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

发布时间: 2021-02-17 22:02

分类:故事人生 / 睡前故事

凛冬

文/迟暮

01

6月10日。

北城一中旁的小吃一条街,沉寂了三天的炸鸡店重新火爆起来。

抛下校服束缚的准大一新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八卦狂欢,预想漫长又美好的暑期生活。

岑岑盯着墙上的挂钟看了一圈,不大好意思地扯了扯路过的小姐姐的围裙边,求她:“能不能帮我把冷掉的炸鸡,热一热?”

小姐姐温和地应了声好,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小女生。而岑岑道过谢之后就又不再说话,盯着外头炙热的阳光,像是在审视着这个世界。

等闷热的天终于聚够了乌云,秦越才急匆匆地跑来,拉凳落座行云流水,嘴上也没闲着,直截了当地问向岑岑:“你今天晚上打算睡哪个路边?”

像是仿真玩偶被按动开关,岑岑一改安静气场朝秦越翻了个白眼:“住我姥姥留给我的老屋。”

手长脚长的秦越坐在小小的椅子上有些局促,只觉得闷,端起桌面上已经融了冰的可乐一口饮尽,随后满足地打了个嗝。

岑岑撑着脸看他,吐槽:“真不知道给你写过小粉红的少女,是被哪家的猪油蒙了心。”

在好朋友面前还要个什么形象啊,秦越挠挠后脑勺笑得没心没肺,毫不客气地扫食岑岑点好的小吃,随后诚恳地建议她:“你姥姥那屋子多少年没人住了,和自己舒适温暖的家有什么好过不去的,听哥们儿的,回家吧。”

感觉被拂了逆鳞,岑岑抢过他要下手的最后一个鸡腿,纠正他:“是姐们儿。”

秦越伸出手在她头顶就是不客气的一掌,吐槽她:“你倒是什么时候真的发展个姐们出来啊,省得总是我鞍前马后操碎心。”

岑岑笑得很野,半点不饶人:“秦妈妈,你这是嫌我烦了吗?”

回应她的是秦越毫不客气的又一掌,自己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好儿郎,遇上岑岑这丫头算是瞎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配合她的演出:“边儿去,我就没有你这么个丫头。”

一直默默旁观的小姐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同事捅捅她表示不解,她摇摇头,道:“小姑娘高考那几天都是一个人在我们店里候考,原来她有朋友,真好。”

窗外滴滴答答下起雨来,炸鸡店人换了一茬,岑岑和秦越肚子撑了个饱,一齐往外头走。

站在屋檐下,岑岑摊手接已经成线的雨水。秦越一巴掌就打在她手上,嗔她:“屋顶流下来的水不嫌脏啊,等着。”

岑岑看着他冲进雨幕中,无奈耸肩,还不承认呢,比她亲妈管得都宽。

秦越再回来已经是一副落汤鸡经典形象,配合着手上拿的一次性透明小伞,十足地吸引了一波路人目光。

他轻飘飘地把伞往岑岑手里一丢,恣意洒脱地淋着雨和她并肩走在路上。

岑岑一到下雨天、下雪天,心情就格外好。秦越瞅准时机,继续劝她:“回家吧,撑死也就三个月,何苦为难自己呢。”

被念叨得不停掏耳朵的岑岑不胜其烦,语气霸气得不行:“看在六年前那个红糖馒头的分上,别念了OK?”

她在岔路口打算和他分道扬镳,走了两步又转过头喊住他:“我床底下藏着个行李箱,瞅个合适的时候帮我带过来。”

说完,她抛给他一把钥匙。

说客没当成还揽了个跑腿的活,秦越觉得头大,扯开嗓子叫她:“又欠我一次啊!”

岑岑给他留了个后脑勺并潇洒挥手:“记在红糖馒头的恩情上!”

被落在身后的少年笑出一口白牙,无奈地摇头感慨:“那么难吃的馒头,天大的恩哪。”

02

按照岑岑对自己人生设定的剧本,读书的这十几年,合该做个平平无奇小透明,不说不问不参与。

倒不是她被孤立了,反正就是小学的时候,费了百八十根阿尔卑斯棒棒糖试了无数次,也没交到什么朋友。上了初中才幡然醒悟,自己一个人上学下课去厕所,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结识秦越,是岑岑人生中很大的意外。

简简单单的星期一,她因为数学试卷不及格、没有家长签名而被叫到办公室“喝茶”,凑巧遇到迟到了两节课还昏昏欲睡也被请“喝茶”的秦越。

两个人一齐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罚站一节课,岑岑就足足听了秦越的肚子叫了一节课。

那时候,岑岑掏出口袋里捂了半上午的红糖馒头,绝对不是出于对同窗团结有爱的情谊,纯粹是她刚刚在被训的时候偷看到了月考座位安排表,秦越坐她前头,并且他数学极好。

更深层的原因是,那个红糖馒头实在难吃,但是让她丢掉,她舍不得。

秦越一个从小被白吐司和纯牛奶喂大的孩子,也是第一次知道,同为面粉制品,红糖馒头居然可以难吃成这样。

但秦妈从小就教育他,吃人嘴短。在他义正词严拒绝帮岑岑递小抄之后,最终不忍心辅导了她三天数学。

直到月考完,秦越发现自己的年级第一被岑岑秒了,两个人这才算是熟络了起来。

学霸相争,本该是刀光剑影,能成为跨越性别的好朋友,对两个人来说,就像是过山车走完直线开始绕大弯,转折得突然。

秦越哥们儿一堆,冷不丁好友录里多了个岑岑,实打实被弟兄们调侃了大半年,直到所有人发现这两个人真的就是扎堆专心搞学习,这才正视起自己为了吃瓜耽误的期末成绩。

总之,一班的秦越和三班的岑岑是好朋友,和教导主任秃了又长起头发的脑壳,并称为年级两大奇迹。

秦越是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被岑岑平平无奇小透明的外表欺骗了。岑岑对周遭人一般只有三句话,“好”“谢谢”“抱歉”,可是对自己,张牙舞爪言辞犀利,以至于有一阵子他手机浏览器的搜索引擎,只要一输入“我”,紧跟着出来的联想词就是“我的朋友好像是双重人格怎么办”。

不过,承了个红糖馒头的恩,又或者是更了解她以后的某些原因,秦越开始下意识照顾起能不麻烦人就自己扛的岑岑。

秦越站在岑岑家门口,攥着手里的钥匙叹了口气,敲门。

屋内灯光沿着门框流泻了一地,正是饭菜喷香的点,秦越朝着开门的妇人有礼貌道:“许姨,我来帮岑岑拿东西。”

进屋,扛箱再出门,不到三分钟秦越就走完了整个流程。大概是通过秦越的表现,许姨心知岑岑的态度,没有追问。

秦越下楼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还未完全关上的房门,挂念起还不知是什么情况的岑岑,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03

秦越到的时候,岑岑正踩着把不太牢靠的椅子,嘴里叼着个手电筒换电灯泡。

不消片刻,灯光亮起,整个积着浓浓霉味的屋子里,总算有了点人气。

岑岑拍着手上的灰蹿下椅子,随手丢给他一盒柠檬茶,然后赶人:“你赶紧回去吧,我接着收拾了。”

秦越随手拿起靠在门后的扫把,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我帮你呗,快一些。”

既然是他主动提的,岑岑也就不再客气,条理清晰地给他分配好任务,接着自己又开始对着屋子里的物什敲敲打打。

两个人各自忙活了半个小时,岑岑不经意地问他:“过去的时候,赶上饭点了?”

秦越粗中有细,看着她点了点头。

岑岑随手把碎头发别在耳朵后面,过了很久才小小声说了一句:“今晚是个豪华晚餐吧?”

秦越一扫把轻轻挥在她身后,催她:“赶紧打扫,别磨叽,等会儿哥们儿带你去吃十块钱加卤蛋,能馋哭一条街小孩儿的豪华牛肉粉。”

被他浮夸的虚假宣传噎到,岑岑嗤他:“我谢谢您。”

两人忙活完已经是月上中天,正好赶上夏季夜晚的夜宵潮。秦越和岑岑面对面比赛嘬粉,眼见就要输,不打算做个人的秦越舀起一勺子辣椒酱就往岑岑碗里加。

这边岑岑呛得脸通红,那边秦越的后脑勺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秦越茫然转过头去,他亲爹的教训劈头盖脸。

这多冤,好不容易使个坏还被抓了个现行。

旁观群众岑岑露出一个多月来少见的真心笑,还不忘煽风点火:“秦叔,揍他!”

秦越的爸爸被俩小孩儿逗笑,很慈祥地拍了拍岑岑的头顶,语气很暖:“丫头,好不容易高考完放松下,逮着秦越让他好好请你吃喝玩乐,别客气。”

零花钱历来很有限的秦越闻言苦着张脸,惨兮兮地质问:“秦叔叔,你还是不是亲爹了?”

秦越爸爸毫不留情地瞪他一眼,嘱咐他:“我赶着给你妈买夜宵,你早点送岑岑回去,回来晚了打断腿。”

岑岑把脸埋进满是辣椒的碗里佯装喝汤,其实是藏住眼底的羡慕。怪不得秦越一直长成了个二傻子似的乐天派,就这种家庭氛围,可真是太温馨了。

目送走了亲爹,秦越问向呛了个脸通红的岑岑:“暑假打算怎么过啊,我妈打算把我打包丢去我姥姥家,捎上你?”

岑岑压制着心中叫嚣着答应的不安分因子,毒舌得不行:“啧啧,还没逃脱我支使你的阴影呢?捎上我做什么,虐你啊?”

秦越轻轻一拍桌,跷起个二郎腿做大爷状:“指不定谁支使谁呢。”

岑岑晃晃脑袋,没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讨论。倒是送她回去的路上,秦越发现她叽叽喳喳话多得出奇。

等两个人到地方了,秦越下意识地打量了周遭环境一遍,忍不住嘱咐她:“自己晚上锁好门,听见敲门声别瞎开,别老啃饼干吃泡面,吃好点。暑假那么长也别总是窝家里,到处走动走动,你要是想过来了,我让咱爸给你买车票,怎么说也是我替我爸收的干女儿呢。”

岑岑听得眉毛都皱到了一起,而后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有一个不太成熟但是很靠谱的建议,男孩子这么啰唆,找女朋友是真的难。”

仗着身高优势,秦越不出所料又是一巴掌拍在岑岑头顶:“去去去,小爷爱情线明朗着呢。”

“呵。”岑岑回以不屑一笑。

插科打诨结束,秦越功成身退。

等他快要走到路灯过后的阴影里时,岑岑叫住他:“秦越,我朋友很少,有且只有你一个,你记得啊!”

秦越应了声好,走得很干脆。

04

那之后,秦越再见岑岑,已经是大学开学后一个多月。

国庆长假是熬过军训以后仿若特赦般的存在,全宿舍思家心切的姑娘们前一晚就拎包返乡。

睡到自然醒的岑岑对着空荡荡的宿舍洗漱完,开始杵在阳台上为节后的口语小考练饶舌。

赶着旅行黄金周挤火车的秦越到岑岑宿舍楼下时,平常打理得很靓很有型的头发已经具备鸟窝的雏形。

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搞来的扩音喇叭,在技能不熟练先放了三分钟收废品标配音乐,等把附近宿舍赖床的人吵醒了个七七八八以后,他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喊道:“外语系,英语一班岑岑,爸爸来看你了。”

宿舍楼的阳台上时不时探出“好奇”的脑袋瓜,岑岑被雷得一蒙。眼见大早上的气氛热烈起来,她赶紧找出被自己丢在犄角旮旯的手机,给秦越打电话。

“3栋,809,自己想办法混上来。”

片刻后,岑岑看着一只手撑在自己宿舍门框上,另一只手大包小包的秦越,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他那该死的亲和力。

秦越一边卸着手里的货,一边数落她:“不够意思啊,光报考志愿我就给你打了不下十个电话,你一次都没告诉我你报外省了。上了大学更出息了,电话都不接了!”

岑岑看着他不停塞到自己手上的东西,心情有点复杂,缓了缓才和他瞎扯:“这不是综合考量了一下,觉得我们大学毕竟被誉为‘翻译官的摇篮’,比较适合我这种心怀大志的青年。再说了,这个投档我也不知道就直接录取了呀。”

秦越捏住岑岑半边脸,用了力道:“狡辩,北城一中文科状元,上这所学校还存在悬念?那不接电话怎么解释了!”

岑岑白白的脸肉眼可见多了三个手指印,手上不得空的她拿脚踹秦越:“一开学就军训一个月,回宿舍累成狗恨不得睡死过去,你居然还奢望我和你通电话?少年,请你对自己的魅力有一个合理的认知。”

是没心没肺的损友没有错了,秦越看着岑岑手上,自己大老远人肉背来的各类小吃,在心中默念了一百遍“我真欠”。

刚见面的质问只是开胃菜,虽然明显察觉到岑岑一直在回避回答为什么不联系,但秦越明显没打算放过她。

四个月时间,足够岑岑的短发长到可以绑个短小辫子。秦越被她带着在学校瞎逛,一顺手就揪住了她的小辫子。

“还没回答我呢,为何不和我联系?”

岑岑只觉得自己头皮一阵紧,作势就要踩上秦越宝贝得不行的球鞋。秦越悬崖勒马收了手,开始听她胡诌:“大学,学姐不好看吗?同班的小姐姐不可爱吗?”

秦越面无表情“呵呵”两声,吊儿郎当:“凭咱俩六年的交情,我笃定你不是这么好的人。”

说罢,他还幼稚地踩开了岑岑的鞋带。

岑岑被气到内伤,不客气地回踩一脚,并且故作老成地教育他:“你也已经到了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十八岁了,该长大了。”

气氛短暂地沉默一下,两人相视,笑开。

不远处走来两个人,看着小路上笑得正欢的岑岑,脸上写满大大的疑惑。

其中一个冲身边人惊讶道:“我可能是眼睛不太好,但我好像看见了我们班沉默的小岑,笑得像朵花一样。”

“嗯,你没瞎,是她。”

05

仿佛这一路来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在强行把自己这一路奔波的种种辛劳全归结在岑岑身上以后,秦越开始毫不客气地压榨她。

本来安排得好好的七天,被秦越打乱,岑岑被迫跟着他爬高走低,一天天过得比军训的时候还要凄惨。

燕城是历史名都,名胜古迹丰富,自然而然,排队也要很久很久。岑岑占着排队的位,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去买饮料的秦越在小摊边上打电话,满脸阳光笑的模样引得不少小姐姐偷偷拍他。

岑岑吹着秋风抖着肩,心想,明明还是秋天,怎么天气突然就开始冷了。

秦越那边电话刚刚挂断,岑岑手机里就进来一条消息,她匆匆看完,随手回了几个字,紧接着把手机往包里一丢,不再管它。

买完饮料,秦越把顺道买的大妈同款披肩往岑岑怀里一丢,又开始操心:“裹上。”说完他又嘚瑟地秀了秀自己的夹克外套,“学着点,降温加衣。”

岑岑想到好笑的事情,毫不客气地拆他台:“秦阿姨知道你现在自觉加衣肯定会怀疑,你还是不是她当年拿着鸡毛掸子,追了一条胡同也不肯穿秋裤的儿子。”

小脚裤露脚踝还是时尚少年标配时代的事情,拿到现在来说多少有那么一点尴尬,秦越咳嗽两声掩饰内心的羞耻感,言归正传。

“过年,回来吗?”

岑岑摇头,笑得有些不以为意:“回去找不自在,还是添堵啊?”

秦越被她反问到语结,少见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岑岑,你要知道,人总是朝前看的。”

终于等到两个人进景区安检,进闸的瞬间,岑岑声音不高不低,足够秦越听见,她说:“秦越,有些人,是可以舍去在记忆里的。”

秦越是晚上的车返程,岑岑纠结了整整三个小时,最终躲回宿舍蒙头大睡,没有去送他。

她再醒来,是因为宿舍的敲门声。提前返程的室友拎着一堆带给大家的零食,忍不住抱怨了两句:“打了你好几个电话,怎么关机了啊?”

岑岑这才想起来找手机,可把包包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包壁的划痕,一无所有。她声音很轻地解释:“抱歉,手机被偷了。”

室友万分疑惑地盯着她看了好久,到底没有忍住好奇心:“听咱们班的目击证人说,你男朋友国庆来看你了?”

岑岑平常在宿舍一直是个平平淡淡的存在,不冷淡不热络,但这回难得板起了脸,口气分外严肃:“是好朋友,曾经的。”

往常在宿舍大大咧咧惯了的室友突然意识到,其实大家和岑岑,都算不上熟稔。

岑岑重新钻进了被窝里,面对着墙,数完了壁纸上的小花瓣,却再也睡不着了。

后来昏昏沉沉闭上眼睛,等有意识的时候,岑岑发现自己脑门正敷着块冷冰冰的毛巾。一旁还候着三个人。她们用从辅导员宿舍借来的小锅,在给她熬白粥。

这是岑岑第一次感受到,除秦越一家以外的人,给予的温暖。

这一场病,像是一次破冰,岑岑在宿舍的存在感,稍微强了那么一点点。

晚上熄灯后,宿舍开始夜谈。宿舍长拿着手机开始念今晚宿舍讨论的话题——男女生之间存不存在纯友谊。

岑岑望着天花板出神,听到其他三人达成一致说不存在,她才温声开口:“存在的。”

或许是不曾经历,所以心存疑惑。

宿舍长裹着被子坐到岑岑床上,开口:“其实吧,八卦的我,早就好奇你和国庆小帅哥的友情了。”

“附议。”

“附议+1。”

小小的单人床上挤了四个人,向来和外人保持距离的岑岑被挤在中间,抛开心中的不适不提,在这个吹着北风但还没有供暖的夜晚,她感受到了很陌生的温度。

06

听完岑岑温水般关于自己友情的叙述,宿舍三人再度达成一致。

“我觉得吧,或许你们对对方都有点意思,只是没有说出来?”宿舍长试探性地问道。

谈及秦越,岑岑话多了些:“我们会一起吃饭,但你的和我的,会分得很清楚;也会一起出游,但是并肩走的时候,永远隔着三个拳头的距离;我们会关心彼此,但是我冷的时候他不会直接脱外套给我,而是会给我买一条广场阿姨同款披肩。这种友谊自然不刻意,但是界限分明。”

她说完,又问:“其实,很难理解对吧?”

三人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下来。

倒是岑岑自问自答:“确实很难理解。”

她和秦越的友情,除了秦越的爸爸妈妈,再没有人理解过。大部分人带着揣测与好奇,少部分人不置可否,只有当事人听完各种声音后,屏蔽外界,或者下意识的,把距离拉得更开一点。

寒冬如约而至的时候,岑岑顶着大雪天,在航班延误了整一宿以后,回到了北城。

自打她的手机被偷以后,她就没再买过,反正校内有舍友,校外会联系她的,数来数去,只有秦越一人。

她盯着柜台里各种款式的手机看了很久,最终选了一台,带着新手机跑到了隔壁营业厅补卡。随后,岑岑给秦越发了条消息:有时间,见一面吧。

岑岑轻装简行,背了个双肩包回到自己住了三个月的老屋。想象中的灰尘与霉味并未出现,不仅如此,甚至还添置了几样新家具。

下一秒,岑岑拨通了换锁公司的电话。

再把只有自己能开的门锁上后,岑岑坐在老沙发上,深感疲惫。茶几上的卡片被她翻看后丢进了垃圾桶,霎时,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秦越在她回家的第三天找上门来,将近三个月不见,秦越越发俊朗,但同时,也让岑岑感觉到拘束。

他像是这几月的零交流都没发生过一样,很自觉地往沙发上一坐,问她:“小火锅走一个?”

在宿舍练出了一点点酒量的岑岑吃火锅时喊了两听啤酒,在辣椒与酒精的双重作用下,面颊透着一股子红,看起来是她这几个月里,最生动的时候。

窗子外的雪还在扑簌下着,岑岑记得自己出发前看过天气预报,最近几天是北城难得一遇的寒冬。

秦越明显感觉到岑岑的不同。她豪气地干完瓶子里的酒,然后问秦越:“如果你谈恋爱了,你的女朋友嫉妒你和我的兄弟情让你和我绝交,你会同意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秦越夹酥肉的手一抖,小酥肉咕噜噜滚下了桌。

不等他开口,岑岑已经大大笑开,虽然挂着笑,口吻却不随便:“放心,到时候肯定是我先开口,和你绝交。”

酒足饭饱,岑岑双手抄兜对着天空呵白汽,在她并着腿在雪地里用脚印跳出一个小兔子形状之后,她收敛表情,说起正事。

“秦越,明天,我肯定不去。”

她语气坚决,知她如秦越,虽然明白这事谁劝都不管用,但他还是多了一句嘴:“许姨会希望你在的。”

岑岑笑得很无所谓,惺忪着醉眼看他:“你这算是,倒戈?不站在我这边了?”

一直感觉今天的岑岑奇怪,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秦越确定自己的感觉没错。

岑岑踩在小花圃的台阶上,视线正好和秦越齐平。

这句话在她心里憋了很久,但今天,她决定说出来。

“秦越,我从没想过,你会瞒着我的。”

想当面说的话说完,岑岑蹦下台阶,没站稳打了个踉跄,在雪地里摔了个屁股蹲。

当秦越要扶她的时候,她已经拍拍屁股站起了身,没事人一样朝他挥了挥手:“我回了,再见。”

07

次日,依旧是个飘着大雪的日子。

岑岑把阳台的门开了一道缝,大朵的雪藏在风中顺着门缝飘进屋内,在接触到室内的暖空气后,逐渐在地上化成水。

她被舍友召唤组队游戏,正清着兵线的时候,手里操控的英雄突然说了一句“凛冬已至”。

可能是屋里热气熏的,岑岑觉得自己眼前氤氲一片,迷迷蒙蒙再也看不清手机上的界面。等到水珠一滴一滴落下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哦,原来是自己哭了。

多稀罕呢,打八岁开始就再没有哭过的人,居然因为凛冬时分,无孔不入的孤独感,泪流满面。

岑岑起初还压抑着,到最后索性由着自己情绪发泄。

等她哭到一抽一抽快喘不过气的时候,憋在心里的那股子劲儿,才慢慢卸了力道。

其实也没什么的,她想,她是个孤独惯了的人。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岑岑变成单亲家庭的小孩儿,是在八岁那年的冬天。

模糊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画面,是早已记不清面貌的父亲,拎着简单的行李袋,在雪地里越走越远。

岑岑没有去追,因为,父亲说:“不必追,追上了,我也不会带你走的。”

恢复了自由的母亲有更多的时间打扮自己,她越来越时尚、年轻,越来越不得空给她陪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们岑岑在家好好看书,考了一百分,妈妈就带你去吃冰激凌。”

回回承诺,回回放空,到最后“我们岑岑”变成了“岑岑”。

对于亲妈忽略自己,上赶着要去给别的小姑娘当后妈这件事,岑岑其实没有太多感觉。但不太能受得住的,是别的小姑娘恰好是和她天天都会见面的同年级同学,尤其是,前一天还看她穿着漂亮花裙子,第二天自己也会收到一条一模一样的新裙子的时候。

岑岑大概总结了一下,这种心情叫作心态崩了,噎人得很。

所以,她开始下意识地把自己透明化,成全年少的自尊,做一个没人关注也会活得很酷的游侠。

所以秦越是个意外,在他出现之前,岑岑觉得自己没有朋友,也算不上有家人。

而后这段意外的友情,给她愿意热爱这个世界的灵魂留了一个永远温暖的房间。

岑岑想起卧谈会那天,宿舍长问的话:“喜欢过他吗?”

答案鲜明肯定,不是喜欢,秦越之于她,是挚友,亦是家人。

有点遗憾的是,在岑岑从夏天酝酿到冬天以后,她在这个极寒的冬季,也终于要舍弃仅存的温暖,赶着风雪,大步向前。

在姥姥的遗像前认真道过别,岑岑锁上了家门,她想,这一次离开以后,北城,就和她再没有干系了。

岑岑没想到,送她离开这座城市的人,是白玥。从她和她父亲在高考前三天搬进自己家开始,岑岑和她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白玥在她家享受着自己母亲的悉心照料,她在宾馆住了一周专心备考,只想着要考到离北城远一点的地方去。

高考结束那天,白玥告诉岑岑,尚且不知道她们两个尴尬关系的秦越,在高考结束后和她告白了。

白玥问岑岑:“我应该答应吗?”

岑岑觉得自己如果笑了,那笑容一定是嘲讽的。

岑岑说:“你告诉他呗,如果他知道还喜欢你,我哥们儿那么好,你凭什么拒绝。”

后来白玥也会细细碎碎和她发点消息。

“我和秦越在一起了。”

“秦越顾忌你的情绪,想找恰当的时候告诉你。”

“秦越国庆要去找你,我同意的。”

“秦越给我发了你那边的照片,真希望下次能和他一起去。”

“秦越说,他明天回来。”

所有一切,岑岑统共回了她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同为女生的你,面对男朋友的异性好友,要做到一直宽容很难;知道心思敏感的你觉得夺走了我的一切很抱歉,却不舍得还给我很难;知道这一次,我同秦越也要说再见了。小兔子的睡前故事

白玥匆匆而来,羽绒服下罩着的,是还未换下的小礼服裙。

她递给岑岑一个袋子,道:“妈妈也给你准备了一条裙子,今天她和爸爸的婚礼你没有出席,她很难过。”

岑岑这一次是由衷笑了,她听见自己说:“祝你们一家三口幸福快乐。”

08

岑岑消失在秦越世界的第六年,秦越在一场国际会议上的导播里,看到镜头扫过了她沉着冷静的脸。

他很早就相信,岑岑是一个,只要愿意去做,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她的人。

她说要成为翻译,她做到了。

结束了两个小时的高强度同声传译,岑岑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抻了个懒腰。

同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很自然地偷拍她并调侃:“这周本部门的最佳硬照,是你没跑了。”

她上前和他互怼几句,早已熟悉的两个人笑得开朗,她心想,到底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岑岑工作的第三年,赶上母校北城一中五十周年校庆。

当年的班主任几经辗转联系上她,她推辞不过,答应回校参加一场演讲。

这些年虽然她主动切断了和秦越的联系,但关于他的消息,还是多多少少会传来一些。

诸如他年纪轻轻前途辉煌,但最终选择回到北城一中授课物理,诸如他早早订了婚,但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变成了单身狗。

岑岑想,但凡回到北城,肯定是要同过去的人和事再打交道的。

但她没想到的是,秦越居然在她演讲后的问答环节,站起来向她提问。

秦越提问前,问岑岑的是个高二女生,她的问题是:“岑岑老师,据说您大学的时候,基本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图书馆学习,我想请问您是如何做到的呢?”

岑岑微微歪了歪头,回答道:“当你足够孤独的时候,你无所不能。”

台下因为岑岑看似不正经的回答笑成一片,这个时候,岑岑听到了秦越的问题。

“那么孤独的时候,你哭了吗?”

岑岑最终还是站定在秦越面前,虽然她很讨厌这种久别重逢的戏码,尤其当先绝交的那一方,是她的时候。

秦越好像把过去的那些事都忘记了,依着岑岑的喜好,在店面已经扩张了三倍的炸鸡店给她点了一桌子肉。

等岑岑开吃之后,他才开始翻陈年旧账:“挺有本事的,绝交这种事情,做得这么决绝。”

岑岑一口可乐差点儿喷秦越脸上,因为早已释然,所以答得轻快:“敢情这顿饭,还是场鸿门宴了。”

秦越苦笑:“我哪敢啊,就冲你今天的演讲,我带的班一大半都是你的迷弟迷妹了,要知道我得罪你,怕不是课桌都给我掀翻。”

成熟以后,再以少年时的口吻说嬉皮话,多少有些别扭。两个人尴尴尬尬对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开口。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秦越先回答了她,说实话他这几年过得很随遇而安。喜欢的事业半途而废,真心付出过的感情无疾而终。

“她走了?”

猜不准岑岑问的她是白玥还是许姨,秦越索性说了个明白:“前两年白玥结婚,举家搬迁,到很远的南方去了。”

他说完又好像是自嘲:“谁能想到你都牺牲这么大了,我还是没能抓住她。岑岑,一个人孤零零地熬过那几年,很辛苦吧。”

岑岑满脸不以为意:“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也许只是一个人躲起来,悄悄长大啊。”

秦越不无感慨:“谁能想得到呢,默默无闻岑小岑,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时时刻刻都站在关键位置的姑娘。”

岑岑拿起纸擦了擦嘴,拍拍自己的胸膛,回:“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这说明你‘爸爸’永远是你‘爸爸’。”

已然生疏,但还算愉快的旧友会面。分开时,岑岑觉得,总算为这段少时友情,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等飞机冲破云霄,离开北城的地界时,岑岑想到了秦越问她的问题:

“那么孤独的时候,你哭了吗?”

怎么会没哭过呢?

哭了,哭了很多次。

没有凛冬那晚那么悲恸,但也曾难过到流着眼泪坐等天亮。

谁会喜欢孤独啊,但又有谁不曾孤独过。

挨过那阵之后,所有的情绪都会找到出口,不可以名状但又切肤痛过的这个历程,是从少年到成年的蜕变。

岑岑心想,也许唯独不大一样的是,在别人磕磕绊绊成长的时候,难过了可以有个叫作“家”的地方躲一躲,而她没有。

她只身一人一往无前走到了现在,未来的路,当然也可以走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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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21-02-17 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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