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黄米
01
陶然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世间还有脑回路如此清奇的人。
彼时她和陶而在超市，一路上陶而比高喊“土豆今天一块一”的大妈还要聒噪，陶然便盯着手机上的淘宝页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旁边收银员的声音略显疲惫：“总共二百三十一。”
这臭小子，肯定又趁她不注意拿了许多零食。
陶而看着她，玩心顿起，用一种既做作又谄媚的声音道：“这位小姐，你要是替我把账付了，我可以考虑以身相许哦。”
陶然对他的恶趣味早已习以为常，眼皮都没抬道：“不要，你太丑了。”
旁边收银员憋住笑。
身后突然有人扯了扯陶然的袖子，弱弱的声音传入她耳中：“那个……美女，要不你把我的账也付了？我比他好看。”
一旁的陶而“扑哧”笑出声来：“帅哥你有毒吧？她是我姐。”
陶然讶然抬头，撞上那人无辜的表情，眼前忽然升腾起大雾，直刺得她双眼氤氲。
待大雾散开，她终于看清他的脸，一如记忆里的那个雨天初遇时那样，明净俊秀。
02
见到自己年少时暗恋的人是怎样的心情？这个问题要是问陶然，她一定会郑重其事地回答五个字——万万没想到。
岁月有毒，把少年变大叔不说，大叔还没了节操，不仅为了一百多块就折腰，还模仿三流电视剧里的苦情戏码，想要以此博取同情。
据何止乔自己交代，他此番千里迢迢从江城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年少时心爱的姑娘。姑娘与他许下七年之约，今年正好是第七年，为了给姑娘一个惊喜，他带着满腔的柔情和热血悄悄来赴约了，结果不仅姑娘没找到，钱包也找不到了。
好在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万幸他长了一张俊俏的脸。
此话一出，再搭配上悠长的目光，让陶然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不是某个不良组织，安排人伪装成顾客，以如此清新脱俗的理由，在做一些精神方面的研究。
还七年之约？以为自己在扮演杨过吗？
不过听同学讲，何止乔研究生毕业后，在江城谋到了一份高薪工作，现在看来，莫不是进了传销组织？
偏偏智商明显欠费的陶而还一脸同情，甚是关心地问道：“你来找姑娘好歹先订个宾馆啊！有了宾馆，你就有了安身之处，接下来也好继续啊……”
陶然简直想掏出购物袋里刚买的那条鲶鱼，用它的大嘴封住陶而那张永不疲倦的嘴。
对面的何止乔挠头道：“我订了，但你们这儿蚊子太多了，我点蚊香的时候不小心把床单烧了两个洞，酒店的经理说一个洞赔一百，我便把两个洞烧成了一个洞，结果经理就把我赶走了。”
“哈哈哈哈……”陶而笑得龇牙咧嘴，“不过你到底是来找哪个姑娘的啊？我是本地人，没准认识呢。”
“她叫陶然，你听说过吗？”
此话一出，陶然无比确定，这绝对是某个不良组织，在进行一场关于“暗恋对象不仅认不出你，而且变成了智障该怎么办”的调查研究。
她仔细地看了看四周，没发现摄像机之类的偷拍机器。
然后她看着对面眼神无辜又懵懂的何止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看看我，长得像不像陶然？”
何止乔哈哈一笑：“是有一点儿像，但她戴眼镜，有点儿婴儿肥……”
陶然继续盯着他，慢慢说道：“你知不知道有一种技术，叫作激光矫正视力手术？”
七年未见，他已然认不出她的模样，却还记得他们的约定，这让陶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对面何止乔张大嘴巴的傻样子，到底激起了她心底小小的悲凉。
犹记得那个时候，他比现在要可爱一些。
陶然和陶而是龙凤胎，父母都是单位的职工，时间和精力都不够同时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因此陶然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江城的外婆家。
江城是个多雨的城市，尤其上高二的那年的夏季，阴雨连绵不断，陶然最讨厌穿闷热潮湿的雨靴，总是趁着外婆不注意，换上自己那双带有亮晶晶的水钻的凉鞋。
那天雨下得异常大，放学时校内已经积了小腿深的水，陶然穿着凉鞋在积水里艰难前行，虽然有些担忧鞋面会不会和鞋掌分离，但内心更多的是被一种“我是整个校园最靓的崽”的迷之自信支配着。
还没等她优雅的微笑完全展开，她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一个趔趄，就往前面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手忙脚乱地抓住前方的一个男生，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没有一头跌进水里。
对方发出一声惊呼，是一个陌生的男生。
陶然大窘，连忙道歉，然后急着想要离开，不料抬脚才发现，刚才趔趄的幅度有些大，只用几根带子系着的凉鞋这么一打滑，鞋尖已经跑到了她的脚后跟处。
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脚，露出造型另类的鞋，还是冒着短裙走光的风险，弯腰整理一下？这真是个令人苦恼的问题。因此她只好保持着神秘的微笑站在原地思考，颇像脑子进了水的蒙娜丽莎，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好在对面的男生很快地整理好了衣服，然后冲她宽慰地笑了笑，飞快地递过校服外套，转身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陶然拿着校服外套有些发愣，半晌才明白过来，他应该是看穿了她的窘迫，所以特意给她解围的啊。
陶然用他的校服外套遮挡着，艰难地把鞋子恢复原状，心中蓦地升起一股甜蜜。
年少时的感情总是来得突然且迅猛，如果说那个夏天有什么人能迅速引起陶然关注的话，非这个贴心的小哥哥莫属了。像歌词里唱的那样，大雨让整个城市颠倒，陶然心里满是度秒如年，难挨的离骚。
她很快便打听到他是理科班的何止乔，最爱吃苹果，不喜欢吃桃，连桃毛沾到手上都要洗好久。
青春期躁动且无聊，对一个人注意久了，便觉得他本身都会自带光环，像何止乔这样一个阳光、帅气还暖心的男生，陶然如果不动心，简直对不起那天，比依萍向她爸要钱时下得还要大的雨。
03
回忆到这里，陶然略带唏嘘地叹了一口气。彼时他们正坐在陶然的家里吃猪肉拌饭，对面两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陶而脸上满是对“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嘲笑，而何止乔，则是一脸茫然。
在他的记忆里，江城的雨天着实没什么特别，除了踩到青蛙，就是以为水里有一枚硬币，结果捞出来才发现是酒瓶盖之类的东西。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也就有那么一件事——他在某天下午放学蹚着积水走在校园中时，突然被人扒了裤子。
当时他正和好哥们王岩聊着一部大热的动漫，他喜欢里面强大的男主，而王岩更喜欢帅气的男配。
为此他们争论不休，坚决维护偶像的何止乔恨不得跳起来捶对方的胸口。
可惜还没等他跳起来，就被来自后方的某股力量猛地一拉，松垮的裤子差点儿被扯掉，吓得他连忙抓着腰部不松手。
他转头一看，一个女生正用一种隐秘而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脚底下像扎了根一样，半天也不动。
他不得其解，皱眉一思索，随即恍然大悟，想必女生刚才听到了他们的争论，她一定也是那部动漫男主的崇拜者，而他身上穿的这条休闲裤上，刚好印着男主大大的头像！
虽说同是偶像的粉丝，他理解这种看见偶像图片的疯狂心情，对方的眼神也很真诚，但是，当场脱裤子这件事，还是让人羞涩。
天阴得厉害，他急着回家，想到自己的外套上也手绘了男主的头像，便将它从书包里掏出来，大方地送给了她。
这么说起来，如果那个女生就是陶然的话……
拿着勺子的何止乔将头凑近陶然，神秘兮兮道：“裤子我还留着呢，现在都变成绝版了，你还要不要了？”
陶而：“哈哈哈哈……”
陶然白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何止乔眨巴着无辜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开口道：“不对啊，陶然，如果这样的话，你后来怎么没认出我呢？”
在何止乔的记忆里，他第一次见陶然，是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傍晚。
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陶而表示，都傍晚了，还怎么阳光和煦？顶多是个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的傍晚。
被何止乔和陶然瞪了一眼，他悻悻住了口。
当时夕阳在操场上投下橘红色的暖光，球场上的比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一切都刚刚好，除了下楼梯时不小心摔了右腿的何止乔。
何止乔本身也不喜欢打篮球，他是被硬拉来坐在一旁当裁判的，傍晚的夕阳和微风令他昏昏欲睡。
他坐在操场边上，打了石膏的腿不能弯曲，时间长了，往下坠着有些不舒服，便在周围摸索，想找些能垫脚的东西。
不料随手一摸，从地上摸起一根黑不溜秋的东西，看不清原状，有点儿像树枝，又像长相奇怪的石头，他有些好奇，忍不住拿近了仔细看。
没等他看清，旁边突然走来一位女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眼睛里似有水雾，像是很心疼他的现状。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女生便往他左手里塞了一瓶饮料，瓶身上用中性笔写了“加油”二字，还附了一个笑脸符号。
他刚要开口，女生却对他笑了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突然把手里抱着的两本书，轻柔地放到了他的手边，又冲他笑了笑，便离开了。
一定是想要给他垫脚了，何止乔想。就是这一瞬间，似有一股暖流“唰”地从心间流过，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变得剧烈起来。
他赶紧叫住路过的一位同学，指着女生的背影问道：“那是谁？你认识吗？就是扎高马尾，跑起来很欢快的那个。”
同学望了一阵，说道：“哦，那是我们隔壁文科班的，好像是陶然吧？”
陶然，陶然，何止乔把这名字默念了几遍，满心欢喜地想，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讨厌吃桃了。
从那天起何止乔才知道，原来他一米八的外表下，藏了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具体表现形式差不多就是：每个洒满阳光的午后，陶然从楼道里走过叶，他都忍不住想给她递一瓶水；而偶尔陶然和她班上那个傻大个男生一起笑着走过时，他忍不住就想冲傻大个吐口水。
那个时候何止乔眼里的陶然，怎么看都漂亮。
04
这回茫然的人换成了陶然。她看着对面喝桃汁的何止乔，想了很久才把往事从记忆中翻出来。
记忆中，那天她本来是想一放学就回家的，可闺密非拉着她一起去看篮球比赛，说有东西想送给她暗恋的那个篮球队长。
陶然对篮球兴趣缺缺，而且据她了解，何止乔也不打篮球，这样一来，球赛对她毫无吸引力，所以篮球比赛她从没看过。
但耐不住闺密的软磨硬泡，陶然只好答应，不料刚走到球场附近，闺密却突然肚子痛。
想必爱情的力量还是敌不过拉肚子的不适感，闺蜜眉头紧皱，无奈道：“陶然，比赛快结束了，事到如今只有靠你了。你帮我把饮料和书送给他吧！饮料上我写了字哦，他一看就会明白了！”
陶然低头看了看，书的名字叫作《其实我喜欢你》，下一本是《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她有些为难：“这样不好吧？再说，我也不知道队长长什么样啊。”
闺蜜拔腿往厕所跑，边跑边喊：“球场上，那个最炫酷，最拉风，最引人注目的男生就是了！”
陶然无奈，只能承担起这“甜蜜”的任务。没想到闺蜜挑的书不光是书名很有味道，连书本身都很有味道——大概为了充分表达心意，她往书上喷了浓浓的茉莉香水。
陶然对茉莉香味过敏，才拿在手里便打了好几个喷嚏，直打到涕泪横流。偏不巧的是，她出来时没有戴眼镜，便只好泪眼模糊地寻找篮球队长。
就在此时，她发现场边坐着一个腿上绑着雪白的绷带，旁边还放着拐杖的男生，对方正认真地看着场上，眼中满是渴望的眼神。
这全场，还有比他更炫酷，更拉风，更引人注目的人吗？
就在此时，陶然恍惚看见他似乎从地上捡起了什么，拿在手里注视了好久，然后忽然举起来，颇像想尝一口的样子。
许是赛事精彩，他却不能上场，受到的刺激有些大了，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地上捡到的啊。
陶然感到一阵恶寒，赶紧冲上去，把饮料递到了他的左手上。此时他左手拿饮料，右手拿垃圾，书是没办法拿了。
她想了想，只好把书归置整齐，放在了他的手边。
一阵微风吹过，又飘来茉莉花香，陶然打了一个喷嚏，赶紧转身跑走了。
事后闺密幽怨地问她：“你说，为什么队长没有啥反应呢？”
陶然想了想，认真地说道：“依我看，以队长的心理承受能力，你这种方式还是过于直白了，没准把他吓到了。”
闺密不解，问：“什么意思？”
陶然脑中浮现出某人夕阳下深情注视垃圾的样子，欲言又止：“你看，你还是看不穿。”
现在想来，不怪闺密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
05
相比初见时的“刻骨铭心”，后来的几次交集简直算是平淡无奇。
文科25班和理科1班教室相邻，中间隔了楼梯，本来两个班毫无交集，但那天刚好陶然班的音乐老师病了，音乐课改成了微机课。
上微机课玩电脑本来就让人兴奋，打开机房看见理科1班何止乔熟悉的脸，陶然差点儿尖叫出声。
身边的闺密狐疑地看着她：“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浏览啥不良网页了？”
声音有些大，不少人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眼。
陶然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何止乔，矜持地闭紧嘴巴，保持着优雅又端庄的微笑。
对面的何止乔恰好也看到了她，先是眼神蓦地一亮，接着若有所思起来。
网页？是啊，网页。
何止乔这几天一直有些惆怅。他其实对读书、运动和打游戏都很擅长，唯独对女生的心思，无论如何也参透不了。
明明那天傍晚，在那个阳光和煦的操场上，女生水光粼粼的眼睛里，像隐藏千言万语，他也是看过偶像剧的人，明白少女的套路，心想她应该会偷偷在书里放纸条、夹情书之类的，可他将她送的两本书快翻烂了，也没在里面找到一张纸条。
某天傍晚，他刚回教室，同桌便递给他带有手绘图案的外套，说是刚才他不在时，有女生让他转交的，何止乔依稀记得，他将它送给了一个动漫迷妹。
他的座位靠窗，无意间一抬头，刚巧看见陶然从窗外走过，面色绯红，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呢？何止乔思考良久，忽然恍然大悟，难不成是生气了？
听见了他和同桌的对话，气他送别的女生东西了？
后来又在楼道里遇见，对方微微一垂首就过去了。于是何止乔便更加确定她是在生气，可他本身不善言辞，惆怅良久也没找到哄她的方法。
这么看来，这节微机课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何止乔兴奋起来，说干就干。只见他手下飞快地打开画图软件，创建了一个新文件，挑选出炫酷的字体颜色，会“扑通扑通”跳跃的那种。
写什么呢？既不能太含蓄，也不能太奔放，对了，她不是姓陶吗？就写“送你一只桃”吧，既不露骨，又略带甜蜜。
为了更显俏皮，更好地表达心意，其中的“桃”，是用何止乔握着鼠标一笔笔画出的图案代替的，长相圆润饱满，娇艳欲滴。
何止乔有些得意地笑了笑，瞅准陶然的机位，点了发送！
这边陶然懵懂地点开，图片上炫酷跳动的大字差点儿闪到她的眼。
旁边的闺密朝她这边瞅了一眼，看着图片道：“送你一只……屁股？哎呀，这是谁这么恶趣味啊？”
霎时间旁边的人都挤过来看热闹，发出阵阵哄笑声，何止乔站起来刚想说话，陶然已经捂着脸飞快地跑了。
事后何止乔其实找陶然解释过这件事。当时是大课间，何止乔拦住正低头走路的陶然，憋红了脸道：“陶然，其实，那张图片是我发的。”
陶然惊讶地抬头，飞快地看他一眼，没说话。
何止乔接着道：“不过那不是屁股，那其实是，是一只桃子。”
啊，是一只他最讨厌的桃子……陶然心里闷闷地想，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自己每次见到他都会羞红脸颊，双眼脉脉含情，被他看穿了心思，所以这是，拒绝？
陶然还来不及伤心，就感觉小腹一紧，接着感到一股暖流，这是熟悉的“姨妈”感。
她登时有些惊恐，对方还在说：“其实外套的事，那外套不是我想给的……”
“我知道了。”陶然身体发凉，心也发凉，赶紧打断道，“你别说了。”
就算是要拒绝，又何必这么直白呢？这样想着，陶然转身就走，身后的何止乔却慌忙抓住了她的衣角：“不是，我还想说……”
“对不起啊，我没时间。”趁着还没彻底丢人之前，趁着眼泪还没涌出之前，她要逃离这个地方，她能感觉“姨妈”已经慢慢浸湿了裤子。
对方却仍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你今天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陶然想，就这么讨厌我吗？就非说不可吗？
她咬了咬嘴唇，低头掩饰眼角的泪珠，小声道：“我今天什么时候都没时间。”
她不再理会他，飞快地走掉了，在厕所待了许久，索性以回家换衣服为由请了假。
这真是一个机智的做法，听闺密说，何止乔在她们班教室门口转悠了好久，最后一节自习课甚至都扒到后门窗户上瞅，被后排玩游戏的男生们误认为是班主任，差点儿打起来。
后来再遇见，她便努力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想必对方欣喜于她的悟性，也就再也没找过她，那些没说完的话，就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个大课间。
他究竟还想说什么呢？陶然一直都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总归不会是她想听的话。
06
陶然对何止乔最后的记忆，是在高三的那个秋季运动会上。她的户籍不在江城，那年政策要求所有的高考生都必须回原籍参加考试，转学手续正在办理中，她很快就要告别这里了。
所以当体育委员问她，运动会想参加什么项目的时候，一贯安静如鸡的陶然毅然报了三千米。
就让她的英姿，永远定格在同学们的脑海中吧。
可惜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陶然虽然人高腿长，但不常锻炼，别说英姿了，她跑得呼吸急促，嘴歪眼斜的样子，简直让同学们纷纷转头，不忍直视。
最终她以落后第一名十五分钟的“优异”成绩，获得了倒数第一名。迈过终止线的一刹那，她脚下一软，直接向地上扑去。
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她用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冲过来，及时扶住了她。
陶然半跪半躺在地上，张着嘴大口呼吸，姿势十分尴尬。看清面前何止乔关切的脸时，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全部的自尊。
他怎么就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呢？在她披头散发，汗流浃背，没有一丁点儿形象可言的时候。
每次都是这样，她抹了粉底，涂了唇彩，甚至别有心机地在校服外套上别了闪亮的发夹的时候，他从不曾注意到她。
而每次，她狼狈尴尬，灰头土脸的时候，他总是刚好在场。
这真像一个无解的诅咒，让人愤怒又无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男生的脸上好像带了点儿疼惜，他凝视着她，低声道：“陶然，你这又是何苦呢？”
陶然一咧嘴，本想大气地冲他笑一笑，以显示自己其实还好，可还没等她笑出来，因为运动过度而扩张的鼻腔轻轻一哆嗦，两行鼻涕瞬时流了下来。
这个时候一般女生都会羞愧到想死，就算是假装，也一定要两眼一黑，晕过去，装作人事不知。
陶然坚定不移地闭上了眼睛，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何止乔下一秒便俯身，双臂伸到她的腿弯下，想要把她打横抱起。
但事实证明，偶像剧里的“公主抱”都是骗人的。一米八的何止乔抱着一米六五，体重一百一十斤的陶然，憋红了脸都没直起腰来，还差点儿随她一起栽倒。
在这一幕成为噩梦之前，陶然迅速地睁开了眼睛：“我醒了，何止乔，放我下来吧。”
不知为何，男生露出有些受伤的表情，突然开口道：“陶然，我有话要对你说……”
“拜托别说。”陶然那一刻的心酸无以加复，她不怪他，只是对自己失望，“如果真的想说，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可以吗？”
眼前这个挺拔、干净得像小白杨一样的男孩子啊，就让最后的印象停留在欲言又止这一刻吧，那样或许有一天他再想起她，还能回忆起当年有话说不出的惆怅。
可惜对方不明白她的苦心，依然用手搀扶着她的胳膊，急切地问道：“那什么时候可以呢？”
陶然想了又想，一直想到自己眼含热泪，然后认真地说道：“七年吧，七年后如果你还想说，再来找我。”
她在一本书上看过，人体所有的细胞全部代谢更新一遍，需要七年的时间。也就是说，你七年后再见到的人，他会有着全新的面貌和崭新的记忆。
陶然多么希望，那个时候站在何止乔面前的自己，自信，优雅，又漂亮，像她一直梦想的那样。
到那个时候，无论他说些什么，她都会微微一笑，绝对不哭。
许是她满眼的热泪，又许是她决然的表情吓到了他，总之，何止乔张了张嘴，深深地看了她几秒，然后转身走掉了。
那天其实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男生转身时在地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那一片阴郁，陶然自此记了很多年。
她在隔天的清晨离开了江城，因不想大张旗鼓地告别，所以只有闺密一个人来送她，人潮拥挤的火车站里，到处都是拥抱和告别。
马上就要检票进站了，哭红了眼的闺密才猛然想起什么，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药膏，说道：“哦，你昨天跑得太厉害了，肌肉可能会拉伤，涂点儿药膏吧。”
她感动又惊讶地接过，调侃道：“想不到你一个运动就只限于伸懒腰的人，还懂这个，太感谢了。”
闺密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打了个哈哈就敷衍过去了。
她拉着行李箱，在进站的最后一秒钟回头，越过正朝她挥手的闺密，恍惚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清瘦的少年正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可等她一眨眼，人就不见了。陶然想，或许是幻觉吧，何止乔怎么可能出现呢？
她后来回家乡参加了高考，待在新的城市，结交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生活轨迹。
她不常想起何止乔，虽然有那个人的QQ号和手机号，但加为好友后从没有打过招呼，哪怕她曾无数次深夜点进去他的空间，只为了盯着里面一张树的照片发呆。
后来很多人改用微信，陶然也就注册了新的微信号，QQ上亮起的头像越来越少，直至完全归于黑暗。
她按部就班地毕业，找工作，看过日出日落，数过春夏秋冬，像是完全忘记了，今夕是何夕。
直到刚刚，她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黄昏，在拥挤的超市里，一脚踏回过去，看见记忆中的少年。
她像是在无边的暗夜中突然大梦初醒，蓦地记起来，今年，正好是第七年。
07
故事到这里，像是一幕戏剧演到了尾声，无端让看客们觉得惆怅和唏嘘。就连平日里最闹腾的陶而都沉默了半晌，他看向何止乔，问道：“其实刚才在超市里，你一眼就认出我姐了吧？”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何止乔一边说着，一边把陶而买的一瓶茉莉清茶从陶然面前移开。
“你一直低头玩手机，是你低头说话的时候认出来的。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话，总要低着头。”
陶然沉默地看着他，对方却突然凑过来：“你要多吃点儿饭啊，现在怎么这么瘦了？”
拼命减肥的原因吗？无非是那年在操场上留下了阴影罢了。也许某一天，他会在某个鼓乐齐鸣的庆典上再给她一次“公主抱”呢？到时候，可不能再让他憋红了脸啊。
她总是这样想着，慢慢就瘦了。
如果再遇见，可一定要变得漂亮啊。
她总是这样想着，于是这些年她做了激光矫正视力手术，留长了头发。
何止乔看着她那双因为瘦而显得格外黑亮的眼睛，随即便明白过来。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突然站起身，将座位上的陶然打横抱起。
陶然一声惊呼，听见对方说道：“我上大学时的生活费，基本都贡献给健身房了。”
旁边的陶而捂住眼睛，笑得十分魔性：“拜托你们注意一点儿，这还有活人呢。不过，何止乔，你找陶然到底想说什么啊？难不成就是想说，你现在是健身房的VIP客户？”
何止乔愣住了。是啊，到底想说什么呢？那些关于校服，关于误会，关于羞涩与心意的回忆，都好像让他的计划偏离了他设想的轨道，让他满肚子的话都变得无从说起。
他只是认真地计算着日子，时间一到，就奋不顾身地来找她了。
可诚如她所说，七年过去了，故人已经变成了陌生人，那些年少时不值一提的，微不足道的情意，还真的有说出口的必要吗？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陶而打开门，一位穿红马甲，戴小红帽的快递员把头伸进来，问道：“请问谁是陶然女士？你买的雨衣和雨鞋到了，麻烦签收一下哦。”
“好。”陶然答应着，转身上前。
身后的陶而和何止乔异口同声地问道：“你买雨衣和雨鞋干吗？”
“江城夏季多雨。”这句话是对陶而说的。
陶然直起身子，看向对面的何止乔，那双眼睛熠熠生辉。
然后她笑了笑，有些羞涩，一如多年前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每个瞬间。
“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更新时间: 2021-04-08 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