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游溯之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1
大屏幕上出现宋柯舟的照片的时候，顾佳心正在给台下放的那一圈观赏菊花浇水。
机器人大赛还没正式开始，在顾佳心身后驻足的参赛学生恰巧发出一声惊叹：“哇，我的偶像宋柯舟老师！”
顾佳心下意识地抬起头，便看到了大屏幕上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
顾佳心知道宋柯舟不喜欢拍照，这张照片明显就是别人叫他的时候抓拍的。照片中，科大求知楼前那个颀长的身影微微转回身，长身玉立，长眉微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望向镜头，眼神带着些许不耐烦。
这张照片当年被放在科大的招生网首页上，一度涌现了许多“科大男神”的迷妹，甚至将科大的男女比例追至了六比四。
他还是那副熟悉的、不可一世的样子。
顾佳心撇了撇嘴，收回视线的时候却发现浇的水已经多到溢出了花盆。她连忙把花盆端起来，想要把多余的水倒进别的花盆里，可没想到花盆底早已不堪重负，花泥带着污水就这么“砰”的一声砸在了她的脚前。
……这怎么办？
顾佳心蒙了。
这时，一个小机器人出现了，它一边飞快地将地上的垃圾吸进肚子，一边拿着一块吸水布擦拭着污水，口中念念有词：“抹，抹，抹。”
顾佳心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好多年没见，你还是这么笨手笨脚，仿佛小脑发育不完全。”
果然是这个毒舌又刻薄的小冤家！
顾佳心握紧了拳头，顺着声音看过去，宋柯舟正站在她的斜前方。他摸了摸小机器人的头，小机器人显示屏上便露出一个笑脸。
多年未见，宋柯舟的两颊此刻泛着浅淡的红，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似乎是匆忙赶来的样子。
顾佳心尴尬地咧了咧嘴角：“呃，没看到这次评委有你啊……”
“这次比赛有我的学生，我才赶过来的。”宋柯舟看着她，欲盖弥彰地说道。
顾佳心干笑了两声，丢下一句“我去检查一下场地”就落荒而逃。
2
比赛结束的时候，外面正好下起了大雨。
顾佳心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瓢泼大雨，她没带伞，站在会馆门口纠结要不要冲出去打车，便感觉到有东西拽了拽她的裤脚。
顾佳心低下头，小机器人正举着一把雨伞看着她。
“别站在这儿挡路。”
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顾佳心的呆愣，她一回头，便看到了宋柯舟。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给我的？”
宋柯舟挑了挑眉：“不然呢？”
这好像是他今天第二次帮她解围了。
顾佳心顿时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从小机器人手里拿过伞，诚恳道：“谢谢你。”
“不用谢。”宋柯舟冲她扬了扬下巴，“你愣着干什么，给我撑伞啊。我只有一把伞，难道你让我淋着雨上车？”
“……”不生气，不生气，他就是这个脾气，还把伞借给她来着呢……
顾佳心双手颤巍巍地给一米八五的宋柯舟撑着伞，他走到自己的车前，打开副驾驶的门，又看向她：“雨这么大，不好打车，我送你回家吧。”
这是刀子嘴菩萨心啊！
顾佳心瞬间连那一点小生气都烟消云散了，感动地看着宋柯舟：“谢谢，谢谢。”
宋柯舟哼了一声，坐进了车里。
顾佳心报了家里的地址，车内就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毕竟拿人家的手短，顾佳心挠了挠头，打破了寂静：“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宋柯舟那像刀子一样的视线滑过了她，他冷哼一声：“没有你拖累我，我不仅吃得香，还睡得好。”
顾佳心不安地搓着手：“那、那就好……”
“主人，胡医生预约您明天去复检，现在是晚饭时间，请您牢记胡医生的叮嘱——不要总是不吃饭。”后座上的小机器人突然开口道。
宋柯舟：“……闭嘴。”
小机器人屏幕上的圆眼睛瞬间变成了两个“×”。
顾佳心更不安了：“你、你厌食症还没好？”
“好了。”宋柯舟冷冷地回道。
宋柯舟很快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下车前，他突然问了一句：“后天的越野赛，你去吗？”
顾佳心怔了怔：“去啊，怎么了？”
“没事，赶紧下车，后面的车按喇叭了。”
糟糕，又是熟悉的被宋柯舟气得上头的感觉。
3
顾佳心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参加那年系里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
她本科读的专业是心理学，大三时系里开展了一个暑期社会实践活动，是对有需要的同学进行心理访谈。因为她和宋柯舟都是C市人，系里便理所当然地把宋柯舟分给了她负责。
她拿到宋柯舟的心理健康测评表，上面是一片空白，但是他的母亲已经向学校提供过他的病历证明。
顾佳心看着上面的“厌食症”，瞬间“一个头两个大”。
这病怎么治？光跟他访谈能谈好吗？该不会要喂他吃饭吧？
顾佳心之前听说过宋柯舟，他是A大的学生会副主席，也是数学系万年不变的年级第一，迎新大会上的惊鸿一瞥，都叫她惊为天人。
可是系里确认宋柯舟需要帮助，顾佳心也只能将信将疑地接受，在回家第三天按响了他家的门铃。
宋柯舟不在家，他家里人告诉她，他在终南山。
顾佳心找到宋柯舟居住的小院时，他正在试验机器人。山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少年清澈的眼专注地望着飞起来的小机器人，操纵遥控器的手骨节分明。她就在门外呆呆地望着风慢慢盈满他的衬衫，衬衣下的那具身躯显得更加单薄、瘦削。
小机器人头上转着螺旋桨，在天空盘旋了片刻，突然坠了下来，砸在了顾佳心的头上。
顾佳心捂着头“嗷”地叫了一声，小机器人顺着滚到了地上，一边发出声音：“不明生物侵入！不明生物侵入！”
顾佳心尴尬地抬起脸，宋柯舟果然注意到了她，皱着眉说：“你在干吗？”
她不敢相信宋柯舟此时的态度：“我被你的机器人砸到了头！”
“以正常人的反应速度，应该能在它下坠的时候就及时后退吧，反应再快点，甚至能接住它。”宋柯舟过来捡起机器人，细心地抹去它身上的灰尘，神情居然有几分柔和。
那她刚才不是看他看呆了吗……
顾佳心噎了一下，挤出一个微笑：“我是B大心理系的，今天是来……”
回应她的是“砰”的关门声，少年冷冽的声音还飘浮在空气中：“我忙着修我的机器人，你改天再来吧。”
顾佳心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心想着不伺候了，就愤愤离开，但是，气消了又想起自己的实践学分，只得厚着脸皮再次登门拜访。
嗯，他是病人，她才不和病人一般计较。
4
青少年航模赛预热之后，紧接着开展的就是全国无人机越野锦标赛。
顾佳心所在的公司是大赛主办方，她是活动策划，一向跟着大赛天南海北地走，今年的比赛地点偏巧就选在了C市终南山。
因为工作后疏于锻炼，大学时天天爬上爬下的终南山，顾佳心现在爬到一半就已上气不接下气，看见远处的凉亭犹如看到了再生父母。
她拖着步子走进凉亭，才发现凉亭里还有另一个人。
山间风过，叶片沙沙作响，宋柯舟身后是翠绿绵延的山林，衬得他更是神清骨秀。
“你怎么在这里？”顾佳心脱口而出。
“无人机比赛，不先请我，难道先请你？”宋柯舟面无表情地回复。
对哦，他可是高科技产业最闪亮的那一颗星，号称“拉高高新区平均智商的男人”。
凉亭内的氛围有些尴尬，顾佳心没话找话：“你还住在这里？”
“嗯。”
“新新还在你家吗？”就是第一次见面摔在她面前的那个小机器人，之前宋柯舟给它取了这个名字，她还多次抗议过，但他说这个的寓意是“新技术，新功能”，她也只能作罢。
“嗯，现在的是新新十五号。”
凉亭内的气压让顾佳心不敢再待下去，忽略酸软的腿，她站起来告别：“那我先走了。”
“等等。”宋柯舟叫住她，目光清清淡淡，“你拿走我的那几本书，什么时候还回来？”
那不是送她的吗？她有点蒙，但看到宋柯舟理直气壮的样子，只得自认理亏：“我、我比赛结束后给你送过来吧？”
宋柯舟的脸突然更黑了，冷冷地横了她一眼，扭回身继续看起了风景。
顾佳心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想了想，精装的天文图册，好几本都是典藏版，加起来确实价格不菲，宋柯舟肯定是怕她再次跑得不见踪影，让他没处找债主，脸色才变得那么差。
首日的比赛项目是救援赛，比赛内容是在规定时间内找到在山上各处摆放着的“被困者”，数量多者获胜。顾佳心是A线的负责人，负责检查从A1到A5的人偶情况和监督经过的参赛无人机。
当她一脚踩空掉进坑里，并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在了休息室的时候，内心是崩溃的。
记忆中，她大学的时候也曾在终南山落入过这样的坑里。
为了实践学分，她采取了死皮赖脸的战术，天天来宋柯舟的院子里报到。他傲慢又毒舌，常常把她气得怀疑自己得了躁郁症。
那时候宋柯舟的失眠症和厌食症都很严重，因为天生皮肤白，更显得眼下浅浅的青色惊人，即使瘦得形销骨立，但他骨相好，依旧是令人惊叹的好看。
学校要求被访谈者定期填写情况表，作为暑期实践评分的依据。毫无进展的第一周过去，顾佳心犹犹豫豫地把表递给他，他直接丢下两个字：“不填。”
这人的心估计是千年寒冰做的，一个星期都焐不化，顾佳心气得七窍生烟，拿起表，转身就走。
下山的路上，她越想越气，到了车站便直接坐上了去宋柯舟家的公交车，打算去和他的父母“告状”。
她到了镜明湖别墅区，按着记忆找到宋柯舟家的门，按响了门铃。
用人很快出来开门，旁边的小花园里一阵欢声笑语，她看见宋柯舟的母亲揽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正举着碗筷给他喂红烧肉。
这么大了还要人喂？！
顾佳心突然想起学校里的流言，说宋柯舟的继母介入别人的婚姻，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挤掉原配嫁入豪门，宋柯舟也便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用人一脸疑惑：“您找谁？”
顾佳心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后退了几步：“找错了，不好意思。”
她突然想起来那张病历证明上宋柯舟的出生日期。
今天是他的生日。
5
顾佳心带着小蛋糕回到终南山，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下起了雨。她没带伞，只好把蛋糕抱在怀里，一路小跑到宋柯舟的家门口。
院门依旧敞开着，堂屋亮着灯，门从里面锁着，顾佳心便歪过头来敲了敲旁边的玻璃。
宋柯舟从书桌抬起头，看见她，皱了皱眉。
顾佳心举起手里的蛋糕，另一只手指了指门锁，表情夸张地冲他挤眉弄眼。
没想到宋柯舟冷着脸摆了摆手，接着弯下腰，整个人都消失在了书桌后面。
怎么会有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啊！
顾佳心有些丧气，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旁边的门被打开了，出来的是新新。
新新身上贴着笑脸的表情贴纸，捧着一把雨伞，把雨伞扔在她的脚边，又飞快地进屋关上了门，生怕她进去似的。
但是顾佳心窥到了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少年内心温柔的一角，她把脸趴在玻璃上哈气，哈出白色的雾后，用手指在上面写：“生日快乐。”
她还在后面画了个笑脸，接着大声说：“蛋糕给你放在门口啦，我护在怀里，都没湿的！”
说完，她的脸又红了红——怎么像邀功似的。
山间的风雨愈来愈大，顾佳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山的石阶走，被雨伞扯得东倒西歪。
急促的雨声中，她仿佛出现了幻听。
“顾佳心！”怎么会有宋柯舟的声音？
她回过头，便看到了雨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宋柯舟面容苍白，看见她的时候，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因为错愕，她手中的伞被风刮得脱手而出，她下意识地去追，脚下一空，便落进了坑里。
“顾佳心！”
顾佳心被惊醒，抬起眼便看到了宋柯舟向下张望的脸。
如果不是现在的宋柯舟气质更为成熟，顾佳心差点以为自己穿越回了过去。
宋柯舟在上面皱着眉：“掉进去也不求救，还躺在里面睡觉？你以为自己是种子，埋在土里就能发芽吗？”
顾佳心讪讪地道：“我没带手机。”
宋柯舟把绳梯绑好，撑着边缘便跳了下来，接着蹲下，朝顾佳心露出了后背。
顾佳心愣住了，宋柯舟有些不耐烦：“你脚崴了还能自己爬？”
她搂住他的脖子，有些担心：“真的可以吗……”
“我现在身体比以前好多了，你别瞎操心。”宋柯舟扶了扶她的腿，攀着绳梯三下五除二地爬了上去。
上去之后，宋柯舟依旧没放下她，她看路线应该是去他家，于是把脸埋在他的肩头，眼底不知怎么就有了泪意：“宋柯舟，我刚刚梦见你了。
“那时候你跑过来，接着就跟我一起跳进了坑里。”
宋柯舟跳下来后，淡定地跟惊呆的她说，手机没信号，他没那么大力气拉她上去，只能下来陪她一起待在坑里。
顾佳心的声音闷闷的：“你那会儿瘦得像一张纸，我特别担心一阵风过来，你就被吹跑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后来雨小了，终于有了信号，你才打电话叫119把我们救上去。你发了一周的烧，我终于能进你的屋子了，每天过来照顾你。”顾佳心刚刚被惊醒，脑子还有些迷糊，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看你这些年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
宋柯舟忍了忍才没把顾佳心丢下去，声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当初是你非要闯进来，也是你让我再也找不到。”
顾佳心好久没回答，宋柯舟按捺着火气回头看她，她的脸靠在他的肩上，闭着眼，表情静谧，竟然是又睡着了。
6
宋柯舟的心里有火，给顾佳心处理伤势的时候便非常不客气，把她疼得嗷嗷叫，仿佛山间趁满月变身的狼人。
“下来走走试试。”宋柯舟收回手，淡淡地道，“一起吃个饭再下山吧。”
陪宋柯舟吃饭是个世界难题，怪只怪事隔多年，顾佳心“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自投罗网地坐在了宋柯舟的对面。
不过，宋柯舟还算长进了些，不会宁愿低血糖晕倒也一口饭都不吃，只是碗边堆起来的菜快摞成了金字塔。
顾佳心看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起两粒米塞进嘴里，一心全在怎么把茄子、豆角和肥肉堆得精致美观，不停地用筷子调整着造型，无奈又好笑。
“这么大年纪了，还挑食？”她夹了一块茄子放进宋柯舟的碗里，“菜不好吃吗？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茄子、豆角和五花肉了。”
宋柯舟抬起眼看她，眼角飞扬，嘴角扯起一抹哂笑，却不是反驳她说他年纪大：“最喜欢就是只能喜欢一个，喜欢这么多个，才不叫最喜欢。”
“那你最喜欢什么？”顾佳心摸了摸鼻子。
“我最喜欢新新啊。”
顾佳心的心猛地一跳，宋柯舟却弯下腰摸了摸脚边的小机器人：“还是新新好，至少不像人会不告而别。”
这句话怎么感觉有些含沙射影呢？
顾佳心干笑了两声，给宋柯舟夹了一筷子葱：“吃饭，菜要凉了。”
宋柯舟不说话了，顾佳心偷偷地瞥他，他的表情却还是一如既往那么冷淡，捏着筷子的手骨节分明。
“明天总决赛，我会去颁奖。”宋柯舟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从地上拎起擦桌脚的新新，打开门走了出去。
顾佳心看了一眼，宋柯舟的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剩。
为期三天的无人机越野锦标赛终于落下了帷幕，山中下起了小雨，气温有些低，顾佳心顶着湿漉漉的外套爬上山，风一吹就冷得打了一个哆嗦。
比赛结束，颁奖的事与裁判无关，同事们叫她一起下山回家。她想起宋柯舟的话，顶着同事看傻子的目光，冒雨爬上了山顶。
远处的领奖台上，宋柯舟正在给获奖选手戴奖牌，顾佳心的顶头上司正站在旁边给他撑伞。
上司的啤酒肚顶到了宋柯舟的背，宋柯舟最讨厌肥肉，回头凉凉地看了一眼。
上司连忙笑着道歉，宋柯舟又扭回头去，顾佳心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头顶的雨滴突然被遮住，顾佳心转过头，身边站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美人，对上她的视线，便温柔地一笑：“柯舟拥有这样的成就，市长见到他，都要恭敬三分。”
顾佳心知道她是江伽柔，本科时和自己都是B大的，读硕士时去了一所常春藤名校。她也是宋柯舟的助理，他们两人一同出现的时候，总会引发一阵有关“般配”的赞美。
上过宋柯舟的课的女学生无一例外是他的迷妹，顾佳心逛过科大的论坛，有女学生感慨：“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也是天上人，只有江伽柔这样的人才配站在宋老师的身边。”
此刻江伽柔站在顾佳心的身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知性、高雅。而她虽然和宋柯舟本科时在同一所大学，后来却挑了一个和心理学八竿子打不着的工作，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在平凡的工作上泯然众人。
宋柯舟离她越来越遥远了。
顾佳心低下头，想要掩饰眼里涌起的雾气，肩上突然一沉，一件温暖的外套盖了上来，有淡淡的雪松香涌入鼻尖。她错愕地转头，宋柯舟站在她的身边，皱着眉：“没带伞吗？”
“突然下雨……”顾佳心披着他的外套，脸颊有点发烫。
宋柯舟向江伽柔伸手：“把伞给我吧。”
江伽柔把伞递给他，冲顾佳心笑了笑，转身飞速走进了不远处放东西的雨棚。
顾佳心不大想用江伽柔的伞，尤其是看到他俩似乎很熟，于是别别扭扭地开口：“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只是让她物归原主，她自己有带伞。”宋柯舟没领会顾佳心的意思，刚刚顾佳心披着外套跑上来，不停地打着哆嗦，他也不管工作人员催他，把自己的伞拿来递给江伽柔，又指了指顾佳心，才放心地去颁奖。
宋柯舟刚想说什么，顾佳心的上司带着江伽柔走了过来，声音洪亮：“宋老师，没想到您的助理江小姐这次也赏光莅临。我听说您不久后就要跟着江小姐一起出国做课题了？”
江伽柔笑道：“对，剑桥大学邀请我们一起研究智能无人机，那边的实验室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肯定能获得举世瞩目的成果。”
顾佳心的心猛然一沉，忍不住抬头望向宋柯舟。他的下颌线条流畅，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蠕动，尽管时隔多年，她的心跳依旧被他牵动。
“不如我们去终南山行馆小聚一场，您和江小姐也好给我们的赛事提些建议。”上司终于注意到了顾佳心，皱了皱眉，“你在这里干什么？不都没你们什么事了吗？”
“不好意思，我和她还有别的事。”宋柯舟淡淡地笑了笑，替顾佳心把即将滑落的西服外套紧了紧，“我们走吧。”
顾佳心的心跳得飞快，走出几米，宋柯舟说道：“我的书，你该还给我了吧？”
“……”原来是这件事吗？
是啊，他都要出国了，以前的事情应该都清算清楚才对。
7
顾佳心本来都做好了和宋柯舟远隔重洋，再不相见的准备，所以当第二天她走进会议室看到讲台上的人时，差点被门口的地毯绊倒。
宋柯舟正在拷贝PPT（幻灯片演示文稿），长长的羽睫轻轻地扇动着，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视而不见的低下了头。
他理她，她不痛快，他不理她，她也不痛快，她暗骂了自己一通没出息，坐在了离他最远的位置。
宋柯舟今天是应邀前来讲解人工智能的发展前景的。
正如传言那样，听过宋老师的课的女学生，无一例外会变成他的迷妹，顾佳心看到身边同事的脸上浮现一层红晕，托着腮满眼冒红心：“宋老师真是有魅力，拿遥控器的那只手简直太好看了吧，要是这只手能来握我的手，我就再也不洗手了……”
宋柯舟突然放下遥控器，朝她们这边走了过来。同事一脸蒙，正打算伸出手，宋柯舟的手却覆在了旁边的顾佳心的额头上。
“你在发烧。”宋柯舟皱皱眉，拉住顾佳心的手，把她拉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顾佳心呆滞地望着他，刚想推托，眼前却一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看到了他脸上难掩的慌张。
顾佳心醒来的时候，鼻间是淡淡的雪松香和消毒水味。
宋柯舟坐在床边，正在削一个苹果，苹果坑坑洼洼的，如同在受凌迟酷刑。
“给我削的？”顾佳心开口，嗓子哑得吓了自己一跳。
宋柯舟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她本以为他会说“做梦”之类的，没想到他直接把苹果塞进了她的手里：“吃吧。”
这个苹果真是惨不忍睹啊……
顾佳心就义一般要把苹果塞进嘴里，病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宋柯舟走过去开了门，却没让来人进来：“有什么事吗？”
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顾佳心没听清，直到门外的人激动地抬高了声音。
“柯舟，剑桥的机会很难得，你就这么放弃了吗？”是江伽柔。
宋柯舟冷淡道：“我不需要，你回去吧，顾佳心要休息了。”
“顾佳心，又是顾佳心！”江伽柔的音量有些失控，“你以前也为她放弃了出国读研的机会，但她还不是甩你像丢掉垃圾一样！你根本没有必要——”
宋柯舟打断了她：“江小姐，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说完，宋柯舟便不客气地关上了门，转过身正好对上目瞪口呆的顾佳心。
“你、你干吗为我放弃出国？”
宋柯舟别开脸：“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
顾佳心被他的表情吓得有些木讷：“呃，剑桥挺好的，你怎么不去……”
宋柯舟猛地看向她，她第一次看到他清冷的眼瞳中明显的受伤，一时说不出话。
他好像在咬着牙根说话：“顾佳心，你是不是没有心？
“我的感情，就只配被你弃若敝屣吗？”他轻笑了一下，“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才会又让你来践踏我。”
说罢，宋柯舟转身离开了病房，门摔上时，玻璃都震了震。
8
因为宋柯舟的那段话，顾佳心整整一夜都在辗转反侧。
他为她放弃出国，还有他说他的感情……有太多事情模糊不明，亟待她弄清楚。
顾佳心身体底子好，当天下午便出了院，直奔终南山。
堂屋里亮着灯，灯光透过玻璃，暧昧而温暖，像极了两个人终于真正靠近的那一天。
但是，任凭她怎么拍门呼唤，宋柯舟都坐在里面无动于衷，中间新新还从天窗飞出来给她送了一杯水。
也就是这杯水，让顾佳心确定了宋柯舟还是那个外表冷漠、内心温柔的少年。
她在窗户上哈气，用手指在水汽上一笔一画地写：“我喜欢你。”
顾佳心敲了敲玻璃窗，宋柯舟冷淡地抬起头，看清玻璃上的字，猛地站起身走了过来，一把拉开了窗户：“顾佳心，你还想怎么折腾我？”
他皱着眉，眼里却是柔软的悲伤，她当初到底是多笨，才没有看懂他单单会对她露出的温柔眼神？
顾佳心的眼睛酸酸的：“宋柯舟，对不起，当年不告而别是我不对。”
她是在大四那年知道自己有家族遗传性精神病的。
所以母亲在她的记忆里才会总是神志不清的模样。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顾爸伤心欲绝，艰难地把她抚养成人，身体却没过几年也垮了。
她常常跟宋柯舟讲《Anthem（颂歌）》中那句歌词“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可是假如她不能给他带来光，只能带给他更深的裂痕，她该怎么办？
那年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她几乎一整天都待在终南山，陪宋柯舟一起泡在书房。他在书桌前计算偏积分，她在壁炉旁读英语原著，时光温暖而安宁。
有天傍晚，他和新新一起送她下山，新新突然冒出一句：“妈妈，再见！”
宋柯舟轻轻地踹了旁边的新新一脚，林下漏月光，落在他白皙的脸上，是明显的恼怒：“我明天要去剑桥上寒假交换课程了，你别来了。”
她那时没有分辨出他恼怒中夹杂的羞涩，而是在一周后收到了江伽柔送来的书：“柯舟收到了剑桥的offer（通知书），这两本书是他给你的。”
她一脸茫然：“为什么送我这些？”
江伽柔微微一笑：“可能是觉得你懂得太少，和他没什么共同语言吧。”
是啊，她不像江伽柔那样知性大方，又聪明漂亮，还能和他一起去剑桥做交换生，她甚至可能连仅有的温暖都没办法给他了。
这几本书由江伽柔送来，更是让她心里难受，既然以后天各一方，她便在那一刻决定放弃。
顾佳心絮絮叨叨地讲完这些往事，抬头便看见宋柯舟黑沉沉的脸，有些心虚：“我、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我……”
“意思是，你没看到书里夹着的信？”
顾佳心一脸茫然：“什么信？”
宋柯舟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江伽柔藏起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没事。”
那是告白的信。
他和她远隔重洋后才发觉一个人的孤独，深夜有感而发，写了信。因为他被导师留下来多跟一个项目，他便让先回国的江伽柔把信带了回去，里面的酸文酸字现在想起来有些黑历史的意味。
顾佳心还想问什么，宋柯舟转移话题道：“所以，你就不告而别吗？你能包容我的裂痕，我当然也能包容你的。”
顾佳心眼泪汪汪，宋柯舟终于走了出来，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别哭了。”
新新也过来凑热闹，蹭着顾佳心的腿：“妈，妈，妈！”
顾佳心灵光一闪：“原来之前新新对我说的不是‘抹布’的‘抹’？”
“当然不是。”宋柯舟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所以，顾佳心女士，你愿不愿意当新新的‘妈’？
“以后，在你都不喜欢自己的时刻，有我来爱你。”
对宋柯舟来说，两人的缘起要比顾佳心想象中的早得多。
那是一个总是去快餐窗口打包菜的女孩，他常常听到她对随行的人说：“我最喜欢茄子、豆角和五花肉了。”
那样热情洋溢的声音，温暖又真诚，让人忍不住羡慕她口中“最喜欢”的那些东西。
所以，他总是跟在她身后打饭，坐在她的不远处，看着她吃饭的样子，才能真正地感觉到这个世界鲜活而可爱。
——属于他的可爱。
更新时间: 2020-11-25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