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是秋天,我正在回家的短途火车上喝着一杯咖啡,黄昏的窗外,木叶萧萧而下,车厢里播放的一首歌,反复了又反复地唱着让人伤心的事情。我叹口气,把眼光转向手中的咖啡,却不由自主伸出了手,在渐渐落上尘埃的茶几上,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杜小琥杜小琥杜小琥。
1)一叠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还不认识杜小琥,但班里好多人都已认识她,常常会听到有人说:“今天放学去吃烧烤,杜小琥请客。”或是,“杜小琥有滚轴溜冰鞋,去借呀。”后来,他们开始说,“杜小琥又换男朋友了”,甚至说“杜小琥是个小贱人。”
那时,我与莲若正开始我们若有若无的小爱情。莲若是学校里出众的女孩,成绩好,性格也一贯温良,并且非常美丽。能得到她的青睐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我也很不错呀,成绩虽不如莲若好,但我相信自己比她多一些潜力,另外还有良好的家庭出身,以及老师的喜爱。我非常清楚自己的优点,心中暗暗得意。
我与莲若平静地关照着彼此,隔几周,会相约去湖边散步,或是看一场电影。有时候会在铜色的黄昏里,说一些惆怅的话。
高二分文理科班,我与莲若分别被两个班主任抢走。她在一班,我在二班。上课第一天,老师点名。点到最后,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杜小琥。因为她的大名早已耳熟能详,却没见过庐山真面目,我不禁转过头去看她:一个瘦瘦的女孩子,自教室最末一排的位子站起,嘴微微张开,眼睛坏笑着,却不说话,老师再叫一声:杜小琥。她竟说:“我不是在这儿嘛。”弄得全班的同学都笑了。坐下的一刹那间,她的眼睛忽然看向了我,原来竟是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子,有一张古典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樱桃小嘴。可就在这时,她对我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接着,老师给全班分了做卫生的小组,我是第一组的组长,杜小琥是我的组员。平时我与班上的同学交往不多,因为我不是一个很开朗的人,那些泡妞打架的事儿,我不会参与。
我上完课便回家,或是和莲若一起。但是,从高一以来,却有不少女生的字条或千纸鹤,时不时跑到我的书包里来,有时我会拿给莲若看,她只是笑我。
每个月的第一周是我们组做卫生的。杜小琥在开学三天之内的表现就让我知道不必指望她了。她逃课,迟到,早退,然而大家都不惊讶,因为这是他们预料中的事。
可是,真的到了做卫生的那天下午,她却突然出现了。我叫她:“杜小琥。”她缓缓回过头来。那一眼之下,我不得不用手掩住了脸。只见杜小琥本来还算好看的脸上涂满了颜色,黑浓的眉毛,红艳的嘴唇,闪亮的眼皮,更恐怖的是,她居然还在腮边点了朱砂痣!好半天,我终于镇定下来,飞快地对她说:“你擦桌子吧。”希望借此躲开她的香水味。她看了我半天,向空中叹一口气,便去擦桌子了。
她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唱歌,不是小声哼哼,她大声地唱。她把每一张桌子擦好,别人也都走光了,我拿起书包准备回家,杜小琥却说:“组长,组长,你先别走。”
然后,她就像别的小女生一样,把一个粉红色的玻璃纸口袋放在我手里,跑掉了。
我打开那包东西,先是被那里面不知什么东西的香味呛出两个喷嚏。然后,我看到如下物品:糖,彩色橡皮,圆珠笔,照片,透明皮带,卡通手表,喝水用的小杯子,石子,一叠明星卡片和白手绢。在每一个能写字的地方,都有她的字:“组长,我喜欢你,杜小琥。”我随手把那个袋子丢到教室后面的垃圾箱里。
第二天清晨,当我从家里出来时,一个身影窜到了我面前。吓我一大跳,却见杜小琥笑嘻嘻地对我说:“组长,喜欢我送你的东西吗?”
我冷冷地回答她:“不喜欢。”不知为什么我有点讨厌她。她听了,低下头站在那里。我绕过她,径直向学校走去。
“你等等。”杜小琥又笑嘻嘻地赶上了我,“不喜欢东西也无所谓,喜欢我这个人就行了。”她笑着,跑到前面走,还不忘回头做个丑陋的鬼脸。
到了教室,我便看到大家对我笑,回头看,黑板上竟写着:第一组组长狂爱杜小琥。
大家都在笑我,杜小琥居然也在笑。她的桌上是那玻璃纸口袋,原来她又拾回来了。我有点恼火,大声说:“杜小琥,开这种玩笑无聊不无聊?”
全班都静了下来,我在寂静中把黑板擦干净。上课铃响了。
2)二叠
星期天,我与莲若去看电影,莲若问起杜小琥写黑板的事,我解释了半天,以为她会生气,她却只是笑笑,说:“也不要太绝情,毕竟她那么喜欢你。”我放心了,我一早就知道,莲若是理智的人,她不会为这种小事与我怄气。
一天晚自习前,我们一起去吃牛肉粉。走到教学楼前面的时候,本来说说笑笑的莲若脸色突然变了,她说了一声“小心”便不见了,而我,便在那一刻失去了知觉。
苏醒之后,我发现医生正在为我缝合伤口,全身都在刺痛,更痛的是心。我无法忘记,大难来时,莲若只顾自己一个逃避的情景。但是,见到莲若,我发现自己仍然不能停止喜欢她。她只流着泪说了句:“对不起,我是被吓坏了。”我就原谅了她。
探视的人散去后,妈妈拿着一张白手绢说:“孩子,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手绢上有彩色的字迹:“组长,我喜欢你,杜小琥。”还有我的血迹--难道是,杜小琥救了我?
我再去上学的时候,就很少有机会见到杜小琥了,偶尔遇到,想问问是不是她做的好事,她却换了另一副面孔--好像不认得我了。
高三的整整一年,杜小琥连逃课带请假,大约有一大半时间不在学校里,老师都懒得去管她了。我和别人一样,也很快忘记了她的存在。后来,我和莲若分别考到不同省份的两所大学。每个月,我们通信四次,放假在一起玩儿,但感觉由不得人,她转眼便告诉我,想与我分手,分手是痛苦的,但我想这也是迟早的事。莲若对我,并没有我对她那般炽热,这一点,我该清楚。
大二冬天的那个春节让人难过,我一边想着莲若,一边在父母面前装做若无其事。真是很累。妈妈看出来,和我讲:“如果与莲若分手了,也不要过于伤心,人生还有好多选择。也有一些人会喜欢你,像那个杜小琥,她是个多可爱的女孩儿呀。”
杜小琥?我已经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妈妈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妈妈说:“那年你受伤时,包扎的手绢可是杜小琥的?你一醒来,就一直叫着莲若,当场离开的人只有一个,瘦瘦的,就是杜小琥吧?”
3)三叠
我决定重新开始我的生活。要发奋,还要准备考研,我相信有很多的事做,可以忘了莲若。然而世界太小了,有一些,躲也躲不了,大三时,杜小琥突然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你为什么缠着我不放?你不知道我很烦你吗?杜小琥嘻嘻笑着,说:“我不烦你就行了,这次,你休想让我走了。”
我不理她,但是因怕她一个女孩子在陌生城市里流浪不安全,便给她买了回程的车票。她哭了,说:
“你凭什么让我走?”
“回家吧,别胡闹了。”
我的语气软了下来,劝她。
杜小琥仍旧哭着说:“我不走,这也是我的学校呀。我是中文系一年级文秘班的学生。”
我当时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了。原来杜小琥高中毕业之后,在外面打了一年工,赚够了钱,就来自费读这所学校。她说:“我是为了你来这里的。”
我无可奈何,从此每天都会见到杜小琥。她的疯劲一如当初,只是已不像从前那样夸张地恋爱。也许她真的长大了,但是像春天里要我陪她去偷樱花这样的事,她居然仍做得出来。
那天,我与她走在园子里,她让我为她摘花,然后放在她挽起牛仔裤脚里,那一天,我才发现,杜小琥的右手手臂有轻度残疾,抬不起来,我问她:“怎么搞的?”她看着我,笑嘻嘻地,不肯说。
过了几天,她把自己做的干花送给我,我收了,放在一本书里。班里的女同学来我们寝室玩时,看到了那些干花,向我要,我便送了她们。不久,杜小琥跑来大哭,说:“你为什么把我做的花送给别人?”哟,还学林黛玉呢,我说:“又不是定情信物,你急什么?要不然我赔你。”
“对你来说也许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来说,那是很重要的。”杜小琥说完便跑了。这一跑不是开玩笑的,她退了学。
我毕业后考取了本校研究生,那一年的冬天,我回家去参加了莲若的婚礼。时过境迁,我对于她带给我的伤害,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当夜,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秋季的风纠缠成衣裳,披满了我的全身,瑟瑟地凉,而我是那么寂寞。回家后泡杯茶,茶像淡淡青绿色的夜,我想,在这样的夜里,喝着比冬天雨更冷的茶的人,还会有几个呢?
回校时,妈妈带了好些东西给我,我闲来整理它们,在周日的阳光里,我看到一白手绢,在旅行包的最下面,叠得四四方方,展开它,上面有遥远的一行字:组长,我喜欢你,杜小琥。我忽然想起高二时那个女孩子,她的最后一排的座位,她的浓妆艳抹,她粉红色玻璃口袋里的小东西,她自家乡到异地求学的决心,她做的干花,她大声唱歌并大声哭泣的样子,而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现在谁又让她欢笑让她难过?我忽然从心间生出一阵疼痛。我把手绢折起来,发现了一行新写的字,上面,是七个数字,我打电话回家,妈妈笑着,开心地说:“杜小琥来家里找过你,留了电话号码在手绢上,但是她还是不让我告诉你。”
我径直奔向火车站,坐上了火车,我在车上看窗外景色,写一个人的名字。
后来到家,来不及把东西放好,就在附近一个电话亭里拨手绢上的号码。
我说:“杜小琥,我很想见你。”
杜小琥尖叫起来:“我马上到,等我化个妆呀!”
“还是不要化妆吧。”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张脸,心惊胆战地说,对方根本不待我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我等在一间冷饮室,脑后忽中了一记粟子,回头,我看到了杜小琥。这次,是我的眼睛粘在她的脸上看个不停了,什么时候,她已经变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没有从前的鳖脚化妆,而且在我的注视下,她竟然会脸红了。
我们的婚礼在我研究生毕业那年举行,我的哥们儿抢着给小琥敬酒:“小琥呀,你真是个好女孩,又勇敢,又专情,为爱人连胳膊都受伤了,佩服,佩服。”
小琥说:“哎,我那还不是一时好色,想英雄救美嘛!”大家都笑了,我紧紧握住了小琥的手臂,忽然间,甜蜜就这样凝在了我的心间。(文/榛生)
更新时间: 2013-08-07 2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