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夭靛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哦，原来你为某人心动着。
一
“Dirty是泥沙俱下的生活。”
鱼小茁把刚做好的冰咖啡捧在手里，瞥见了店内米灰色墙面上写着的这句话。
她微微张开嘴唇，无声念道：“Dirty是泥沙俱下的生活。”
鱼小茁的身形停顿几秒，排在她后面取餐的顾客催促道：“你好，麻烦让一下。”
她如梦初醒，歉意地点头示意，快速让出位置离开。
一个看起来还在读小学的男孩坐在吧台上，鱼小茁即将走到门口时，他突然起身，快步走到鱼小茁身边，突兀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鱼小茁奇怪地回头，男孩面露欣喜，只见他双手五指撮合，指尖相对，手指向外，在胸前前后晃动几下——这是手语里的“老师”的意思。
鱼小茁恍然大悟，认出了男孩。他叫易荼，是她以前的学生。
鱼小茁同样用手语回答男孩：好久不见。
易荼：老师，您在附近工作吗？我哥在这里打工，以后我们也许可以经常遇见呢。
一个小男孩站在装修雅致的咖啡馆里用手语与人交流，显得有些奇怪，不过，并没有引起其他顾客的好奇和关注。
易荼提起他的哥哥，鱼小茁有些异样。
她再次用手语说：我在附近的公司工作。
与易荼分别后，鱼小茁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导致工作上出了一些小差错，耽误了整个项目组的进度。幸亏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处理掉了这个小问题。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她在下午茶时间，给办公室的同事们点了一些饮品和糕点。
可是直到快下班，外卖还没有送到。
鱼小茁打开软件，惊讶地发现，骑手竟然距离她有200多公里！
很快，同事们三三两两地打卡下班，她急切地在软件上询问商家原因，且无比痛恨此时的自己无法开口交流。
可惜的是，待商家联系到骑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淡了。
商家给她打电话致歉，解释道骑手是在送餐途中接到家里的紧急电话，仓促之下带着她的外卖去了外地。
鱼小茁十分无语。商家打来电话和她协商退款的问题，可她现在只能用手机打字，只好用软件转换成标准普通话回答道：“没关系，我不需要退款。”
虽说事出有因，但如果骑手在去外地前给她打个电话解释清楚，即使外卖没有送到，她也不会追究责任。
可是这个骑手因为自己的私事，竟然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幸亏她没有提前告诉同事们她点了下午茶的消息，不然大家和她一起等待，最后白白浪费了时间。
她生气地点了“确认收货”，并给了骑手一个大大的差评，这才消气。
当晚，鱼小茁在洗澡时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她急匆匆擦干头发，拿起手机，来电人显示的居然是易冬。
易冬——易荼的哥哥。
她犹豫了几秒钟，才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好听的男声：“您好，我是外卖平台的骑手，今天没能给您按时送达外卖，万分抱歉。”
二
鱼小茁其实是一个咖啡小白，以前朋友请她喝冰美式，她浅尝一口就被苦得眉头直皱，对咖啡再也提不起兴趣。
直到读大学时，易冬点了一杯“Dirty”请她品尝。那时她不好意思拒绝，小口地抿了一下，却被新奇的口感惊艳了。
易冬向她解释道：“Dirty和拿铁的制作方式相似，都是牛奶加咖啡，不过Dirty是先倒入冰牛奶，然后再把高温萃取的意式浓缩咖啡淋在冰牛奶上。”
鱼小茁追问道：“这其中的区别在于？”
易冬：“冷和热的碰撞，会在短时间内形成美丽的分层，从视觉上看，咖啡的表面被浓厚的油脂覆盖住，显得有点脏；饮用时，可以品尝到热浓缩咖啡与冰牛奶的双重口感。”
鱼小茁没能回应电话那端的易冬，易冬有些奇怪，询问道：“您好，请问在听吗？”
鱼小茁换过电话号码，她在外卖平台上留的名字也不是本名，但多年来一直保存着易冬的电话号码。而易冬并不知道这通电话打给了谁。她的手指在红色的挂断按键上徘徊，易冬的声音再次传来：“您还好吗？在听吗？”
鱼小茁回忆起商家对她的解释——骑手在送餐途中接到了家中的紧急电话。她想，易冬这一整天都是焦急和疲惫的吧，此时又要和她这个顾客周旋……
她轻轻拍了两下墙壁，声音从听筒里传递过去。
易冬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您不方便说话吗？”
鱼小茁再次拍了拍墙壁，回应他。
易冬停顿片刻后再次开口，从声音中能听出来，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产生了轻微的改变：“不好意思，打扰了，耽误您两分钟听我解释。”
他的说辞和商家一致，他并没有详细说明耽误送餐的家事，只是赔礼道歉，并承诺赔偿消费金额。
他说：“如果您接受，请敲击两下；反之，麻烦您挂断电话。”
易冬的声音不疾不徐，但鱼小茁能想象出他硬撑的样子——也许坐着，手扶着额头，即使她接受赔偿，他也不会露出“终于了结此事”的庆幸表情。
“Dirty是泥沙俱下的生活。”
鱼小茁靠在墙上沉默，很快做出了决定。她拿起手机在软件里输入文字：没关系，不需要赔偿，我原谅你了。
通过转换，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传播：“没关系，不需要赔偿，我原谅你了。”
易冬那边传来了衣物摩擦的声音，鱼小茁想象着他突然坐直的样子。鱼小茁手机里的软件可以选择很多种音色播放，她这次选的是自己的声音。
也许，只有当易冬知道对面的人是自己，他的愧疚才会减轻。
那么，鱼小茁就让他知道。
三
第二天上班途中，公司同事发来消息，麻烦她帮忙带一杯冰美式。
昨天的下午茶没能兑现，此时一个小小的请求，鱼小茁不好拒绝。几年前她单方面与易冬断绝往来，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这种逃避已经成为习惯。
昨天意外地和易冬通话，此时鱼小茁站在咖啡馆门口，却并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准备。她硬着头皮走进店里，祈祷易冬跟昨天一样不会出现。
绕过一大盆绿植，路过和易荼交谈过的位置，鱼小茁像开盲盒一般紧张又期待地往吧台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操作台前的易冬，他穿着黑色T恤，戴着口罩，正在低头忙碌着。
她想转身出门，绕路换一家店铺消费，可是易冬就那么凑巧地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鱼小茁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化为乌有。她慢吞吞地走过去点单，和昨天一样，把提前敲好文字的手机屏幕给店员看。由于鱼小茁是常客，点单的女孩抽空和她寒暄：“割完扁桃体后，你还得禁声几天呀？”
鱼小茁伸出两根手指。
店员发出一声感慨：“得亏我们是无声咖啡馆，不然你这种做完手术，不方便开口说话的人进正常的咖啡店，别人异样的目光会让你感到被冒犯无数次。”
鱼小茁认同地点头。
这家店名叫作“白云和山毛榉”的咖啡馆，雇佣的店员大多数为听障人士，刚才与鱼小茁交流点单的姑娘和易冬则是少数，他们主要负责处理一些紧急事务。这家店因此被称为“无声咖啡馆”。
点单的票据被传递给易冬，易冬抬头问鱼小茁：“确定是点冰美式？”鱼小茁僵硬地点点头。她忍不住想，他还记得她的口味。她站在一边等待易冬操作，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饮品制作完成，她从易冬手里接过纸袋。
鱼小茁没忍住看向易冬，他的目光专注，眼神平和，明明是很普通的一次对视，她却好像被泡在了海盐气泡水中，浑身都酥酥麻麻地冒泡泡。
鱼小茁不敢再做任何表示，急忙逃离，她走出店门后不久，易冬追了出来。他拦住鱼小茁：“昨天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说话，原来……手术后注意休息，清淡饮食，早日康复。”
鱼小茁低着头没有回应，两人在清晨的微风中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店里忙不过来，有店员出来喊易冬帮忙，他才离开。
后来，鱼小茁愧疚于上次冲动之下给易冬打了差评，她打听到易冬兼职送外卖的时间，特意点了一份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外卖，很快，易冬的电话打了过来：“您好，麻烦下楼取餐。”
距离鱼小茁禁声期结束已经过了几天，她回答道：“稍等，我马上下来。”
走出电梯，易冬正在大厅等她。她接过外卖，说：“谢谢。”
易冬笑了笑：“回去吧，今天风大。”
鱼小茁和同事们分完饮品和糕点，第一时间拿出手机，给了骑手一个五星好评，并输入一大段文字夸赞他。
评价刚发出去，放在她桌子上的外卖袋子突然倒了，她扶起后查看，里面有一个亚克力材质的透明长方体盒子，和鱼小茁的手差不多大。她拿出来，发现盒子底部垫着一些白色的鹅卵石，石头上插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树。
鱼小茁心虚地把盒子藏起来，没过多久，又忍不住拿在手上细细察看。她想，这是易冬送给我的礼物。
四
鱼小茁和易冬初遇的时候，花市也总爱下雨。那时她来到陌生的城市读大学，在适应与家乡不同的气候和方言之余，她还在课少的时候去一所聋哑学校做兼职老师。
鱼小茁的母亲是一位手语老师，成年后，她顺利考取了手语翻译证。
在网络上看到招聘信息后，她鼓起勇气发送了求职的邮件。
她顺利通过了面试，只是和她设想的不同，来到学校第一天的工作不是上课，而是处理家庭纠纷。
那也是一个雨天，路上的积水浸湿了她的运动鞋。鱼小茁刚坐到位子上，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用手语告诉别人：那个人又来了。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出去了，她们让新来的鱼小茁待在这里。几分钟后，有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并告诉鱼小茁：麻烦帮忙照看一下他。
男孩的手很冰，表情有些冷漠，鱼小茁跟他交流，他并不理会，她只好把灌满热水的杯子递到男孩手上。
他的衣领上绣着名字——易荼。
半个小时后，老师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没过多久，一个和鱼小茁差不多年龄的男生走进了办公室，易荼的眼里终于有了亮光。
男生走向易荼，易荼从桌子上拿起纸笔，写下：她走了吗？
男生看着他，不回答，他显然着急了，这才放下纸张，用手语表达。
男生同样用手语回答：走了，放心吧。好好读书，哥一直在。
男生就是易荼的哥哥。安慰好易荼后，他对鱼小茁说：“谢谢老师，麻烦您了。”而后带着易荼离开了办公室。
鱼小茁还没有反应过来，在男生开口前，她以为他也……突然听到一句沉稳平和的“谢谢老师”，她的心神都仿佛被澎湃的海水激荡起来。
那天，鱼小茁心神不宁，但凡有人谈论起关于易荼的相关话题，她都会装作不经意地凑过去。
原来，易荼的父母做着推销药物的工作，易荼的母亲在怀着他时，为了宣传药物的保健功效，曾不加节制地服用，等易荼出生，慢慢长大，大家才发现，他失去了声音和听力。
易荼的母亲从此一蹶不振，违规贩药的问题也暴露出来，夫妻二人因此锒铛入狱，幸好易荼的姑姑收留了兄弟二人。
几年后的今天，易荼进入这所学校，易荼的母亲也恢复了自由，只是她将自己的痛苦遭遇归咎于这个不幸的孩子，隔三岔五就来学校闹事。
第一天兼职结束，鱼小茁疲惫不堪。幸好雨已经停了，细碎的阳光从云层中透出。她心情轻快地走在路上，路过理工大学的时候，偶然间看到了易荼的哥哥。
有人在学校门口等他，看见他便招呼道：“易冬，程序又出了点问题，都等着你呢！”
易冬点点头，他说：“等一下，我先买点东西。”
易冬转身时，鱼小茁赶忙假装自己是正巧路过，易冬也愣了一下：“老师，你跟我同校吗？”
鱼小茁摇摇头说：“没有，没有，我路过。”
那天下午，易冬给易荼买了需要补充的生活用品，顺便送给了鱼小茁一篮水果。
鱼小茁不断推托，易冬却十分坚持，他说：“你可能不了解易荼，他从小习惯用纸笔写字交流，如今非常抗拒学习手语，以后要麻烦你的地方还多着。”
面对易冬，鱼小茁的交际能力就像小学生，她稀里糊涂地提着水果回到学校，才恍惚想起，刚才易冬加了她的微信。
五
闲暇时间，相比待在大学校园或是外出游玩，鱼小茁更喜欢为自己的兼职工作付出努力。
花市和她的家乡相距甚远，她的两位室友都是本地人，没课的时候经常回家小住，每当放假，她都是孤单一人，干什么都没滋没味。可以说她有点逃避心理，为这群特殊的小朋友讲授知识，让她有一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感觉。
不过，易冬的提醒确实没有错，易荼对手语的抗拒出乎她的意料，他宁可孤僻地自己待着，也不愿意加入小伙伴们的交流。
她犹豫许久，还是选择通过微信，向易冬了解原因。
易冬解释道：易荼小时候在姑姑家住，系统学习过手语和汉字，后来等他长大，某次在快餐店和家人用手语交流时，遭到了隔壁桌小孩子的猛烈嘲笑。那天恰逢易荼生日，那小孩还恶劣地说：“笑死我了，他还有心情吃蛋糕。”
易荼虽然听不到，但他对别人的态度非常敏感。家人很快带着他离开，出门时，他回头看去，那小孩假装吃了一口他的生日蛋糕，然后立即夸张地装出自己说不出话的样子，边指着他的方向，边向路人指责这种症状“传染”到了自己身上。
那天之后，易荼非常抗拒用手语交流。
看完易冬的文字描述，鱼小茁百感交集，她几次在对话框里输入义愤填膺或是安慰性的话语，手指在发送键上徘徊几次后，还是点击了删除。
太单薄了。
即使她是一个同理心极强的人，面对这种苦难，还是想感慨那句“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第二天，鱼小茁送学生们出学校的时候，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易冬，她向易冬招手，示意他过来。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个巴掌大的小瓶子，里面装着她自己做的金橘柠檬茶。
她把瓶子递给易冬，心中有万千言语，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请你和你弟弟喝饮料。”
易冬感受到了鱼小茁在笨拙地表达善意，他紧紧握着瓶子，说：“谢谢。”
鱼小茁转身回学校处理工作，易冬看着她的背影发愣，被易荼拽了拽衣角才回神。
几天后的晚上，鱼小茁去图书中心听讲座，在路上遇到了独自站在公交车站的易荼。在他旁边，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好像在问他问题，他神色慌张，但又不愿做出显示他是特殊人群的动作。
鱼小茁主动上前解围，她侧身半挡住易荼，而后问奶奶：“您好，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奶奶看到她，边说边用肢体语言配合表达，鱼小茁却越来越茫然——奶奶说的是一口地道的方言。
这次，鱼小茁和易荼一样慌张了，她甚至回头去看易荼，企图向他这个本地人求助。可想而知，她一无所获。
鱼小茁额头上渗出了薄汗，来到这座城市半年，她还是无法融入这里，甚至有时会选择逃避。如今面对奶奶带着期待的求助眼神，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如有神助般，突然间，一句标准流畅的粤语从鱼小茁身后传来，她向后看，是易冬。
这个瞬间，鱼小茁仿佛懂了那些晦涩文字所描写的爱情——很虚幻，好像一种捉摸不透的感受，强硬地冲破了其他念头的阻碍，扎根在你的潜意识中。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哦，原来你为某人心动着。
六
那天晚上，鱼小茁前往图书中心，易冬负责送易荼回家。听完讲座后，她准备搭乘地铁回学校，快走到地铁口的时候，看到有几名高大的男生在路边支了一张桌子，好像在宣传什么，其中一个男生手里攥着一把氢气球，她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抓着气球的男生是易冬。
她惊讶地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站在易冬旁边的男生主动向她介绍：“你好，麻烦帮忙填一张调查问卷，我们会送你一个漂亮的气球。”
鱼小茁接过男生递来的纸质问卷，费力地借着路灯光看着上面的内容。一句话还没看完，一道亮光打在了鱼小茁面前的问卷上，她抬头，是易冬在用手机的手电筒帮她照亮。
她尽量表现得从容，说道：“谢谢你。”不过，在选项上画对号时，略微颤抖的手出卖了她的紧张。
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因为小小的细节而脸红心跳。
填完问卷交回给易冬，易冬指着一大把气球问她：“喜欢哪个？”
鱼小茁：“喜欢哪个就能要哪个吗？”
“对。”易冬说，“你喜欢的，我一定会给你。”
鱼小茁牵着自己的“云朵”气球回到宿舍时，还没能从梦幻般的夜晚清醒。不久后，易冬发微信问鱼小茁：
“明天下午有课吗？我们学校下午两点有大学生创意活动展示，蛮有意思的，想来玩吗？”
鱼小茁立刻回复：“当然！”
第二天，鱼小茁因为堵车姗姗来迟。易冬在场馆的入口处等她，看到鱼小茁，易冬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快进去，长时间无人看守，我们的摊位会被没收的。”
鱼小茁无暇在意易冬口中的“我们”，场馆里空间很大，一排排帐篷遮挡了她的视线。她跟着易冬七拐八绕，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此时，易冬的帐篷外已经围着不少人了，他带着鱼小茁挤到最前面，有人看到他，大声喊道：“易冬，终于带着‘主角’来了！”
鱼小茁注意到，说话的人正是那晚在地铁口旁给她发放问卷的男生。
易冬走到设备旁，把自己的手机连接到显示屏上，他向观众介绍：“大家久等了，我今天跟大家分享的是一个小APP，其功能主要是语音识别及语言翻译转换，我前不久给它取了一个名字。”
易冬环视一圈，目光最后定格在鱼小茁身上，他说：“它叫——捉小鱼。”
“捉小鱼……”鱼小茁轻轻地念着这个可爱的名字，她想，把“鱼小茁”三个字倒过来，不就是……她不敢接着往下想，她觉得自己在异想天开。
易冬接着介绍：“设计这个APP的初衷，是为了帮助我的一位朋友。她来花市读大学，难以适应粤语环境，有人用粤语对她说话，她都紧张得冷汗直流。于是我萌生了一个想法，不如设计一个小应用，可以将各地的方言实时转换为普通话，这样以后无论她去哪个城市，都可以轻松地和别人交流。”
说完后，易冬开始演示，他点开APP，选择用粤语说话，几乎没有时间延迟，屏幕上就出现了一段文字：姑娘，前面卖盆栽的店怎么关门了？我想买一盆仙客来，你知道这家店什么时候开门吗？
鱼小茁手指颤抖，易冬看着她，她终于确定这场分享会不是她单方面的自作多情。
这是那天她和易荼在街边遇到的老奶奶问她的问题。
七
活动结束后，鱼小茁帮易冬整理设备，易冬说道：“待会儿请你喝咖啡？”
鱼小茁对咖啡并不感冒，甚至排斥冰美式，只是面对易冬，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进入咖啡馆后，易冬帮她点单，要了一杯Dirty。
咖啡上桌后，易冬把杯子推到她面前：“尝尝？”
鱼小茁端起杯子，易冬又补充道：“大口喝。”
鱼小茁皱着眉头，带着灌中药的心态去喝，没想到咖啡从嘴巴滑到喉咙时，她品味出了别样的感觉。
她惊讶道：“竟然是这个味道。”
易冬笑着看她：“咖啡很特别，原本以为它又苦又涩，经过调制后，它的风味又能带给你惊喜。”
鱼小茁点头同意。易冬继续道：“就像你身处陌生的城市，听着不熟悉的语言，但是某一天，这些也会变成你生活中的乐趣。”
易冬笑着对鱼小茁说：“希望‘捉小鱼’能带给你快乐。”
大二下半学期时，鱼小茁思虑再三，决定辞掉她的兼职工作。
因为课程设置，大三她将参加雅思考试，成绩会决定她是否可以顺利去新加坡读本科的最后一年及硕士研究生。
办理完离职手续，不舍之情让鱼小茁心口泛酸。这所特殊的学校是她在花市的“乌托邦”，如今在易冬的帮助下，她逐渐适应了花市的生活，不需要靠在这里当老师来逃避闲暇时间的社交，只是离开这里，远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易冬了解到鱼小茁的心情后，主动约她去看杂技表演，鱼小茁出门后，发现易冬早已在校门口等待她。
她快步向易冬跑去，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一瓶自制的饮料，她对易冬说：“上次给你的金橘柠檬茶好喝吗？这是我刚学会的新品——山茶花柠檬水，尝尝吧。”
易冬接过饮料，说：“谢谢。”他从双肩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这是易荼送给你的礼物，他不好意思当面送给你，让我转交。”
“哇！”鱼小茁没有料到，在她离职后，学生还会想着她，她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两朵用纸折叠成的玫瑰花。易冬看着鱼小茁写满笑意的眼睛，有些羞赧地补充道：“其中一朵是我教他的时候演示着折成的。”
鱼小茁把盒子抱在胸前，小声说：“谢谢你们。”
两个人看表演的时候，易冬身上起了些红疹，两个人起初没有在意，然而节目表演到后半程，易冬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最后严重到呼吸困难。
鱼小茁慌张地打车，第一时间把易冬送到医院急诊。她焦急等待，等易冬的症状稳定后，医生告诉他们，易冬这是过敏的表现，初步判断是山茶花引起的过敏。
易冬躺在病床上输液，鱼小茁自责又惭愧，她认为是自己的疏忽大意才导致这场无妄之灾的发生。
即使易冬安慰她，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她都还是心情沮丧。
八
后来，鱼小茁准备考试之余，会去聋哑学校探望学生。易荼在学校进步很大，刚开始他很抗拒手语，经过老师的耐心引导，如今已经可以自信地和朋友用手语交流。
某一天，鱼小茁带着一些专用的童话书来看望孩子们，在学校门口，一位衣着考究的女士拦住她，问道：“请问易荼在这里上学吗？”
鱼小茁问：“请问你是？”
“我是易荼姑姑的邻居，他姑姑有事，托我来学校给易荼带点东西。”
鱼小茁点点头，说：“那你跟我进去吧，他们还在上课。”
课程结束后，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出来。鱼小茁很快看到了走出教室的易荼，她向易荼招手示意，易荼看过来，脸色瞬间变得不对劲。
一位老师走了过来，看见鱼小茁和她旁边的女士，立刻大声喊道：“鱼老师，她是……”
还没等老师说完，那位女士就冲出去，同时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桶，向易荼泼过去。
易荼很快躲避，但还是被泼了一身红色的油漆。周围的工作人员立刻跑过来试图控制那位女士，但她还是对易荼穷追不舍，同时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把我害成这样，你凭什么还活着！”
鱼小茁帮忙的过程中，知道了这个自称是易荼姑姑邻居的人，真实身份是易荼的母亲。
猝不及防的一场闹剧结束后，鱼小茁感到很悲哀。何其无辜的一个小孩子，却要遭受来自最亲近的人的伤害。
她更加厌恶自己，如果在学校门口时，她就能识破那人的谎言，也不至于让易荼再次受伤。
鱼小茁听说易冬马上就赶来，她不敢面对易冬，自己一个人悄悄离开了这里。
那天晚上，易冬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她都没有接听，易冬发来信息，她看也不看就删除。后来，她怕自己忍不住联系易冬，干脆拉黑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
她觉得，易冬和易荼总会因为她而受到伤害，他们又如此善良，不会因此而怪罪她。不如她果断一些，自己切断和他们的联系。
更何况，再过不久，她就要去异国读书、生活。她对易冬那些不曾言明的暧昧与眷恋，也不会因为念念不忘而得到回响。
鱼小茁逃避般抵达了国外的新学校，唯一还保留着的和易冬的联系，仅有手机桌面上白底浅橘色的“捉小鱼”APP的图标。
后来，这个APP不断更新，功能也越来越完善，还推出了面向特殊人群的服务。假设有一位失语者，他可以输入想说的文字，而后就可以将其转换成为各种语言，甚至可以模拟各类音色。
每当鱼小茁思念易冬时，她就会打开“捉小鱼”，录入自己的声音，很长时间过去，软件生成了她的语音包。
有一天，她习惯性地打开“捉小鱼”，进入主页前，初始页第一次浮现出了一行文字：当人不能再拥有的时候，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这行字消失了很久，鱼小茁都没有回过神来，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动如参与商”的地步。兴许心底还留存了一丝不甘，鱼小茁在“捉小鱼”的主页留言道：希望毕业后，还能继续享受花市的阳光。
九
毕业回国，鱼小茁听说花市开了一家无声咖啡馆。她鬼使神差地给这家咖啡馆附近的公司投出简历。经过几轮面试后，她收到了Offer。
工作数月后，她在咖啡馆遇到了易荼，当晚，她给兼职外卖员的易冬写了差评。
后来，易冬再次给她送来了外卖，还悄悄给了她一个装着观赏小树的透明盒子。
她把易冬的联系方式重新加回来，在微信上问他：这棵树是什么意思？
易冬很快回复：这是山毛榉。
鱼小茁觉得这个名词非常熟悉，无意中瞥到外卖袋子，看到上面印着咖啡馆的名字：白云和山毛榉。
易冬又发来消息：这是一句诗——我反射你的美好，如反射悬崖边捕捞白云的山毛榉。
鱼小茁边琢磨着这句话边打卡下班，刚出公司大门，就看到了站在外面的易冬。
两人坐上车，鱼小茁没话找话，问他：“那天你带着我的外卖跑了200公里，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易冬才回答：“送餐途中，我接到我母亲去世的消息，慌忙赶回老家处理后事。”
鱼小茁心里酸酸的，她暗恨自己不会找话题。
易冬温和地笑着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鱼小茁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易冬。易冬问她：“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离开？我们不是朋友吗？怎么连一句道别都不说。”
鱼小茁没料到，过去了三年，易冬还执着于这个问题。难道真如那句话所说的，当人不能再拥有的时候，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过了很久，鱼小茁才整理出语言回答道：“我不想再因为我，让你受到伤害。我希望你能一直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易冬长叹一口气，他说：“我努力设计程序，希望你需要的时候，它就能帮助你；我投资咖啡馆，希望某一天你路过它时，能够回忆起我们曾一起品尝过Dirty；我听易荼说，他遇见了你，你就在附近工作，我立刻兼职外卖员，希望渺小的概率能让我与你邂逅一次。”
易冬注视着鱼小茁：“你觉得你为我带来了伤害，可是没有你，所谓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鱼小茁专注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易冬笑着用手摸她的脸颊：“怎么还哭了？别难过了，我想让你永远快乐。”
鱼小茁哽咽道：“你孤身一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晨光熹微。你遇到了我，可是我逃避似的离开了你。现在，我还能重新分享你的人生吗？”
易冬轻轻地摸摸她的头：“当然可以，我希望你能永远陪着我，直到我们白发苍苍，你愿意吗？”
鱼小茁抱住易冬，易冬也紧紧环抱住她，她小声但坚定地说：“我愿意。”
我想永远站在你身旁。
更新时间: 2023-11-19 1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