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须
舒澹澹曾经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星星，干脆叫银河好了，整个银河系的星星都是你的。
1.
入夏以来最凉爽的一天，舒澹澹坐在客栈公共区的沙发上串贝壳。
耳朵捕捉到一阵风铃声响，有客人进来了，在和阿妈说着话。
不一会，阿妈扯着嗓子往里屋喊她：“澹澹，有朋友找。”
舒澹澹把串好的贝壳随手一扔，整了整衣服，就走了出去。
在吧台前，她看见一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脑袋的男生，皮肤白皙，眉眼深邃。
舒澹澹暗暗在心里想，他这趟来得对，就他这模样，要晒黑了才好看。
男生看见舒澹澹，清爽地笑，说“你好”，舒澹澹也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来了，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男生叫Galaxy，中国人，不过很小的时候就去了芝加哥。舒澹澹的学校去年和他们学校合作，有一批交换生名额，还有一个特殊的项目，筛选出一批不方便出国的优秀学生，和那边的学生进行邮件交流。
交流的方式是一对一，由Galaxy学校的学生先挑选交流对象，Galaxy在邮件里说，他一眼就选中了舒澹澹，因为她住在海边。
Galaxy把付好费的收据单递给舒澹澹看：“一个月。”
舒澹澹领着Galaxy上楼，去他的房间，阿妈在身后提醒他们，收拾好，下去吃些水果，阿妈不会念英文，就直接叫他银河。
舒澹澹听着奇怪，阿妈是录了Galaxy的身份证信息的，为什么还会这么叫他。
舒澹澹问Galaxy：“你中文名叫什么？”
Galaxy说：“银河，楚银河。”
舒澹澹不由得一怔，还真的有人叫银河呀。
舒澹澹认识Galaxy很久了，已经习惯叫他的英文名，可是，她总觉得叫一个中国人的英文名，不如叫他原来的名字。
况且，银河这两个字念起来，就像满天星星都落在了面前。
舒澹澹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楚银河。
舒澹澹带着楚银河走进房间，看着他收拾行李，他带来的东西不多，除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就拿出来一个小相框，换洗衣物都放在箱子里。
楚银河把相框摆在床头显眼的位置，舒澹澹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们曾经在邮件里交换照片，楚银河发给她的那张，他似乎很喜欢它。
在那张照片里，楚银河背对着星辰大海，笑得很开心。
舒澹澹指着照片问楚银河：“我一直忘了问你，你这张照片是在哪里拍的？你不是說，你在美国，就待过芝加哥一个地方吗？”
芝加哥没有海。
楚银河轻轻一笑：“二十岁那年，我和朋友去了趟南极，看海、看星星。”
2.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暴雨，舒澹澹坐在窗前叹气，就说天气怎么突然转凉，原来是要下雨了。
舒澹澹的面前，是研二高难度的作业。平时不出门，她要么做手工，要么做作业。
在昨天夜里，舒澹澹是答应楚银河今天带他出去走走的，不过下雨，她也只能被迫爽约了。
到下午两点半时，楚银河过来敲门，他看舒澹澹在写作业，还顺手纠正了她几个错误的地方。
书桌不大，连两张凳子都放不下，楚银河站着，把身体向前倾，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拿笔唰唰地写着字。
因为距离靠得很近，舒澹澹闻到他T恤上好闻的皂香，脸上一阵发烫。
她很久没有和谁靠得这么近了。
楚银河和舒澹澹念的是同一专业，只高她一届，上个月已经毕业。
楚银河很认真地帮舒澹澹检查了作业，而舒澹澹想到自己爽约了，无论因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些抱歉的。
她问楚银河：“雨天在房间里待着无聊吧，我带你去楼下做点小玩意儿？”
她没想到楚银河会诧异地反问她：“今天我们不出去了？”
舒澹澹家的客栈建在海边，每天住宿费用不便宜，整天窝在客栈里确实很可惜，只是……
舒澹澹看着窗外的雨，一时半会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楚银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后思考了一会，说：“我在网上查了攻略，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很大的天文馆，可以去看看吗？”
舒澹澹不说话了，目光不自主地垂了下去，像是在逃避什么。
可是，过了很久，当她再一次看向楚银河的时候，却发现他一直望着她，目光如水，让人不忍心拒绝。
本来也说好了今天带他出去，那就去吧。
“其实这里已经被废弃很久了。”舒澹澹打着手电筒，带楚银河从进门右侧的窄楼梯往上走。
两年前，政府打算在这一块建一个新兴科技园，就关停了天文馆，不过，因为迟迟没有动工，部分不重要的仪器还留在这里，时有熊孩子到这来玩捉迷藏，很多东西都被他们破坏了。
他们走到二楼，有一个很大的观星台，还有一架历史悠久的老式望远镜，是这里为数不多还保存完好的东西。
望远镜是可以升降的，只是，之前来看的人是个高个子，把望远镜升到舒澹澹头顶的位置。
舒澹澹去拧螺丝，却发现螺丝周围已经锈死，根本拧不动。
算了，现在是白天，又下着雨，也看不见星星。
楚银河上前一步，把望远镜转了一个方向，然后对舒澹澹说：“听说这个方向能看见城郊的教堂，我背你，你趴在我背上看。”
舒澹澹的身体突然僵住了：“你听谁说的？”
楚银河说：“网上搜的。”
是吗，原来这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了。
舒澹澹不想麻烦楚银河，可看他自然地低下头，又蹲下了一点点，她不自觉地就走到了他的身后。
舒澹澹趴在楚银河的背上，看见那座白色的教堂。
舒澹澹轻声念着：“屋顶有鸽子，门前有风铃，草坪上有……”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蹦一跳的，是小孩子的步伐，舒澹澹回头望，一个小女孩正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舒澹澹想和她打招呼，突然听见一阵幽怨的鬼叫声，一个小男孩拿着手机，慢慢地凑到女孩的耳朵旁。
舒澹澹尖叫一声，双手一松，从楚银河的背上狠狠地摔落在地，她缩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意识的最后，是楚银河焦急的呼叫声和小女孩响亮的哭声。
3.
舒澹澹再次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楚银河端着粥，笔直地坐在小电扇前。
舒澹澹看到他，先前的恐惧消散了不少，她叫了他一声，他把粥端到她的面前。
床头有小闹钟，指针显示，距离舒澹澹昏倒已经过去一整天。楚银河穿着睡衣，像是没有再出去过。
可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他明明可以自己出去走走。
舒澹澹想，等他离开时，一定要阿妈退他一些房费。
之前在邮件里，舒澹澹曾答应过楚银河，如果他来这里旅行，一定会好好招待他，可她并没有做到。
楚银河看着她，问：“你很怕鬼？”
舒澹澹沉默了一会：“不是，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楚银河又用勺子舀了一些粥，想喂她，她却不动声色地接过碗，自己小口小口地喝着。
楚银河说：“你好好休息吧，阿姨很忙，我已经和她说了，这几天我来照顾你。”
舒澹澹不说话，她和楚银河认识已有半年多，他无数次在邮件里明里暗里地表示，那些小心思，她早已了然于心。
舒澹澹并非对楚银河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他和一个人太像了，总让她想起那些已被刻意遗忘的过往。
楚银河见舒澹澹半天不吭声，站起身来：“你好好休息吧，像天文馆这种会影响你情绪的地方，你以后可以拒绝带我去的。”
楚银河出去了，舒澹澹轻轻地放下手里的碗，她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在床上坐了很久。
她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靳澄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一个黑影子，看不清脸。
“你神神秘秘的，就是要带我来这里啊。”十八岁的舒澹澹牵着靳澄的袖子，气喘吁吁地爬上观星台，“都来过无数次了，这大白天的，根本看不到星星。”
靳澄没有理会舒澹澹的抱怨，把她拉到望远镜的跟前，帮她调试到合适的高度。
靳澄把望远镜拉下一截，还忍不住嘲笑她：“欸，你有没有发现，每次你过来，都要把望远镜拉下来，说明你低于这座城市的普遍身高。”
舒澹澹眼睛一鼓，气呼呼地用方根皮鞋给靳澄踩了一脚，疼得他嗷嗷叫。
好在靳澄度量大，不跟她计较，又把望远镜转了一个方向。
靳澄把舒澹澹的脑袋按过去看，她正准备抗议，他却嘘了一声，要她看看里面有什么。她不情愿地看过去，却突然安静下来。
那是她以前没有发现过的秘密。
靳澄松开手，问她，都看到了些什么，她一样样地数过去：“看到了教堂，屋顶有鸽子，门前有风铃，草坪上有……”
靳澄嘿嘿一笑，趁她看得入神，突然从兜里拿出手机，放起了音乐，一阵凄厉的鬼哭狼嚎在她的耳边炸响。
舒澹澹回头瞪他：“你无不无聊。”
靳澄讪讪地关掉音乐，挠了挠脑袋：“你不怕啊。”
舒澹澹撇了撇嘴：“有你在这里，我怕什么。”
4.
清早，有顾客退房。阿妈办好退房手续，舒澹澹给顾客送了一串贝壳风铃和一个小香囊做礼物。
桌子上摆了一堆风铃和香囊，都是舒澹澹亲手做的。除了把它们送给住店的顾客外，每月十五号，她还会把它们拿到火车站附近去卖。
海边的商贩太多了，舒澹澹这一点点小玩意没有竞争力，就不去凑热闹，而火车站附近很多游客正要离开这里，会愿意买点小玩意回去送给家人。
楚银河在帮她把东西装进小竹篮里，他这人也奇怪，说来这边度假，除了住进小旅馆的第二天让她带他去了趟天文馆，之后不是照顾她，就是在客栈里帮忙。
要不是事先了解到他家境优渥，舒澹澹几乎要怀疑他是付不起房费想用干活抵债。
舒澹澹又想到他曾在邮件里给她发过几首胡适先生写的情诗，突然感到了压力。
阿妈有一辆小电动车，平时出门采购会用到，现在她把它借给楚银河，让他出门兜风的时候骑。
阿妈倒是对楚银河喜欢得很，这让舒澹澹好几次都不好意思把明确拒绝他的话说出口。
楚银河把篮子拿到小电动车上，就在外面等着，舒澹澹磨磨蹭蹭地出去，坐到他身后扯着他的衣角。
楚银河车开得很快，在风里，舒澹澹突然闻到一阵好闻的橙花香味，她忍不住用鼻子往他的身上凑了凑，发现这香味是从他的发尖传来的。
“你换了和我一樣的洗发水？”舒澹澹问楚银河。
风太大了，楚银河没有听清，只是啊了一声，舒澹澹就把身体凑过去了一些，大声地把话重复了一遍。
这时，车轮碾过一个水洼，车身颠簸了一下，舒澹澹的身体顺势向前扑在了楚银河的身上。
舒澹澹一紧张，双手抱住了楚银河的腰，脸狠狠地压在他的T恤上。
马上，她又闻到了一阵柠檬加薄荷的味道。
他……怎么还换了和她一样的沐浴露？！
舒澹澹突然想起，前几天楚银河房间的厕所堵了，阿妈叫人来通，他说要借舒澹澹房间的厕所，在里面磨蹭了半天。
终于到了火车站对面的外贸商城，楚银河找了个地方把车停好，然后解下绑在车上的折叠板凳，有模有样地坐在路边。
舒澹澹觉得他和这一切并不是很搭，看起来还有一些好笑，她坐在他的身边，总是偏头看他，不能专心地做生意。
楚银河说：“把东西卖完以后，我们去散散步吧。”
舒澹澹笑了笑：“这么多东西，卖不完的，五点我们就走。”
楚银河很认真地看着她：“我在大学做过不少义卖，每一次都卖完了。”
舒澹澹一愣，余光恰好看见正红着脸朝这边走来的一群小姑娘。好吧，你长得好看，你说了算。
两个人在路边待到下午四点半，东西卖得差不多了，舒澹澹看着篮子已经见底，心里高兴，打算结束以后带楚银河去吃好吃的。
不远处传来一阵粗鄙的叫骂声，从外贸商城里走出来几个衣服脏旧、嘴里吐着脏话的中年男人，舒澹澹用手拨着篮子里的东西，数了数，还剩两串风铃、四个香囊……
舒澹澹心里咯噔了一下，那几个中年男人已经走到跟前，其中一个咧着嘴，露出黄牙对她笑：“小姑娘可算来了，都想你一个月了。”
舒澹澹心里翻着白眼，面上却不动声色，每个月都是这么几句，她早就听腻了。
舒澹澹虚伪地笑道：“几位大哥不好意思，这次货卖得快，没剩多少，你们都拿去吧。”
他们看起来不太乐意：“这怎么分，小妹妹也不知道给大哥留点。”
距离舒澹澹最近的那个男人朝她伸出了脏手：“这样吧，我不要了，请大哥吃串西瓜就行。”
舒澹澹脸一偏，躲了过去，准备去给他们买西瓜，却没想到被身旁的楚银河一把按住。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余下的货收好，然后拉舒澹澹站起来，折好椅子，整个过程不紧不慢，连看都没有看那些人一眼。
那个朝舒澹澹伸手的男人被他激怒了，伸手推了他一把：“你小子什么意思。”
舒澹澹怂，赔着笑说：“他是我朋友，今天刚来……”
她话还未说完，楚银河空出一只手把她捞了过去，冷冷地对那男人说：“看不起你们这些垃圾的意思。”
舒澹澹被他拖着坐上电动车，那群男人围了上来，还有人捡了砖头，试图威胁楚银河。
楚银河踩了一脚油门，不屑地问：“到底是你们先砸下来，还是我一个一个地碾过去？”
5.
舒澹澹越来越看不懂楚银河了，二十五岁的男人，样貌也是成熟那一类型的，怎么行事作风总让她想到十几岁时在校大道上追赶打闹的中学生，甚至想到靳澄。
还在上学那会，靳澄也是这样，冲动，直白。
其实有很多次，舒澹澹看着二十五岁的楚银河的脸，总会想起十八岁的靳澄，他们是那么相似。
舒澹澹甚至认为，如果靳澄长大了，就是楚银河的样子。
可是，舒澹澹不敢想。靳澄不会长大，她也不会再拥有他了。
楚银河好像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生活，甚至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人，每天帮忙做事，扫地、擦柜台，一样也不落。
阿妈说，楚银河真像她入赘的女婿。
舒澹澹就这么看着、听着，再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这天一大早，阿妈煮了一碗长寿面，还买了一个生日蛋糕。
舒澹澹下楼还没反应过来：“妈，你不是秋天生日的吗？”
阿妈笑着说：“银河的生日，他身份证上写着呢。”
舒澹澹一愣，他过生日吗，可她什么也没有准备。
阿妈像是看出了她心里想的，说：“待会我就说这蛋糕是你买的。”
舒澹澹摇了摇头，看见楚银河已经从楼上走下来。
中午吃完蛋糕，舒澹澹带楚银河去附近的寺庙求平安符。
寺庙建在海边离码头不远的一座小山上，舒澹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还不忘对楚银河说：“中午许愿，下午求平安符的话，会很顺利？”
楚银河笑了笑：“愿望能实现就行，平安事小，我以前请人算过，说我人生最大的劫已经过去了。”
舒澹澹有点好奇：“你许的什么愿？过的什么劫？”
楚银河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和你有关的。”
舒澹澹放弃了，如果她还是十几岁的年纪，或许会被他感动。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楚银河突然皱着眉头问她。
舒澹澹摆了摆手，昨天晚上来的“大姨妈”，路走多了，肚子疼。
楚银河说：“我们坐车上去吧。”
“那样心不诚。”
“那我们改天再去。”
“很多事情等不得。”
舒澹澹弯腰捡了一根拇指粗细的枯枝，拿在手里当拐杖：“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生日也离得很近，七年前，我带他来求护身符，没求到，后来就再也求不到了。”
楚银河沉默了一会：“我背你吧。”
舒澹澹看着楚银河，摇了摇头。
他的背很宽、很厚，和少年时的靳澄完全不一样。
靳澄曾经也背过她很多次。
“你行不行啊，不行就放我下来吧。”舒澹澹趴在靳澄的背上，看他一步一步艰难地上着楼梯，脚步飘忽，身体也摇摇晃晃。好几次，她都怕他把自己给摔下去。
靳澄咬著牙不说话，坚持往上走。
其实，在他生日这天让他背自己上山，舒澹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谁让他要和她打赌，还输了呢。
舒澹澹用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差不多行了，大不了，待会我不笑话你。”
靳澄哼了一声，嫌弃地说：“你别晃，我眼花。”
舒澹澹用手揪着靳澄的耳朵：“下来了，下来了，我自己能走。”
靳澄的腿本就站不太稳，被舒澹澹这么一闹腾，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连带着舒澹澹一起朝旁边倒去。
舒澹澹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就和路边的泥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哎哟，”舒澹澹疼得叫了出来，靳澄连忙爬起来看她摔得怎么样。
舒澹澹生气了，正准备对他臭骂一顿，却突然发现他左臂上方划了一道好长的口子，肉都翻了出来。
舒澹澹紧张地问他：“怎么划了道这么深的伤口？”
靳澄不自然地把手臂往身后藏：“小伤，我皮糙肉厚，过几天就没事了。”
舒澹澹不放心，拽着他往山下走：“今天不求平安符了，我们先下山处理你的伤口。”
靳澄不想让她担心，装作嬉皮笑脸的样子：“怎么不求了，我还想顺便求段姻缘呢。”
舒澹澹瞪了他一眼：“就是不求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们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6.
楚银河坐在舒澹澹房间的飘窗上看书，贴在锁骨上方红色的平安符异常醒目。
自从楚银河求来了这个平安符，除了洗澡，他就再也没取下来过。
舒澹澹看着好笑，又不好意思笑话他，毕竟还要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楚银河看的是舒澹澹很早以前买的一本星空图集，是一个外国摄影师的南极之旅。
舒澹澹问他：“你不是已经去过了吗，怎么样，和书里的是不是一样的？”
楚银河摇了摇头：“不一样。”
十八岁那年，靳澄在海边，说想去南极，看看星星，看看那里的海。
十八岁的舒澹澹憧憬著他的憧憬，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规划里的一部分。
舒澹澹看着那本书已经泛黄的封面，眼眶突然又热了起来。
楚银河慢慢地把书放下，合起，然后问她：“你说我和你的一个朋友很像，他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的？”
靳澄的样子……舒澹澹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很快，她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但我记得他对我很好，是我曾经很重要的人。”
“不记得了？”楚银河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舒澹澹沉默了一会：“他已经去世了。”
舒澹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十八岁以后，她就再也想不起靳澄的脸。也许是他笑起来太好看，像满天星星都落在了面前，如今他离开了，她便不愿再想起他曾经美好的样子。
靳澄喜欢星星和海，喜欢一望无际的蔚蓝，喜欢闪闪发光的天幕。
舒澹澹曾经开玩笑，说你这么喜欢星星，干脆叫银河好了，整个银河系的星星都是你的。
靳澄瞪她，哪有人会叫这样的名字。
如今，叫银河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舒澹澹在心里默默地感叹着，世事难料。
楚银河又问她：“你的那个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舒澹澹闭了闭眼：“他叫靳澄。”
“我下个礼拜就要回芝加哥了。”楚银河帮舒澹澹把串好的贝壳风铃一串串地放进篮子里，“以后还是去海边卖吧，虽然卖得慢些，但是安全一些。”
舒澹澹点了点头，上一次他得罪了商场里的那几个老滑头，她如今也不敢再去那里卖东西了。
算一算时间，楚银河已经在这里待了大半个月，很多时候，舒澹澹看着他在客栈忙里忙外，总能产生一种熟悉感和安全感。
楚银河待了这么些日子，舒澹澹都开始有一些习惯。
这几天，不知道是为什么，楚银河的话变得越来越多，似乎是因为快要离开这里，所以想把没说的话都说完。
舒澹澹还有一年毕业，楚银河说，研究生已经念完，他这次回去，应该会和母亲办理回国定居的手续。明年舒澹澹毕业的时候，他们或许还能再见到。
“明年你毕业的时候，我刚好过生日，我们再去求个平安符回来。”楚银河看着舒澹澹。
她笑着说：“我六月毕业，离你过生日还有一个月。”
楚银河摇了摇头：“不，我以往过的都是农历生日，在六月末，身份证上的生日是公历的。”
这样啊。舒澹澹想问问他的生日具体在哪天，可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
舒澹澹问他：“就要走了，还有什么地方想去吗？”
和楚银河在一起待久了，舒澹澹已经十分了解他的不正经，生怕他说出想去她心里这种羞人的话。
好在他并没有。
楚银河只是低下头，犹豫了一会，说：“这一次过来，我还没认真地看过海呢。”
是啊，小客栈就建在海边，推开窗就是一片蔚蓝。
舒澹澹却从未带他去触碰过海浪。
7.
再晚一些，这片沙滩上就不会有太多游客了。
舒澹澹和楚银河沿着海岸线走，海风轻柔地吹拂在脸上，楚银河没有说话，舒澹澹的思绪也就一点一点地飘远，仿佛回到十八岁那年。
天色渐渐暗下来，舒澹澹夜盲，她怕和楚银河走散，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扯他的袖子，他却先一步牵住了她的手。
海水拍打着海岸，发出沙沙的声音，楚银河扭头问舒澹澹：“潮落了，我去给你捡贝壳？”
“别去。”舒澹澹猛地一下抓紧楚银河的手。
那年靳澄就是去给她捡贝壳，突然腿抽筋倒在浅海中，而她夜盲看不清，直到听到游客呼救，才知道他出事了。
楚银河似乎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大，看着她欲言又止，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牵着手，就这么慢慢地走着，舒澹澹突然觉得如果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舒澹澹想，如果楚银河真的决定回国定居，或许她可以试着接受他，她不能永远一个人。
天上突然落下了几滴水珠，打在舒澹澹的头发上。海边时有阵雨，他们现在赶回去，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楚银河松开了她的手，舒澹澹问他怎么了，他说：“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看见那边有人卖伞，我去买一把。”
制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楚银河已经朝远处走去，舒澹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衣服上沾了雨水，风一吹有点冷，雨已经下起来了，楚银河还没有回来。舒澹澹伸手紧紧地抱住自己，心里突然开始慌乱起来。
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惊雷，舒澹澹控制不住地尖叫一声，并捂住自己的耳朵，蹲了下来。
雨水一点一点地打在身上，越来越大，越来越疼，舒澹澹努力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雨水落在睫毛上，什么也看不见。
舒澹澹濒临崩溃，抑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楚银河，你在哪……楚银河……靳澄……你们快回来。”
“我在这。”突然，有人从背后把她紧紧地抱住，温热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她低声呜咽着，听见那人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抚着她，“别怕，我回来了，不要怕。”
舒澹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从床上醒来，骑上阿妈的小电动车就朝靳澄的家赶去。
街上的风很大，眼泪和头发一起糊在脸上，她却无暇顾及。
在靳家花园的栅栏边上，舒澹澹将脸紧緊地压了上去，透过栅栏的缝隙，她看清了里面的灵堂和洁白飞扬的纸花。
她浑身瘫软地跌坐在栅栏外，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泪流不止，却连走进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过了很久，她站起来，推着小电动车，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突然，身后有人叫了她一声：“澹澹，你是来找我的吗？”
舒澹澹猛然回头，就看见靳澄站在她的身后，撑着一把伞，向她伸出了手。
舒澹澹飞快地向他跑了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大声地哭了出来。
她终于再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8.
“二十岁的那一年，我去了趟南极，看了星星，看了海，不过，那和我十八岁时许的愿不太一样。”舒澹澹睁开眼，楚银河依旧坐在她的床边，手里捧着那个被他一直放在床头的相框，视线则投向自己身旁空出的那一小块地方，“在这里，少了一个人。”
舒澹澹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只是眼泪顺着眼角止不住地落在枕头上。
他回来了。
楚银河看着舒澹澹，用指腹轻柔地擦去她的眼泪，随后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八年前，靳澄的父母闹离婚，小姨从芝加哥来信，邀请他和母亲一起去芝加哥生活，他便早早拿到了护照，并申请了那边的大学，只是怕舒澹澹难过，而迟迟没有告诉她。
七年前的那个暑假，就在靳澄溺水的那天下午，他的父亲也因酗酒发生车祸，父亲除他以外再无其他亲人，后事是他的母亲替他操办的。
靳澄出院两天以后，母亲带他坐上了飞往芝加哥的航班，迅速地逃离了这座让她难过的城市。
靳澄有想过联系舒澹澹，只是他走得那么突然，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便一拖再拖。
其实，中途靳澄有回来过，二十岁那年，母亲带他回来改户口，说以后跟她姓，不要再让她总想起那个窝囊的男人。
那时，靳澄说，想把自己的名字也一起换掉。
母亲问他要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他说，银河。他想拥有整个银河系的星星，然后送给一个人。
那年换了名字的楚银河回来，从高中同学口中得知舒澹澹就读的学校，便去她学校门口等她，却眼睁睁地看她从自己的身旁走过，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楚银河以为，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直到在邮件交流项目的时候，楚银河一眼看见了舒澹澹的名字，可当他用自己的照片做头像，和她通信的时候，她却那么生疏地叫他Galaxy，他这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楚银河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一点一点地再次走进舒澹澹的世界，终于让她把自己和记忆中死去的那个人重合起来。
楚银河眼看止不住舒澹澹的眼泪，便把她抱了起来，圈在怀中，轻声地哄着：“别哭了，是我把银河给你带回来了呀。”（完）
更新时间: 2019-09-13 0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