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惊春
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只有他们的歌声依然鲜活隽永。
一
风吹过树梢,会泛着薄荷色。
当温知夏把花瓶放在架子上时,突然想起这句话。四季是有颜色的,夏天是清爽的薄荷绿,像柠檬茶一样冒着香气。午后的阳光叮叮咚咚地在花架上跳跃,温知夏取出一枝葵花,手指小心地抚摸着花瓣,玻璃门上的风铃突然清脆地响了起来。
店主有事离开了,门前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温知夏回过头,门前站着一个少年,穿着附近高中的制服,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皮肤是混血儿特有的白皙。
“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什么花?”
“一束粉色的康乃馨。”
“是送给妈妈的吧。”温知夏给花束系上绸带,“需要代写卡片吗?本店提供送花上门服务。”
“不用,我自己拿过去就行了。”
温知夏注意到他和自己同校,正想询问,店主却回来了。当温知夏回过头时,少年已经不见踪影了。温知夏很快忘了这段相遇,但在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她再次见到了少年。他穿着正装站在讲台上,作为新生代表向全校师生发言,声音清澈嘹亮。
“这人是谁?”温知夏有高度近视,这天早上不巧把眼镜弄掉了,室友杜若冰鄙视着她:“今年以第一名考进临床医学院的邱澈,你居然不认识?”
“他长得帅吗?”温知夏努力睁大了眼睛,“我觉得一般啊。”
“小夏,你还有正常女生的审美眼光吗?”
温知夏终于找到了眼镜,当她戴上眼镜时,少年已经鞠了一躬,从讲台上下来了。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杜若冰说:“那个网友又发信息了?你最好提高警惕,网上的骗子多着呢。”
“没事啦。”
温知夏打开手机,收到了一条新微信:
“凑齐九只,可以召唤神龙。”
配图是八只流浪猫的照片,温知夏不禁笑出声来。她从小喜欢唱歌,却因家里的强烈反对不得不放弃读艺校。不甘心的温知夏录下了唱歌的视频发到网站上,有一个叫玛纳的网友主动给她评论,并一直鼓励她的创作,闲暇时还给她写歌词。如今温知夏已经拥有数十万粉丝,玛纳成了她的密友,温知夏有事经常会和他商量。
“我今天在开学典礼上看到一个帅哥,”她给玛纳发微信,“不仅是高中校友,还在我打工的花店买过花,不过这种校园男神肯定很多人追啦。”
后来温知夏又陆续见过邱澈几次,多半是和朋友在一起。邱澈多才多艺,所以有什么活动,前辈们总是要拉上他。虽然两人同在学生会,但隔院如隔山,温知夏每次见到他都行色匆匆。直到学生会筹备迎新晚会,打算组织一场舞会,让男女生按身高分组。
“阿澈,你太瘦了。”副会长调侃道,“就你这副竹竿身材,当心拉不动舞伴。学妹,你过来。”
因为身材娇小,温知夏莫名其妙地被塞给了邱澈。国标舞老师是从外校请来的,带了一盘录像带:“大家按顺序站好,我来指导你们的动作。”
邱澈往外踏出一步,手搭在了温知夏的腰上。他还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仿佛搂着一根柱子。老师说:“男生们先进左脚,女生后退右脚,男生再以左脚为轴,女生以右脚为轴,旋转180度。”
邱澈刚踏出一步,就被温知夏踩到了。温知夏讪讪地耸了耸肩,她是运动白痴,军训时因为同手同脚被教官训斥了无数次,舞步像一只笨拙的小鸭子跳舞,其他的舞伴已经走上了正轨,邱澈还在不断被她踩。
“教了三次,你怎么这么笨啊?”女生部的部长是个急性子,直接冲温知夏嚷嚷道。温知夏小声道:“我在学嘛。”
“你动作这么不协调,放在第一排简直丢人现眼,到最后一排去。”
温知夏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走到一个小个子男生身边,像一只做错了事的猫。部长亲自点了一个瘦高的女生去当邱澈的舞伴,跳起舞来动作果然没那么乱了。但这个部长好像看温知夏不顺眼,中途训斥了她无数次。
下了场后,学生会成员都去吃晚饭了,温知夏正在收拾东西,杜若冰过来了:“小夏,你真是够倒霉的。”
“没事,本身就是我自己没跳好。”
“小夏,要不你退出国标吧,我记得你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跳舞。”
“这是集体活动,我一个人退出怎么像话?”温知夏通情达理地说,“你周末有空的话,要不陪我练练舞?”
“没问题。”
二
但到了周末,杜若冰却放了温知夏鸽子。杜若冰是班里的团支书,临时被辅导员叫去干活,温知夏只得一个人来到舞蹈教室。她在柜子里找到了录像带,刚打开电视,舞蹈教室的灯突然开了。她猛地回过头,邱澈站在门口,正惊讶地望着她:“你在做什么?”
“我……”温知夏的舌头一时打了结,“我忘了东西,过来拿。”
“我也忘了开会要用的文件。”邱澈走过去,看到了录像带,“你放这个做什么?”
温知夏涨红了脸,邱澈立刻明白了:“你上次被部长骂了,所以偷着跑来练舞?”
“对啊,你有意见吗?”
“我没意见。”邱澈摇了摇头,“不过,没有舞伴,你打算怎么练?”
温知夏气势汹汹地瞪着他,邱澈打开录像带,室内立刻响起悠扬的音乐:“正好我今天下午没事,可以陪你练练,免得你去祸害旁人。”
邱澈一句话堵回了温知夏的感谢,他眼里闪过一抹笑意,朝温知夏伸出手,温知夏别扭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中,邱澈轻轻揽住她的腰。
“跟着我的节奏,先出左脚,再前进右脚,这是第一拍。”
温知夏从小到大就没和男生贴近过,但现在两人离得很近,她甚至能嗅到邱澈身上的清香,仿佛夏天的青草地,这让她脸红得根本不敢抬头。邱澈是个很好的舞伴,尽管被温知夏踩了好几脚,却带着她渐渐跟上了节奏。
“一,二,一……”
在如水的乐声中,她跟着邱澈的脚步翩翩起舞,裙裾散开又合拢。他的臂弯非常温暖,她仿佛身处衣香鬓影的晚宴上,西装革履的绅士们拥着穿着晚礼服的女人翩翩起舞。
舞曲停了,邱澈放开了她,温知夏仍然有些怅然所失。
“我下午还有个会,先走了。”邱澈说,温知夏紧张地叫道:“那个——”
“我叫邱澈。”
“我知道,谢谢你。”她真诚地说道。邱澈说:“一个月后就要演出,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下了晚自习还可以教你一会儿。”
“当然有空了。”
从这天开始,邱澈每天都会准时来到舞蹈教室,教她跳半个小时国标,然后把她送回宿舍。两人熟络起来后,温知夏才发现他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冷淡,虽然偶尔会有点毒舌。温知夏刚上大学,很多课程都跟不上,尽管期中考试期间两人暂停了舞蹈课,但温知夏最担心的高数果然挂了。
“四十五分?”邱澈难以置信地问道,“连总分的一半都没有,你是怎么考出来的?”
“总分是一百五十分,”温知夏诚实地说,“所以不是一半都不到,而是三分之一都不到。”
“成绩单拿给我。”邱澈瞪着她。温知夏拿出成绩单,邱澈一边看一边拧着眉毛,表情千变万化,“你会被留级的。”
温知夏惨叫一声,险些从墙垛上掉下来:“那怎么办?”
邱澈脸色阴郁,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来教你。”
“真的吗?”温知夏双目发亮,“只要有专业第一当榜样,我肯定没有问题!”
“那可说不准,师父引进门,修行靠个人。要是你太不争气,我也救不了你。”
天气晴朗,温知夏坐在墙垛上晃着腿,仰头就可以看到阳光像金箔一样闪闪发亮。她悄悄瞥了一眼坐在一边的邱澈,他正专心翻书。邱澈是混血儿,五官轮廓深邃,眼睛生得极漂亮。他一眨眼睛,阳光仿佛蝴蝶停在浓密的睫毛上,轻轻一栖又飞走了。
邱澈合上了书:“看够了吗?”
“你是混血儿吧?”温知夏托着腮问道。邱澈说:“对,我爸爸是欧洲人,爸妈离婚后,我就跟着他在国外生活。”
“其实我最开始以为你有病,我在动画里看到过,是一种人际沟通障碍,具体表现在面瘫和说话只说一个字。”
“……揍你哦。”邱澈觉得自己的度量真是太好了,在温知夏如此坦然地说出“你有病”三个字时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一定是已经被她磨得没脾气了。
“我刚转学时语言不通,咬字时口音很重,老被人嘲笑。”邱澈解释道,“小孩子对外界很敏感,一旦知道自己说话会被嘲笑,渐渐地就不怎么开口了。”
温知夏点点头:“那面瘫呢?天生的?”
邱澈冷冷地剜了她一眼:“没有面瘫,只是不想笑而已。”
“我以为高考结束了就解脱了,没想到才是开始。为什么世上会有高数这种东西?这些符号跟甲骨文一样,怎么都看不懂啊。”
“你不用管它是怎么回事,只要对号入座地记住就行了。”
温知夏无精打采地应承着,突然说道:“我昨天打瞌睡时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些数学符号从书里跳出来,然后缠住了我的脖子。”
“小夏——”
她做了一个被扼住喉咙的姿势,睁大眼睛,呼吸艰难:“我怎么挣都挣不开,快断气的时候就醒了。”
她说完好像虚脱了一样,趴着一动也不动了。邱澈叹了口气:“世上有些事是你不喜欢也不得不去做的,就像高数一样。”
“你好像我爸,说话老气横秋的。”
邱澈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她的脑门,风吹过篱笆,满园的爬山虎掀起了绿色的涟漪。温知夏躺在屋顶上,眯起眼睛:“你知道吗?有人对我说过,夏天是薄荷色的。”
“谁?”
“小时候住在隔壁的大姐姐,我经常去画室里找她玩。听说她年纪已经不小了,但外貌很年轻,我都管她叫姐姐。”
邱澈目光微动,犹豫了片刻,却不敢贸然询问。温知夏却陷入了回忆,她八岁时跑出去玩迷了路,蹲在街头大哭时被一个女人捡了回去。女人叫景宁,靠给孩子们教授画画为生,自己在隔壁租了一间画室,温知夏父母忙于工作,经常把她寄在景宁家里。景宁照顾了温知夏好几年,温知夏非常喜欢她,把心事和梦想都告诉了她。景宁总会温柔地鼓励她,但偶尔也会望着她,目光遥远,好像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温知夏初三那年,一所著名的艺校举办了自主招生考试。温知夏知道父母坚决反对自己走音乐之路,便瞒着他们悄悄去报了名,却在路上被他们截住了。父母强行将她带回了家,温知夏因此错过了考试。她报名的事只告诉了景宁一个人,温知夏以为是景宁告的密,愤怒地跑去画室质问景宁,景宁没有辩解。
“小夏,”她有些艰难地说,“艺术之路不好走,能在艺术领域攀上高峰的人本就寥寥无几。”
那时的温知夏还不能理解这句话背后的隐痛,生气的她和景宁吵了一架。直到中考结束后,她的父母带她去海边旅游,温知夏才从父母口中得知景宁并没有告密,是母亲发现了她的报名表,也是温知夏的父母找到了景宁,希望景宁能劝劝固执的女儿。
景宁开始不同意,但她自己就是中央美院毕业的,却只能以教孩子画画为生,她的画根本卖不出去,经济情况也不稳定,因此离婚后失去了儿子的抚养权。
“妈妈并不是反对你唱歌。”母亲最后说,“但妈妈不希望你走上景宁的老路,她也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对此事保持沉默。”
温知夏终于知道了真相,但当她找到画室想跟景宁道歉时,画室已经人去楼空了。她多方打听景宁的去处,但她此后再也没有见过景宁。
这天夜里,温知夏做了一个梦——阳光摇曳着,满地光影交错,景宁低头作画,房间里静得出奇,只能听见画笔沙沙的声响。她在画一幅向日葵花田,大面积的青绿和金黄交织在一起,隔着画都能嗅到蓬勃的生命力。
夕阳缓缓坠落,林子里的声音大了起来,像在下雨,又像潮水从远方涌来。景宁突然竖起食指贴在唇边,神秘地朝她眨眨眼睛。
“小夏,你听——”她说,“树木在唱歌呢。”
第二天一大早,温知夏就被邱澈的电话吵醒,她趿拉着拖鞋跑到楼下,邱澈朝她晃了晃手里的外卖袋子。
“小笼包!”温知夏惊喜地叫道。她小时候最喜欢吃这家包子,只给邱澈提过一次,没想到他却记在了心上。温知夏啃得满嘴流油:“你怎么来了?”
“给你拿笔记。”
温知夏终于啃完了包子,突然想起忘了给邱澈留一个。她扭捏地攥着裙角,神情罕见地有点愧疚。
“你才起来?”邱澈说,“刷牙没有?”
温知夏立刻捂住嘴。邱澈叹了口气,他从另一只手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笔记本。
温知夏随手翻了翻笔记本,发现与错题有关的每个知识点都被圈了出来。温知夏悄悄用余光瞥了一眼邱澈,他挂着两个超大的黑眼圈,温知夏心里暗暗感动。
“你要是补考还不过,我就要收给你补课的费用。”邱澈说,“一小时三百。”
不知是学霸笔记还是邱澈的威胁发挥了作用,补考结束后,温知夏顺利过关,送给了邱澈一张入场券。
“这是给你的礼物。”温知夏粲然一笑,“为了报答你给我补了这么多天的课。”
这是一张草坪音乐会的入场券,背后还画了一只可爱的卡通兔子。晚上邱澈来到了学校的草坪上,光华楼前面有一大片草坪,此时已经站着三三两两的学生,周围插了许多荧光棒,就像星星落在了海里,几个女生正忙碌地搭建舞台。
邱澈看了看表,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整。忽然之间,草坪周围的灯光都灭了,接着一束雪亮的灯光打在了舞台上。温知夏站在舞台上,双手握着话筒,歌声仿佛鸟儿凌空而起。一面架子鼓、几把吉他、几台电子琴,这些简单的乐器却奏出了少年的明媚、忧伤、彷徨以及暧昧的心事。乐手们随意地坐在校园的草地上,弹弹唱唱,慢慢地很多人聚拢过来。大家和着拍子,轻轻跟着音乐摇摆、歌唱。
那些歌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夜已阑珊,直到有人在草坪上燃起蜡烛,星星点点。
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只有他们的歌声依然鲜活隽永。漫天的星斗烟花般散开,坠落在那些因为年轻而特别清亮的瞳仁里,盛开一季。
邱澈站在草坪上,唇角慢慢扬起了一个微笑。只要给她合适的舞台,她就能绽放出最绚烂的光彩。
三
暑假很快到来了,温知夏依然在朋友的花店打工。当她把校园音乐会的视频发到了博客上后,点赞量很快飙升到了上百万。她非常开心,整个假期都忙着写歌和录视频。
“你看到我上次发的新视频了吗?”温知夏兴致勃勃地给玛纳发消息,“我打算参加校园十佳歌手大赛。”
“嗯,我会给你加油的。”
温知夏愣了片刻:“你也在我们学校吗?”
“在网上给你应援啦,加油哦,大大。”
温知夏开心地在床上打了个滚,脑海中却浮现出邱澈的脸。放暑假以来,她就没有见到邱澈了。温知夏每次想起他的时候,心里就会像小火煲着的汤,微微翻滚着泡泡。
“小夏,你是不是恋爱了?”店主一边插花一边问道,“整天魂不守舍的,就对着街上的风景发呆。”
“好像是。”温知夏点点头,随即耷拉着脑袋,“但是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邱澈是医学生,因为成绩优秀被导师看重,暑假都在实验室做实验。阴沉沉的天空飘着小雨,温知夏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拨弄着玫瑰花瓣,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是学生会的部长打来的。
温知夏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她按下接听键,对面传来焦急的声音:“小夏,你快过来一趟吧!阿澈出事了!”
温知夏的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她火速赶到学校,部长匆忙跑过来,满头大汗:“你是阿澈的女朋友吧?实验室里发生了事故,阿澈伤到了眼睛。”
温知夏自动忽略了前一句,她焦急地问道:“他人呢?”
“还在医院里。”
温知夏从来不知道去医院的路有这么长,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手术室的门才打开。邱澈坐在手术室里,眼睛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温知夏的心尖锐地痛了一下。
“阿澈,你没事吧?”部长连忙问道。邱澈摇了摇头:“我没事,别担心。”
“运气很好,眼睛受伤不是特别严重。”医生温和地说,“伤愈后也不会影响视力,放心吧。”
“阿澈,你眼睛疼吗?”部长问道。邱澈笑着摇了摇头:“别担心,打了麻药,一点也不疼。”
温知夏默默地望着他。邱澈的人缘不错,陆续有人来探病,温知夏只好先行离开了。她站在门外,望着邱澈冷静礼貌地应付着访客,心疼得很厉害。
傍晚时分,探病的人差不多都回去了,温知夏又来医院看他,她悄悄走进病房。邱澈正靠着柜子,一点一点摸索着,试图记住病床的位置。他走得很慢,温知夏发现他正在往墙边走去,连忙出声阻止:“小心前面!”
她话音未落,邱澈一下子撞了上去。他有些慌乱,手在床头柜上乱拍,头撞到墙,发出一声巨响,床头柜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他茫然地跪在杂物中,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无力地蜷曲起来。温知夏心里堵得厉害,她走过去,伸手握住了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
“小夏?”他犹豫着唤道。
“我在。”
温知夏跪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疼吗?”
“很疼,真的。”邱澈侧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掩盖了神情,“玻璃扎进眼睛里,锥心的疼。我很害怕,害怕再也看不见了。”
一股热潮涌上心口,温知夏几乎落泪,扶着他回到床上。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小夏,你能陪陪我吗?”他问道,“我小时候生病时,我妈妈就会陪在我身边给我讲故事。”
“你妈妈是中国人吗?”
“对,我八岁时她就和我爸离婚了,我爸带着我去了国外。他工作忙,我一直念的寄宿学校。”
“这么多年,你一直是一个人?”
“是的。”
温知夏的心突然柔软下来,胸口隐隐酸楚。雨声时而如注,时而绵密似针,似一切都往下沉的音符,万物掉在其中,多出一份泠泠的回音。
邱澈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挨了挨她的手,才把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温知夏的心仿佛被水鸟的翅膀拂过,掀起一阵涟漪。
四
温知夏给邱澈送了一个月的饭,杜若冰曾掐着脖子逼问她是不是和邱澈在交往,却被她一脸正气地否决了。
“我们没有交往。”她说,“但我确实喜欢他,决定等他眼伤好后就表白。现在我不能乘人之危嘛。”
杜若冰差点昏厥过去,酸溜溜地表示要是她告白成功,一定要请吃海鲜烧烤。温知夏也把自己要告白的事告诉了玛纳,但最近玛纳一直不在线,迟迟没有回复消息。
邱澈出院那天,她特意换上了最喜欢的连衣裙,提着花篮来到病房门口,屋里却空无一人。
“阿澈在吗?”温知夏问道。
“邱澈有事离开了,马上就回来,你先等等吧。”
温知夏深吸了一口气,兴奋地给玛纳发消息:“我马上要告白了,快鼓励我一下——”
丁零零。
温知夏僵硬地回过头,听到了邱澈的手机在响。她在收件人一栏找到玛纳的名字,发送了一条空白短信。
“小夏,你怎么来得这么早?”邱澈正好回来,温知夏涨红了脸,把花篮往他怀里一塞,愤怒地叫道:“你把我当作傻瓜吗!”
邱澈愕然地望着她,温知夏气得跑出了医院,发誓不再搭理他。邱澈很快弄清楚前因后果,但在学校里几次想截住温知夏都失败了。
“小夏!”这天下课后,邱澈在教室外拦住了她,焦急地说,“我承认瞒着你是我不对,但你也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你要解释什么?”
邱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你想知道景宁的事吗?”
温知夏愣住了,她猛然抓住邱澈的衣襟,语无伦次地问道:“你,你认识景宁?她现在在哪里?”
邱澈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明天你有空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温知夏来到约定的地点时,邱澈早就到了,他的目光落在温知夏的高跟鞋上,愣了愣:“穿成这样怎么爬山?”
“你自己不说清楚。”温知夏气恼地跺跺脚,“你怎么会知道景宁这个名字?”
“上山我再告诉你。”
邱澈拿着一根木棍小心地拨开挡在面前的枝叶,每到崎岖的地方就会伸手拉她,到最后温知夏自己也没舍得放开,就这么由他拉着到了山腰。天渐渐黑了,估摸着今天是到不了山顶了,邱澈说:“找个地方歇歇。”
温知夏默默地点头。她已经看见了邱澈指着的建筑。那是一栋三层的小木楼,建在一块平缓的地上,原来是一家小旅店。
深夜风雨大作,仿佛惊涛骇浪拍打着脆弱的玻璃窗。邱澈睡得并不安稳,他看了一眼睡在另一张床上的温知夏,她搂着枕头睡得人事不省。他走过去插上窗闩,又把桌子搬过去挡在窗前,书桌重量不轻,他折腾出一身汗,好在终于把风雨隔在外面了。
温知夏是被鸟儿的歌唱吵醒的。她翻身坐起,另一张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她正在出神,邱澈从外面走进来。邱澈坐到她身边,揉了揉她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快点换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下了一夜的雨,地上泥泞不堪。温知夏踮着脚跳过一处处水洼,清晨的薄雾弥漫在林间,太阳升起了一半,橘红的光芒淡淡的,像颜料被水晕染开。一路走到了山顶,邱澈找了一棵高大的香樟树:“爬上去。”
“啊?”温知夏傻掉了。眼前的树起码有十来米高,摔下去不死也得半残,她缩缩脖子,“我还是算了——”
邱澈瞥了她一眼,温知夏立刻鼓起脸,撸起袖子爬上树,冷不防被树干上纵横交错的锋利藤条割到,刺痛之下险些松开手。邱澈跟着她爬上来,他看上去倒是很轻松,温知夏朝旁边挪了个位置让他坐下:“拖了这么久,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邱澈没有回答,温知夏正在疑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邱澈凑到她耳边,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
“小夏,你听——”他说,“树木在唱歌呢。”
温知夏猛地抬起头,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驱散了林间的雾气,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脚下此起彼伏的林海。温知夏从未听过这样的歌声,像是潮水从天边涌来,一时间周遭的鸟声、人声都淡了,被埋葬在恢宏的歌声里。温知夏屏住了呼吸,听见邱澈在她耳边轻声说:“景宁是我妈妈。”
温知夏愣住了。邱澈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告诉过你,我妈妈是中国人,她很年轻就生下了我,但是因两人性格不合,我很小时他们就分开了。她每年去欧洲看我一次,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就是从她口中听说了你。”
“妈妈,这个女孩是谁?”
景宁偏着头,她的面前放着一张画板,寥寥几笔,是个女孩的轮廓。
“我以前遇到过一个小姑娘,”景宁说,她低头抚摸着画中人脸颊的梨涡,神气柔和极了,“比你小一岁,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她住在一个很小的镇子里,群山环绕,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大得就像海潮。”
“妈妈很喜欢她吗?”
“是的,在我心里,她就像我女儿一样。”景宁轻声说,“那年她想走音乐之路,她的父母来找到我,希望我能劝劝她,我答应了。但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这个孩子很有天赋,她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我却因为自己追求梦想失败了,强迫她也向现实妥协。我一直很想向她好好道歉。”
“玛纳是我原来的名字。”邱澈说,“邱澈这个名字是跟父亲入中国籍后才改的。我在网上遇到你时,你用的是妈妈的画当作头像,因此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说景宁是你的妈妈?”温知夏睁大了眼睛,“你也会画画吗?”
“是。”邱澈笑了笑,“不过画得不好,根本无法和妈妈相提并论。”
“那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因为妈妈觉得很对不起你,她以为你还在记恨她,我不敢贸然告诉你,她就是你一直要找的人。”邱澈轻声道,“她年轻时也和你一样,满怀热情地追求梦想,却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妈妈的心情其实很矛盾,一方面想支持你,另一方面又担心你走上她的老路。”
“我没有怨过她,”温知夏低声道,“我爸妈告诉了我真相,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阿宁姐姐现在在哪里?”
“她早就因病去世了。”
“但你每次都到店里买花——”
“我在花店遇到你的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我每年都会买花去看她。”
温知夏眼里噙满了泪水,邱澈用袖子擦擦她哭花的脸,但是泪水越来越多,止都止不住。他最终叹了口气,默默把手绢递给她。云开雨霁,一道绮丽的彩虹挂在天边,世界已经完全苏醒过来了。温知夏揉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谢谢。”她说。
此时此刻,来自远古洪荒的歌声撞击着她的心扉,它包容了他们的悲伤,就像千百年来为所有世间生灵所做的一样。
你现在在哪里呢?温知夏想着,和风抚摸着她的脸颊,仿佛景宁温柔的目光。她突然感到一双手覆在了自己的手上。邱澈望着她,脸颊透出薄红,手心微微潮湿,他望着温知夏,一字一句地问道:“现在,可以向我告白了吗?”
更新时间: 2022-10-12 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