火光吞噬了他们相拥的身影,也挡住了我的视线。
八月十五的中秋夜,长安宵禁,长公主府突燃大火,火势难以控制,烧了足足一天一夜。待一切平息后,雕梁画栋的大殿化为一片灰烬。
什么也不剩了。
10
后来,我又无数次地路过擢芳楼前的那条小巷,却再也没见过高楼独坐、对月自酌的少年,也再没有碰到爱吃桂花酥的姑娘。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更新时间: 2019-11-18 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