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稚子
我们遇到得总不是时候,以前太早,现在又太晚。
1
新年时,子规收到杨安的明信片,小小一张,左上角是弯弯的新月,右下角是月光笼罩的沙滩,中间隔着大片的深蓝,在一盒子金红灿烂的贺年卡里,清静得令人不觉有新春之感。
子规坐在梳妆台前,将卡片抽出来,借着找东西的空隙,不动声色地塞进抽屉隔层的下面,放好了,手机在床头响起来,她走了一会儿神,才拖着步子去接。
电话那端是有名的音乐人,约她出去吃饭。
“我有点事要办,就不来接你了。你打扮好了,自己过来吧。”他用的是陈述句,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
音乐人叫史晋,上电视做综艺,是八十年代走红的行业翘楚。八十年代能走红的人很多,但维持到现在的寥寥无几,子规没有生在那个疯狂与迷离的年代,她坐在史晋对面,低着头听他侃侃而谈,谈的自然都是他的当年。
她穿一条荷叶领的露肩小纱裙,餐桌上方奶油色的灯光打下来,舞台追光一样,衬出她肩膀的瘦削白皙。她低头看自己的指甲,新做的玫瑰色甲油,搬家时不知在哪里刮掉一小块,但好在是小指,窝在手心里,好的坏的,是外人看不见的缺口。
史晋上次说:“你真是侵犯了这个世界。”子规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寄过去的demo哪里不好,虚心地仰着头听他说教,但他接着很自然地探手过来握住她的肩膀,说,“你这么美又这么有才华,让普通人怎么活?”那只手握得很暧昧,子规一时没反应过来,恍惚中只觉得肩膀上黏着一块油脂,甩不掉。
那是他们第一次吃饭,她心想,他真人的声音跟电视里不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后来,史晋送她新年礼物——一条镶着水晶的六角形雪花坠子,铂金细链在锁骨上蜿蜿蜒蜒,他的吻很自然地落在了她的脖颈上。“草木之花多五出,唯雪花六出,古人把雪花叫作未央花,有无穷无尽的意思,像我对你的爱。”
等史晋走了,子规站在浴室花洒下洗澡,水很烫,皮肤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红。子规用力搓着脖颈,绵密的浴液泡沫沿着脚背流下来,挤在下水道口,有一种沦落的旖旎之美,令她想起史晋说的未央花,而那条项链她再没有戴过。
无穷无尽的事物或许存在,但绝不是他对她的爱,他们彼此都知道语言的丰美可以掩饰什么。成年人不喜欢赤裸裸的真相,所以才没有一个人肯吐露皇帝身上其实没有衣服。说“我爱你”的人,对你的情谊或许还没有说“我恨你”的人深切。
二十一岁时,子规出了第一张专辑,封面是史晋定的:画着哥特式妆容的她坐在水龙头下,吊带睡衣被打湿了,贴在胸上,糊掉的暗紫色口红从嘴角漫到腮边,咬着一颗苹果,妖异又天真。
她把这张专辑寄给杨安,但他没有一点表示。隔了一周,她忍不住在微信里问他:“怎么样?”
“唱歌而已,也不是非要这么暴露吧。”
她忽然有些恼,冷着声音说,她的歌就适合这种风格。杨安没有回,她又噼里啪啦打了一串,绿色对话框一条一条弹过去,像落空的乒乓球。过了很久,屏幕上才亮起一行字,短短一句:“你喜欢就好。”
子规看完就将手机往墙上甩过去,过了一会儿又讪讪去捡,想自己真是闲的,跟小地方的人置什么气,杨安懂什么审美。
“臭大男子主义,老古板,守着你的小店过一辈子去吧!”这句话子规想骂很久了,可真正说出来时,她自己不禁吓了一跳。
2
从前她是最喜欢那家小店的。
那时杨爸爸还在,店里放窦唯和崔健的歌。杨爸爸喜欢摇滚,四十多岁的人留长发,穿破洞牛仔裤,小咖啡店的灯光晦暗,比起咖啡,杨爸爸似乎更喜欢喝酒,常常醉醺醺地招呼子规:“妹妹也穿南中的校服,你几班的?”又逗杨安,“傻儿子,你有这么漂亮的女同学,要好好把握哟!”
听这话的时候,杨安十七岁,刚分到理科,跟子规一个班。他在柜台后,她在柜台前,磨豆机沉闷的嗡嗡声里,杨安似乎对他父亲的吊儿郎当全然不在意。倒是子规,没见过这式样的大人,一时红了脸,从钱包里翻纸币付账的时候,动作都是慌乱的。
第二天在班里遇见了子规,杨安仍然是坦然自若的样子,过来收作业本时没有一点不自然,子规就觉得他身上有种木本植物的恒定感,站着是一棵乔木,倒了还会变成炭,一动不动地存在时间里。
说到存在,杨安这个人在班里一向没有什么存在感。他不是月考榜上的红人,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个头普普通通,样貌普普通通。女孩子们凑到一起说些私密的话时,杨安是永远不会被提起的那位。
子规只记得开学时班里两个男生在走廊上打架,临窗的玻璃都被撞碎了,围观者明劝暗哄,只有杨安真心实意地拦在中间。她当时想,这个人真傻,拉架的人最不讨好,吃亏了也不知道记谁账上呢。果不其然,他挨了好几记闷拳。有人喊“班主任来了”,一帮人顿作鸟兽散,知道是个幌子后,只有他一瘸一拐地又折回了走廊,拿着扫帚、簸箕清理残局。
沉默敦厚的小大人的样子,她对他的印象仅限于此。
杨家咖啡馆在巷子深处,地方僻静,子规有时便喜欢带些书在店里读。南中的功课紧,长篇小说她读不进,挑挑拣拣,就从姨娘那里拿了表姐的一本毕肖普诗集。
有一次杨爸爸不在,杨安从柜台后站起身给子规泡咖啡。肉桂粉没有了,他转身去里面储藏室取,她百无聊赖地倚着柜台打量男生所处的小小天地,架子上放着一包一包的咖啡豆,圆头士兵一样排列着的淡奶铁罐,再下来就是摞好的杯碟、擦拭得很干净的咖啡机。在紧凑的空间里,所有东西井井有条地陈列着,柜台里便有了种温柔洁净的暖意。
柜面底下有张供人小憩的圆木凳,凳上反扣着一本书,子规一踮脚,看见暗绿色封面上爬着的烫金英文字母:Eliz——门帘一挑,杨安出来了。子规一时没收住,半个身子还攀在柜台上,慢慢滑下来时,一张脸臊得通红。
那“z”的后面是什么,她没来得及看清。烫金的笔画形同烫金的藤蔓,在夜梦里跳出来,挠痒痒似的挠她的眼睛。
临近元旦,学校办了新年晚会,轮到子规班级时,只见杨安背着一把吉他慢慢走上舞台,底下坐着的同班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有人窃笑说怎么是他。南中功课紧,他们实验班不愿意挤时间来排练,班主任鼓动了好几回,谁也不知道杨安悄无声息地报了名。
冬天夜晚的南宁湿冷清寒,杨安坐在空旷的舞台上,黑衣黑帽,像融入这夜色里。他用《卡农》做前奏,拨弦很久,才开始唱自己谱的一首《失眠》。
男孩子声音喑哑,有新雪落在湿漉漉地面上时柔软的寂寞之感。会场里起先还有些杂声,渐渐静下来。子规只觉得心口有些堵,她听出来这是他送咖啡过来时她每次都在读的,也是她最爱读的毕肖普的《失眠》。
“那个倒转的世界/那里左总是右/那里影子是实实在在的身体/那里我们整晚醒着/那里天国是如此肤浅/而大海如此深邃/而你爱我。”
而你爱我。
毕肖普的名字是伊丽莎白,金色藤蔓从暗绿色封面的书里肆意疯长,爬进他的歌声,爬进这个冬夜,在子规的心里轻轻坠下来。
她再在咖啡店里喊他“杨安,一杯摩卡”的时候,语调就不自觉软了很多,情意绵绵,像浸了水的竹纸。少年心事如竹纸,害怕一碰就破了。
3
子规性格里有好胜的成分,以前她不觉得杨安有什么特别,可元旦晚会过后,女生们悄悄话的主题好长一段时日绕不开他,课间更是对他多了一些从前没有过的说笑打闹。这些举动落进她眼里,竟让她心中有了几分醋意。
越是好看的女孩子,青春期越有一种微妙的尴尬。她们珍惜自己的美好,不肯轻易给人窥了一点去,可又怕别人看不见自己的好。女生里,子规尽可能表现出对杨安的不屑一顾,但私下里想起那首歌可能是为她一人而唱的,她又忍不住有小小的得意。
再去杨安家的咖啡店,子规在巷口就收住脚,先从包里拿出从超市里买的浅色唇蜜对着小镜子快速地一抹,一点点樱粉就若有若无地绽开在嘴上。
她之前告诉自己,买这支唇蜜是因为冬天嘴容易干裂,可不是为了要在什么人面前图好看。
可真正站在杨安面前念出“摩卡”时,她也控制不住将嘴唇微微地嘟起来,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小花蕾。
子规对自己的美是有自信的。
为了维持这样的美,子规不惜从本来不多的零花钱里省出一部分来一次次踏进咖啡馆。美和咖啡馆原本没有什么关系,但小时候子规的偶像就已经是《飘》里绿眼睛的斯嘉丽,沦落到饭也吃不饱的境地,也要扯下丝绒窗帘做新裙子上街去。
子规崇拜的就是这样一种骨子里的傲气。所以妈妈叫子规帮忙切酸笋的时候,她可以假装聋了一样听不见,或借口自己要复习,逃也似的跑上楼去。子规家是南宁街面上常见的卖螺蛳粉的小店,上宅下铺,虽然隔着一层楼,二楼还是常年弥漫着螺蛳粉特有的味道。有时站在镜子前洗脸,她都隐隐觉得毛巾有味道。夜里下晚自习回来,躺下睡觉前,子规总要摸出花露水在枕头上洒一遍,妈妈闻见花露水味就骂子规心高,只有女孩子自己心里委屈,是着实不喜欢被子上散不去的臭味。
她读过的小说里,可没有哪个漂亮的女主角是诞生在螺蛳粉店里的。
杨安家的咖啡馆就是这时候撞进子规眼里的。
没有经济条件,一个贫穷的女生要培养自己的气质,几乎一筹莫展,唯一能想到的,是小说的女主角总是下午坐在咖啡馆里。一杯二十块钱的咖啡,虽然不便宜,但至少在每周喝咖啡的这两小时里,子规闻不见自己衣服上特殊的气味,瞧不见生活紧迫拘谨的本来面目。二十块钱,妈妈知道了肯定要骂,但子规买到的,是将自己从碌碌浮生里拔出来的小小特权。
语文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子规交上去的作业,就写着自己的梦想是拥有一家咖啡馆。
一家只要能够让她离开南宁的小店,可以不太大,甚至有些旧,爵士乐在店里回旋,咖啡粉从滤纸上慢慢塌下去,她坐在午后的白蕾丝窗帘后,读毕肖普的诗集。
“然后呢?”语文老师在文末用红笔,不轻不重批了三个字。
子规心里有些茫然,她从来没有想过然后,她不知道“然后”之后还可以有什么。一家有情调的咖啡馆,连垃圾桶都散发出咖啡渣的香气,至少不会像螺蛳粉——这就够了。
4
从高二升到高三,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子规刚开始还像高一那时自在地看诗集,可九月里已经觉得吃力。从前嘻嘻哈哈的一班人眼皮下都浮起了黑眼圈,见了面都说复习得不好,题目不会做,月考榜出来,黑纸白字是看不见的血雨腥风。
班主任在讲台上吼:“你们以为自己是实验班的就了不起啊?你们的一只脚离‘985’的门槛还远着呢。人衡水中学的,比咱们优秀,还比咱们努力。要想走出南宁这小地方,就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暑天的蝉鸣里,班主任的声音回荡在热气氤氲的教室里,拔高成了一种嘶哑聒噪的声音。子规听着,只觉得心里一片空白,白热化的白。
整整一年,子规遗忘了咖啡馆。她拼得很苦,就为了高考填志愿时,能够选离家最远的北京。
六月考完,七月收到通知书,子规那年超常发挥,如愿以偿,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表姐来电话说欢迎子规去她那里小住,提前适应北京生活。
表姐在北京西站接到子规的时候,看见子规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子规嘴上说路远,上下火车麻烦,实际上是害怕新同学嫌弃她衣服上常年萦绕的酸笋味。在南宁时没人介意这味道,毕竟人人喜欢淋漓畅快地吃螺蛳粉,食物的味道是家乡适宜的味道。
但世界不是南宁。
也幸好,世界不是南宁。
子规在来北京之前,对北京的臆想就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夜夜笙歌,可以像电视剧里一样住在精致的小公寓,穿阿玛尼、巴宝莉或者赛琳,早晨手握一杯星巴克,踩着细高跟上班去。
所以,在和表姐共住的时间里,子规不是不失望。从小表姐是那种学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最令姨娘骄傲的就是表姐在《环球日报》英文版做记者。但表姐没有住复式小公寓,她和几个同事在团结湖租了一套三室一厅,表姐衣橱里也没有标明A、B或C,而是优衣库里一抓一大把的素色基础款。
早餐是表姐自己做的酸奶、楼下面包店的促销装抹茶吐司,夜晚大家排队洗澡,早晨大家像冲锋打仗一样洗漱。子规早上时连厕所都不敢上,怕耽误其他人上班的时间。
军训时表姐带她坐地铁去学校报名,挨挨挤挤的地铁上,表姐凌乱的发丝、脸上的疲倦、加班过度而浮肿的眼圈一一在紧贴着她的子规面前放大。被人流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的子规,头顶还萦绕着陌生男人粗重的鼻息。
是这时,她心里忽然有了绝望的意味。
高三时,老师说考好就可以做人上人,如果她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像表姐这样,从一个沙丁鱼罐头跳到另一个更大的沙丁鱼罐头,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5
早在咖啡馆的时候,子规就跟杨爸爸学会了吉他,她生性聪敏,短短一年就已经弹得像模像样。那时候她并没有想过自己会走音乐这条路,她高中选的是理科,大学专业填的是金融。刚进大学,子规就在社团招新中被拉进了乐队社,又因为一张如花瓣的脸做了主唱。歌唱得怎么样没有人在意,但只要有子规在,他们乐队的表演必定是最火爆的。
子规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在台下为之疯狂的,是她奔放的台风,美丽的容貌,还是她的歌声。
在乐队,子规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大部分是北京本土子弟,他们带着她满北京地去吃喝玩乐。夜场消费不低,她请不起客,可总是被人请也不好意思,社团里与她相好的学姐给她出主意说:你去校门口的酒吧找找兼职啊。
“兼职?”
“就是唱歌。”
“我能行吗?”
学姐想了想,给了她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你长得好看。”
十九岁那年冬天,子规就成了五道口Lotus酒吧的驻唱歌手,老板说太学生气不好看,她就染了烟紫的头发,左耳打上一排亮闪闪的鱼骨钉。拿到工资的当天,子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车去新光天地,买了一瓶香奈儿5号。
夜里洗了澡,子规将香水喷在枕头上。氤氲的香雾腾上来时,子规忍不住鼻子一酸,想起从前在南宁家里,买几块钱一瓶的花露水被妈妈数落,说她心高。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一瓶花露水走到香奈儿5号,她付出了多少。
有天唱完了歌,子规回到台下,老板过来说,有位客人想要和她见一见。
那位客人就是史晋。
他叫她去,说只是谈谈音乐。隔天,子规收到一打蒂芙尼的耳钉礼盒,史晋发微信过来,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款式,索性就买了一打。
他给她捧场,每晚订十二支一盒的枪炮玫瑰,又说女孩子喜欢包包,送她最新款的宝格丽灵蛇小牛皮。
子规先前还有些怕,无功不受禄,史晋这份好心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躺在华清嘉园的大房子里,联想起表姐和她同事挨挨挤挤的老式楼,心里有一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史晋安抚她:“算起来我们还是校友,徐小姐你让我想起青春时很多美好的事情,就当是一个校友的爱才之心。”
这样隆重的爱心持续了半年。有一天傍晚,史晋突然打电话来,约她一起吃晚饭,她问哪个餐厅见,史晋顿了一下,说地点发微信给她。
隔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上出现一张小小的地图,红色定位标如气球一样悬在丽思卡尔顿的上空。子规有些愣,指尖抚过那一小点红,像摸着自己的骨血。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她不得不答应。那个男人提供了一个温香软梦,在梦里,子规渐行渐远,远得遗忘了她的世界本来的模样。
她已经习惯了陪人吃四个小时的饭局,习惯了坐头等舱去海岛旅行;睡真丝床久了,便觉得棉布床单磨皮肤;她戴过那么多珠宝,见过那么多原本没有机会见到的人……她舍不得从这场梦里苏醒。
记得学期结束时她清理宿舍,摸到了一本书,是当初从表姐家里拿来、陪伴她度过整个高中的《毕肖普诗集》。暗绿色封面上烫金的字母仍在,淡淡的,像久远以前咖啡馆里的相遇,像冬夜里一个男孩唱过的歌,只是内页发黄,蒙尘如雾。
她对着它看了很久,然后,随手将诗集扔进了垃圾桶。
后来她陪史晋看电影,说江湖之人,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事。这句话从荧幕里浮出来,她的眼泪就顺着脸颊一行一行流下来。可她只是扭了扭头,不敢擦,甚至不敢叹气,怕身边的史晋知道会不高兴。
她的路是那么艰难又漫长,等有一天她成功了,身上的气味就会真正被洗掉吧?那股从油腻腻的南宁小店散发出来的,渗进皮肤与骨髓里的螺蛳粉味道。
6
那天晚上,史晋的邀约她到底没能赴成。
妈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子规正在试穿小黑裙。听到电话里熟悉的乡音,她下意识地将外套往身上盖,好像那乡音里生了一双眼睛,而她羞于告诉母亲,她穿这么少是为了赴一个男人的约会。
妈妈说没什么事,只是打个电话,顿了一下,问子规好不好,现在在哪里。
子规支支吾吾,说一切都好。跟史晋在一起后,她连着寒暑假都没有回南宁,推说功课忙。妈妈没有念过多少书,店铺里又忙碌,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隔着话筒,她也能感觉到母亲的小心翼翼。两个人从前没有时间说话,现在有时间了,才发现欠下的太多,以至于情感里都是空白。子规这时才觉得她和妈妈之间很生分,妈妈竟没有吼她,妈妈说话的声音是客套的温和。妈不再骂她了,她却不适应了。
隔着电话,子规似乎听到了妈妈吸鼻子的声音,紧逼慢问,才问出来爸爸住院了。前几天,他端着烫米粉的开水时滑了脚,一整个钢精锅扣在他身上,两条腿被烫得不像样子。
当夜子规就拖着箱子从北京飞桂林,到达南宁时已经夜深,天空中下起了毛毛雨。冬天的雨水飘在衣服上,衣服贴在身上有种沁骨的寒意。她站在街头打车,只觉得这城市陌生极了。人人脸上有种灰暗的黄,衣服也不讲究,胖墩墩的女人穿着桃红色棉裤在街头买早餐,穿着拖鞋踏来踏去;满街是泥泞,毛湿了的卷毛狗拖着脚步在雨地里走着,经过子规时,停下来望了望她,又转头去垃圾堆旁嗅闻。
她不知道她印象里的南宁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或者说南宁从来都是这副模样,只是她长大了。
女孩子紧了紧手里的行李箱,不敢将箱子放在地上。有计程车从街对面开过来,子规赶忙招手,决定先往医院去。一路上她胡思乱想着,只觉得茫茫然,像从一个纸醉金迷的梦里醒来,从前对史晋可有可无的一点依恋,在南宁的雨地里生根发芽,长成生命里必须要紧握的一部分。在她对故乡生出嫌弃的瞬间,她知道她是离不开他了。
单凭自己针尖大的能耐,有什么用呢?五道口一带高校毕业生再厉害,也顶不过史晋轻轻松松地就给她出了一张专辑。
一下车,蒙蒙雨幕里就有伞覆在子规头上,她一僵,来人一笑,很自然地接过她的箱子。行李箱在医院的水泥地板上滑行的时候,发出低低的隆隆声。在这声音里,子规只来得及想一件事情,那就是南宁果然很小,她随处转转都是可以遇见熟人的,比如眼前的杨安。
7
“这世界也是个巧字,你们竟然是同学,真好。”
“我出去给你打开水。”
妈妈已经说了好几个“真好”,看见两个人如金童玉女似的一块儿进来后,话里就一直带着暧昧的笑意。子规知道妈妈是想偏了,心里尴尬得紧,拎着暖壶往外走,一会儿杨安就从后面跟了上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病房,淡绿色走廊在冬天里有种分外冷寂的空旷,似乎快要过年了,连病人都不忍增多。
子规开口:“我妈妈就那样,你不要介意。”
杨安点点头,说:“理解,老一辈都这样。”
她那天也是下了车才认出来计程车司机就是杨安。他是趁着上午不忙赶来医院看看他母亲,恰好就载上了子规。杨安妈妈身体不好,常年住着院。子规问起他爸爸,才知道小咖啡店经营不善,在杨安去上大学那年就关张了。杨叔叔把卖门面的钱如数交给妻子,上昆明谋生去了。
“说是打工,我觉得不过是他的托词。我妈让我不要去找他,说自己这么多年瘫着,他那样一个浪子,能守到我成年就不错了。”
“那你也不至于去当司机啊。”
“能怎么办,我不像你,成绩好,学校名气也响亮。何况我妈在这儿,我离不开南宁,不如就退学了。”
俗世平民有俗世的悲欢,杨安说这些的时候眉眼淡淡的,像他从前少年时的样子,对什么都波澜不惊。
子规为了缓和气氛,讲起他从前打扫走廊玻璃的事,杨安想了想,说:“有吗?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你不会都忘光了吧?”子规微笑。
“我记得你啊。”
子规以为这是玩笑,但没有人笑出来。两个人之间隔着静谧的空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盯着她的戒指说:“我们遇到得总不是时候,以前太早,现在又太晚。”
开水哗哗地淌着,水满了,从玻璃瓶胆里溢出来,好一会儿,两个人才手忙脚乱地去关水,手指碰在一起,又触电似的弹回来。最后还是杨安塞上瓶塞,将暖壶拎到病房门口,再递给子规,打手势表示自己就不进去了。
她目送他离去的时候,看着他的背影才发觉他已经长成一个男人的模样,瘦瘦高高,肩膀宽阔有力。子规提着暖壶,手上还余着杨安握过的一点暖,心里一道缺口如决堤般,有什么东西湿了她的眼睛。
8
爸爸的脚伤没好全,几个月后又查出来肠道肿瘤,好在是早期,医院的建议是尽早手术。家里因为烫伤的事花费了不少钱,又新交过一年的店租,妈妈处处筹不到钱,不得已打电话给子规,想着女儿在北京,总归认识些有钱的朋友。
子规挂了电话,心里苦得泪都流不出来,父母这辈子没有出过南宁,还以为北京遍地是黄金。可也难怪妈妈只能找她,除了表姐和她,其他亲戚的孩子连正经大学都没上过,念中专的念中专,学厨师的学厨师……小地方的人家过生活,一针一线都掂量着过,知道医院是无底洞,更别说借钱看病。妈妈踏破门槛,只零零散散地筹了点打吊针的钱,多的谁也没有。
万般无奈时,子规想起一个人。
她的专辑卖得并不好,史晋不愿意动用自己的金牌人脉,这一年节目选秀出来的歌手又多,没什么特色的她很快在音乐榜上跌了下去。
她只看到书里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便以为有了史晋这阵东风,自己的未来就有了保障。可柳絮终究是柳絮,随风而升也随风而去,短短一年,史晋显然对她冷落了,他很少见她。
他送过她珠宝和包包,送过她旅行和玫瑰,可一说到借钱,他就打着哈哈说自己在忙,即便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也是莺声燕语,他对她连避讳也懒得用了。
她追去他的办公室求助,男人嫌她坏了规矩,办公室的门还没关上,扬手就是一巴掌。
男人不再爱一个女人,连她的自尊都觉得多余。
跟老俞见面是在闹哄哄的麦当劳,金色M字招牌下,子规临窗而坐,只觉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流淌的都是她的孤独。
她将信封交给老俞,也收下了老俞的信封,一接一递,面不改色心不跳,像是从前在南宁帮家里卖米粉,纤纤素手递出一碗米粉。老俞打开信封验照片时,眉眼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子规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您一定鄙薄我,我把自己给卖了,像卖一碗菜似的。”子规微微一笑。
“说好了,买定离手。不过,你可真豁得出去。”
“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肯拿钱给我,我爸生病了——”
“别,咱别来这个。这个借口用太多了。”老俞笑了,像看透了对方似的,不允许这场阴暗游戏里彼此还戴着伟大的面具。
子规默默咬着可乐吸管,眉眼垂成好看的弧度,她不解释也疲于解释。临走前,老俞说:“徐子规你对自己都这么狠,可真下得了手。”
子规仰起脸来,酒窝甜甜,如同孩童一样天真地说:“咱们都干净不到哪里去。我已经错得太多,也不差这一步了。”
9
史晋的丑闻在微博上大面积爆发时,子规已经回到了南宁,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只有一个双肩包。她坐在火车上,看窗外的风景如水一样淌过去,仿佛看着自己最好的年华就这样流逝了。
她曾经也有过天真的梦想,以为踮脚就可以摸到星辰。可人这一生能做的选择太少,等回过头来,失去的永远失去了。老俞的照片一发出去,她知道自己的路走到尽头了。
她手机里有了很多未接来电,史晋拨不进来,就发微信骂她。她也不拉黑他,只看着屏幕上那些汉字,看到麻木。男人的口吻伤心又愤怒,像被辜负的尾生,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他们之间真的有过爱情似的。
回家的第一天,她从银行取了钱交手术费,之后她每天躲在家里不出门。医院里她不敢去,怕被人认出来给家人招惹是非,偶尔有一次深夜去探望,被隔壁陪床的年轻家属认出来。第二天姨娘说,全病房都向她打听徐子规,一家人只说不晓得,不清楚,不认识。
史晋到底人脉广,又懂得冷处理,发通告宣布是老俞那帮狗仔造谣,一切将交给律师处理。老俞静坐钓鱼台,隔天又抛出几张照片,一张比一张露骨,打得史晋团队乱了方寸,律师之说也再没了下文。
史晋刚开始还以为这不算什么事,行业大亨的绯闻向来是圈子里的味鲜包,大亨不会因此而有所损耗,只会让年轻的女孩子成为下饭的佐料。
只是这次史晋算错了,子规的钱不是白拿的。史晋的汤水煲过了头,被大众娱乐一番后吐出来的只是一地渣滓。史晋的事业全线告停的那天,子规在家看到了新闻,短短十几个字,读完心里一片荒凉,她知道那些渣滓里有多少是她自己的骨头。
她是飞蛾,以身葬火,扑飞前已经知道这里面的厉害,爸爸和妈妈的手机号码换了,小小的螺蛳粉店转让了出去,但扒皮帖还是一路追踪,网上管她叫“螺蛳粉西施”。小时候最难堪的也不过是衣服上的气味,现在名声也臭了,她只觉得自己活像个笑话。
到南宁也住不下去的时候,子规在乡下买了一处小房子,带着全家搬了过去。
他们自己开荒,种了一小片的菜,门前有小溪,屋后有竹林,只是到最近的镇上都要半个小时。爸爸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子规就买来几只小羊,让爸妈有个寄托。对子规的所为,爸妈没有说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故事在网络上爆炸,子规成了旧闻,大家提起史晋倒还记得,痛骂他私生活不检,却不太记得那个扳倒他的女孩子。她或许是利欲熏心,又或者如同屏幕外生活顺遂的普通少女们所想,她真的只是为了求之不得的爱情吧。
10
这年春节过得清寂。爸爸在门前放了一挂鞭炮,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子规炖的腌笃鲜,制作方法还是她从前上大学时从上海室友那里学来的。
想起上学,恍如隔世。她从前以表姐为目标,一路苦读考上南中,又考去北京。那时她对世界的认识是,一是一,二是二,而去那繁花似锦的人间转了一圈,才晓得黑也可以变白,臭也可以变香。老师以前在她作文本里题字,问她“以后呢”,她那时从没有想过,她已经没有以后了。
偶尔子规也去山下村子里转转,妈妈怯怯地问子规要不要去市里找份工作,子规就陷入沉默。她要怎么做呢?光是身份证上“徐子规”三个字就已经像滚烫的烙印,这烙印一生贴在她的额上,她怕世人忘不掉。
三月里的山脚下日日停着巴士,爸爸去打听了,这一带政府当景区正开发,基层单位有帮扶任务,春游第一站就选在这山清水秀的乡寨。
来的都是一些衣着普通的公务员,女孩子二十几岁的年纪,穿颜色鲜嫩的大衣,笑容青春灿烂,欢声笑语地拿着手机拍照或互拍。有时子规在山道上见了他们,如幽灵一样自觉地躲在旁边。
有天,几个女孩要跟小瀑布合照,同伴一时走得散,找不见可以帮忙的人,看见子规如同见到救星,急急招手让她过去帮忙。
子规帮着拍了几张,但她们总不满意。子规心想要拍出整个瀑布,那只能尽量往后靠,不料潭边岩石上的青苔湿滑,她一不留神就坠了下去。
踏空的一瞬间,子规听到惊叫声、呼救声,纷纷乱乱的……终于,在嘴里涌进冰冷的水流时,世间声音都消失了。子规闭着眼也能感觉到潭底幽谧的深蓝,深蓝以一种夜空般明净的姿态容纳她,洗净她,如同胎儿回到母腹,只是这一次,她不愿意再醒来。
深蓝色里,十七岁少年的嗓音还带着变声期的一点嘶哑,温柔的、寂寞的,像有人远道而来,她看不清面目,却记得那声音。
他说:“我知道你不好过,好不容易做了旅游巴士的司机,想着能离你近一点,你怎么又跑远了呢?”
他说:“我跳下去捞你的时候,你可真沉,可就算沉,我也很喜欢,像春天捡到一大袋粮食的熊。可不是吗,我喜欢做跟在后面收拾的那个。”
他说:“你睡得可真久,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这么多话。可是等你醒了,我又不好意思说。有时候我真希望,天空肤浅,人海深邃,而你爱我。”
她不敢说她已醒了很久,她只是安心地枕着病床上那只手。在这样的手掌间,没有一个人的过去不值得原谅,没有一个人不值得被好好疼爱。这双手虽平凡,却坚固,护佑着她向夜海般汹涌的人间驶去。
更新时间: 2020-09-21 2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