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熊猫
1
晌午过,日光斜。街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祝家绣铺的门扉里却一片静谧。
四面墙壁上挂着流光溢彩的绣品,最惹眼的当属祝祈年身后挂着的一幅观音绣像。
那观音神态安详慈悲,手成说法相。一眼望去,让人莫名地心安。
观音像下的祝祈年举针锁线,运剪成结。此时有人轻叩门扉,笃笃两声,引得祝祈年抬头。
木门被推开,日光在来人的身上勾出金边。此人着一身鱼白长袍,袍上绣有银色暗纹。男子的面容匿在阴影里,唯独一双黑眸如砚池,墨意深深。
祝祈年起身行礼:“这位公子,本店门口挂了‘打烊’的招牌。”
那人不理会,只说:“我出高价买你一幅绣品。”
他的声音如玉石清冷,说话的口吻更是高人一等。
“祝家绣并不是价高者得。”祝祈年道。
男子发出一声轻哧,不屑极了:“那怎么得?”
“结缘结缘,有缘者得。”
“若乞丐同你有缘,以一枚铜板相换,也能得?”男子又问。
“是。”
男子拉开大门,对外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姑娘寻个有缘人,我找他高价换祝家绣去。”
祝祈年被他的无理气笑,站起身来:“请你出去。”
“我偏不。”他往前一步,五官不再被阴影覆盖。浓密的眉里藏着傲慢,精雕细琢的脸上自成风华。
见祝祈年不说话,他指着墙上那幅观音刺绣:“我要这个。”
祝祈年侧头一看,不知他是有心还是随手点中,冷言道:“非卖品。”
他不说话,轻轻咬唇,眉宇间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祝祈年只当他是放弃了,哪知此人两三步走到观音绣像下。刺绣挂得高,他一脚踩在祝祈年摆在桌子上的绣品上,鞋底碾过,金线尽断,灰尘染进了画里。
祝祈年气急,上前去拦,拽不住男子的胳膊,失手拽上了那幅刺绣观音。
绸缎娇贵,哪经得起这样的拉扯。一声刺啦,那幅价值千金的刺绣就成了两段废布。
祝祈年心疼死了,早知让他抢走便好,何苦要去拉他一把?
她摔倒在地,哪知那人捡了两段碎布转头就走。祝祈年追出去,男子走得远了,连背影都寻不见了。
2
一年后,官府来人贴出告示。毗邻官道的几条街需要整改,店铺统一迁至东西两市。
祝祈年候了许久,始终没等到那一纸官文。一日,官府带兵来封店,见祝祈年尚在店内,这才惊诧道:“祝姑娘,您还在此地呢?”
祝祈年听得出藏在里头的嘲弄。
为了铺子,祝祈年强压了怒火。她盈盈一拜,泛着水光的眼里透出几分可怜来。她道:“还等着老爷给民女指条生路。”
那人袖子一翻,手指微微出头,正好指向祝祈年屋内的方巾绣样。
谁人不知祝家绣?
这祝家绣品卓越精美,常年只为寺庙及官府贵族定制。
不少显贵还会请祝家人绣佛像,在香火旺盛的大庙中供奉一段时日,再请回家中,那更是无比殊胜的佛品。
祝祈年拿了方巾包好,交给那个人。
那位小官接下帕子后说:“祝姑娘,不是在下不给你行个方便,是这件事不由得我做主。你要求条活路啊……”
他拉长声调,往东面行了一礼:“要拜一拜这城里的主子。”
衡阳城是靖王的封地,东边是王府所在。
得了生路,祝祈年就去库房清点绣品。踟蹰许久后,她选了一幅手绣奔马图。
靖王以武名闻天下,三年前靖王同世子率兵打败金人军队,金人退兵出城,靖王和世子守住了最难守的翠阳城。
送这幅图,寓意马到功成,总是没错的。
祝祈年将绣品捧入木盒,打好包袱,往靖王王府而去。
她递了帖子,在王府门口候着回音。等了又等,等到府门值守的侍卫都换了一拨,她也无人问津。
祝祈年心里有气,今日她偏要进这王府。
一不做二不休,她将包袱绑在身上,翻了王府的院墙。才刚上墙头,她便杯墙内巡逻的侍卫发现了,将她押入王府。
祝祈年想,无论如何,至少是进了王府。
她跪在地上,有人位于上座。祝祈年悄悄抬头,总觉得那男子相当面熟。
座上之人似笑非笑,外袍松松地套在身上,玉冠束发,显得面容越发精致。他周身无缀饰,仅腰上挂着一枚又细又长的玉柄金饰。
男子低头俯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祝祈年。祝祈年脱口而出:“是你。”
男子扬眉,嘴边的笑里满是得意:“是我。”
祝祈年强压心头涌动的千头万绪,面上装出一派钦慕的模样。她道:“您应该就是衡阳城中人人称道的美玉世子萧无暇了。”
萧无暇嗤笑一声,又问:“除此之外呢?”
“世子真是好容颜,美玉无瑕,名不虚传。”祝祈年认真地夸赞。
“还有呢?”萧无暇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那双眸子看得她的心颤抖了一下,她狠狠地掐了把手心,咬牙道:“世子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祝祈年那张明艳的小脸上尽是崇拜之色,还带有几分真切。若不是那双水灵灵的黑眸藏不住怨恨,萧无暇还真会信了。
萧无暇拂袖起身,冷眼道:“因何事翻王府的院墙?”
祝祈年端出木盒,朗声道:“是来贿赂世子行个方便的。”
萧无暇沉默了一阵:“看来这所谋之事还不小啊,值得你这么大声喧哗。”
“民女行的是阳谋,不是阴谋,底气足,自然声音大。”祝祈年道。
这话倒是让萧无暇的心思松动了几分。
见萧无暇的神色转好,祝祈年连忙将所求之事讲明。话音落下,她又展开了那幅奔马绣图。
没等萧无暇宣她起身,她便以膝盖挪至萧无暇身前,双手呈上奔马绣图,语气很是诚恳:“贿赂世子爷的。”
萧无暇端着那上好的绣品凝神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祝祈年经不起这沉默,连忙道:“民女知道,世子爷默许了。我这就跪安,祝世子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祈年转身就跑,侍卫动手正欲拦下她,萧无暇轻咳了一声。侍卫们住了手,让祝祈年跑出了王府。
祝祈年顺着灯影人声跑回祝家绣铺,匆匆掩上房门,面色惨白。
看门的伙计见了祝祈年,疑惑道:“东家,您今日是怎么了?”
祝祈年摆了摆手,失魂落魄地上了楼。
这可真是糟糕了,谁能想到那个横抢观音绣像的男子竟会是萧无暇?
若不是她今日装傻扮痴,指不定世子爷翻出旧事,会想着法子刁难她呢。
3
祝祈年寝食难安,眼见周围的铺子拆了一半,风声呼啸时,像是有鬼夜哭。她想早日迁走,可那纸文书牢牢握在世子爷的手里,她不敢去触那位爷的霉头。
一日午后,暑气蒸腾,蝉声恼人。祝祈年品着自制的酸梅汤,咬碎浮冰,唇齿间一片清凉。
大门突然被敲响,祝祈年让伙计去应门。
萧无暇着一身白衫,头顶玉冠,拎着一柄红缨枪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
祝祈年连忙起身行礼,请了萧无暇上座,奉了茶又上了点心。
萧无暇接过瓷杯饮了两口,转着那只素白的茶盏,凝视祝祈年良久。他轻叩瓷杯:“这杯中之物是?”
“酸梅酸杏酿的汁,用冰镇过的。”祝祈年说。
萧无暇看她的眼里多了几分兴味,问:“怎么不上茶?”
“世子刚从外面赶来,热茶压不下暑气,不如用些清热解腻的果子汁。”祝祈年道。
“你怎知我不是从王府赶来的?”萧无暇看着她。
“看世子的衣摆。衣角染尘,纹样有损。难道王府的盆栽都生得如此霸道?”
萧无暇闻言一笑,明眸善睐,瑰姿艳逸。即便是神仙妃子,也不及眼前人半分颜色。
祝祈年偷看数眼,人间尘缘,不及他的眉睫。
萧无暇用了点心,祝祈年捧了针线盒子朝他拜了拜。萧无暇心思通透,扬了扬手,准了她的举动。
祝祈年俯下身,跪坐在地,为萧无暇补袍子。
手起线起,手落线落,盘金的线牢牢压住被勾出小洞的衣料。她的手指比谁的都灵巧,不过多时,衣料上卷起祥云片片,那舒展的走线和纹路,让萧无暇觉得妥帖至极。
无怪乎祝家绣闻名衡阳城。
萧无暇抬头打量着绣铺,无一处豪华,却偏偏每一处都细致。他问:“这铺子是你一人打理的?”
“是的。自从祝家迁往上京,此处便是由民女和几名伙计共同打理。”
说话间,她行错一针。她在盒子里寻找小锥,萧无暇问:“所寻何物?”
“小锥。”她正欲起身,却被萧无暇按住肩头。
祝祈年只觉肩头炙热,他的掌心温度透过衣料传来,惹得她心慌意乱。她暗自劝慰自己,定是暑气蒸腾,烧得她昏了头。
萧无暇卸下腰间的饰物递与祝祈年,祝祈年打开那黄金鞘,露出了尖锐的锥子。
“可知这是何物?”萧无暇问。
祝祈年摇了摇头。
“金人的刺鹅锥,从战场上搜来的。你且拿着用,权当补袍子的谢礼。”
待祝祈年补好袍子,萧无暇便起身告辞了。
祝祈年捏着那柄刺鹅锥发呆良久,世子今日为何而来?
4
隔日,官府送来文牒,祝祈年迁至西市铺面。
新铺藏在深巷中,曲径通幽,别有意境。二楼景致更好,从窗口望去,可以看到半个衡阳城,还有那香火鼎盛的白塔寺。
白塔寺曾焚于一场大火,后由王妃筹资重建。王妃过世后,王爷于塔顶佛堂重塑了一尊观音金像。
从此,塔顶佛堂便禁止香客参拜。有流言传出,那新塑的观音像,同过世的靖王妃一模一样。
想及此处,祝祈年掐指算了算王妃过世的日子,心下一沉。她似是得知萧无暇为何言行无状,动手强抢那幅观音绣像了。
若是初见时萧无暇便袒露目的与身份,又哪来的这些麻烦?
自萧无暇赠她刺鹅锥后,祝祈年对这刺鹅锥爱不释手。她日日缀在腰间,若是走错了线,拔下金鞘就能使用。
可每用一次,她总会念及此物曾是谁赠予的。
不知不觉,祝祈年也和城中官家女子无异,时时留心萧无暇的消息。
她常年出入各家府邸,听到不少世子的传闻。他那一柄红缨银枪舞得极好,战场上更是一骑当先,万夫莫敌。
她也知道世子偏爱白色,常年一身白衣,腰间不佩荷包、不戴玉佩,唯一戴过的,只有一柄刺鹅锥。
祝祈年抚着那刺鹅锥,偷偷勾了嘴角。
祝祈年还听到守城副尉之女说,年底便是过世王妃的忌辰。她想借着这个机会,寻个观音像,赠予王府,也好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世子。
祝祈年心念一动,送完绣样,便回府挑料子选金银线了。
没过两日,金人南下,萧无暇领了军令挥师北上,抗击金兵。
祝祈年每日绣观音,穿一针,引一线,念一声佛号,保佑世子凯旋。
数月后,萧世子班师回城,大胜而归。祝祈年的观音绣像正好完成,一切巧得像是天意。
她按捺不住激动,卷好观音像,急匆匆地往门外赶。刚出铺子,她就被守城副尉之女带人拦下。
祝祈年心下疑惑,道:“傅小姐,这当月的绣品已经按时送到府上了。”
傅小姐不答话,身侧的丫鬟出了声。丫鬟惯用鼻底看人,趾高气扬道:“听闻祝娘子这段时日里都在赶制一幅观音绣品?”
祝祈年很是诧异,她看着那个丫鬟,不知对方是何企图。
“我家小姐和这幅观音绣像有缘,想问问祝娘子意下如何。”丫鬟道。
祝祈年看了一眼傅家小姐身后的家丁,各个眼神狠戾,一只手摸着腰间所佩的武器。那表情,仿佛祝祈年敢说个“不”字,他们便要拔刀摘她的脑袋了。
祝祈年抱紧了盒子,即便知道反抗没有好下场,可她还是想亲手将此物送到萧无暇手里。她道:“若我觉得这缘分不是这么个说法呢?”
不远处有人插话:“那祝娘子看看,本公子这张脸和你有缘吗?”
祝祈年一见来者,立即露出明艳的笑容。她颔首:“有的。”
“那一枚铜板能换吗?”萧无暇问。
“能。”祝祈年说。
那丫鬟尖起嗓子叫:“这是我家小姐要献给世子的礼物。”
“哦?”萧无暇问,“那你见过世子爷吗?”
“世子爷的容颜岂是一般人能见的?”丫鬟道。
祝祈年憋不住,扑哧笑出声。萧无暇瞪了祝祈年一眼,又回头对着那丫鬟道:“既然祝娘子都说我与这绣像有缘,不如我先拿了这绣像,你们找我买,省得动刀动枪的,看了扎眼。”
萧无暇着一身白袍,身无利刃,却气势凌人。最后那话一抖,手持长刀的家仆打了个寒战。
傅小姐点头,让丫鬟拿了银票。萧无暇接了银票后扬了扬手,处在暗处的王府侍卫冲上来,将傅家人悉数按下。
萧无暇勾唇一笑:“不过守城副尉之女,出手便是三百两银票。副尉月俸不过二十两,你这一出手,守城副尉两年年俸还要添点儿才压得住。”
傅小姐见旁边侍卫出声称萧无暇为世子,登时都站不住了。她还来不及告饶,便被那群侍卫拖了下去。
祝祈年看着萧无暇,眼里的光彩比云霞更热烈。萧无暇被她看得不自在,偏过头道:“之前连我都敢往门外请,今日只是遇到个副尉之女,便被她堵得连门也不能出了?”
祝祈年低头认错,等萧无暇训够了,这才扯了扯他的衣袖。她问:“世子今日为何突然过来?”
萧无暇随手扯了个侍卫,道:“他的衣服破了,找你来补。”
祝祈年想,这话听着可真牵强。她引了萧无暇进铺子,将木盒呈给了他。萧无暇取出盒中的绣像,那上头的观音像栩栩如生,被光一照,更显慈悲神圣。
萧无暇看向祝祈年,黑眸里藏着千言万语,像是委屈的小孩得了理解,攒足了劲儿不肯哭。
她心一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酸涩。祝祈年想,她是什么身份,竟同情起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了?
萧无暇低声道:“十日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5
到了约定的时日,萧无暇和祝祈年来了白塔寺。
天还未亮,萧无暇和祝祈年沿着木梯行至顶层佛堂。
祝祈年终于得见那传说中的观音像。这观音像果然和之前挂在绣铺的观音绣像有几分相似。
萧无暇将祝祈年新绣的观音像递给僧人,僧人接过,供在了佛像前。
萧无暇跪地叩拜,祝祈年有样学样。她起身时,听到萧无暇一声轻叹:“母亲。”
祝祈年被这声音喊得心一痛,偷看他数眼,心里五味陈杂。
他上了香,又亲手扫了佛台。待完成这一切后,他才对祝祈年道:“你随我来。”
祝祈年跟着他行至佛堂外。两个人凭栏而立,脚下是整个衡阳城。她第一次从此处看衡阳,忍不住惊叹出声。
晨风凛冽,祝祈年被吹得浑身发抖。萧无暇挪了位置,挡在祝祈年身前。
祝祈年的心里暖暖的。
萧无暇轻声道:“起初,我本无意要你那幅观音绣品……”
那时靖王妃卧病在床,药石无医,只能听天由命。萧无暇一向不信鬼神,可在绝望之际,什么方法都想试一试。他听闻祝家绣有一妙用,若是有人求了绣品供奉在寺庙,几日后拿回家中,便可保家宅安宁、身体康健。
听起来荒唐,但萧无暇还是决定一试。他贸贸然闯入店内,见墙上那幅观音绣像和母亲有几分神似,于是就冲动行事了。
“若是世子明说,我必当相赠。”
祝祈年的语气虽硬,可脸蛋却红了。那红晕里还带了几分愧色。
萧无暇一时手痒,抚上了她的发顶:“行,本世子向你赔礼。”
祝祈年抿唇一笑,又问:“那世子的礼呢?”
萧无暇笑而不答,偏了身子。一轮金日从天边升起,初光赫赫,气势汹涌,逐退了群星和残月,将千山万水染成它的颜色。
一如眼前的萧无暇。
祝祈年看得痴了,不知是初日摄魂,还是眼前的萧无暇更动人。
看过日出,两个人便下楼。楼梯陡峭,萧无暇牵住了祝祈年的长袖。暗楼窄道,两个人的手指偶尔相触,衣料摩挲,只嗅得萧无暇衣袖上淡淡的龙涎香。
祝祈年发间的细钗轻摇,如心间的相思撞出那簌簌的声响。
萧无暇道:“今日是母亲的忌日,可有你在,我却觉得……”
话未说尽,路已到头。有侍卫贴耳向萧无暇传密报,他眉头一皱,对祝祈年道:“我派侍卫先送你回铺子。”
祝祈年沿路念着萧无暇未说尽的那句话,他觉得,他觉得什么呢?
这可真是情丝牵绪乱,行也不安,坐也不安。
6
不知不觉,衡阳城的风向变了。巡逻官兵变多,边防检查甚严,一时间人心惶惶。
一日,一队官兵冲入了祝家绣铺,将祝祈年带入了衙门。堂上的官老爷拍响惊堂木:“祝祈年,你还不认罪?”
祝祈年跪在地上,挺直腰板:“敢问官爷,民女所犯何罪?”
师爷拿出诉纸,宣读祝祈年的罪状。
萧世子查处一批官员贪腐案,认罪官员都指认是祝家绣铺帮着销赃银,从而祝家绣才被定为官府专用,在价格高抬的同时,每月都有绣样上供,为的便是合理地将赃银转移。
宣完罪状,堂上之人根本不听祝祈年喊冤,直接将她收押入牢,还收了她腰间的刺鹅锥。
祝祈年气得眼泪汪汪,伸手去讨,还挨了狱卒一巴掌。狱卒道:“这是世子之令,岂容你这刁民撒野?”
待在阴冷潮湿的大牢中,祝祈年不哭不闹,只是端坐在茅草之上。牢里寒气重,却抵不过她从体内渗出来的冷。
萧无暇问也不问,直接押她入牢。祝家藏着这么大的勾当,举家潜逃,单只留她一个毫不知情的人驻守衡阳。
两厢计较之下,她竟不知谁更无情。
她看着那一根根栅栏,突然望见一片白色的衣角。祝祈年抬头看去,萧无暇自阴影中走出。祝祈年的心不争气地怦怦跳快。
萧无暇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盛气凌人,他道:“你可知罪?”
“我不知,也无罪。”
祝祈年声音脆朗,掷地有声,一如她翻墙入王府,口口声声喊着自己所谋是阳谋。
萧无暇有些恍惚,藏在袖子里的拳头握紧了些。他令人拿了部分各家官员府邸中搜罗的祝家绣,从栅栏的间隙处扔了进去。
“人证物证俱在,你这句不知来得太晚了。”萧无暇道。
祝祈年看着那些金贵的绣线染上污渍,很是不舍。她蹲下身,一张一张将其收好,低声道:“那你可曾在祝家的家谱上见过我的名字?”
伤心之余,祝祈年连谦称都忘了。
“这是何意?”萧无暇问。
“我是祝家绣娘捡来的孩子,不是家仆,没有卖身契;不是家人,也上不了族谱。我每日跟着绣娘学祝家的金银绣,还要做祝家小姐少爷们的家仆。我只是听吩咐,如何知道详细。若是知道,我为何会留在城中,早就卷了银两潜逃了。”
说着,祝祈年仰起头来,微弱的光线照着她脸上的一串晶莹。萧无暇轻咬舌尖,抑制住自己想要开门搂她入怀的冲动。
她擦了擦眼泪,继续拾掇手上的绣样。见到她的动作,萧无暇更是动摇了。
祝祈年如此爱惜那些绣样,真的会和祝家人串通一气,帮着那些人销赃银?
祝祈年摸到一幅翠鸟绣样,心下生疑,这不是她所绣。再借光细看,她感叹出声:“这幅绣品并非出自我手,并且绣品有异。”
萧无暇终于找到说服自己开门的理由,他令狱卒开了铁门,走入牢里。
“详细说说。”萧无暇道。
祝祈年看着萧无暇腰间的刺鹅锥,那是狱卒收去的,果然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看着祝祈年的眼神,萧无暇无奈,取了刺鹅锥给她。
她三两下挑断了所有的贴边绣和比翼绣针法,只留了红、蓝、银三色线。她将绣样递给萧无暇,萧无暇令人端来烛火。待他看清绣样后,身子一振。
萧无暇令人收好所有的绣样,当即带着祝祈年出了大牢。
借着衙门外的灯笼,祝祈年看到萧无暇的衣角,那上面的祥云纹样特别眼熟。
萧无暇上马撩袍,动作小心翼翼。他注意到祝祈年另有含义的眼神,脸一热,哑声道:“看什么看,回王府还有紧要事。”
祝祈年摸了摸自己缀在腰间失而复得的刺鹅锥,无声地笑了出来。
7
萧无暇将祝祈年藏到王府,将所有搜罗到的祝家绣全部放到祝祈年的面前。
祝祈年聪颖灵巧,也没多问,只把那些有问题的绣样给挑出来。
萧无暇看到手里那幅挑开了多余针线的绣样,脸色越发阴霾。
前些时日金人来犯,边境人民苦不堪言。萧无暇率军出击,却被金人打了个埋伏。若不是他熟悉路线,早就埋尸荒漠了。
待他回了衡阳,侍卫来报,守城副尉不堪审讯,透露出城内众多官员买官卖官一事。萧无暇大怒,下令彻查,这一牵连,便带出了祝祈年。
萧无暇想不明白,销赃形式多样,但祝家金银绣从料子到针法同样价值不菲。以此销赃,也并不算什么高明的做法。
可那几幅绣样的玄机被祝祈年点破,萧无暇终于明了其中的缘由。
这绣样里藏着的是边防布阵图,定是有人通敌卖国,借由绣样将布阵图传到了金人手里。
这群通敌卖国的贼!
萧无暇恨得牙痒痒,可眼下牵扯的人数众多、级别各异,千丝万缕之间毫无头绪,着实有些棘手。
其实萧无暇心有一计,能放饵钓鱼,可那计策并非万无一失。若是失,便会赔上祝祈年的性命。
他暗笑自己,平日里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眼下偏为了个女子绊住脚步。
可他身上所背负的东西,不仅仅是衡阳城的百姓,还有国君的信任。他要对得起手里的领军调兵的虎符。
萧无暇思来想去,还是找上了祝祈年。他需要祝祈年改掉藏有布阵图的绣样,再拿着绣样潜逃。那时王府会放出风声,号称祝祈年拿了重要证据潜逃了。
这样一来,那些藏在暗中的人便会出手。
祝祈年听完,立即点头应下。萧无暇奇怪地道:“你就不怕我送你上了一条死路吗?”
“我虽是女儿家,却也知道这通敌卖国是可耻的。我长在衡阳,自小便知金人有多可恶。为了衡阳,为了世子,我一条命能换得百人生存,自然就不怕了。”祝祈年坚定地道。
计划当日,祝祈年拿着绣样准备出府。萧无暇面无表情,可藏起来的双手却不知拧成了什么样。他犹豫半天,眼见时辰到了,才道:“你要多保重。”
祝祈年巧笑嫣然,颔首道:“我是拜过王妃娘娘的,福大命大呢。”
萧无暇被她说得心里一热,伸手拽住祝祈年,从胸口拿出一物,慎重地交到她的手里。
祝祈年一愣,萧无暇道:“这是陪伴我多年的护心镜,你带着。待任务完成后,亲手还我。记得,我要你亲手还给我。”
祝祈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带有体温的护心镜,鼻头一酸。
看来世子还是舍不得她呢。
8
衡阳城中贴出告示,祝祈年携绣样潜逃。于是城中守卫戒备森严,盘查更甚。
祝祈年沿路潜逃,处处都露了马脚。祝祈年想,这样应该就能够让藏在暗处的人上钩吧?
她藏身于被查封的祝家绣铺,战战兢兢地躲了一日,手不断摸着藏于腰间的刺鹅锥,企图攫取纤毫的勇气。
萧无暇说此次任务他不会出现,这样的话,即使她被生擒,也仍有一线生机。祝祈年想着,觉得这冷面世子在某些时候还是挺温柔的。
她这么想着,绷紧的神经便松懈下来。
打更的人敲了三下,三更天到。祝祈年听到有人推门,脚步声不断地在屋内回响。
她咬咬牙,从藏身处一跃而出,朝着事先布置好的埋伏点跑去。
祝祈年一出现,屋外便向内射入了无数箭矢,身后传来刀剑相触的声音。好几个黑衣人死死地跟在她的身后,若不是等在院外的侍卫们来得及时,祝祈年只怕早就被拦腰斩断了。
她转身跑回廊下,谁知屋内有一个人持刀冲出,朝着她的脖子就砍了下来。
祝祈年吓得呼吸骤停,只见银光一闪,一柄红缨枪擦着她的发顶而过,那名刺客被挑飞出去。
萧无暇收了枪,立即将祝祈年挡在身后。祝祈年拽着他的腰带,又是欣喜又是惊讶,声音里还藏着哭腔。她道:“世子不是说不来的吗?”
“总觉得心神不安,还是想来看看。”萧无暇轻轻地在她的肩头按了一下,“你做得很好。”
话音一落,祝祈年眼眶涨红,她牢牢握着萧无暇的衣袖,拼命压抑住翻涌在心间的喜悦。
萧无暇以枪挡了两支箭矢,没顾忌身侧的黑衣人。那人举着刀砍过来,萧无暇的右臂生生挨了一刀。
黑衣人提刀又上,祝祈年握紧了腰间的刺鹅锥。她拔了金鞘,趁着黑衣人对付萧无暇的工夫,她突然抬手,狠狠地将那刺鹅锥送入了刺客的眼窝。
刺客吃痛,松了刀,萧无暇借机反击,那人终于倒下了。
第二拨增援已至,刺客终于被压制下来。萧无暇捂着伤处道:“想不到这批人的势力还不小。”
祝祈年找回了那柄刺鹅锥,将其擦拭干净,又挂回腰间。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简直像是对待御赐珍宝一般。萧无暇不禁笑问:“你知道那刺鹅锥有什么用吗?”
祝祈年摇头,神情还恍惚。
“那是金人游猎捕天鹅时,凿洞取脑髓喂海东青的玩意儿。我平日见你用它挑线,一直觉得大材小用。直至今日……”
今日见她一怒拔鞘运锥,一身胆气浑身忠骨,也没薄待了这个物件。
9
幕后之人被揪出,金人奸细被除,官场肃清,位于上京城的祝家人被悉数逮捕,衡阳城贪污案终于告一段落。
萧无暇因功加封,从上京回到衡阳城时,已是年节将至。
家家户户除旧布新,挂了灯笼,贴了红符。萧无暇进了城门后,打马去了白塔寺。
他拾级而上,在顶层佛堂中看到了祝祈年。
祝祈年虽为祝家人,本该一并关押后审。但如她所说,她未上族谱,没有奴籍。再加上萧无暇从中周旋,祝祈年除了祝姓,安然地活了下来,被他藏在这佛堂之中。
萧无暇轻咳两声,祝祈年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欣喜,三两步跑到萧无暇身前:“世子回来了!”
“你和那观音像说什么悄悄话呢?”萧无暇问。
“说不得,说出来便不灵了。”祝祈年道。
“今日本世子当你一回观世音,有何说不得?”萧无暇笑了。
观世音人称有求必应,萧无暇一开口,祝祈年就抿唇笑了。
她低头,双手合十,闭着眼道:“我有三愿,一愿世子千岁,二愿世子身体康健,三愿祈年能与世子岁岁常相见。”
萧无暇伸手将祝祈年搂入怀中。
他的嘴唇贴近她的耳郭道:“岁岁相见太苦了,我们还是日日相守吧。”
更新时间: 2020-08-09 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