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有人依赖我,哪怕是一只小猪
春天来了,我很快得到一只小猪。别搞错了,它不是宠物猪,是真正的小猪,我要把它养大,家里人指望它能够积肥。
抱回来的是一只小白猪,身上有一两处黑点。它的鼻孔朝上,眼睛朝下,口吐白沫。猪圈是新的,我铺了一点干草上去。从此我的生活开始了新的面貌。我感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有人依赖我,哪怕是一只小猪,我也觉得自己事关重大,身上的担子重了。我把全部心思都扑在这头小猪上了。
我提着篮子和同学们出去寻找猪草,在沟沿上,在田地里,在路边的草丛里。猪草和羊草不一样,羊几乎什么都吃,而猪只吃浆汁比较浓的几种。每个像我这样的孩子都要“寻猪草”(海门话),猪草就变得很不好寻。我很快学会了我同学的“一着”:在放学的路上,看见沟沿上有一两棵肥大的猪草,就捡起来放在书包里带回家。
最惊险的是,骑上自行车远去几十公里,到靠近海边的上海农场或者劳改农场去寻猪草。那是一件大事。约一两个伙伴,几乎是凌晨出发,自己带一盒饭,那时候都不知道带水,再带上两个大麻口袋,挖来的猪草就放在麻口袋里,系胯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边一个带回家。中午烈日当头,我们却要乘这个时间多挖一点,因为没人发现。
田里老打药水灭虫,猪草越来越少了。最担心的是下雨天,因为土地碱性很重,如果这时候人脚踩上去,就会留下一个很深的印子,生产队规定这时候不许进田。可是我的小猪怎么办?我想尽了心思。我提着篮子沿着沟沿飞快地跑,一口气连跑许多沟沿,这样偶然会发现一两棵肥大的猪草,好像它们在别人眼里逃跑了,专门等着我的到来。这时候的狂喜是无法形容的。我白天走路想的是寻猪草,夜晚睡觉想的也是寻猪草,乃至到现在,我去公园比如北京的天坛公园、颐和园公园,我居然满眼看见的是猪草,每每私下感叹,太可惜了,要放在当年多好啊。
提了满满一篮子猪草回家,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还得把它们到后面的小河里洗得干干净净,我每回把它们洗得像人吃的东西一样干净,像我自己吃的一样。——不,比我自己吃的还要干净,因为我已经爱上了我的小猪。我熟悉它的每一个动作,它对我摇头晃脑,它高兴时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声音,一般是在吃得高兴时。我满心满意地看着它,觉得它是一头神圣的小猪。
我把猪草切得很细,这样便于它的咀嚼;我在里面和上好多玉米壳,趁人不备时,我干脆抓上一把玉米面放在里面,这样做我的小猪喜欢。它一天天长大了,有人说,用一把皮尺量它的腰身,一厘米相当于一公斤,我每天去量,发现它每天几乎长了一公斤,我不相信,拿它去问别人,别人正好告诉我,猪长得最快的时候,的确能够每天长一公斤。我高兴死了,只是到现在也没有见到这方面的科学资料。
为这只小猪,我的手上,至今还留着许多伤疤,都是切猪草留下的。我学我的同学,她们的猪草切得又快又好。刀磨得飞快,手一刻也不停,“霍霍霍”,整片的猪草倒在了猪食盆里,拌着我手指的鲜血。我想象我流进去的血,也会给我的猪增加营养。从一本不知哪里来的小册子上,我得知猪也会生蛔虫。怎么办呢?我找来了专门给猪用的打蛔虫的药,把它们和在米饭团子里,我的小猪不知道,它只管傻呵呵的吃,这样,我的小猪就把药也吃进去了。
我现在觉得一个人的成长,有许多偶然因素,我养猪这件事情就是我的偶然因素。它彻底改变了我此前始终懵里懵懂、混沌未开的存在状态,使得我对于一件事情如此入神,如此投入,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我由此知道什么是一个“对象”和“对象化”的存在,以及与这个对象的关系,和培养起了对于一个“对象”的感情。如果说,一个人的情感教育是他真正启蒙的开始,我和这头小猪的感情,就是我的启蒙教育的发端。那一年我十四岁,我的青春期就是这样的意义不寻常。(文/崔卫平)
更新时间: 2013-08-03 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