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小川
姚小玲终于还是离开了莫恩泰,这个在他眼中比任何人都理解、包容他的女人,终于把他的微信拉黑了,做完这个动作后,姚小玲深嘘一口气,无比轻松与释然。
姚小玲坐我对面,端起咖啡杯说,五年了,分分合合无数回,这次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一副见怪不怪的口吻说,记得莫恩泰跟我说过,你们的确分分合合无数次,但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好如初,并约定无论什么深仇大恨,每年都要相约草莓音乐节,所以你们就算分手也不会超过一年。
说完我忍不住乐,多大的人了,整得就跟过家家一样。
姚小玲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再次重复,一、切、都、结、束、了。
我敛住笑问,是你变了吗?
姚小玲说,不,是他没变。
姚小玲说,她和莫恩泰的行走轨迹慢慢走向了两个方向,即便这两条线曾经也有过交叉,激起过电光火石,照亮过天空。
那时候“友达以上,恋人未满”这句话刚时髦,姚小玲觉得用它诠释和莫恩泰的关系再贴切不过。既是知心蓝颜,又像体贴男友,姚小玲深深沉迷在这种暧昧混沌的关系里。
姚小玲是传媒公司市场总监,但也极少近距离接触外形出众的直男,毕竟身在时尚圈,外形好的男孩大多都有男朋友。有一次姚小玲公司合作的运动品牌策划了一期寻找各行各业健身达人的活动,通过朋友姚小玲结识了莫恩泰。
那时候莫恩泰刚大学毕业,青春朝气,酷爱健身,八块腹肌,人鱼线,说得一口流利英语,最重点是还有一颗有趣的文艺灵魂,这些都深深吸引了姚小玲。
无数个周末他们相约去五道营胡同学弹尤克里里。它外形娇小可爱,音色柔和动听,能最快激发身体里的节奏潜能,那两年,尤克里里似乎一夜之间风靡大街小巷。
莫恩泰说,看一圈屋里学琴的人,懂的人沉默着满面愁容,装高雅的人假装沉迷,而不懂的人更多在忙于叫好,连什么深意都没弄明白。莫恩泰说,你是最懂我的。
他们走在鼓楼大街,夜色把绛红色城楼镀上一层迷人的金属质感,身边人流车辆熙攘,他们行色匆匆将夜晚的灯光剥离、打碎,揉成无数道像从百叶窗后边透射过来的光束,让人如临梦境。莫恩泰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姚小玲心头一颤,差点滚下两颗泪珠。
莫恩泰深情地说,鼓楼是他北漂的全部意义。那里有最好吃的面条,最棒的酒,还有最酷的摇滚——鼓楼东大街111号的Mao Livehouse被誉为“中国第一摇滚现场”,在乐迷们心里早已成为地标性建筑。莫恩泰常带姚小玲去那里听摇滚。
这种最早起源于日本的LiveHouse,虽毫不起眼,在京城却真实见证了无数摇滚乐队和音乐人的成长,同时也记录了中国摇滚乐的发展。
一扇做旧的生锈大铁门,与同样生锈的铁墙立面融为一体,像是建筑工地巨大的遗弃品,却浑身透着硬汉大汗淋漓似的倔强、叛逆和鲁莽,大门一侧用白漆印着大写的“MAO”,以及“鼓楼东大街111号”。
它的落魄低调很容易让人错过,但拥有过它的人,永远不会遗忘。
铁门内,灯光昏暗。入口先是一处不到二十平方米的酒水区,再往里,黑色和红色为主色调的墙壁内,框起一处能容纳六百人的长方形演出场地,包括舞台、观众区和调音台。
MAO会经常邀请一些年轻乐队来演出,偶尔也会见到老牌摇滚乐队,虽残破,空气污浊,但每当夜间乐队登场时,依然有无数不同肤色的摇滚青年前来朝圣。
莫恩泰对姚小玲说,在MAO看一场演出,抽一根烟,喝一杯酒,出来,再在鼓楼大街“蜜三刀”主唱雷总开的“吃面”小馆吃上一大碗北京最纯正的炸酱面,这就是最美好的人生。
莫恩泰打耳钉,戴鼻环,左右臂都文上了色彩斑斓的刺青,MAO记载了莫恩泰关于摇滚的所有青春印记。
莫恩泰不止一次说,如果没有香烟,没有酒精,没有文身,没有性,算什么摇滚?
点一杯MAO特有的酒,那酒就是用二锅头打底,再兑上大半杯雪碧,加入红色糖精,酒杯就摇身一变成了迷人通透的淡粉色。
姚小玲喝上一杯就晕晕乎乎,然后单手指天跟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晃累了就侧脸看莫恩泰亮晶晶的清澈眼睛。那天正是“逃跑计划”乐队的主场,在《夜空中最亮的星》走红前,“逃跑计划”乐队是MAO的常客。
姚小玲问莫恩泰,为什么那么深爱摇滚?
莫恩泰面前已摆了五六只空杯,他想了想说,我看似平庸,内心又时常混沌,好像讲起未来,就是荒唐。实际上我不确定未来在哪儿,目前也无须知道,我只想和你分享一件事,那就是在你我这个最好的年纪不狂野一把,就是没有志气。我有反叛心理,对眼下的生活也不是太满意,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亨利·米勒不也说过,实在想不清楚,就找个姑娘做爱。
就着音乐,听他这一长串凌乱的絮叨,迷迷糊糊飘进耳朵的什么亨利·米勒,以及,说到找个姑娘做爱,再看一眼莫恩泰,他在姚小玲眼里简直更玉树临风起来。
姚小玲迷离起双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她想莫恩泰应该能懂吧?
那晚他们就睡在了一起,耳边Adam Lambert的歌声华丽激扬,音响开到最大声,他们疯狂做爱,变换各种姿势,直到夜色退去,窗外透出隐隐的蓝,直到再也动不了,只听得见心跳,只听得见呼吸声,连眼皮也沉重到实在抬不起来了,俩人才相拥睡去。
她很快搬去双桥,他租住的小区离双桥地铁站步行不过三五分钟。进城出城的八通线“哐当哐当”,声音遥远而清晰,催促生活在没有抵达彼岸前,要像潮水一样,不断往前涌去。
他带她去文身,她也不顾自己总监的工作性质,竟毫不犹豫地跟着去了鼓楼一间胡同里的文身店,疼得她嗷嗷尖叫。
莫恩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稻香村的绿豆糕点。
莫恩泰问,还疼吗?
姚小玲一边吃一边挤眉弄眼地摇头笑,糕点渣子掉得满嘴都是。
她还去染了一头亮紫色头发,打上鼻钉,穿上印着若干肮脏暴力词汇的肥大卫衣,她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一切,觉得和她的宝贝男朋友走得越来越近了。
当晚,他们又去了MAO,那一晚的舞台属于蜜三刀乐队,听着他们的 Chinese Bootboys ,这首献给北京国安的歌曲,无数次激励了北京国安队和国安球迷。
Polly Harvey曾说,摇滚乐就是展现你最坚强的一面,因为每首歌就是你的生命和信仰。
舞台上主唱雷总在声嘶力竭,他身后乐队成员们激情撩拨每一个音符,莫恩泰、姚小玲和所有乐迷们则跟着节奏摇摆跳跃,或单手指天,一起齐声合唱。
回到双桥已是午夜两点,被音乐燃起的激情久久难以平复,于是他们帮彼此抓好头发,画好夸张眼线,莫恩泰抹上黑唇,而姚小玲则是猩红的复古红唇,他们扣上墨镜,再披上机车夹克。
他们冲进北京腊月刺骨的风里,大声嬉笑着跑过双桥路,跨过斑马线,沿着深夜空旷的双桥地铁站拍照创作。
黑魆魆的通惠河水在冬天也不会结冰,它静静地向远方奔流,几只受了惊吓的水鸟扑腾了几下翅膀,腾空飞了两圈后掉进水面,一切又归于宁静。
两个夜归的年轻人,和他们擦身而过,不断回头凝望,目光里充满匪夷所思。
他们拍了很多照片,那些照片是黑白冷酷的朋克风格,手绘墙、残垣、破沙发、一排排无人认领的破自行车的背景,所有元素在画面中充斥着极具张力的颓废美。他们激情满满,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寒冷。
……
这些照片莫恩泰保存至今,莫恩泰甚至冲洗出来,镶上镜框,即便经历无数次搬家,后来回到武汉老家,再回到北京,分手,和好,再分手……无论去哪里他都带在身边。
姚小玲说,那又怎么样呢?这些照片我也保存至今,确实很酷充满青春的能量,可这一切都只是莫恩泰镜头下塑造的假象,烟熏妆,机车皮衣,香烟,化身邪魅炫酷小恶魔,举手投足满满自由无畏的气质,不是我本人。
姚小玲觉得现在让她再做这样疯狂的事情,她一定做不出来了,因为那些经历只是她人生中可以回忆、留恋的短暂瞬间,而对莫恩泰来说却是常态,这就是他们的矛盾点。
姚小玲说,相处时间一久,未来的紧迫感便逐渐被唤醒,并越来越清晰。我爱他,所以守护这段爱情是本能,守护不仅只是现在,还有未来。可是莫恩泰不同。他从来没有思考过未来,他的未来就是摇滚,健身,和极致的性爱。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衰老。
虽然姚小玲的小情绪越来越多,但莫恩泰十分善于营造浪漫氛围,他会煮一杯咖啡捧到你面前,耳边Jessica Simpson的歌声轻柔曼妙,他裸露上身,燃起一根烟倚立窗前,晨风撩动他慵懒的卷发,橘红色的晨曦把他一身年轻的肌肉,勾勒出如丘陵般性感的起起伏伏。
莫恩泰太能把控、设计这种仪式感的美丽了,很惊艳,会令人感动,会深陷进去无法自拔,就像电影《低俗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状态,叫人沉迷。
他们甚至会在这昏黄颓废的时光里,随音乐跳上一支舞,他们举着酒杯,你一口我一口共同抽完一根烟。
很多时候姚小玲想,作为女人,每天能与这样美好的少年相处,每天拥有这样美好质感的画风,是不是太不知足。
这种短暂的美好、华丽的仪式感,就像毒药,令人兴奋,会把所有的疼痛和烦恼一一麻醉。可是,当毒性散尽,必将重新跌进现实,生活的种种琐碎又接踵而至,愈加清晰。
姚小玲说,我也不愿醒来,和莫恩泰一样活在纯粹的世界。可我真的不需要再和一个小朋友一块玩了,说得好听,是内心保持少年,说得不好听就是拒绝成长。我身边好多朋友毕业后继续升学读研究生,读完研究生出国再深造,我曾经问他们到底在学什么,为什么要学,他们根本无法给你清晰的表达,说白了就是逃避社会,堂而皇之地用学生身份获得庇佑。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北漂,没有背景,没有社会地位,不工作就会饿死,我们需要靠自己的双手厮杀出一条血淋淋的求生之路。
姚小玲说,到了这个阶段,即便和朋友聊天,也会自然而然聊到生活的艰辛和压力,事业怎么发展,物价飞涨,房价太高,到底是买房还是继续租房,如果买房要买哪儿,在北京买还是在其他城市,到底是买车还是继续挤地铁,车位怎么办,选择结婚还是享受单身自由……即便讨论到最后没有结果,但是和朋友之间的倾听与被倾听,也能让自己明白,在北京,不是只有自己活得那么惨烈,那么矛盾。
所以,后来姚小玲越来越像个家长,像个妈妈。姚小玲很清楚她所给予的好是她想要对他好的方式,而不是他真正需要的好。姚小玲也厌恶透了自己这种强制性的道德绑架。可是退一步讲,人的情感大致如此,作为朋友,当一个个都变得异常优秀的时候,并不希望某个朋友远远落在后面。
这也算自私吧?姚小玲说,可是当我在往前奔的时候,你和我不是一个方向,你没有加速度,会导致我们越来越远,我因此而焦虑。
他们分手真正的导火索,是莫恩泰从外企辞职,选择去藏在方家胡同深处一处特别隐晦的餐厅当厨子。
姚小玲说,我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莫恩泰微笑着走过来,试图拥抱姚小玲,却被她挣开了。
姚小玲有点冷嘲热讽,你觉得当厨子很文艺,很酷对吗?可是文艺也需要良好的物质支撑,你能文艺得高级一点吗?
莫恩泰脸上笑容慢慢僵住,脸色逐渐难看。他说,姚小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物质了?我也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姚小玲歇斯底里起来,她说,没错,我,姚小玲就是一个物质、现实,又平庸的女人。
虽然她嘴上这样说,可是心里却疼痛不已。姚小玲既想批判他,却又欣赏他能保持真我的精彩。
姚小玲继续说,可是物质有错吗?谁说物质就不能文艺了?你现在的文艺是朋友圈发鼓楼城墙,发摇滚,发你炒菜做饭端盘子,可是有了好的物质,你可以去看国际更知名的音乐节,可以去看Adam Lambert、Linkin Park的现场,你也可以学梁朝伟飞去伦敦,在广场坐上一下午喂鸽子,如果想自拍就自拍,发个朋友圈一定分分钟获得一百个赞。
什么是文艺?你吃的喝的都是有机食物,摆盘、拍照色彩搭配、构图取景不拘一格,你用一个午后听一场别开生面的艺术讲座,去国外看一看那些著名、非著名的博物馆,登过知名、非知名的岛屿,去瑞士滑雪,去北海道泡温泉,去冰岛看极光,去纳米比亚看最古老的沙漠、火烈鸟和动物大迁徙,所有的一切你说走就走,无须拘泥,这就是文艺……
……
空气突然凝滞。
姚小玲后来告诉我,说完这一大段,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姚小玲,你终于变成莫恩泰最讨厌的那种人。
莫恩泰眼睛通红地说,你知道吗?
姚小玲有气无力回道,什么?
我已经忍了你十分钟了。
如果你觉得我的话与你的内心背道而驰,你完全可以忽略我。
姚小玲,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说什么?
什么?
去你的!你以为你是谁!莫恩泰浑身发抖。
姚小玲没再说什么,可奇怪的是竟然一点不生气。她默默打包好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双桥。
我说,你会失落吧?
姚小玲说,没有,只是会遗憾。
她说,在一起两年,隐隐觉得我们最终会走向这一步,我以为自己还能再隐忍两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姚小玲记得第一次见莫恩泰,她曾问莫恩泰为什么这么爱健身。
莫恩泰说,小时候体重超过两百斤,学校所有老师同学都不喜欢他,身边每个人都攻击他,他从小就很自卑。让身材变好,是他最大的梦想。
姚小玲说,其实他是寂寞的,我确实就像他说的那样,最懂他。他身边的朋友换了一拨又一拨,看得出来他的朋友们都很喜欢他,可是却难以真正走近他,很遗憾那些朋友无一例外都消失了。
姚小玲后来搬去东直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再见面,可是莫恩泰始终不愿分手。
他说,姚小玲,即便你我越行越远,可我深爱你啊。
直到有一天清晨,莫恩泰突然跑来告诉姚小玲,他红着眼圈说,雷总死了。
莫恩泰并不认识雷总,他只知道雷总是蜜三刀乐队的主唱,曾在MAO听过他的摇滚,在他的“面店”吃过他的面。
莫恩泰说完,眼眶里噙满瞬间而来的泪水,末了他止住悲伤,泪光闪烁地说,姚小玲,我们分手吧。
那是二〇一五年五月六日,雾霾严重,是一个空气里飘满杨花的季节。
很久以后,我和姚小玲在青年路约了通宵读书趴。我们在咖啡厅,看书,闲聊,看一些无关紧要的书。姚小玲面前放了很多书,宗教的,美学的,甚至什么量子力学的,我还看到中间夹了一本美国摇滚书。
我说,你还在研究摇滚哪?
姚小玲嗔怪地笑,随意翻翻,情怀不可以吗?
我问,和莫恩泰还有联系吗?
姚小玲头也不抬假装看书说,没有。
我问,莫恩泰这个人,影响过你什么?
姚小玲想了想说,他在我的一生中是一道鲜明的色彩,是永远不可磨灭的形象。
姚小玲说,和他在一起那几年留下很多深刻记忆,美的、疯狂的,和她根本不搭边的事情,她跟莫恩泰都经历了。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跟莫恩泰轻易就能实现,这是他的厉害之处。而且,他很善于赞美,即使再普通,他也会用五彩绚烂的方式来告诉对方,你真的很漂亮。
即便和他已成过去,她还是会怀念年轻时候无忧无虑的样子,和莫恩泰在一起最多的记忆就是无休无止拍照,修图,走路修图,吃饭修图,坐车修图,做面膜修图,上厕所修图,甚至不让她睡觉。
那些精修的照片,再回过头凝视的时候,也会蒙上一层美丽的面纱,会轻易相信,自己真的有那么出色。
后来,我断断续续听说姚小玲又谈过几段恋情,但过程都不甚了了,结果也都无疾而终,再没有让姚小玲有过深刻的心动和心痛。
二〇一七年国庆黄金周,姚小玲几个高中同学从老家到北京看她,她带着他们逛遍整个北京城。假期最后一天,同学们要坐下午的飞机回去,于是问姚小玲还有什么地方花一个上午就能逛完的。
姚小玲想了想说,鼓楼。
她带着他们来到南锣鼓巷,不知不觉走到鼓楼东大街111号,姚小玲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几天没带同学们来鼓楼,作为北京重要景点,鼓楼,她是选择性遗忘了吗?
MAO的白天异常冷清,它的美妙大多发生在夜晚,那扇锈迹斑驳的大铁门依旧巍然矗立,似时刻要为自由和叛逆宣战,那些熟悉的喧嚣和激情燃烧的青春依然在耳边鸣响。MAO的工作人员告诉姚小玲,因内部原因,MAO很可能会搬离鼓楼东大街111号并停止一切演出。
姚小玲想,莫恩泰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也会心生遗憾吧,毕竟于他而言,鼓楼,MAO是他北漂的全部意义,这里有一束光,即便不知道未来在哪儿,也照亮过他人生的一小段路程。
姚小玲眼前飞快闪过和莫恩泰在MAO的那许多明晃晃的光怪陆离的相爱时光,那时候,有无数个瞬间,在她的心底都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呐喊,去他妈的未来!她真觉得自己是在荒凉的迷途缓步前行,并且心甘情愿地追随他的脚步,抛开一切深陷下去。
姚小玲有天突然对我说,后来与她交往过的男人,和他们编织的爱情,想来,那些爱情的瞬间都不是真正的爱情。
我说,真正的爱情是什么?
姚小玲低下头沉默。
我说,要是不甘心,就去找他。
姚小玲抬头看我,一脸错愕。
我说,莫恩泰去了贵州台江县。莫恩泰说,音乐让人幸福,也给予人力量,他把摇滚带去山区,让孩子们知道世界上不仅仅只有他们朝夕相处的美妙的山歌,还有摇滚这种没有年龄限制的伟大音乐形式,它是人某种形式上的生命源泉。
我从朋友圈了解到莫恩泰现在做公益,他依然戴着耳钉,穿着鼻环,头发一如从前酷炫,可是身边围满了孩子,他和孩子们一样笑得灿烂。
他还资助了一个苗寨的小男孩,那男孩是留守少年,自小和祖母生活,因为一场大火而被烧得面目全非,甚至脸、脖子、肩膀都粘连在了一起,身边所有人都害怕他、排挤他,他一度自卑得害怕跟人说话,直到后来遇见莫恩泰,莫恩泰告诉男孩他小时候也极度自卑,但通过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大,重新找回了自信。
照片上那男孩紧紧搂住莫恩泰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他皮肤黝黑,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他们笑得就像一轮巨大的太阳。
姚小玲看到莫恩泰手上的尤克里里,依稀记得那把琴是在五道营胡同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老师手把手让他们DIY制作的属于自己的琴。莫恩泰手脚最麻利,他率先做完。
老师说,你可以用丙烯颜料在上面作画。
莫恩泰问,能不能在上面刻点什么?
老师说,可以。
莫恩泰想了想,在琴上刻下“mo&yao”。
通州全新发展规划出台后,城市副中心功能地位进一步凸显,通州区越来越受到众多品牌开发商的关注,多宗宅地引发激烈争夺,姚小玲所在的公司在通州的项目也多了起来。
姚小玲和莫恩泰分手后没多久就买了车子,回城经过双桥的时候,车速竟不知不觉放慢下来,她索性靠边下车。
又是一个冬季的傍晚,这时候的北京户外,真的很冷,站在双桥上看夕阳下的通惠河水,波光粼粼的水面下,繁茂的绿藻随水流疯狂摇摆,再看冬日从河的尽头一点点落下去,冰冷的晚风吹拂,不远处双桥地铁站迎来这天的第一波下班人流。
那时候姚小玲还没买车,于是和莫恩泰俩人每天早上一块挤八通线,他们穿着耐克挤,穿着T恤挤,穿着羽绒服挤,也穿着华服,拎着LV挤。
莫恩泰说,如果你在北京没坐过这一趟地铁,那只能说你喝排骨汤却没吃到肉。
他们在四惠分别,姚小玲换乘1号线,莫恩泰出地铁跑去四惠枢纽站换乘57路公交,而下午的时候,又在四惠重新会合,坐上这趟列车回到他们的双桥。
姚小玲记得和莫恩泰同居前,她在小西天跟人合租,那是一套位于二十层的两居室,透过落地窗整个故宫尽收眼底,楼下地库是一家连锁健身房和电影院,地面一层是永辉超市,她特别喜欢那套房子。
那时候钱不多,可是房租要六千多,于是姚小玲非常机智地绕过中介公司,跟房东签了五年合同。
莫恩泰帮她打包到深夜,累了就蜷缩在沙发上,整个人深深地陷了下去,就像给自己掘了个坑,尽管他一米八五,可是身体蜷起来后他就变小了,就像个小孩。
莫恩泰双脚放在墙上,吃着薯片问,你会永远爱我吗?
姚小玲想都没想说,永远爱你,为了你,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我愿意为你堕落,为你天天活在梦里,你说,爱情的魔力有多神奇啊。莫恩泰,你会永远爱我吗?
莫恩泰说,你记得我说过,你是最懂我的,所以毫无疑问我会永远爱你。
姚小玲走过去,贴着他的身体一起躺了下去,躺进了那个坑。
她搂着他说,我也永远爱你。
他们打包好所有行李,已是凌晨四点,天还未亮。
莫恩泰打了个哈欠说,我都饿了,咱们去吃火锅吧。
姚小玲说,我也饿了,不过我还从没在凌晨四点吃过火锅。
他们走进凌晨四点的小西天,昏黄路灯下,除了偶遇两个早早出来工作的环卫工外,再没碰到其他人。他们步行五分钟来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海底捞,大厅里一大半区域的顶灯都熄灭了,椅子被齐刷刷地倒扣在桌上,一切都陷在灰蒙蒙的夜色中。依稀明亮的营业区域大概有十多张桌子,几个昏昏欲睡的服务员东倒西歪或趴或倚在桌上,懒洋洋地疲于招呼。
他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看到不远处有几个临近毕业的女大学生,她们一脸青春,或揽肩搭背,或拥抱着哭作一团,从面前火锅汤汁里蒸腾出来的乳白色水雾,和她们一样醉意绵绵。
离得最近的一桌男女,他们喝着酒边说边笑,他们装扮时髦,看样子一定刚从夜店回来,他们缠绵暧昧,满目柔情,看似即将发展成情侣。
吃完火锅出来的时候,街上人声渐渐嘈杂,空气中弥散着轻纱似的薄雾,整片天空慢慢清亮起来,透出几抹粉紫色的朝霞,那么壮阔绚烂,温暖的晨曦将他们全身蒙上一层淡淡的金黄,晨风吹拂,两张汗津津的疲惫的脸蛋,也跟着舒展开来。
后来姚小玲回想起这一段,心里都会莫名感伤,她觉得那个朝霞初升的清晨是她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复刻的美好记忆。
那一刻姚小玲觉得,人生的幸福感就像喷薄的万丈霞光,正铺天盖地地向自己袭来。
她真希望时间能就此停住,永远停在这最美好的时刻。
姚小玲给莫恩泰发去一条信息,她说,双桥的夜色,平凡亦幸福,我们拥有过。
手机很快响了,莫恩泰回复:你还记得那首写双桥的诗吗?
姚小玲翻遍手机,终于欣喜地在二〇一四年的微博上找到那首诗:
夜才刚刚开始,一切正好,
开始我们在双桥的撒野,
我们不停折腾,
不用担心钱已用光,
在双桥撒野,不用花钱
春天的雨落下来,
不大不小的雨点,
便落在刚刚撑起的雨伞上,
请记住,有一个人,
在雨中的双桥默默看过你
更新时间: 2023-01-18 1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