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稚北
“南星,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沈眠风了。”
01
南星正在草稿纸上代入公式,电话响起来。
她放下笔,跑到茶几旁接起,和和在那端欢快地笑:“眠风哥回来了,我们晚上一起去医馆找他好不好?”
沈眠风啊。
神经像是猝然间被谁拨动,南星略一恍惚,心思便飘远了。
等她再回过神来,和和已经自顾自地讲了半天,要挂电话了。
南星手指缠着电话线,问得犹豫:“那晚上……几点过去?”
“你刚才有没有在听啊?”和和说,“我家晚上临时有聚餐,计划取消了。”
南星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失落。各种情绪互相撕扯着,像是各种颜料混杂的调色盘,辨不出原本面貌。
“我妈在催我,我要走了。”和和语速飞快,“那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哪件事情?说定了什么?
南星走神间错过了全部信息,正想追问,和和却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她在短促的忙音中挠了挠鼻尖,想到沈眠风,心下又一阵紧张,笑意却悄悄爬上唇角。
慢吞吞回到书桌前,钢笔不知何时滚落到地上,本就分叉的笔尖彻底报废,只在草稿纸上留下一团乌黑墨点。
墨点下,“沈眠风”三个字被仓皇遮住。
南星十三岁那年随母亲搬来南锣巷,租住在巷尾最深处的那个小院里。
母亲在工厂做工,早出晚归,又需要倒班,因此家里时常只有她一个人。孤儿寡母,家长又时常不在,未免引人注意,许是小偷摸清了这一点,入住不足一个月,南星家里就遭了贼。
说来也巧,那天学校开展运动会,比平时放学都早,南星提前四十分钟到家,和小偷撞了个正着。
面面相觑,她很快便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下意识地抄起备在门后的钢棍,防御在胸前,眼底满是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凶光。
小偷许是不想节外生枝,夺门而逃,她却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拽住他的衣角,用几乎破音的声调大喊着“抓小偷”。
无奈她力气小,对方使劲一甩就将她搡倒在地,等左邻右舍听到动静赶过来时,人早已逃窜无踪。
有人报了警,片警很快赶来,小院里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南星交代了事情始末,又去房间内查看,所幸对方还没来得及下手,家里没有财产损失。
闹了好一阵,人群散尽,南星才卸下冷静淡然,歪在沙发上,忍了半天的痛感变本加厉地袭来。
她挽起裤腿,右脚踝已经红肿成一片,是被小偷搡倒在台阶上时崴到的。
天色已经擦黑,距离母亲回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决定先去巷口的那家中医馆去拿贴膏药。
然而,等她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医馆外,里面却意外地熄了灯。
脚踝阵阵刺痛,医院又离得远,南星趴在窗外瞪大眼睛找了好几圈,没找到医生留下的联系方式,叹口气,丧气地垂下了脑袋。
“啪”的一声,廊下灯泡突然亮起,有少年的声音传来:“请问,你找谁?”
南星蓦地回头,看到束手站在台阶下的沈眠风。
昏黄灯光照亮他眉眼,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茸茸光圈。
看清她的模样,他稍稍扬眉:“小姑娘,是你啊。”
02
窗外狂风大作,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南星坐在医馆的沙发上,鼻端满是混合的中药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刺鼻,甚至有些好闻。
沈眠风从一格屉子里拿出贴膏药,放在酒精灯上烤。南星目不转睛地看着,视线逐渐从膏药上偏离,落到他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她在同桌漫画书上看到过的手。
她看得出神,未料对方忽然抬眼朝她瞥过来。她被抓了个正着,忙撇开视线,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沈眠风却以为她是害怕:“放心,我是爷爷的亲传弟子,不会给你瞎治的。”
他拿了条热毛巾在她面前蹲下,示意她将裤脚向上挽起。
南星照做,毛巾轻轻擦拭伤处,她疼得皱起眉,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沈眠风握住她的脚:“疼?”
她肩膀微耸着,眼里明明有水汽,却口是心非地摇头:“还好。”
沈眠风想起两个小时前在她家院门外看到的场景,小姑娘被围在人群中,手里还握着根钢棍,从容镇定,对答自如,脸上是超出同龄人的倔强坚强,完全看不出受了伤的模样。
他将烤好的膏药撕开,说:“别逞强,疼就叫出声。”
直到膏药贴好,南星将下唇咬得发白,也没发出一点声响。沈眠风抬眼看她,暴烈的雨珠拍打着窗户,落下来。
医馆的伞傍晚时被沈老爷子拿走了,这会儿两人都回不去,沈眠风打开了电视机。
“想看什么?”他问。
有家动画频道最近放柯南,南星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开始五分钟了。
电视画面定格在新闻频道,里面在放一档医疗纪录片,她看到沈眠风明显被吸引了的神情,说:“就看这个吧。”
两人看了足有二十分钟的纪录片,直到广告插入,沈眠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完全偏离了想哄小孩的初衷,把遥控器递到她手里。
“吃过晚饭了吗?”
答案可想而知,不等她回应,他起身道:“我去煮面,一起吃吧。”
等沈眠风端着面碗从里间出来时,南星正在看柯南。
小姑娘坐在沙发最前端,脸上挂着傻笑,专注到恨不得钻进电视里去,伪装被丢到一边,终于现出几分符合年龄的稚气来。
沈眠风不知怎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雨停了,南星告辞回家,一出门便傻了眼。
之前的雨势太大,巷子里那条本就坑洼不平的小路彻底被淹成了一条小溪流。
贴了膏药的脚踝不能见水,南星咬咬牙,低头去挽裤脚,沈眠风不知何时从里面出来了。
“打算跳着回去?”
被猜个正着,她只好点头。
“你对自己的体力是不是太过自信了?”沈眠风失笑,“我送你回去。”
南星趴在沈眠风背上,被他背回去。他身形颀长,看上去清瘦,臂膀却很有力,一路上都走得很稳。
南星只在很小的时候被母亲背过,被异性背还是头一回,局促又别扭,却又在夜风吹过的一瞬感受到从所未有的熨帖。
“你那样撑着不累吗?”沈眠风突然开口,像是无奈劝告,“你可以搂着我的脖子,那样会轻松点。”
南星迟疑一秒,照做,可还是小声说:“这样你会累。”
“不累。你这小身板,轻得就像一片树叶。”
巷子里灯光昏暗,少年的声音清朗:“女孩子是应该坚强勇敢,但更要学会保护自己。”
他低声笑:“小姑娘,下次再遇到危险,要记得求助啊。”
南星自小跟着母亲漂泊,早已将坚韧刻在骨子里,她牢记着凡事要靠自己,却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可以软弱。
她望着院中那根钢棍出神许久,直到少年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巷口,才突然想起忘记向他说一句谢谢,甚至忘记问他的名字。
03
南星之后又去医馆换了两次膏药,却再也没能遇上沈眠风。
不过她倒是很快知晓了他的名字——作为本地知名老中医沈宗的独孙,年仅十七岁就已在A大医学院大四年级就读的高才生,他在南锣巷实在出名。
南星再次见到沈眠风是在来年春天,学校组织下周去野外放风筝,她那只旧风筝断了根骨架,不想问母亲要钱,便突发奇想寻一根树枝打磨后来替换。
午后静谧,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家门口的那棵大槐树,顶着烈日挑了很久,终于找到根合适的树枝,耳中忽然飘落一道口哨声。
“喂!”
她吓一跳,循声望去,看到站在树下几步之外的少年。
他穿着件奶白色卫衣,戴一顶米色鸭舌帽,单手插在裤袋里,姿态慵懒又清闲。阳光偏爱地在他侧脸打下好看的光影。
南星窘得不行,慌忙将树枝藏在身后。沈眠风走近两步,问:“热不热?”
她嘴硬地答:“不热。”
“别扭的小孩。”沈眠风轻笑了声,朝她张开手,“下来。”
她偷偷抹了把汗,将树枝从背后丢下去,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可以。”
沈眠风不置可否地收回手,视线在被她放在树下的风筝上一扫而过。
“要去放风筝?”见南星平稳落地,他问。
“没。”南星摇头,“风筝坏了。”
她弯腰捡起风筝,他瞧见那根断掉的骨架,眼底闪过丝玩味笑意:“想自己修风筝?”
答案不言而喻,南星只好诚实地点头。
“骨架是风筝的核心,树枝是代替不了的。我倒是有一根这样的骨架可以送给你——”
沈眠风忽然俯身,摘下鸭舌帽扣在她头上:“——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等稀里糊涂地跟着沈眠风上了公交车,南星才想起来介绍自己:“我叫南星。”
“小南星,我知道。”沈眠风偏头朝她看一眼,“和和经常提起你。”
和和家和沈家算是远房亲戚,南星对沈眠风那点细枝末节的了解都是从和和嘴里听说的。
脸颊上有黏腻汗珠,她抬手悄悄擦了擦,说:“她也常常提起你。”
下一秒,手边被递来一张纸巾:“汗都滴下来了还说不热。”
沈眠风语气有些无奈,拉着她的手腕和自己换了个位置,用身影帮她遮挡住窗外的大半阳光,又懒散地闭上了眼睛。
南星小心翼翼地偏眸,看到阳光在他脸上落下的金色光影,窗外明明没有吹风,她的心情却莫名地飞扬起来。
沈眠风所谓的帮忙只是请南星帮她挑一件送给和和的生日礼物。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无非就那么几样,南星觉得他其实根本没有请她帮忙的必要。
买完礼物时间尚早,两人并肩坐在广场上喝冷饮。
正值春日好时光,广场边上有人在摆摊卖风筝,有家长带着孩子蹲在摊位边挑选。沈眠风起身去丢冷饮杯,回来的时候手上莫名就多了只风筝,小蜜蜂的样式,格外好看。
“不是说学校要组织放风筝,回来还要写作文?”他半蹲着,与她平视,将“小蜜蜂”在她眼前晃了晃,“先去练一练?”
南星没来得及思考,就在他那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下点了头,等两人放完风筝回到南锣巷,天色已欲黄昏。
沈眠风信守承诺,带她去医馆找那根闲置的风筝骨架,杂物间里翻找半天,连根竹条都没看见,更别说什么骨架。
“可能被爷爷丢掉了,抱歉啊,小南星。”
他嘴上这样说着,神情却坦然得似在意料之中,随手把新买的小蜜蜂风筝递过去,“不如先把这个赔给你。”
南星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毕竟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说好的你帮我挑选礼物,我帮你解决风筝,怎么能随便食言。”
他坚持把风筝塞到她手里,拍了拍她的脑袋,煞有介事道:“骗小孩是要遭报应的,你也不想看我倒霉吧?”
04
就是这样和他熟悉起来的吧?
南星托着下巴想,后来他还在不经意间给过她多少次诸如此类的温暖?
照着网络视频帮她重新做了一根风筝骨架;
从医馆里偷拿珍珠让她跟和和研制面膜;
带她去打篮球,托着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让她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投篮;
教她玩滑板,她膝盖磕破了皮,他小心翼翼地帮她包扎;
带她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在电影院里看爱情片,没忍住红了眼圈,被他打趣像兔子,隔几个月她生日,他送了她一只兔子玩偶……
还有去年冬至——
去年冬至正逢周六,上午学校补课,只上半天课。母亲中午不回家,南星一个人懒得折腾,打算煮包泡面了事,刚在锅里放好水,门外便传来口哨声。
婉转上扬,气息悠长,是她熟悉的调子。
她忙跑出去,就见本该在A市的沈眠风正抱臂靠在木门边,垂眸望着她笑:“下雪了。”
南星只顾着看他,闻言抬头向上看,这才看到细盐样的雪粒正簌簌向下落,这是霖城今冬的第一场雪,饶是这么点小雪花已经足够令人兴奋。南星笑盈盈地伸手接了半天雪,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彼时他已在A大医附院就职大半年,忙得昼夜不分。
“难得调休,回来看看。”
沈眠风答得随意,抬手拂了拂她头顶足以忽略不计的雪花,说:“家里没饭,陪我去吃个午饭?”
冬至家里怎么会没饭?
面对南星的疑惑,沈眠风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我家没有过冬至的习惯。”
他腿长,没几步就将她甩在身后,南星小跑几步追上去,问:“那你想吃什么?”
依然是无所谓的口吻:“随便吃点就行。”
然而两人最终还是坐进了一家饺子馆,点好餐,沈眠风起身去拿豆奶,南星只顾着看窗外的雪,没留神他什么时候进了后厨。
两份饺子上桌,南星拿起筷子正要开动,桌上突然又被放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
她抬起头,意外地看向对面的人。
沈眠风顺手把碗推到她眼前,语气理所当然:“你们南方人冬至时不都要吃汤圆?”
隔着袅袅热气,他眼底被染上一层莹润的光,泛着清浅笑意,南星咬下一口汤圆,心口像被烫了下,随窗外雪花细细地颤。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发现自己对他好像有了别样的情愫。
05
巷口那家杂货铺的老板从前经营一间文具店,兼职修钢笔,南星带上坏钢笔过去求助。
老板戴着老花镜对着笔尖看两眼,递还给她:“没有修的必要了,有这个工夫倒不如买支新的。”
南星不甘心地追问:“那能不能换个笔尖?”
这支钢笔跟她有几年了。
初二那年寒假,沈眠风受和和妈妈嘱托帮她补习数学,她便拽着南星一起。
南星数学成绩本来就好,沈眠风闲来无事便教她竞赛题,本来是件无心插柳的事情,没想到下个学期南星参加数学竞赛竟真拿了个奖项回来。沈眠风一时高兴,便送了她一支派克钢笔作为奖励。
其实并不是多昂贵的钢笔,甚至用起来也不再那么顺手,只是这钢笔是沈眠风送的,便有了无可替代的意义。
南星看着掌心的钢笔直叹气,忽然有只手从背后绕来将钢笔拿了过去,她惊诧地一眨眼,听到沈眠风的声音。
“这钢笔你还在用呢。”
已经好一阵子没见了,他新剪了头发,清爽利落,本就修长的脖颈在光线下白得微微透明。南星耳根止不住地发烫,缓了好几秒才说:“笔尖坏掉了,修不好了。”
沈眠风举起钢笔看了眼:“坏了就换一支吧,也用了挺久。”
“不行!”
脱口而出后才发觉自己语气有些急,显得僵硬,南星声调低了两分:“换个笔尖大概还能用。”
大概没想到小姑娘会这么认真,沈眠风怔了下,才说:“别急,我帮你修。”
沈眠风进去杂货店选商品,南星在原地站了会,道别离开。
刚走出没几步,脑袋被人从后面揉了把,转头便对上一支冰激凌以及男人清浅的笑眼。
“你寄来的明信片我收到了,”他说,“很好看。”
南星刚刚平稳的心跳,因着他这句话,又突突跳了起来。
隔日南星才知道原来和和在电话里说定的事情,是要沈眠风陪她们一起去看日出。
他们提前一晚带了帐篷上山,沈眠风单独一个,南星跟和和同住一个。结果和和那顶帐篷的帐杆断掉了一截,撑不起来,又没有带备用帐杆,只好三个人挤一个帐篷。
入夜后露营区燃起了篝火,他们用自带的炊具煮泡面。
处处星火点点,四周玩闹欢笑声不断,南星去完洗手间绕了条道往回走,绕到帐篷背后时,和和正捧着泡面碗眉飞色舞地跟沈眠风报告近况。
“我们买了好多贴纸胶带和水彩笔,约定自制明信片送给喜欢的人,就属南星做得最漂亮。可惜她没有喜欢的人,又藏着不肯送给我……”
昏暗中,没人察觉她的存在,南星却突然定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了。
光线影影绰绰,她专注地去望沈眠风的侧脸,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知是因为第一次露营还是因为沈眠风睡在身边,南星这晚失眠了。
睁开眼时才凌晨三点钟,周围安静一片,有稀薄光线透进来,她悄悄转了个身,沈眠风的睡颜便落入眼底。
他的鼻梁高挺,睫毛整齐而浓密。南星屏着呼吸看得出神,想到昨晚和和对他提到的明信片,耳根也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热。
心思一杂,更加睡不着,南星索性猫腰出了帐篷,她在外面悄悄把拉链拉上,帐篷里,一直安睡的沈眠风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不知想到什么,他蓦地笑了。
沈眠风走过来时,南星正坐在燃尽的篝火前看星星。肩上一暖,他为她披了条薄毯。
“谢谢。”脸颊蹭到毯子的绒料,她的音色也变得柔软。
“睡不着?”沈眠风问。
南星撒了谎:“怕错过日出。”
星空浩渺,她侧脸落上一层莹润的光,沈眠风视线扫过,双手交叠着撑在脑后:“先看看星星也不错。”
他们并肩仰望星空,南星的心跳随他的呼吸忽快忽慢。
天光又亮一分,她从口袋里拿出藏了整晚的小锦盒,捧到他面前:“等你生日时应该又在A市了,提前送你的生日礼物。”
“谢谢小南星。”
沈眠风打开锦盒,看到躺在里面的红色编织手环,很简洁的款式,中间穿着一个小小的平安扣。
“是我自己编的,绳子和平安扣是去寺庙里求的,寓意平安顺遂。”南星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又坚定,“里面……还包含我的愿望。”
沈眠风问:“是什么愿望?”
希望有一天能去到你身边,余生并肩,一路同行。
南星抿了抿唇,换了个委婉又安全的说法:“希望能考到A大新闻系。”
“拿我的生日礼物许愿,你这是假公济私啊。”沈眠风轻笑,又说,“B大新闻系综合排名会更高,以你的成绩应该没问题,为什么想要去A大?”
天边泛起橘红,似被夜色余韵压住,跃跃欲试,有什么冲动在胸中隐隐翻涌。
南星像是从中汲取到勇气,脱口而出:“因为想去你在的城市。”
空气似在刹那间停滞,她睫毛微颤,却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闪躲。
沈眠风却忽然换了话题:“明信片上画的是白色风信子吗?”
南星下意识地点头,下一秒,忽然怔住。
白色风信子,不敢表露的爱。
她在沈眠风眼底望见一丝笑意,好像有什么欲说还休的事情随天光一点一点明朗起来。
她窃喜又紧张,手指偷偷绞紧了薄毯,期待他说些什么,又怕他什么都不说。
沈眠风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温声道:“那我在A市等你。”
他笑起来。
好像朝阳和春天一起跃到眼前。
06
很久之后南星才意识到,原来那个时候是他们之间最美好的瞬间了。
四个月后,南星正式成为一名高三学生,同月,沈眠风辞职的消息传来。
与此同时传来的另一个消息是,他即将作为无国界医生组织的一员,随项目团队前往利比亚。
在推崇安稳和铁饭碗的老巷里,沈眠风向来是为人津津乐道的天之骄子、学习榜样,而他的这一决定,也无异于在平静湖面上掀起的一阵飓风,在街坊四邻间引起无尽的讨论。
南星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和他在医馆看过的那个讲述无国界医生的纪录片,想起他当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在他书柜里看到的一本本关于无国界组织的书籍,片刻惊诧之后,也便理解了他的决定。
行者无涯,医者无疆。在她枯燥有限的生活里,他始终活得像是一道光,她追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跌撞也坚定。
沈眠风离开的前一晚,南星拨通了他的电话。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谁都没有提及次日的远行。直到所有不痛不痒的话题扯完,终于要说再见时,她才哽着嗓子说了句“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一定要平安。”
她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直至被沈眠风打断。
“南星,”他笑着叫她,低声和缓道,“我会回到A市的。”
南星更加拼命地读书,放弃了所有的休闲娱乐,唯一接触网络的时刻便是上网搜寻利比亚的相关新闻。
沈眠风很忙,忙得几乎没时间和她联络,她定期给他发消息,叮嘱他注意安全,坚持把每次考试的成绩单拍给他看。他的回复总不及时,有时甚至会隔上好几天,可无论过去多久,他总会回复。
次年夏天,南星如愿拿到了A大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她兴奋地将这个消息告诉沈眠风,可这次却隔了半个月才得到回应。
他说,原定于八月份回国的计划推迟了。
再见到沈眠风已是冬天,寒风肆虐时,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的宿舍楼下。
他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高领毛衣掩住下巴,清瘦得让人几乎不敢认。
迟疑片刻,她像离弦之箭般飞奔到他面前,他微低着头看她,笑道:“小姑娘,长大了啊。”
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沈眠风带南星到他以前常去的餐厅吃晚饭,他点了满满一桌食物,她却只顾着偷偷打量他。
他瘦了好多,肤色也比以前暗了些,气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不过整体轮廓变得比以往硬朗,眼神也更加坚毅。他好像和以前很不一样,可笑起来时,又让她觉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那晚广场上恰逢在举办灯会,南星提议去看,沈眠风没有拒绝。
他们沿着人行道慢慢向前走,人声鼎沸,灯火阑珊,南星心里快乐得不像话,沈眠风的手机却突然响起来。
“现在吗?再等一等好吗?”
电话那端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他看她一眼,快步走到了一边。
沈眠风很快挂断电话走回来,南星摸了摸鼻子说:“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
“没关系。”他径直向前走,态度坚持,“至少先陪你看完灯会。”
那晚的灯会真的很好看,逛完出来时南星还有些意犹未尽。
地铁口就在附近,他们在广场尽头分别,她笑着朝他摆摆手,转身往前走,天上忽然下起雪来。
这是A市今年的第一场雪,南星仰头看天,眼睛都亮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沈眠风不知何时已经朝她走来。
他摘下围巾,在她脖颈间一圈圈缠绕,表情沉静而专注。
也是时候袒露心声了吧。南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眠风哥,下周陪我过生日吧。”
他手指顿了一下,说:“好。”
07
沈眠风却食言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他食言得彻底。
直到三天后,南星才收到他的信息。
他没解释那天的失约,只是告诉她,他将即日出发前往南苏丹。
他说,对不起,我不会再回到A市了。
南星像被人敲晕了脑袋,恍惚片刻才确定他这句话里的潜台词,她不顾一切地去拨打他的电话——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不是吗?
那年在山顶日出下的约定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觉吗?
她揣着一肚子的不甘和疑问,想要问个清楚,得到的却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拒接。
她一头雾水,又怅然若失,一颗心渐渐沉入海底,沈眠风的回复姗姗来迟。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陪你同行的人,那个人,不是我。”
他说:“南星,祝你幸福。”
她怔怔地望着手机,难过地落下泪来。
之后的好几个月,南星将自己封闭起来,整天失魂落魄地泡在图书馆里,不再与任何人联系。
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唯一不会改变的,就是变化。
沈眠风于她,是偶然投下的一束微光,她借光前行,却不该妄想将光私藏。
公历年的最后一天,南星独自去了禅音寺,虔诚祈求心愿。
这一次,她不敢再盼和他余生并肩,只盼他能岁岁平安。
却没想到,连这个也是奢望。
再次听闻沈眠风的消息是来年春天。深夜,她无端做了个噩梦,满头大汗地醒来,接到和和的电话。
和和泣不成声地告诉她沈眠风走了。
南星喃喃:“我知道呀,他去了南苏丹。”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和和的抽泣变成了哭号,“南星,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沈眠风了。”
手机骤然滑落,南星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簌簌落下。
08
很多事情,南星后来才知晓。
沈眠风并没有去南苏丹,他一直都在A市,在医院里。他病得很重,吃了很多苦,却一直咬牙坚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还有很多事情,她再也没机会知晓了。
那年在山顶日出下的约定从来都不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她的心意,沈眠风始终明了。
而他又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对她的不同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起初,他只是觉得她一脸倔强的模样可怜又可爱,下意识地就多了几分关照。
后来,却发现这关照变成了一种习惯,抑或是他内心深处隐秘的需要。
那年冬至,他明明已经连续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却还是要挤出那一丁点的休息时间长途跋涉回家,只为陪她吃一碗汤圆;听到和和讲起明信片的事情,他明明开心得想笑,却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被她凝望时,他假装熟睡,却有生之年第一次体会到紧张;听到她说想去他在的城市时,他终于忍不住回应,是鼓励,也是暗示。
他的小姑娘才刚满十八岁呀,他想等她再长大一点,等她考上理想的大学,等他完成梦想,回到A市。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等到。
沈眠风撒了谎,其实他早在六月末就提前从利比亚回到了A市。
少年早慧,他这些年走得太快了,常年持续地繁忙、劳碌,在利比亚不分日夜连轴转地手术、奔波,仗着年轻不愿停歇,却不想最终被过劳损伤了身体。
心肌炎和免疫系统紊乱导致的血管疾病带来了许多并发症,他持续高烧不退,各个器官严重受损,住进了曾就职的医院。
那天他是从医院偷跑到南星的学校的,他尽力将自己收拾出一点气色,带她去他最喜欢的餐厅,一整晚都贪恋地看着她,却不敢让她发现端倪。
医院打来电话勒令他回去,他却坚持陪她看完了那场灯会,怕的是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南星生日那天,是他第二次陷入昏迷,险些没抢救过来,他撒谎与她划清界限,红着眼一次次挂断电话,害怕她听出自己的虚弱。
他不想给她无谓的希望,不想看她难过,不想让她得到又失去,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在她心里,永远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沈眠风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也许故事就该停在那一刻,停在我心潮起伏的悸动,停在你蒙昧未知的暧昧。”初看时他只觉得这话矫情、伤感,现在却懂了。
也许故事就该停在那一刻,停在天色欲晓,停在欲言又止,停在暗涌流动的山风春色里。
09
医馆闭馆那天正值冬至,南星回到了南锣巷。
药材清空了,余味犹存,沈老爷子佝偻着背,坐在沙发上吃饺子。
看到她过来,他另盛了一碗给她:“吃吧,今儿是冬至,传统节日该吃饺子。”
他絮絮念叨:“以前眠风在时,最重视冬至。”
碗口热气徐徐,她忽而想到什么,心脏猛地一抽,眼泪掉落在碗里。
南星告辞离开,沈老爷子追了出来,颤巍巍地递给她一样东西。
“眠风让我收起来,但我还是想物归原主。”
南星接过来。
那是一只自制的风筝,骨架结实,做工精致。她翻转到正面,看到风筝上的手绘。
天空落下雪来,她怔在风里,失声痛哭。
那是一片盛开的白色风信子,在她模糊的泪眼中随风轻动,摇曳不止。
可终究,那个春天已经过去了啊。
更新时间: 2022-06-11 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