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01
梅久已经厌倦人们总用同情和宽慰的语气对她说“最近还好吗,别太伤心,注意身体,会过去的”。
梅久不明白,鲁见章尚未真正消失,人们为何就迫不及待地要他过去。
鲁见章失踪于数月前的一次火山喷发,在日本的御岳山,那时他被派去那里公干,死亡和受伤名单里都没有他。
大概是因为梅久太正常了,人人看梅久的眼神都变得不太正常,就连鲁见章的母亲都抚摸着梅久的头说:“好好哭一场吧,哭完就接着过你自己的人生去。”但梅久仍然坚信,鲁见章一定还在哪里存在着。
梅久仍每天六点起床,在跑步机上跑半个小时,在日历上画一个代表“鲁见章出差”的蓝色圆圈后出门去上班。
她继续往鲁见章的动漫阅读网站里充会员费,跟踪下载他追的每一部剧。
冬天来时,她像往常每次季节变换时那样,将鲁见章的凉拖刷干净放到顶柜,居家短裤和夏季衬衣放进箱子里,再找出他的大衣和羽绒服。
梅久在地铁上痛哭流涕的那天,日历上的蓝圈已经标到了第一百二十九天。
那天她在地铁上睡着了,她梦到了大学时的鲁见章,穿着他那件深蓝色、会漏出鹅毛的羽绒服,坐在图书馆门口的高台阶上读席慕容的诗。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鲁见章从不读诗,他最爱的消遣读物是《全职猎人》,富坚一休刊他就忍不住跳脚大骂“老贼”。
醒过来的梅久坐在椅子上,对着面前站立者的肚腩哭了起来。
隔着敞开的羽绒服里的T恤,那个肚腩和鲁见章的有点像,也和天底下许多男人的肚腩有点像。圆的,但还没有像有些中年人那样凸起,是他的妻子或女友用温暖的汤汤水水将它们养大的。
梅久也养过这样一个肚腩,从大三到现在,倾注了七年的时间和爱意。但现在,在梦到读诗的鲁见章后,梅久觉得,鲁见章或许真的回不来了。
02
给梅久递纸巾的人是夏中夷,他正是那个肚腩的主人。等他开口、动起来,梅久就发现,除了肚腩,他和鲁见章再无半点相像之处。
递完纸巾的夏中夷努力装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像周围其他人那样,平视黑黢黢的窗外,或是盯着地铁上的电视,好像完全看不到哭泣的梅久一样。梅久知道,有些是冷漠,但有些是善良,在公共场合无法控制哭泣常常会令哭泣者本人感到羞愧。但夏中夷的淡定不过维持了几十秒,突然大叫起来:“等等,先别擦。”
他递给梅久的纸巾上记录着一些东西,已经被眼泪晕开了,看不清内容了。
夏中夷懊恼地闭了闭眼。梅久有些愧疚,她将浸湿的纸巾还给夏中夷,说:“对不起,但为什么要在纸巾上写东西呢?”
“一时情急,来不及找纸笔。”
梅久点头表示明白,就像从前在书上看到某某作家或音乐家,唯恐灵感稍纵即逝,也会在餐巾纸上记录下来。
“不,我不是搞创作的,我是个私家侦探。”夏中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起来很神气,其实灰头土脸,根本不能光明正大地注册,只能挂上咨询服务公司的牌子。也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神通广大,他的主要业务是替夫妻双方中的一位找出第三者。当然,他没跟梅久说得这么详细。
听到他的职业,梅久的背直了起来,她盯着夏中夷,问:“那你负责寻人吗?”
他们在下一站下了地铁并出了站,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正儿八经地谈起了寻人的业务。
找男朋友,夏中夷一点也不陌生,有不少梅久这般年纪的姑娘找过他。有人的男友在她值夜班时卷款逃跑,有人的男友因为不想结婚突然消失,她们也像梅久这样,坐在夏中夷面前伤心地哭泣。
如果不是为了业务费,夏中夷简直想劝她们:除了钱被卷跑可能要得回来以外,其他的人渣就随他们去吧,大好时光不要为这样的人浪费了。
但梅久的情况和她们不一样。
“出差前你们有没有争吵?”
“没有。”梅久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吵架,没有争执,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达成一致。”
相恋七年的人还能这样铿锵地回答,在夏中夷碰到的人中已经不多了。也正因为如此,找起来才会更麻烦。这种常见的原因被排除后,剩下的就只剩狗血的失忆,或是更残忍却也更符合现实的情况——她的男友是真的死了。
夏中夷思索了片刻,露出犯难的神色:“在国外?这个找起来要费劲得多。”
梅久心领神会地回答:“费用我出。”
夏中夷又说:“我手里还有几个要紧的案子,当事人一早就委托过我,离婚官司又正打到紧要阶段……”
梅久忙说:“没关系,我可以等,只要最终能有结果就行。”
03
梅久虽然答应得通情达理,但第二天就打来电话,问夏中夷准备何时动身。夏中夷说,照这种催法,他就不接这单生意了,反正合同也还没签。梅久闭了嘴,过了片刻又打来,不甘心地问能不能先给夏中夷送些资料。
所谓资料,就是关于鲁见章的一些零零碎碎,严肃的正面登记照、两个人度假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合影,鲁见章出差时入住的酒店、行程安排,甚至还有没用的他的偏爱和喜好,列满一整张A4纸。
夏中夷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些东西对于寻找鲁见章真是毫无用处,但面前的梅久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只得收下。
“你说,有可能找不着他吗?我是说他活着,但就是找不到。”梅久突然问,还不忘强调那个“活着”。
夏中夷没出声,他从不回答客户对于“能与否”的提问,总是打太极说“等我拍到东西放在你面前再说”,但梅久的这场太极却没办法打。
“能活着就行啊,哪怕找不着。”梅久叹了口气,她的目光有点涣散,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背也有点佝偻了。不像她自己说的,因为坚信鲁见章仍在,所以一切如常。
夏中夷心里泛起一丝同情,他拍了拍她的肩,说:“别变着法儿地催我了,等手头上这个贵妇的离婚案子搞定了,我就去找。”
梅久像是受到了鼓舞,自那天起,隔天便会向夏中夷发送赴日的航班安排及机票折扣,还附言:“信息有用的话您尽管用。”
夏中夷没有食言,在拿到贵妇的报酬后便起程去了日本。这是他第二次去日本,跟第一次去时相比,衣食住行都要熟悉不少,但在寻人方面却毫无收获。在那里逗留了数日后,只得徒劳返回。
“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梅久心有不甘,她看了看夏中夷,像是仍有话要说。
“如果怀疑我没有尽心,你可以换一个人去找。”夏中夷没等她把话说出口,自己接了下去。
梅久没再说什么,她掏出之前说好的报酬放在桌上,朝夏中夷鞠了一躬,然后走出门去。她的背影带着点中年人的疲惫,不符合她的年龄,也不像她和鲁见章合影上那个蹦到半空中,只在地上留下一小团影子的姑娘。
04
夏中夷没料到隔几日会接到警察的电话,那头的人说:“是梅久同志的亲属吗?请您来一趟医大附院。”
夏中夷说他不是家属,那个声音顿了顿,又说:“年轻人,不要闹脾气,我们本来是打算打给她的父母的,但她在昏迷以前一直说‘打给夏中夷,一定打给夏中夷’,所以我们便联系了你。先来探病人要紧,小情侣间的麻烦以后再解决。”
夏中夷不知道梅久为什么要打给她,而她一时也不能回答,她的头包着绷带,还在睡。听说是横穿马路翻越护栏,被车给撞了。夏中夷不明白,看起来遵规守纪的一个姑娘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因为有个背影好像鲁见章。”醒来后的梅久回答他。梅久一直跟着那个背影,穿过地下通道,跑上天桥,来不及跟着走过红绿灯,干脆一咬牙翻了过去。
“为什么不叫他?嫌丢脸?现在这样不是更丢脸。”
是因为想让希望延长一点啊,怕转过来的那张脸不是鲁见章,或者前方的人根本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不是他。”梅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倒下的时候,那人只转头看了一眼就走了。虽然当时她已看不清他的脸,但如果是鲁见章,他不会任由她躺在那里的。
“为什么要找我?没亲人、朋友了吗?我们的委托关系几天前就已经结束了,再说我也不负责这个。”夏中夷将削好的香梨递给她,“哪有侦探还得来医院照顾委托人的。”
但已经没有更合适的联系人了,梅久和鲁见章毕业后才来的这座城市,双方父母都在家乡,发小们散布四方,这里的朋友们都是工作以后才慢慢结识的。本来就只是走得比普通人稍微亲近一点而已,并不是少年时那些哪怕赴汤蹈火、挟雨伴风也要赶来相助的人。
劝了太多次,他们对梅久的耐心已快要耗尽,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显然已不在人世的人,梅久仍要苦苦寻找呢?
夏中夷拿着梅久的银行卡去大厅替她预存住院费,手心的纸上写的是密码。这么容易解破的密码,让夏中夷忍不住摇头,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生日。
“是鲁见章的生日,他的密码是我的。”梅久摸着头,笑眯眯地说,“这样就肯定不会因为忘记生日、忘记买礼物这种事情闹别扭了。”
夏中夷站在长长的队伍后面想起梅久的笑容,再想到另外一张卡的主人,不禁替她感到心酸。站在从医院玻璃顶棚投下的蓝紫色黄昏里,夏中夷觉得自己的同情心好像泛滥了。
05
没错,他就是同情心泛滥了,才会应承下照顾梅久这件事,用梅久的话便是“稍稍看顾我一下,我给工钱”。
夏中夷为此推掉了两单找上门来的生意,在家研究猪骨汤如何煲得更鲜美,小黄瓜怎样炒才能不失清脆。
冰箱上贴着之前梅久对鲁见章喜好的总结,她和鲁见章相恋这么多年,口味应该也相似。夏中夷不是没想过去问问梅久爱吃什么,但走到病房门口又退了回来。自己明明是不得已才照看她的啊,不要显得太郑重其事了。
所幸梅久是个很好打发的病人,不挑食,也没什么要求,夏中夷送去的东西她都很给面子,吃得干干净净。没事时就和病房里的小姑娘、老太太聊天。
老太太问:“小梅啊,天天都来的那个是你男朋友吧?真不错,人帅,心也细。”梅久赶忙摇头:“不是,我男朋友在国外呢,出差。”
夏中夷在门口听着,有点明白梅久为什么这么喜欢和病友们说话了,因为她们都不知道她的男友生死未卜——只有梅久觉得是未卜,其他人都觉得他一定是死了——她们不会带着为难的笑容,三句话不离乏味的开导,也不会说什么话都小心翼翼,刻意避开“离别”“死亡”这样的词,甚至连影视剧都不敢在她面前讨论,唯恐什么剧情会戳痛到她。病友们笑呵呵地讲着什么好玩的事,梅久也跟着大笑,一转头就看到门口的夏中夷。
梅久好像在犹豫什么,仍旧下了床,撑着其他几张病床的床头栏杆跳到门口,对夏中夷说:“夏中夷,想麻烦你一件事,今天下午来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带一小块蛋糕?”
那天下午,夏中夷的杂事其实很多,一笔拖了很久的款项可以去结清,他那间挂着“咨询公司”羊头的小办公室还要去签续租合同,他本想说“明天再吃吧”,却突然闭了嘴。他想到了今天的日历和梅久那张银行卡的密码,于是他点了点头,简单地回答:“没问题。”
夏中夷提着蛋糕进医院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探视时间已近结束,除了陪床的家属外,其他人都纷纷往外走。
他逆着人群往病房走去,病房里的日光灯只留了一盏,有人已经打开了床头灯。梅久坐在床上发呆,大概认为夏中夷可能不会来了。
“给,我说话算数。”夏中夷将蛋糕放到梅久跟前,还有蜡烛,这是梅久没交代要买的。他把蜡烛点亮,又嘟囔道,“病房能点这玩意儿吗?护士妹妹会不会进来骂我?”
梅久抬头看着夏中夷。夏中夷站着,挺高的,因为时间紧迫,他也没有坐下来的打算。
“替我拍张照吧。”梅久把手机递过去,她的手机屏保是去年鲁见章生日时他们的合影。每年他们都会用新的生日照代替旧的屏保照片,这已成习惯。
夏中夷蹲下来,让视线与梅久持平。从镜头里,他看到梅久朝一旁微微偏过头,像是那里有什么人。
06
梅久就这样跟夏中夷成了朋友,和掏心掏肺的人们比起来,说是“朋友”或许有点勉强,但在这座城市里,完全够格了。
夏中夷跟梅久吐槽他的客户,他给他们取了各种代号,比如“派大星”——一个爱穿粉红衬衣的胖肚子中年男人;“飞天小女警”——一个染金黄色头发戴蓝色美瞳的姑娘。
梅久问他自己是什么,夏中夷摇摇头,说:“太正常,没特色,根本没替你取。”
有时他们也会谈到鲁见章,他们并不避讳这个话题,夏中夷是唯一一个不在梅久耳边强调“不要妄想,放下过去”的人。
在热腾腾的火锅馆子里或是江边的大石块上,他们会猜测鲁见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生活,该怎样才能找到他。每到这种时候,梅久的眼里都放着光。
夏中夷有个按小时计费的女拍档,每当他需要人跟他扮演喝咖啡的情侣或是吵架的夫妻时,女拍档就会前来。
他们在一个盯梢的晚上坐在咖啡馆里,女拍档笑眯眯地拿目光在夏中夷的脸上扫来扫去,问:“恋爱了?”
她也说不出夏中夷有哪里不同,但整个人就是变温柔了。
夏中夷摆了摆手,说:“没有。”
梅久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进来,女拍档脸上的笑意更浓,她说:“去吧,这边接下来我帮你盯,收费打九折。”
那是梅久打来的求助电话,她加班结束回家时,身后好像一直有人跟踪,只得暂时躲进一家拉面店。
夏中夷到时,她正心神不宁地坐在窗边吃着猪骨面,小声说:“会不会是鲁见章回来看看我过得怎么样?”
夏中夷白了她一眼。
那人当然不是鲁见章,而是梅久的追求者,夏中夷将他从角落里拎出来时,他的叫声差点把夏中夷的鼓膜都给震破。
面对责问,他倒挺理直气壮的,他说他追梅久已经三十天了,梅久却还不肯告诉他她家在哪儿,也不肯让他送她回家。但他想知道,不得已只能跟着她。
在他的陈述里,“三十天”好像是个挺了不起的数字,不被梅久接纳所以只能跟踪的他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夏中夷简直想把他摔到地上。
“倒真是有收获。”那人笑笑,“起码我知道了,梅久跟我说她相信鲁见章还活着、在等鲁见章什么的都是屁话,明明是因为她有了新男友。”他看了看夏中夷,继续说:“老实说,这样我倒觉得梅久正常点了,要是她真的是在等鲁见章,那她就得去看看医生了。那是别的什么事故吗,那可是火山喷发啊。”
夏中夷和梅久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辩解。等到那人走了,夏中夷听到梅久在吸鼻子。他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他去的是出差行程以外的地方,因为走之前我跟他开玩笑,让他好好考察一下,说不定我们的蜜月就去那里。”梅久突然开了口。
她由此觉得鲁见章会和那场火山喷发相遇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她也十分自责,鲁见章苦苦奔逃的时候,她正和朋友在逛街喝茶看电影。那天她玩得很开心,根本没有传说中亲近的人之间的特殊感应。
“正好过段时间我要再去一趟日本,我替你再好好查一次。”纸巾在夏中夷手心里揉成团,却并没有递出去,“这次不收钱。”
07
夏中夷回来已是两个月后。他一身邋遢疲倦,但委托人要的照片悉数拍到了,又有一笔钱可以入账,所以心情很好。只是好心情在看到前来接站的梅久时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梅久举着一块牌子站在出站口,上面是大大的黑体字“夏中夷”,但他心知她心里还竖着老大一块牌子,上面是“鲁见章”三个字,她一定期望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他在日本时,梅久就联系过他好几次,自然是想探听寻人的情况,但她总问些七零八碎的事,从没有一次真正开口问及鲁见章。
她既然不问,夏中夷也就装傻不提,只是到了现在,总该跟梅久交待一声才行。
鲁见章生活在御岳山附近的一个小镇,交了个日本女朋友,养了两只猫和一条狗。
夏中夷交给梅久一沓照片,说都是躲在很远的地方偷拍的,效果堪比多年前的香港狗仔小报。但那衣服、身形,包括他头上那顶很丑的毛线帽子,都是属于鲁见章的。
那顶帽子是梅久上大学时织给他的,那时候已不再流行给男友亲手织些什么,梅久的努力被室友们嘲笑是落伍和吃力不讨好,但她还是打算坚持织完。在熄灯以后,就着一盏粉红色的小猪充电台灯。
真残忍,他和现女友过着平静的生活,头上却还戴着梅久给他织的帽子。
他就是这样才选择消失的吧,因为找不到理由,也没有勇气说再见。
那个晚上,梅久收起画满蓝圈的日历,清除了电脑上保留的鲁见章的所有社交账号和密码,删掉了所有替鲁见章下载保存的影视剧集。在清理鲁见章的衣物和箱子时,梅久终于流出了迟来的眼泪。
她在鲁见章的T恤、大衣和围巾中放声大哭,像是终于跟鲁见章告别了。
梅久开始了没有鲁见章的生活。她报读了日语班,每晚都去健身房,渐渐认识了一些不知道鲁见章曾经存在过的新朋友,还有夏中夷的朋友们。
夏中夷在她摆脱鲁见章影子的过程中督促她、鼓励她、帮助她良多。
在梅久连续三个月都没再梦到鲁见章以后,她和夏中夷恋爱了。
他们的相恋一如所有普通的恋人,夏中夷的喜好和习惯渐渐代替了鲁见章的,在有些和夏中夷相对而坐,读书或聊天的夜晚,在有些心里充满快乐和宁静的时刻,梅久会想起辛波斯卡的那句诗:“我向旧日的恋人道歉,因为我待新人如同初恋。”
鲁见章的影子就这样从诗句里滑过,消失不见。
梅久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夏中夷向梅久求婚,梅久答应了。在众人的笑声和起哄声里,梅久和夏中夷相拥着大哭起来。
08
在求婚成功的这天晚上,夏中夷又梦到了那座火山。青灰的烟升腾上天空,熔岩滚动得飞快,火山渣从后面飞扑到背上,一颗又一颗。
心理医生应该又会对他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临床表现,叫创伤性再体验症状。但夏中夷觉得,也许这是鲁见章有话想对他说。
他想说些什么呢?也许是重温一下那天他们奔逃的情形,也许是松了一口气说:“我拜托你的事你终于做了。”
夏中夷和鲁见章是在飞机上相识的,对比已经轻车熟路的鲁见章,夏中夷对于接下来的行程心里丝毫没有底。
这是他第一次去日本拍证据,他因此很快便对热心的鲁见章心生亲近之感。
鲁见章告诉他乘车窍门、当地美食,还有可以游玩的地方,并留下联系方式,以便夏中夷碰到问题时能联系他,然后他们便各走各路了。
夏中夷是跟着他的跟踪对象来到御岳山的,那个中年男人带着不能见光的年轻女生嬉笑着向前。
夏中夷的注意力全都在他们身上,小心地按着快门,根本没有注意前方腾起的浓烟,是一阵惊叫声惊动了他。前面被跟踪的两人返身回跑,出于跟上去的职业本能,夏中夷也跑了起来,跑出很远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鲁见章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过来的,在一片嘈杂的惊叫声中,他说:“我快跑不动了,如果我被埋了找不到了,请告诉梅久我爱上别人了,随便你怎么编都行。”
那时他也在山上,因为爬得比夏中夷要高,所以来不及跑下来。
夏中夷没有理会这个电话,因为他并不知道梅久是谁。但世事往往玄而巧妙,他竟在地铁上碰见了梅久。
夏中夷本来仍没打算按鲁见章拜托的那样欺骗梅久的,他不知道死亡和背叛哪个会更令梅久难以接受。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他发现,对于梅久来说,怀抱希望苦苦地等待太过残忍。于是他根据梅久提供给他的那些资料,精心制作了那沓照片。
在梦到火山的那个梦里,他见到了鲁见章,他对鲁见章说:“你真了不起,换了是我,肯定希望死后能有个光辉伟大的形象,让所有人都怀念我,不会恨我。”
鲁见章对着他笑,他好像在说些什么,但夏中夷却听不见。
夏中夷做梦时,梅久正在窗台旁边浇花。她开着窗,风灌进来,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下午,有鲁见章的某个下午。
梅久知道夏中夷是骗她的,照片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再像也不是真的鲁见章。
你知道爱人吗,哪怕只是曾经的爱人,他的特征都会牢记于心,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更何况,夏中夷虽然是在冬天拍到的鲁见章,但鲁见章失踪时是九月,出差时他并没带走那顶帽子。而在清理鲁见章的衣物时,她也确实还见过。
可梅久知道自己该放下鲁见章了,鲁见章消失得太久,她心里清楚他大概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回来。
她也开始渴望过些幸福快乐、普普通通的生活,那些照片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能光明正大地放下心里的愧疚与自责。
梅久在风里看向碧蓝的天空,鲁见章,我很自私吧?请你原谅我。
更新时间: 2019-12-23 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