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明尔
【壹】
CHAPTER 01
这是庙里的最后一把米了。
小和尚望着锅里的白粥揉了揉肚子，即使那粥稀得只像层雾，他依旧得抿紧嘴才能抑制住自己的食欲。
他从昨天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
小和尚最后用力地闻了把白米的香气，端着碗走进住持师傅的房间。
师傅入定般地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对白米香甜的气息没有一丝反应，小和尚叹了口气，放下碗筷走了出来。
如果他也能像师傅一样悟得大道，是不是就不会饿了呢。
小和尚想着，从袋里拿出了一颗圆滚滚的土豆。
它已经在小和尚的袋子里躺着好些日子了，却依旧是明黄明黄的外衣，没有一点要坏掉的迹象，圆润得好像一颗珠子。
小和尚把土豆珠子放在手心一圈一圈揉起来，明天，师傅就没有东西吃了。
可这颗土豆是一位女施主给他的，人家也没说是送给他，还是让他帮忙供奉在庙里，这饥荒的年头，说不定她想了起来还会问他要回来，他怎么能随便吃掉呢。
而且，它那么好看，小和尚可舍不得把它切碎了煮烂再拌糖。
想着想着，小和尚忽然觉得手心一痒，定睛一看，发现小土豆好像动了一下。小和尚揉揉眼睛，他大概是饿昏了。
“你到底吃不吃啊，转来转去得不累吗！”面前的少女扶着脑袋，显然因为小和尚刚才的揉捏，很是头晕。
【贰】
CHAPTER 02
去年初秋的时候，长安民众起义，闹得都城战乱纷飞，庙里还收留了好些东逃而来的灾民。
可后来，也不知是不是战争触怒了神明，眼看就要秋收了，田里竟惹了蝗灾，黄橙橙的麦子，不过几日功夫便毁的一干二净。
洛阳的粮价迅速攀升，民怨沸腾，官府开仓放了几次粮，也终究是无力回天。再接下去，便不是银子的问题了。
一向草丰水美的东都，竟也闹起了饥荒。
连性命都保不住了，谁还记得烧香呢。
庙里的香火一日不如一日，渐渐也到了揭不开锅的日子。平日里为住持之位争得水深火热、看起来诚心向佛的师兄们，也都叹了口气、挨个离去了。
只剩下了住持师傅和熬着粥的小和尚。
其实小和尚也不是小和尚，他没受过戒也没入过师门，不用上早课也不用念经。小时候被住持捡来，收养在庙里，长大了就在伙房帮帮忙。
不过住持师傅给他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因之。
因之对做饭这件事，如同师傅对念经那般虔诚，他觉得只要庙里还有最后一把米，他就要守在厨房，为师傅做饭。
【叁】
CHAPTER 03
“我的土豆呢？”小和尚的第一反应是手里圆滚滚的土豆不见了。
“在这里啊。”小姑娘扬了扬她圆润可爱的脑袋，因之看着她明黄艳丽的长裙和幽幽斜靠在廊柱上的模样，想起了师兄们说起过的妖异。
“你是妖啊。”因之很是失望地说。
“妖怎么了？”听着因之的语气，小土豆夕雾很是不满。
“那就不能吃你了啊。”因之忧伤地凝着眉，望着夕雾软软的脸颊，他仿佛都能闻出土豆煮熟以后沁着奶香的味道。
可他最后的土豆，也没有了。
“为什么不能吃？”夕雾颤着长长的睫毛，望向因之。
因之却看也不看他，低着头念叨，“阿弥陀佛，佛门中人怎么可以杀生呢。”
“那我变成小土豆你就可以吃了啊。”
“不可不可。”因之还是摇头。
“那为什么你刚才一直想吃我呢，变成一颗土豆和变成一个人，我都是我，有什么区别吗？”
因之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晃着脑袋感伤自己空洞的胃。
夕雾觉得无趣，努了努嘴忽然眼睛一亮，靠到了小和尚耳边，“其实啊，我是一只很坏很坏的妖。”她讳莫如深地说，“你不吃我，我会吃掉你的。”
因之听了果然蓦地抬起头来，却是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你不要以为我只是个厨子，我好歹也是在庙里长大的，你这种小妖，吃了和尚就会永世不得超生的。”他好像很受不了不被人当成正式和尚，曲着眉嫌弃地说，“你离我远点，男女授受不亲。”
“切，别自作多情了，”夕雾站直了身子，故作妩媚抚了抚袖子，“我喜欢的可是城南的宋书生，而且宋仪郎君也是那么喜欢我，可惜啊，”她幽幽叹了口气，“他那个正牌夫人小气得紧，硬说我是妖……”
“你难得不是妖吗？”
“好吧，”夕雾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语气忽然变得气愤起来，“不然我也不会被那个臭道士封印啊。”
说着她卷起袖子把手臂露到因之面前，上面斑驳地落着凌厉可怖的伤痕，新旧交织，“看看看看，臭道士在我身上下了咒，每天不是火烤就是冰镇，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
因之瞧着本来有几丝不忍，听了这话恍然大悟，“难怪我总能闻到香味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因之转过头去。
“所以啊，我现在简直是生不如死，你还是吃了我，让我一了百了吧。”
因之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夕雾废了那么多口舌，居然还是这么个结果，她“啪”得拍了一下小和尚的脑袋，“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走了！”
“不吃。”
听到这句话，夕雾迈开步子就要走出庙门。
“喂，你给我站住！”
“那你追我呀。”夕雾回过头，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因之跟着夕雾一路跑到河边，小土豆忽然止住了步子，听说土豆在水里泡一泡，会掉一层皮。
夕雾回过身，“你到底吃不吃我，横竖都是死，你不要我我就跳河了。”
“我……”因之不过犹豫了几秒钟，夕雾就纵身一跃。
“不要啊！”因之喊着，跟着跳了下去。
只是施了个隐身术的夕雾倚在树边，优哉游哉地看着小和尚在水里扑腾。
河水洗干净了因之脸上的煤灰，露出了一张白净清秀的小脸，在水里起起伏伏。
“哎哟，小和尚你长得还挺好看的嘛。”
因之听到了夕雾的声音立马回头，发现自己被耍了之后恼怒地拍了一下水，水花没拍起来，自己先喝下了一口河水。
“你倒是救我啊！”
“我也不会游泳啊。”夕雾瞪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说，“要不，你站起来试试？”
因之愣了一下，用脚够了够地，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浅浅的河水只是没到他扁扁的肚子。
夕雾满意地看着因之白皙的脸颊爬上尴尬的红润，正要打趣他，少年却一下栽倒在水里。
【肆】
CHAPTER 04
“咳咳。”
“你都病成这样了，再不吃东西就要死了。”夕雾语重心长地看着因之说，“而我呢，不能和宋仪郎君在一起，我也是生无可恋了。”说着她还抹了把眼睛，硬是把空无盐水的眼眶抹出一片红晕。
“咳咳。”
“所以你还是把我吃掉吧。”
回答她的，依旧只有：“咳咳。”
那天夕雾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因之从河边拖回了庙里，然后在林子里随便挖了点草，一股脑给他喂下去。
经过夕雾两天的“调理”，因之白净清秀的脸只剩下了苍白和瘦骨嶙峋。
“咳咳，你给我吃了什么？”
“草。”夕雾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又加了个字，“药。”
“那师傅呢？”因之问。
“诶？”
“师傅两天没吃东西了吗？”
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关心别人的死活，真是病得不轻。
“亏你还记得为师。”住持师傅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显然他也饿得不轻，“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掉进了河里。”因之瞄了一眼师傅面无表情的脸，“我……我想捕鱼……”
“罪过罪过，怎么能因为自己的饥馑就去杀生呢，速速抄经赎罪吧。”住持念着念着看到了煮着水的锅子，他的眼神顿了顿，“这是什么？”
“这是草，”因之想着又加了个字，“药。”
“哦，”住持应了一声，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为师饿了。”
看住持走远，夕雾才现出了身形，“你都病成这样了，他还让你抄经。”
“是我有错在先。”
“可你又没有捕鱼。”话一出口，夕雾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哦，你是为了帮我呀。”
因之脸一红，转过身去找经书了。
夜里忽然就落起雨来，滚珠般的声响滑过琉璃瓦的歇山顶，啪嗒啪嗒都落在雕花的檀木栏上。夕雾拖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雨珠连成一串晶莹，让远处的庙宇透露出迷离不解的姿态。
合着雨声，是因之的一边抄经，一边的念念有词，“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夕雾撇了撇嘴道，“一个大大的‘慈悲’就放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珍惜，净会念大空话。”
“你不要捣乱。”因之头都没有抬。
“我没有。”夕雾嘟了嘟嘴，“你要是吃了我，就是解救了我，那就是大大的功德啊。”
“苦难都是修行，怎么能想着用这样的方式解脱呢，再说了，我们佛门中人不能杀生。”
“孙悟空可是杀了九九八十一只妖才得道成佛的啊。”夕雾的语速缓了缓，“我可是有一千多年道行的坏妖怪，吃了我你肯定就功德圆满，直接去西天见你的如来佛祖啦。”
“你又没做坏事，我干嘛要收你。”
“白素贞也没做坏事啊，法海不是照样收了她吗？”看因之不说话，夕雾继续说，“你们人类不是一直觉得我们妖怪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吗？”
“我不觉得。”因之说。
“那你不会收我咯？”夕雾忽然跳起来，拿食指点着因之的额头，“你发誓？”
“我发誓。”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夕雾脸上嬉皮笑脸的，却是垂着眼角，一副忐忑不安的可怜模样，“小和尚，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没告诉你，你知道宋仪郎君的夫人要找道士来封我，那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她说着看了一眼因之，见对方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觉得她说的对，还只是表示听到了，夕雾像是有了勇气，继而道，“可是当我一剑砍过去的时候，那个宋夫人居然把自己的婆婆推了过来，所以……”夕雾顿了顿，“我就不小心杀了她。”
因之听了，赶紧低头念起了佛偈。
“宋夫人就是想自己独吞宋仪郎君和宋家家业啊，坏的人是她对不对。”夕雾继续补充道，“而且她还把我封印了送到庙里，我要是被你师傅收了，那就永世不得超生了，所以你还是吃了我，让我早日堕入轮回吧。”
可别说答应她的请求了，听完之后，小和尚就一直敲着木鱼念经没有理夕雾。夕雾嘟着嘴想，没说的时候一副“你是好人我最相信你”的模样，还不是一句话说出口就变了。
人心怎么这么难测呢。
夕雾越想越难过，直到晨光熹微才渐渐进入了梦乡。
【伍】
CHAPTER 05
她是被一阵剧烈的破裂声惊醒的。
自从饥荒开始，整个镇子的人都是有气无力的，连带着城镇都展现出一片祥和的景象。没什么再好争抢的了，因为大家都是一贫如洗的人。
而住持师傅不愧是悟道修行之人，一天没吃东西依旧能砸碎陶罐来表达自己的气势汹汹，夕雾竖起耳朵，听到他对小和尚说，“是不是你自己偷吃了粮食？庙里有那么多存粮，怎么会一颗都不剩下了呢！”
“之前不是救济了好多灾民吗。”因之支支吾吾地答话。
“谁让你们救济的！我答应他们只是……”讲到这里，住持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谈，“那颗土豆呢，女施主给你的土豆？”
方圆百里的夫人小姐都喜欢来这里烧香，除了这是周围最大的庙宇，更重要的原因是庙里有一个俊俏的小和尚。
在因之从面目白净的小孩子长成了风姿俊朗的少年之后，就有女施主频繁地给他送起东西来，什么念珠啊护符啊素斋啊，当然，它们最后都到了住持师傅的手里。
除了一颗土豆。
虽然它长得全无瑕疵，看起来特殊无比，但它毕竟只是颗土豆。
住持师傅当时看都没看就说，“你自己拿去玩吧。”
可现在他想起来了，他饿了。
“你是不是偷偷吃掉了？”住持说着就一巴掌拍在因之的脑袋上。
“我没有……”因之揉了揉头，“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没吃东西你还长得那么好？还有力气去山上找草药？”住持说着一巴掌又要打下来，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姑娘一把推了开去。
“庙里最后的白米都给你吃了，你还不满意什么呀。小和尚对你那么好，你还这么凶，到底是不是佛门中人啊。”
“你是谁？”住持愣了一下，那一巴掌还是落在了因之的脑袋上，“好啊你，都把女人带进庙里来了。”
“我……”因之还来不及辩解，住持的眉毛一挑，仿佛见到了绝妙的美味，“你是妖？”
【陆】
CHAPTER 06
如果不是住持一天没吃东西没力气了，小土豆夕雾现在早就变成一片雾气烟消云散了。
不过住持现在正待在庙里等着因之挖野菜给他吃，而夕雾正在树林间活蹦乱跳地指挥了因之，“诶诶诶，挖那边，那棵树底下！”
虽然这山里没有土豆，但作为深谙土性的小妖怪，知道野菜长在哪里对夕雾而言可是轻而易举。不一会儿，因之的箩筐就被填得满满的。
“那我明天再来找你咯？”因之很是愧疚地看着夕雾，“你一个人住在山里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我以前都一个人到处游荡的啊。”
“那我走了。”因之点点头说。
“唉，”他背起箩筐的时候，夕雾忽然叹了口气，“小和尚，你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留在庙里出家呢，你要是下山去，一定能把红尘搅得天翻地覆呀。”
“山下，”因之望了一眼山下的死气沉沉的城镇，“应该饿殍遍野吧，我要是能悟得大道，或是求得佛法，能拯救苍生多好。”
“哎呀，你们这些小和尚，怎么一个个都做着拯救苍生的大梦啊。”
“你们这些小妖怪，不也一个个都做着得道成仙的大梦吗？”
可第二天因之并没有去找夕雾。
他宁可走最崎岖的山路，被荆棘划破手臂，遍寻不得一点可吃的食物，也没有往昨日草丰水美的河谷走去。
他知道住持师傅跟着他，师傅想要收了夕雾，圆满功德。
虽然夕雾是妖，还杀了人，作为和尚他不应该包庇她，可因之就是不想收了她，她又不是故意杀人的，再说了，师傅那么对她，她还挖野菜给他。夕雾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师傅口中“合该灰飞烟灭”的妖呢。
因之看着漫山的荒野叹了口气，夕雾现在应该正等着他吧。
一直这样三天，因之随手拔点杂草放进箩筐，然后拿前几天的存粮熬汤给师傅吃。一直到第四天，只吃了些野菜的住持师傅终于走不动了，决定躺在床上等着因之回来做菜给他吃。
小和尚小心翼翼地走到和夕雾约定的山谷，生怕师傅是故意骗他的。
可那位面目严厉的老者似乎真的到了风烛残年。
因之确定了没有被跟踪之后，终于放下心来喊起了夕雾的名字。却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因之到处望了望，瞧见夕雾坐在树枝上斜靠着树干，望着远方的城镇，没有看他。
“你生气了吗？”因之喊着，“前几天师傅一直跟着我，我怕他把你收了，就没有过来。”
“我是妖，难道我不该被收吗？”
“可你是好人啊。”
“你别忘了，我可杀过人。”
“你也从河里救过我啊，还每天帮我找吃的。”
“我就知道你离不开我。”夕雾笑嘻嘻地从树上翻下来，“没有我你和你师傅都要饿死啦。”
因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啊。”
没想到夕雾又旧事重提，“那你就吃了我嘛，我对你那么好，你忍心看着我灰飞烟灭吗？”
“可你是活物，我把你吃掉是犯戒的，我就不能去西天了。”
“你连一个我都不肯救，还怎么救天下苍生。”夕雾的脸忽然冷了下来，“说什么拯救苍生，你就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自己成佛，受人供养！”
“我不是！”因之恼怒地喊了一句，夕雾却只是板着脸不说话，“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夕雾很快接道。
而因之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继续问出一句，“真的没有吗？”
“真的没有。”夕雾一字一顿地说。
“那我再想一想吧。”
【柒】
CHAPTER 07
小和尚背着箩筐缓缓走在山间的小道上，他没有注意到，层层叠叠的野菜中间还趟了一颗小小的土豆。
其实夕雾希望被老和尚吃掉，不是为了解脱，不是为了快点轮回，是为了反噬老和尚的道行。
夕雾修行了那么多年，从能人集聚的都城长安到伽蓝遍地的东都洛阳，终于遇上了一个得道的高僧。可是妖杀僧是要遭天谴的，后来就有妖告诉她，如果她能被老和尚当普通的食物吃掉，就可以找到他的元神直接吃掉。
于是夕雾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少妇，把自己的元身小土豆交给了当厨的小和尚。
可是傻傻的小和尚一直没有煮那颗土豆，直到饥荒都没有。
不管她怎么骗他、糊弄他、误导他，小和尚都不愿意煮了小土豆。
夕雾真的等不及了，三天没好好吃东西的老和尚早没了施展法术的力气，实在不行，她就只有直接跑进他的胃里了。
夕雾这样想着，躺在晃晃悠悠的箩筐里，等着老和尚闪亮闪亮的元神。
可当夕雾回到寺庙，并没有见到住持师傅，他没有耀武扬威地使唤小和尚，没有喊着捉妖就一脸正气地冲了出来，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属于他的小木床上。
夕雾怎么也没有想到，仅仅是三天，已经超脱人力拥有法术的高僧，终究敌不过人世的饥馑，圆寂而去了。他所有的修为都在离世的一瞬灰飞烟灭，只剩下一具空无一物的躯壳。
小和尚没有哭，他只是跪在师傅的床前，一遍一遍地念着往生咒。即使他只是一个没有受过戒也没入过师门的小厨子，他依旧扬着那张天生就大慈大悲的面孔，说他要去西天求取真经，说他不想看着人们一个一个地死去。
夕雾自嘲地想，其实自己心里的悲痛一点也不比他少。小和尚只想了十几天，可她想了上千年，想到那个传说中纯净又美好的世界去，想成为名正言顺的仙人，不用再东躲西藏地过日子。
可她再也实现不了了，她不会再有运气遇上一个得道高僧了。如果只是凭着一颗妖孽的心，就是修炼千年万年，她也只能成为魔而不能成为仙。
这就是天界的规则，指责着你的嗜血无情，又逼迫你一次一次地继续杀戮。
夕雾对因之说，那你学剑法吧，不然怎么杀九九八十一只妖去求个功德圆满。
因之说他不想杀，夕雾问那你想去西天吗，他说想。
“那你只能杀。”
夕雾开始教因之舞剑，开始的时候他的剑像切菜的刀一般，精准却轻柔，点到即止。夕雾板起脸来问他，你到底想不想去西天，他说想。
“那你就要狠一点，妖怪不是吓吓就会走的，你不杀了它们，它们一定会回过头来杀你，这世界多的是恩将仇报。”
因之点了点头，去西天在他心里好像忽然就变成了杀戮的代名词，可他没有办法，这是他求得真经唯一的道路。
因之的剑练得越来越好，他很快能过斩落一地的树叶而不伤一寸枝桠。夕雾很开心地说，“你和我比一场吧，要是赢过我，你就可以出师啦。”
因之说，“好，点到即止。”
可事实上，他早就忘了什么是点到即止。
因之根本记不清那柄剑是怎么就刺穿了夕雾的胸膛，他只是看到了鲜红鲜红的血液染上夕雾明黄的衣裳，渗透出一种暖暖的橘色，正如夕雾初见他时的笑容。
她说，“我骗了你很多次，我根本不喜欢城南的宋仪郎君，不知道他夫人长什么样，也没杀过他娘亲。但有一点我没骗你，我真的是有一千多年道行的坏妖怪，杀了我你就能功德圆满，不用再辛辛苦苦地去杀剩下八十只妖了，你可以直接去西天见你的如来佛祖，完成你拯救苍生的夙愿了。”
因之呆呆地望着夕雾逐渐变得惨白的容颜，“那，你的愿望呢？”
其实因之知道夕雾都是骗他的，洛阳就这么大，宋仪有没有夫人，娘亲有没有被杀，在女施主们的闲言碎语里他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夕雾来庙里是什么目的，可他就是傻傻地相信她是好人，一直陪着她编故事，陪着她胡闹。
他觉得自己总有等到真相的那一天，可他终究，没能知晓夕雾的秘密，这样才好，这样夕雾在他心里永远就是一只美好可爱的好妖怪了。
可即便没有真相，故事也总有结束的时候。
很多年以后，久到洛阳城的饥荒成了很难被回忆起来的过往，因之穿着一袭纯白的衣袍，如翻飞在盛夏的凉风般缓缓穿行在喧哗的洛阳城中，惹得青石板路上提裙行走的少女为他驻足，惹得酒楼里闲聊的少妇为他停了筷子。
因之忽然想起了夕雾对他说的，“小和尚，你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要留在庙里出家呢，你要是下山去，一定能把红尘搅得天翻地覆呀。”
高悬的旭日映出夺目的光芒，如同佛祖身上耀眼的金光，洒向大地。他望着玄鸟高歌、万世升平的东都，轻轻地垂下了嘴角，凝住了眉。
可这红尘再美，没了你，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更新时间: 2021-04-13 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