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包晓琳
1
晚餐是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的,张家明身边坐着他的女友武娜,而我,坐在武娜旁边。——就在一周前,我还是张家明的女朋友。纪晖说我答应张家明吃这顿饭是脑子坏掉了,可我也弄不明白当时是怎么鬼迷心窍一口答应他的邀约,成为当晚最大的笑话。
“武娜长得真不如你好看,性格也差劲,张家明就一傻帽。”
我很感谢纪晖用精神胜利法替我诅咒那对狗男女,这个时候,再装无所谓,也需要一个“和张家明分手并不是因为武娜比孙凌好”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结论。
“你知道我最恶心张家明哪一点吗?”我跟纪晖两人站在寒冬腊月的路灯下,眼角有点湿润,“他居然跟那女的说我是他妹妹!”
“孙凌,今儿晚上挺难为你的,换别的女孩,肯定做不到陪他演完这场戏。”
我苦笑:“那我还能干什么?扭着她打一架?”我特别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惨,陪我骂街可以,同情的话,还是算了。
张家明提分手那天,我拉纪晖到串店喝酒。当时他什么都没问我,只是看着我醉得跟狗一样,默默陪着我轧马路,然后送我回宿舍。
“家明这家伙,我们宿舍已经批斗他了。他做得不对,你特别好,是他傻,不知道珍惜。”
纪晖的立场让我有点吃惊,总觉得哪里不对,“是他让你送我回来的?”可我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被眼前这个傻里傻气的家伙终结,“不是,我就是怕你……你忘了,咱俩不是好哥们儿吗?”
对哈,抛开张家明,我和纪晖,还是好哥们儿呢。
认识纪晖是和张家明一起。他们比我高一届,开学迎新时,我一人拎着箱子来的,他们主动过来帮忙,一个帮我提箱子,一个问我是哪个系的。提箱子的,是纪晖;跟我聊天的,是张家明。
张家明这个人,完全符合初入象牙塔的女生对男生的全部幻想:帅、风趣、有才气,还是学生会干部。纪晖呢,到现在这么熟了,我还是不能准确说出这厮到底有什么优点,会照顾人算吗?哦,还有,就是在你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就会耐心地陪着你,只是在你的身边,陪着你,沉默地走一路。
我想许多女生都跟我一样,总是习惯性地注意到照耀在头顶的阳光,而忽视陪伴你走夜路的月亮。但很快我发现这束阳光不止照耀在我一个人身上,它是普世的,也是博爱的。
张家明有很多这个姐那个妹的,他会给我讲和她们是怎样的交情,还会拉我和这些姐姐妹妹一起吃饭,听他们在席间畅谈叙旧,在我看来这就好像是在跟女朋友炫耀自己的女人缘。这导致了我们之间的无数次争吵。现在想来,从一开始就是我遇人不淑,没察觉张家明的渣男属性。
2
一次在一块吃饭,张家明开玩笑说,别看我们小八(纪晖是他们寝室老八)外表平静,其实内心风起云涌着呢。
我听说纪晖有空会在一个文学网站上写小说,我没看过,但我室友李晓雅看过,李晓雅说她看得津津有味,还说感情特别细腻。“特别虐,写这个男的对他喜欢的女孩说,咱俩不是好哥们儿吗,但其实他喜欢这女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正吃泡面的我,差一点就喷晓雅一脸,她嫌弃地擦着手背:“啧啧啧,你至于吗,不就是个泡面,我又不抢你的,急什么!”
我没说,问题在于那句“咱俩不是好哥们儿吗”。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给纪晖发短信。“我看了你写的小说了。”删去。“你小说里写的那个女的是谁啊?”又删去。
突然觉得自己特傻,也许他就是那么随便一写,我还给当真了。创作不都是把现实和虚幻结合的产物吗?难道用第一人称写杀手的作者就真想要杀人吗?可我又想起李晓雅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作者是会借人物的口说出自己心里话的。
我不想琢磨那么多,干脆发:“出去撸串吗?”然后把手机放在心口闭目养神,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我是睡到第二天才知道,那天晚上,张家明被纪晖给打了。
“你打他干吗?你蠢啊!眼看着你就交换去英国了,在这节骨眼儿上你惹事儿干吗啊?”我一见纪晖就劈头盖脸地数落他,一看他那肿起老高的脸就来气,他低着头,一直不言语,我对他嚷道:“说话啊!为什么打他?”
他扭过身去,不让我查看他嘴角撕裂的伤口。“对不起……”
“干吗跟我说对不起啊……”
纪晖回头看着我,带着一种跟平常不大一样的神情。我一阵心慌,赶紧低下了头。
“孙凌……”
“啊?”我假装无所谓地抬起头,却不敢直视他灼热的目光,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指着他大衣的领口说,“你扣子掉了。”伸出去的手指一下被纪晖捉住:“孙凌,要是我说我不想去英国了,你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我缩回手,飞快地转过身背对着他。“我们不是好哥们儿吗?这话……还是你说的。”
“对哈……”纪晖恢复了往常的语气,“咳!我跟你……开玩笑呢。”
我愤愤地转过身去,抬起脚踢他:“我去!吓我一身汗,有拿这种事儿开玩笑的吗?!”
后来我知道,那晚纪晖之所以打人,是因为张家明带武娜回他们宿舍住了。
3
日子一天天过去。晓雅说我这个人心大,失恋跟没恋过一样。她哪知道我是反射弧长,一点都不想把思绪拉回到张家明身上,只是偶尔趁纪晖不在,坐在他帮我占的图书馆座位上发呆。稍不留神,委屈的眼泪就见缝插针地光顾一下。
我泡了近一个月的图书馆,却一点也没复习进去,理所当然地,挂了三门课。我知道这是自作自受,可纪晖却毛了,害怕我因为挂科太多被学校劝退,各种找老师求情。放假之前我们一起吃饭,他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孙凌啊孙凌,让我说你什么好?我每天五点起床占座,耳朵都冻伤了,这辛苦合着白费了。”
我看一眼他因冻伤一边大一边小的耳朵,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可笑着笑着,眼泪就不知不觉涌了出来。“讨厌!”我用纸巾擦着眼睛说,“对我这么好干吗呀?我可是不会领情的。”
纪晖无所谓地说:“哥们儿我又不求你回报。”
“那你图个什么啊?要不我把李晓雅介绍给你吧?她可中意你了,你网上那些小说她一直追着看……”
纪晖突然打断我:“那你看过吗?”
“我才不看呢,万一你把我写进你的故事里,又没说我好,我不是自己找气受吗?”
寒假里,我翻看了纪晖在网上写的全部小说。
一篇小说里的男主角是个怀旧的大男孩,他特别喜欢一首老歌《身边》:“坐在你的身边是种满足的体验,看你看的画面,过你过的时间。天也晴了,花也开了,微风也沉醉,虽然你不说话,却也早已万语千言。”
小说题记用的是这样一段话: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这段话是塞林格一篇名为《破碎故事之心》的短篇小说里的。我专门找了来看,说的是一个叫霍根施拉格的印刷工,为了引起让他一见钟情的莱斯特小姐的注意,居然抢了她的钱包,入狱后在一次集体越狱时成了唯一被击毙的犯人。
在一封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中,他写道: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我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嫁给一个外人看来是富有、英俊、聪明或者受欢迎的男人是很重要的。我连受欢迎都谈不上,甚至没有人讨厌我。我只是——我仅仅是——贾斯汀·霍根施拉格。我从没让人感到愉快、难过、生气,哪怕厌烦。我想人们觉得我是个好人,仅此而已。
原本在我心中,纪晖也是好人,但仅此而已。我是个坏心眼儿的姑娘,明知道纪晖因为喜欢我才对我好,可我却总是在逃避,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不知何时起,他在我心中不仅仅是个“好人”了,我竟然害怕自己喜欢上他,如果我真的喜欢上他,他就一定去不了英国了。我已经做了一次坏姑娘,就不能再做第二次了。
4
纪晖出国前朋友们专门给他组了局送行,张家明也来了。
纪晖那天喝得有点大,他先是跟张家明道了歉,又和朋友们一一道别,最后,他端着一满杯啤酒走到我面前。“孙凌,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的啊。”(流年伴夏 liunianbanxia.com)
“嗯。”我跟他碰了一下杯,点点头,鼻子开始发酸。
“别忘了我这个哥们儿,记得常联系。”他目光迷离。
“纪晖,我们还是好哥们儿吧?”我幽幽地问他。
“是啊,”纪晖笑得有些勉强,但还是补充说,“肯定是啊。”
“那你以后要是写小说出了名,记得要给我签名啊。”
“我当多大的事儿呢,来来来,我现在就给你签。”
纪晖扯过桌上的餐巾纸,到处找笔,结果大家谁也没带。我笑着摆手:“哎呀,算了算了,你不是喝多了吧?”
纪晖嘴上连说着“没多”,却突然咬破了食指。整个房间静得出奇,大家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纪晖执着地在那张餐巾纸上写下“To 孙凌”几个血红的字。
我走过去,抓住纪晖血肉模糊的食指,突然开始放声大哭,耳朵里飘来不知是谁说的“都他妈喝多了,散了吧散了吧”。
后来,张家明告诉我,其实开学那天,他和纪晖上来跟我搭讪前先剪刀石头布了一下,输的人就提箱子,赢的人可以跟我说话。张家明出了剪刀,纪晖出了布。所以一直送我到宿舍,纪晖都没开口跟我说一句话,因此才留给我“这男生可真被动啊”的第一印象。
我想,如果那天纪晖赢了张家明,是不是日后我们就不用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惦记着彼此。
送别会那晚,还是纪晖送我回的宿舍,我在小卖部给他买了创可贴,然后对他说:“之前你打张家明,是为了我吧?你干吗那么傻啊,为了兄弟的女朋友,打你兄弟。”
纪晖说了一句在当时让我感觉特莫名其妙的话:“我打他,是因为那天我应该出拳头……啊不,因为我们是好哥们儿啊。”
“对啊,我们永远都是好哥们儿啊。”我忍住难过,像真正的哥们儿一样抱住他。第一次感觉离他这样近,却又那样远。然后,我想起《破碎故事之心》的结尾处:In a boy-meets-girl story the boy should always meet the girl.
在一个“当男孩遇上女孩”的故事里,那个男孩偏偏只是遇见了那个女孩。(完)
更新时间: 2019-08-05 1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