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稚子
1. 树叶与乌鸦
直到很多年以后，启恩都再未见过能够把黑纱裙穿得像纳纳那么美的女孩。她着一件黑色紧身铆钉小皮衣，脖颈间系一条细的天鹅绒带子。她参差不齐的栗色短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她飞散开来的黑纱裙在那一刻宛如乌鸦的翅膀。
纳纳张开双臂，闭着眼睛陶醉地倚在海边瞭望台的栏杆上时，启恩紧张得满手都是汗。她几乎以为下一秒，纳纳就要飞到遥远的晚空里去。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闭着眼睛享受着海上呼啸而来的大风，从高处转过脸来笑吟吟地望着启恩。
“喂，穆启恩，你相信世界上有永远吗？”
相信啊，比如地理教科书上讲的板块运动，比如晚风和流霞，比如这一刻的你。
但说出来好像也只是笨笨的一句，“应该有吧。”声音小小，像迅速没入下水道的肥皂泡一般，还没送到纳纳的耳朵里，就已经破碎了。
启恩坐下来，开始摊开练习簿写功课。明天下午有一堂数学测验，物理老师说第二单元到第四单元习题册全部要交上去检查……还有一篇作文，以及三张好难好难的英文试卷。
穆启恩，三个字横平竖直，念出来方方正正，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永远乖巧，永远沉默，是永远不会跳脱出离的那一个。老师和同学看到这个名字，会要想一想，继而恍然大悟，“哦，就是班级角落里那个从来不说话的女生啊。”没有人怀疑她就算被针扎一下也不会吭声。启恩没有特长，长相也没有特别出众。她是一整棵茂密的香樟树上，随便平静生长的一片树叶。
但陆纳纳绝对不是。
不管多么密集的人群，她一定是你最先看到的那一个。
她弄朋克摇滚、玩跑酷，她穿短到露大腿的黑色小纱裙，深蓝色校服松松地披着。她手指上常年涂有光怪陆离的颜色，大红色的漂亮嘴唇和暗棕色眼影，像火焰一样明艳又危险。
即便是这样招摇的女孩，仍然没有受到责难。有人说因为纳纳的祖父是本校董事会成员，也有人说因为纳纳是中德混血儿，所以大家会更宽容一点，因为“外国女孩都这样”。
“都这样”到底是怎样，启恩并不知道。在纳纳刚转学来的第一天，老师便指派这个表情冷漠，一直嚼着口香糖的不良少女坐在穆启恩的旁边。纳纳将那个鼓鼓囊囊画着骷髅头的黑色双肩包重重地砸在课桌上时，一贯安静的高二（七）班全体同学都受到了惊吓，只有启恩还低着头，如往常一般木然地写作业，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只有这样的启恩才能镇得住这样的纳纳，年轻的班主任扶了扶眼镜，很为自己的安排感到满意。
她当时一定没想到，她的阵法丝毫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仅仅在第二天，陆纳纳就带着穆启恩一起消失了。不仅消失了一下午，还逃掉了年级组长亲自教授的数学课。
2. 一个谜语
“真没劲，你出来就只会写作业，那你还出来干嘛？”一颗小石子打在启恩的练习簿上，启恩停了笔，捡起小石子，整整齐齐地排在右手的文具袋旁。那里一溜像士兵列队般地排着Hello Kitty的粉色水壶，试卷、课本和另外三颗石子。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生！纳纳实在想不通。如果是她被人扔小石子，肯定一早跳起来跟对方打架了。
穆启恩一定是脑子有问题。难怪班上的同学都不怎么跟她讲话，女孩们笑笑嚷嚷地分享零食、约好放课后的秘密动向时，哪怕启恩就在旁边，也永远是如同空气般被忽视的存在。
纳纳是个心灵眼明的姑娘，虽然心思没有用在功课上，却把班上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同桌在班里完全是个边缘小透明。启恩有点胖，性格稍微促狭的男生甚至会在她走过来时故意卡紧桌椅，让启恩无法出入。
当她望着窄窄的通道时，那手足无措的笨笨的模样，又成了他们集体取笑的对象。
他们叫她恐龙、大象，或者别的什么难听的绰号。他们开心的时候无视她，无聊的时候却又常常拿她取笑。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女孩来说，取笑比无视更难受，纳纳突然明白为什么启恩的忍耐力会那么强大。
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被欺负。
然而就是这么样一个闷闷的女生，为什么会在开学第二天就约自己逃课去海边瞭望塔吹大风，纳纳一直觉得是个谜。
那天她们回来后，受到班主任严厉的警告处分。大家都以为是纳纳带着启恩逃课，可两个人都没有说出来的是，在那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其实是启恩先推过来一张小字条，问纳纳要不要去看海。
如果说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一个谜，纳纳觉得启恩是一个没有谜底的女生。
3. 没有盛放的花
大人们常说，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时期。纳纳想，他们一定是记性不好，忘了自己少年时代有多少不堪的往事。
因为小孩欺负起小孩来，才真正没有顾忌。既不会在乎对方的自尊心，也不用考虑社交礼仪。
但不是变成大人以后就善良了呢？好像也没有，那些不再说出口的话，他们全都藏在心里。
就像奶奶从来都不喜欢纳纳的妈妈一样，她会皱着眉头在电话里跟别的亲戚讲：“那个德国女人只会弄些什么生生冷冷的叶子沙拉，我个仔都瘦了好多，广东人是要吃热的汤汤水水的嘛……是呀，养出来的小鬼也不听话，早说不要娶鬼妹……”
一转头，看见四岁的纳纳抱着布娃娃站在身后，吓了一大跳，胡乱挂断电话进入厨房。但中午吃饭时，却可以丝毫不觉尴尬地夹菜给纳纳吃，就好像关于她妈妈的坏话一句都不再记得一样。
再后来呢？不管妈妈多么用心地学习煲汤，学习煎不带血的牛排，可奶奶好像永远都不满意。家庭战争一次又一次地爆发，大人们的记性忽然变坏了，忘了当初有多么喜欢对方；有时又会变得记性很好，很久以前鸡毛蒜皮的小过失都会翻出来一讲再讲。
六岁那年的冬天，妈妈终于受不了了，她决定离开。在走出那扇雕花铁门时，妈妈抚摸着她的脸蛋，哭着说：“Nele，将来一定要来柏林找妈妈。”妈妈拖着行李箱走了，把纳纳和爸爸还给了中国奶奶。
现在，纳纳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每晚想妈妈想到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的小女孩。她把房间里贴上冷灰色的墙纸，她所有的衣服只穿黑色，她再也没有抱过布娃娃。
爸爸很忙，常常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满世界地出差。纳纳偶尔放学回家，发现家里的空调还没来得及关，就知道爸爸回来后又匆匆地走了。
在这个独自住着纳纳的家里，她不知不觉长到了十六岁。奶奶有时会来看纳纳，给她买粉色蕾丝衫和连衣裙，笑眯眯地示好：“小女孩就要有小女孩的样子，让奶奶来打扮你。”
纳纳听了这话，冷冰冰地回到房间关上门。她早已不是小女孩了，她觉得自己心里住着一个苍老的老太太。如果说十六岁是花一般的年纪，那么她的花还没有发芽就已经枯萎了。
曾经很在乎的东西都可以一夜之间失去，那么如果放肆一点生活，是不是就可以不那么难过呢。
4. 十三颗钢钉
一开始启恩也觉得很诧异，纳纳从来都没有一个朋友，但她却愿意把自己所有的秘密说给自己听。
很奇怪是不是？可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特别。明明不搭界的两个人，却觉得对方一定值得自己信赖。
或许是那个在海边瞭望台的下午，或许是因为自己从来不说话的缘故，又或许是到了一定的年纪，心里满满的发酵的东西需要一个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在和启恩一起放学回家的路上，纳纳总是忍不住说很多。
她说自己的脚踝骨上打了十三颗钢钉，她坐在那些狐朋狗友的摩托车后座上，他们开得太快，车子撞上防护栏她弹了出去。那半年里她浑身裹得跟木乃伊似的，爸爸以为她会活不下去，没想到只打了十三颗钢钉。
启恩就想，这样好危险呢！
她说每年除夕夜自己都会一个人跑去南丫岛，买上一大束可以拿在手上燃放的铁线花火，绕着海岛一圈又一圈地慢慢边走边放，她小时候就是在这个岛上长大的。
启恩就想，这样好寂寞啊！
她还说等自己满了十八岁，就在锁骨上纹一支紫罗兰。她妈妈的名字就叫Violet——美丽的紫罗兰，Violet来自柏林，那是一个有着许多森林和湖泊的城市。等她长大了，她要去柏林找妈妈。
……
纳纳手舞足蹈地说着这些的时候，栗色的天然卷发一跳一跳的，像个大号的洋娃娃。她真的很美，如果她不化烟熏妆，不穿奇奇怪怪满是破洞的衣服，其实长得还挺像古典西洋油画上有着可爱面孔的天使。
这些只能默默在心里回想的话，启恩其实都好想告诉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纳纳像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溪，启恩于是干脆闭嘴，一直微笑着聆听。
可这天纳纳很久都没再说话。她坐在启恩的自行车后座上，安静得像一只小绵羊。
隔了很久，在一个漫长的红绿灯前，启恩发觉周围的人都在看自己。她纳闷地回头一看，啊，原来是纳纳哭了。
从化了妆的眼里流下一道又一道黑色的泪水，像是在她脸上绽开了一朵又一朵黑色的罂粟花。她就这么毫无顾忌地仰天落泪，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启恩瞬间明白是因为“那件事”，可是在学校的时候，纳纳表现得完全不在乎呀。
纳纳喜欢隔壁班的校草虞帆，大大方方地跑去人家班级表白，可虞帆连看也没看纳纳的信就将它挡了回来，眼里满是冷漠。纳纳愣了足有三秒钟，才抿着嘴捡起信当场撕碎，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有人起哄，也有人大声怪叫，纳纳笑着追打那些厚脸皮的男生，一点也看不出伤心的模样。
可到底还是在乎的，一个再大大咧咧的女孩，也还是会对喜欢的人在乎的，所以才会在暮色里哭得那样伤心。
启恩想了想，在红绿灯前掉转车头，一下一下地蹬着自行车朝海边骑去。她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安慰一个哭泣的女孩，尤其是纳纳。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启恩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在海边游荡的夜晚，是不是所有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可纳纳说，穆启恩，不管我们怎么躲避，该来的一定会到来，这就是命运。
5. 蓝色水滴的石头
那个海浪轻摇的夜晚，她们在沙滩上燃起热烈的篝火，带着水草气息的海风阵阵吹向空旷的沙滩。启恩捡了很多很多石头，还从书包里掏出签字笔，在每块石头上写写画画，然后远远地扔向大海。
“启恩你在做什么？”一直疯疯癫癫唱着歌的纳纳终于累了。她歇下来，走到启恩身边来看，发现每一块大大小小的石头上，都用蓝笔画着莫名其妙的水滴。
“这是什么？”纳纳很好奇，捡起一块石头问。
“是眼泪。画下来丢掉，你就再也不会伤心了。”启恩一笔一画在便笺本上写。
纳纳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启恩莫名其妙的脑洞。毕竟是十六岁，又哭又喊地发泄了一通，失恋的一些小委屈仿佛都随着海风飘逝了。远远的海雾起来了，一些渔船渐次点亮了金色的照明灯，隔着雾气看过去，迷迷蒙蒙，像天空的星星。
纳纳看得很痴迷，就拉着启恩一起看。天空海阔，浪花细细地翻卷着涌上来。其实渔船隔得很远，这样看又仿佛很近。
突然，纳纳就觉着有些不对劲，黑黢黢的海上像是有一尾大鱼在翻滚。细看过去，却不是鱼，而是一个人。
“有人溺水了！”
纳纳不会水，急得大叫，要跑去找人，可四下空荡荡的，哪有人影呢？颤抖着掏出手机来拨号，怕怎么也来不及。
急救电话刚拨通，纳纳的余光就瞟见启恩的身影滑进了海里。夜幕下，蓝黑色的大海此刻显得狰狞异常，纳纳第一次觉得海太大了，人是那么渺小。启恩就像漂在海上一根不起眼的白色线头，她吃力地往前扑着水，又被浪花轻易地拨了回来。就这样浮浮沉沉，不知多久了过去，终于，海面上两个挣扎的影子全都消失了。
风慢慢停了下来，纳纳呆呆地站着，不敢相信顷刻间就发生了凶险的事情。她虽然一向玩世不恭，可她其实是很害怕死亡的。
就在她要哭又哭不出，连呼吸都觉得吃力的时候，两个白色的影子在月光下又浮现了出来。是启恩！她从后面用胳膊环绕那个溺水者的前胸，一只手很吃力地划水游向岸边。
启恩已经筋疲力竭，冲到沙滩上时她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沾满了盐分和沙子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她的脸上。纳纳先过去扶起启恩，又扶起她救的那个人。好在启恩胖，力气也足够大，否则溺水者肯定救不上来——溺水的是个男人，微闭着眼，显得很苍白虚弱的样子。
这时消防车到了，救护车刚好也到了，大家匆匆忙忙地把这个人抬上担架呼啸而去。有护士问启恩要不要紧，启恩摇了摇头，抹了把脸，拎着书包对纳纳指指自行车——她想回家。
落水的人还需要看护，医生要纳纳也跟过来。纳纳征询地望了一眼启恩，只见她温和地笑了，让她放心去。纳纳知道她没事了，于是放心地跟到医院去。
6. 奶油冰激凌甜筒
隔天启恩来上学，纳纳的位置是空着的。中午校新闻台就开始播报：本校高二（七）班的陆纳纳同学见义勇为，在海边救了国际著名摄影师乔寒。随着滚动新闻出现的还有医院的画面，白色病房里，纳纳被一群记者围着，要她讲述自己救人的经过。
纳纳本就是混血儿，高鼻子大眼睛，又天然一头栗色自来卷的短发，电视上的她没有化妆，却清秀得好像刚从油画里走出来一样。
班上在看电视的同学自发地鼓起掌来，启恩又听见走廊上闹哄哄的，是隔壁班促狭的男生在起哄。他们围着虞帆打趣——好可惜啊，看不出来陆纳纳这样的小太妹，其实心地还挺善良的。
启恩也看了新闻，看了以后就打开文具袋，拿出一支铅笔，平整地铺开地理练习册，细细地画起地图来。
下午纳纳来上学了，老师一点也没有责怪她缺课，甚至还当众表扬了纳纳的见义勇为。上午记者那么多，大家都觉得像纳纳这样的姑娘下午还能坚持来上课真是太淡泊名利了。
可只有纳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学校，她觉得自己一定要跟启恩解释一下。她守了那个人一夜，早起才知道他是大摄影师乔寒，紧接着又被一大群赶来医院的记者包围。她很想向大家解释，可乔寒的家属口口声声拉着她感谢，面对着那么多人，她一时百口莫辩。
连乔寒自己都一口咬定：那天夜里，他本来租了条小船去海上拍夜景，不料踏空掉进大海。他不会游泳，呛水后便晕过去了。若不是纳纳不顾安危从风浪里救出自己，他早已命丧大海。
这段话被反复在电视台播放，当天很快就冲上微博头条。所有热门新闻都po出陆纳纳的照片，称她是“最美国民少女”……
事态发展得这么快，如今连纳纳自己都控制不过来了。
她急切地说了一大通话，眼巴巴地望着启恩，希望好朋友能表示一些什么。打也好，骂也罢，可启恩始终静静地画着地图。纳纳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心虚。她一向是个口齿伶俐的人，这些明明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的话，为什么当时不跟乔寒、不跟记者和镜头说去呢？
纳纳沉默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尴尬啊，这些理由真的好无力，无力到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又怎么能说服启恩呢。说到底，是她真的贪心了那么一点。
启恩搁下笔出去了，半截没有画完的地图，留着经纬线，孤零零地卧在图纸上。纳纳望着图纸，眼泪忍不住快要膨胀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奶油冰激凌甜筒递到她面前。
是启恩，她自己手里举着同样的另一个，始终笑眯眯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不愉快的神色。纳纳鼻子一酸，站起来紧紧拥抱住启恩。
这么多年来，她对谁都是摆出一身硬刺，可在这个胖乎乎、永远温和沉默的启恩面前，她第一次卸下了自己所有的防备。
7. 你并不了解他
虞帆给纳纳拍照片的时候，启恩常常坐在旁边画画或者写作业。虞帆就笑着对纳纳说：“你朋友真的好用功啊。”
因为纳纳的穿针引线，一向酷爱摄影的虞帆才有机会结识了他的偶像乔寒。情书事件的难堪，纳纳好像完全不记得了。每到放假的时候，她就大大咧咧地约虞帆一块儿出去拍照，还把启恩也拖上。
有时玩得晚了，纳纳就拉着启恩一起回家。启恩好像从来都不用打电话回自己家报备的，纳纳想，大概像启恩这么乖的小孩，任凭哪个家长都会很放心。
所以在她悄悄告诉启恩“我要再追虞帆一次”的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很乖顺的女孩突然坐了起来，拧开灯，用微弱的嗓音严肃地对纳纳说不要。
不要。
这个答案吓了纳纳一跳。认识穆启恩一年多以来，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反驳过她。
“为什么？”
“你真的了解他吗。”
启恩从床头柜上撕下一张便利贴，草草地写下这句话。这句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虞帆虽然长得很帅，却聪明又冷酷，而纳纳是活泼欢脱的，她是脖颈上系一条丝绒带子的玛蒂尔达，只爱当下，永远不考虑以后。
启恩觉得他们不搭，是因为她怕纳纳会受到伤害。但是对纳纳来说，这个世界上越未知的事情才越有趣，她决定了要做的事情，是怎么也拉不回来的。
8. 那个最冷的冬天
这一次表白，纳纳特地挑了他们三个出去玩的时候，她在瞭望台上用浪漫的蓝白色气球拼出虞帆的英文名，每一根气球线上还挂着虞帆的照片：做题、吃饭、跑步、骑车……纳纳的相机里几乎全都是虞帆的日常生活照。
她从来没有对哪个男孩这么用心，可虞帆细细地看过一圈照片后，嘴角噙满无声的笑意。
笑也分很多种，一个人喜不喜欢你，表情是最直接的显示器。纳纳一点也不傻。
虞帆嘴上虽没说什么，可她看得出来，他心里仍然没有答应。
高三暑假时，纳纳像水滴蒸发一样消失了踪影。她问父亲要了一大笔钱，带虞帆去了他一直想去的北非拍摄卡萨布兰卡风土人情，他们回来时还给启恩买了一条当地产的漂亮挂毯。纳纳讲起北非灼热的阳光，色彩艳丽的建筑，恨不得把整座卡萨布兰卡全搬来摆在启恩面前。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启恩渐渐开始疏远纳纳。她不再一个电话就可以轻易邀请到她家，也不再随时随地跟在纳纳身后。
生活中退出一个人，又会再补进来一个人。虽然少了启恩，可纳纳并不觉得寂寞。她追着虞帆一起去了北方的大学，这么多年的努力追逐，虞帆终于有些动摇了。纳纳的微博上开始写和虞帆在一起的甜蜜的点滴。十六岁时那个发誓将来一定要去柏林找Violet的女生，好像再也不记得当初的豪情壮志。
毕竟人处在幸福里，会很容易忘记当初最艰辛的时光。
到十九岁时，纳纳已经完全没有当年那个小太妹的影子。虞帆喜欢温柔的女孩，纳纳就变得温柔。她为他留长发，打扮淑女，一条香槟色纱裙穿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仙气。
她的大学课程也念得断断续续的，常常逃课去虞帆的学校，陪他天南海北去拍摄。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江浙一带下了好几场大雪。虞帆想拍雪中的姑苏园林，他先去了拙政园，纳纳背着大包小包殿后。可当纳纳赶去酒店时，却发现自己不小心把钱包丢在出租车上了。
那日大雪初霁，是拍雪景的好天气。虞帆拍得高兴，纳纳的紧急电话他一个都没接。抱着虞帆的一大堆行李的纳纳又饿又冻，忍不住坐在酒店大堂哭了起来。
也是急中生智，她想了想自己仅记的两个号码，拜托酒店前台打给了在上海念书的启恩。
直到夜晚八点多，启恩才赶到苏州。她一下高铁就直接去了酒店。纳纳迎上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启恩就从双肩包里掏出用厚厚的围巾裹着的保温盒。
“先吃。”她笑笑，仍然细声细气。保温盒一层一层打开，是热气腾腾的鱼片粥和上海生煎包。
纳纳心里满满的全是委屈，一边喝着热粥，一边眼泪扑簌簌地滚落。想说点什么，一抬手，眼泪却像擦不尽似的掉落。
“我今天真的好累啊，启恩。”她哭了，渐渐抱着碗抽噎起来，好像这么多年的隐忍都在这碗热粥里了。
那天冒着大雪拍摄的虞帆回到酒店时，启恩已经为纳纳开好房间扶着她去睡了。虞帆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启恩，他深深地望了启恩一眼，她从他身边走过去时，他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有那么一秒钟，启恩的心里第一次感到微微的疼，像被一只看不见的蜜蜂轻轻蛰了一下似的。
9. 虞帆的秘密
“你瘦了。”虞帆盯着面前的女孩看了很久，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还是从前那个眼神清澈的小姑娘，温和得好像一朵与世无争的小雏菊。
虞帆刚认识启恩那年，她才五岁，常常独自一个人在大院的秋千架上荡秋千。别的小朋友欺负她，推她下来，她也不哭，好脾气地转头自个儿去摘树叶、玩沙子。
那时候小朋友们都取笑她，不跟她一起玩。五岁的虞帆不知道为什么，小启恩分糖果给他吃，别的小朋友都不接，只有他接了。
大家就拍手捂着嘴笑，编着儿歌唱，笑话虞帆，“他吃小叫花子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吃呢？就因为启恩没有爸爸妈妈。她在亲戚家东一处西一处地流浪，在每个地方住一阵子，在女主人不高兴的临界点又匆匆换到下一个地方去。
可启恩在虞帆面前从来都没有生过气。即使是被一群小孩子捉弄，她也只是很窘迫地低下头，急忙走进房间里。
启恩只在那里住了几个月，直到上中学时，虞帆才又在学校意外地看见了启恩。那时的她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女，脸上仍然带着一点婴儿肥，懵懵懂懂的，什么话也不多说。
偶尔雨天的时候都忘了带伞，躲在一个屋檐下，他忍不住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女生一下子就红了脸，过了很久才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说记得。
他接过那么多的情书，遇到过那么多女孩，却怎么也无法忘记十六岁那年的自己，在四月的香樟树下，他和她一起躲着雨的屋檐。
再后来呢？她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一个盖世小太保般的纳纳，他担心她会被欺负。可看着她们俩相安无事的样子，他偶尔又会很放心。
他比同龄人要早熟得多，也想得更多。当初学校新闻台一播出陆纳纳救了乔寒的事，他的第一反应是，为了救一个人不要命，这是启恩才会做的事情。
所以后来每次要去游泳馆，纳纳总是惊惶不愿意去，他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
即使是跟纳纳一块去卡萨布兰卡，他也只把她当一个旅伴。他找遍了当地的集市，买了一条当地人手工制做的护身符项链带给启恩。
他来到她家楼下，亲手把项链交给她：“希望你能永远被保护得很好。”顿了顿，他又红着脸说，“希望我会是保护你的那个人。”
可接下来怎么了呢，启恩连好好告白的机会也不肯给他。她一定很讨厌他吧？要不怎么会捂着脸从他的身边逃开，并且再也没有出现在他和纳纳面前。
9. 百分之九十九的真相都不美好
百分之九十九的真相都不美好，可悲哀的是，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好奇心。
把所有心力都放在爱情上的纳纳，在虞帆一进房间时就醒了。可是她睁开眼，却看到虞帆紧紧拉着启恩的手。
纳纳闭上眼，以为这只是一场梦。可再睁开眼睛，才发现这不是梦。
现实比梦境还要残酷。最好的朋友和男朋友勾搭上了，她觉得自己成了整个事件中最可笑的配角。
她曾为他所有的不近人情找解释，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过去所有的倒影一时间全都浮上心头，纳纳只觉得自己傻得可笑。
其实在不知不觉间，看似笨笨的启恩才是最大的赢家。纳纳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付出了这么多年的青春和爱，可最后的真相竟是如此难堪。
这样寒冷的雪天，她饥寒交迫地在酒店等了他一天，只为守着他的行李，打理他拍片时生活的点滴。可尽管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虞帆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钱包丢了后是怎么过的这一天。
纳纳无声地流着眼泪，闭着眼睛。她听见虞帆道过晚安带关门出去的声音，听见启恩洗漱的声音，她知道待会儿她就要上床睡觉，她也知道明天早上起床后，大家又是和睦友爱地在一起。
可改变已经发生了，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法去面对明天。所以在启恩洗澡的时候，纳纳悄悄地起床走了。她带走了自己所有的行李。
如果那天跳下海去救人的是她，会不会虞帆就没那么厌恶她？如果那一天她们救的人不是乔寒，是不是后来就不会再遇见虞帆，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痴心妄想呢？
可这些都是命运。不管我们怎么躲避，该来的一定会来。这就是命运。
纳纳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一次，是她消失在启恩和虞帆的世界。
10. 青春的谜底
很多年以后，一个穿黑纱裙的女人在连卡佛闲逛。经过旋转扶梯时，看见工人们正在悬挂新款商品的巨幅海报。她抬头一看，发现是本季新上市的大牌香水广告，玻璃瓶熔铸成一块天然鹅卵石的模样，深蓝色的喷头如同小小的水滴，奇妙地镶嵌在那个透明瓶体上。
像很多年前，她十六岁时在海边看到的一块石头。
这款香水，叫柏林少女。调香师在广告文案上写：她曾遇到过一个很难忘的朋友，冷艳又叛逆，像刺猬一样坚硬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柔软的心。她希望这样的人能被命运珍惜，更希望这样的人永远不再掉眼泪。
广告印刷得很美，蔚蓝色的夜海之上，远处有梦幻般朦胧的金色渔火。女人一低头，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
“阿姨你怎么了？”有小童稚嫩的手臂，轻轻拽住女人的衣角。
“风迷了眼睛。”她低声笑着解释。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遂意的风。如果还有机会，她多想告诉她，对不起，那个叫纳纳的女孩，一生都没有去过柏林。因为长大后的她终于明白人生有多少无奈。这个世界上叫Violet的人有千千万，她无法仅凭一个名字就找到妈妈。她好想告诉她，对不起，那时的她太年轻，承受不了关于爱情和友情的困惑。即使没能在一起，至少也应该好好地道个别。
……
可毕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终于也变成了难以开口的大人。那段少女时代、那些温柔的呵护和辛酸的误会，即使三个人彼此面对，也终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女人拭了泪，低头匆匆走出百货大楼，在人海中转瞬消逝了踪影。
或许你会问，他们最后到底有没有在一起？她和她又互相谅解了吗？我想说，我也不知道。
每一天都有无数个少女成长和老去，无数个骄傲的纳纳变成了普通人，无数个壮烈青春最后平庸地收场，无数段相遇最后随风分离。
可我们活着毕竟不是为了一场悲剧——
“Sie glauben, dass diese Welt für Immer? ”
“Ein.Der Wind, wolken, und dich für Immer.”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永远吗？”
“有的。晚风、流霞、还有永远的你。”
这是印刷在每一支香水盒底，关于那场青春最后的谜底。
更新时间: 2021-01-21 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