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长煦
她仿佛能窥见在遥远时空里,有一个叫盛京的少年不远千里奔赴而来,为他炽热的梦想,也为她。
1
秦曼远一行人到第一林区时,已经是傍晚。
这片林区广阔,水源和生物丰富,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里不缺乏富有探险心和好奇心的游客,旅游业十分兴旺。
他们八个人都是在去年末升入第一考古小组的,秦曼远担任队长一职,在学校的安排下入住一家离林区入口近的苗族村庄客栈。
已经是仲夏的天,日落时间延长,天空常呈现橘黄云纹。客栈老板石甘非常欢迎他们的到来,准备好油茶在庭院谈相关事宜。
石甘说:“林区路况复杂,有极多野生动物和危险植物,天气多变,很危险。五年前来的那支考古队伍,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过。留在我家的东西也没有人来拿走。”
一直埋头记笔记的秦曼远听到此话,询问道:“是否可以给我们看看?”
石甘面露难色:“这些物品由我的父亲看管,我先去请示他。”
秦曼远表示理解:“好,不嫌打扰的话,我方便去看望老人家吗?”
石甘点头同意。秦曼远对队员嘱咐几句,跟着他来到一处极为静寂的居所。他轻敲门后,带着她进去。
室内光线昏暗,清幽的花香扑鼻而来。石甘打开灯,秦曼远看见老人半躺在炕床上,睁着眼睛不言不语。他轻声说:“父亲,这几位客人想要看看几年前那位客人留下的物品。”
老人突然转过头来,视线穿过石甘,定定地看向站在门口微笑的秦曼远,问:“那你是阿远吗?”
听到这个称呼,秦曼远只感觉一道洁白的光线闪过自己空白的脑海。她疑惑地皱起眉来,刚想询问缘由,又听老人家说:“那个小伙子说了,只有阿远才可以给啊。”
2
阿远:
你还好吗?
今年初,周教授派我和志子一行人来到西北。走过陕西、新疆、甘肃,一路上看到的仅是荒芜和苍凉。唯独这个月进入青海,草原高海拔,我看到了广阔的草原和无垠的天空。大朵大朵漂浮的云彩,伸手可摘。
我所接触的青海居民,他们延用一贯的生活方式,骑马、养花,看上去贪图钱财,却又不失质朴的生活本性。昨天抵达青海湖,湖水清澈湛蓝,一眼望不到头。我脱了鞋,光脚踩在浅水上,风轻轻地吹过来,高原的阳光变得温柔,让数月来疲惫的我感到值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有点儿想你。
…………
阿远: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山巅上纷纷扬扬地下着雪。
这个梦安静祥和,也许是来到敦煌第三次去莫高窟,很平静和幸福。
去年,我和你来到敦煌时,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这一次,连带着你的那一份,我认真仔细地走完每一处景点。带着久远历史的文化都市,它背后承载的不仅是一个民族五千年的底气和精神,更是全人类所遗忘、遗失的久远真相。
只是没有和你一起走下来,我只能买几张明信片寄给你。我觉得遗憾,希望来年,或者更久的以后,你能在我身边。
…………
阿远:
愿展信安。
今年初,周教授派我和志子一行人来到甘肃。
西北地荒,一眼望去全是茫茫戈壁。还记得吗?去年在学校,你跟我讲,你大概是十一二岁时和家人去的敦煌,没有看见诗里那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只有太阳挂天上,人都快烤焦了。
这次来,我一定会仔细留意,如今的荒漠里还有没有那样的时刻,将你没能看到的画面拍下来,带回去给你看。
…………
阿远:
见字可好?
我现在还在西安,你寄给我的三星堆明信片,我收到了。
你在后面写的话,也是我想说的。每次看到这些淹没在历史长河里、辉煌灿烂的文化,心里觉得感动又黯然。
过去数千年,留下这么多的建筑、人文、风俗……才形成了如今的人类社会。为了让已经被掩盖的历史能够扯下面具为人所知,我总在想,我还能够做什么?
…………
秦曼远回到客房接连看完几封信后,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下来。
她还没有吃晚饭,此刻更是没了吃饭的胃口。这信应该是每月一封,信封贴着邮票,准确地写着地址,足足有二十五封。最近的时间是五年前。
秦曼远跌坐在床上,抱着信封的纸盒滑出去,散了一地。她没勇气捡起来打开再看,盯着破旧的天花板出神。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就想到了他。
那个有着一头毛茸茸的柔软黑发、笑起来有点点光亮如弯月般的眼睛以及嘴角总是溢着淡淡醪糟香的少年,他是盛京。
盛京。
3
十五岁的秦曼远在中考成绩出来的当天正午,就去参加省博物馆志愿者竞选。
她的祖母自幼教她历史知识,时间一长,她早已对这方面产生浓厚兴趣。趁着中考结束有长假期,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以这种方式去接触历史的另一面。
有长时间的准备,秦曼远当即通过竞选,成为二十个学生志愿者之一。她穿上鲜艳、带着字眼的红色服装,挂上志愿者的标牌,主要事务是讲解展示内容,帮助行动不便的观众。
博物馆管理严格,每两周都要开志愿者会议。秦曼远是表现最出色的学生人员。那次,她早早地来到小办公室。
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长办公桌和整齐摆放的椅子。按照惯例,坐在首位的人是部门最高上级,也就是比她更优秀的人。她刚进去巡视,瞬间就与一双同样带着审视的眼睛对上。
那真是一双很平静的眼睛,泛不起丝丝情绪的涟漪。让秦曼远感到诧异的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只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他轻轻地看她几眼,又低下头翻手中的资料:“叫什么?”
“秦曼远。”
话刚落下,她清楚地看见少年拿着笔写字的手一顿,又诧异地挑了眉头:“你就是我的搭档啊。”他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
秦曼远配合地坐下来,主动问:“搭档?”
“是的。博物馆大,人流多,单独行动效率低,所以安排两个人合作。根据这两周的表现,你是我的搭档。”他弯眼轻笑,伸出手,“合作愉快!”
秦曼远愣愣的,下意识地伸过手去。男孩儿轻轻地握住她,手掌传来温凉的热度,他很快松开。她多看了他几眼,和所有清俊的少年一样,他穿白衬衫、黑长裤,一身沉静、自然的气质。
4
阿远:
你好呀。
这次的交流工作去的是当年和你认识的那座博物馆。看到志愿者换了又换,我突然想给你讲一个小故事。
有一个男孩儿,他的父母都是文史资料修复人员。他热爱历史文化,自十岁起每年暑假都会来到博物馆当志愿者。在十五岁的暑假,他在博物馆遇见了一位同样热爱历史、愿意为此付诸一生的女孩儿。他们成为搭档,互帮互助,并在分别后约定一起实现梦想。
这一直是我最心爱的故事,你肯定已经想起来了。是的,就是我和你。现在回想起来,我常常会感叹,真是好有缘的两个人。
想起十五岁那年你跟我搭档默契,我背稿快、知识更多,你心细、口才更好。我们表现最出色,还被底下的人奉为传奇呢。
秦曼远看到这一段文字时,轻轻地笑起来。她少年时非常精彩的经历,也与那个夏天息息相关。
她记得自己是在七月底离开博物馆的。
离别那天,闲下来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出来为她送别,并集钱为她买了一个仿文物纪念品。唯独盛京像是人间蒸发了,她没能找到他。
直到傍晚,秦曼远在酒店用过晚餐,回房收拾行李时,接到一个电话。
她没怎么上心,接起来,对面开口就问:“秦曼远?”
她一愣,仔细辨析着声音琢磨会是谁:“你是哪位?”
对面的人笑起来,声音是低沉又轻缓的,响在七月的夜晚空气里,又透着丝丝缕缕的清爽。他话头转了一个弯,调侃起来:“你还听不出我?”
她试探性地问:“盛……京?”
“是的哦。”他又笑了,轻轻地应着,“你是在七里坪街这家酒店吧?我在大厅。”
“啊?”秦曼远又是一愣,“你怎么……”
“嘘,先下来。”隔着电话,她能想象得到此时的他一定伸着食指抵在嘴唇前,压低了声音打断她的问题,“抓紧时间,太晚了不安全。”
她有些懵懂地应好。挂掉电话来不及照镜子,就匆匆下了楼。
一出电梯,她就看见盛京站在最显眼的大厅处。隔着朦胧的灯光和幢幢人影,他卸下沉重的工作服,穿简单的白衬衣和黑裤,微露笑意的眼睛,像随时能溢出光来。
他向秦曼远轻轻地挥手。她忙跑过去,问道:“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
“借了人事部姐姐的志愿者名单,上面有你的临时住址和联系方式。”他挑了挑眉,有几分得意,还说着,“白天人太多,我想在晚上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她好奇地问出来。知道他不会轻易说出来,便老实地听着他的安排,一路紧跟在他身旁。
目的地不远,坐几站公交车就能到。这是一条有名的仿古镇街道,路边的老式街灯已经亮起,朦胧的淡黄灯光支起了整条街的轮廓,各式摊贩在吆喝忙碌,烟火气十足。
秦曼远在看到古镇街时就明白了盛京的用意。她感激地看着他,却听他认真地对她介绍:“这里的古玩没什么稀奇,就是小吃多。比如冰粉、军屯锅盔、薄桃片、柿子饼……”
他掰着手指仔细回想,她侧着脑袋认真听着。他们不知不觉走到街中央,她终于忍不住打岔:“那个,你喝什么吗?我有点儿渴。”
盛京忙说不用,但秦曼远站在摊位前,出于客套还是买了两小碗她最喜欢的醪糟。塑料碗勺,盛满黏糊的米酒、糯米和蛋花。她将醪糟递给他,才发觉他的脸色有点儿怪。她有些尴尬地道:“这味道是和饮料不大一样。”
“我当然不讨厌喝。”盛京忙说,马上接过拿起勺子喝了一大口,整碗快见底时还急忙地指给秦曼远看,“你看。”
秦曼远一愣,还真探过头看碗,底面干干净净的,一滴都不剩。
之后,他们悠闲自在地在街上飘荡。秦曼远兴致勃勃地买了军屯锅盔、柿子饼和冰粉。全是她童年很少吃到的东西,算是一饱口福。
直到夜色渐沉,月光清明,街上的店铺小贩纷纷闭门离开。街灯熄灭,一片沉寂。
秦曼远看着这温柔月色,心里再次感激盛京的好意。
突然,她听到一声响动,感到肩上一沉。她侧目看过去,是盛京脚下一滑,踉跄中扶住了她的肩。他们的距离拉得极近,她可以清楚地闻见到少年身上的米酒香气,他的脸颊两侧微泛红晕,正双眼迷离、恍惚地看着她,竟惹得她心底慌乱起来。
她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你没事吧?”
盛京没有答话,只是微闭了眼睛退开几步,拉开距离。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说话:“秦曼远,你敢为历史付出一生吗?”
5
阿远:
见字好。
今天立夏。外出考古接近五个月,这一次是要交给陶教授任务表和论文。
下个月我要带队前往第一林区。陶教授曾告诉过我们,那里是一片原始森林。我常想:那里面有什么?发生过什么?会不会有被历史隐藏的考古地区?
看到这里,秦曼远就收了信,放进盒子里。她已经能预料到下面会写怎样的内容。现在的她,完全没有打开的勇气。
盛京。
无端地,秦曼远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他的名字。浮现出年少离别时那一晚的月色,浮现出少年坚定的双眼。
当盛京问她:“你敢为历史付出一生吗?”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敢。历史是唯一不可超越的、永不磨灭的记忆,如果没有历史,就不会有任何未来。所以,我爱它,胜过生命。”
这是秦曼远在长期以来的付出中得到的结论,面对他,她会铿锵有力,坚定不移地直接说出来。同样的,当时盛京听完这番话后,眼睛闪了闪,也笑起来。
他微微提高了沙哑的声音,对上她的眼睛说:“那就约好,一起努力,我会在历史专业最好的大学等你。”
他们约定好要为历史付出一生,约定好考上最好的大学,选择同样的专业。
她做到了。高中三年,尽管她不曾再见他一面。
那天,她一个人拖着大行李箱连坐四天火车,风尘仆仆地赶到大学。就看到面面舒展飞旋的小彩旗里,有个人站在巨大的黄桷树下,周围全围是欣喜报到的新生,只有他安安静静的。
他穿着颜色热烈的红T桖,身形比她记忆里的更加挺拔修长,光影浮照下,他的面容立体分明。她看着他久了,他突然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
她看见他呆呆地凝住目光,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她纠结半天要不要打个招呼,才发觉他已慢慢走过来,欣喜地唤她:“阿远,我是盛京。”
这是三年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阿远,我是盛京。
她忘记当时自己有怎样的想法了,或许是慌乱的,或许是欣喜的,又或许是平静的。但一定是看着他,然后慢慢地说:“嗯,我知道。”
之后的几天休整时间,秦曼远读完了所有牛皮信封里的信,只留下唯一一个用白色素纸包装的大信封。她有预感,这是他最后的信。
这么多年他留给她的,只有二十五封信。有的是在回忆往事,有的是在记叙生活,有的是在议论历史。她顺着他的记忆轴攀爬过去,那个曾经活着站在她面前笑起来的人,终于重新在她的脑海里鲜活起来。
他们小组里的人什么也没做,只是带够东西,吃饱喝足,准备好一切。然后相视一笑,谁也不再畏惧了。
因为这是他们这一生的使命。
6
他们刚进山的几天,没有遇上突发的天气和凶残的动物,没有因为睡眠和饮食而导致身体不适,一切按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直到进山的第五天,他们准备下山的前一晚上,林区下起暴风雨。
这是极为恶劣的情况。一旦水量过大,就容易发生洪灾和泥石流这些自然灾害。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安身之处。
一行人顶着雨势几番折腾,找到一个山洞,衣物行装全部湿透,带的炭火已尽,没有可以点燃取暖的木材干草。他们的食物有限,身心俱疲,又冷又饿。
秦曼远是队长,顶着巨大的责任。她强撑着绕山洞观察,只在夹缝中找到一些杂草,生的火也不旺盛。
队员都很懂事,沉默不语,彼此紧靠着呼气取暖。秦曼远折腾几圈也在角落找了块地休整,脑子里却乱得像一团糨糊。
如果雨不停怎么办?
当年他也是这样的吗?
然后……然后就……
秦曼远摇头,开始深呼吸平复心情。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慌乱,不能慌乱。但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是茫然无措,浑身颤抖不止。
她告诉自己,要振作,不能自乱阵脚。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来,手摸过墙壁,猛然摸到某处,动作一顿。
秦曼远慢慢地转过头。相比其他,这一块墙面更加凹凸不平,坚硬锐利。唯独在那小小的一处,深深地刻着一行字——盛京·阿远。
一瞬间,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毫无疑问,这是他刻的。
在五年前。他也面对同样的绝望而无能为力,就坐在同样的地方等待死亡降临。
而就在最后的那一刻,他写的,是她的名字。
秦曼远的脑海突然呈现出许多画面。
在办公室、大厅、古镇、学校、路上……一一闪过他的脸。他轻声说话的样子,他伸出手时亮起来的眼睛,他看着她时微微发烫的脸颊……
她心里突然传出一道轻柔平和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扩散。她顺着声源艰难地寻过去,只看见惨白混沌的一切,没有人,也没有其他。唯独能听见他在说:“阿远,我是盛京。”
秦曼远的心突然静了下来。
——盛京。对,你是盛京,我是秦曼远。
要为他活下去,要为他和自己共同的梦想,活下去。
秦曼远突然感到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这是长期以来缓慢累积的希望。她不再慌乱,站起来继续观察四周。
他们所在的山洞不大,只有凹凸的墙壁和几堆凌乱石块。但幸好没有危险生物的存在,如果雨势不长,只要坚持,活下去的希望很大。
秦曼远拿出自己背包里所剩无几的热量食物,掰成小块分给全部队员。她把包装袋、背包布料用石块割成碎皮,混着找到的杂草点燃,生起火苗。
“赶紧的,把衣服脱下来晾干,火灭了挨个撕东西拱火燃,不管怎么都要给我坚持下去。”秦曼远招呼道。
队员回过神来,没好意思再继续颓废,都边吃食物边晾衣服。他们都保留着体力,很少说话。虽然费了些时间,但好在天黑前每个人都把衣服晾干了。
秦曼远的这个队,成立的时间不长,但都是朝夕相处,此刻更是同生共死的队友。每个人都在入睡前默默为对方鼓励打气,熬过去。
那一天晚上,秦曼远做了一个长梦。是当年听到盛京要前往第一林区,她拿了陶教授的报告书去为他送行的画面。
在偌大的京城,他们出了大学门,看着满城烂漫灯火,不知该往何处去,就只静静地沿着路边走,互相问好,随便聊天,你一句我一句地搭话。
后来还是她走到小吃街,恍惚间问他:“你还记得吗?也是上回要分别了,你带我去仿古街,玩了整个晚上。”
他低头弯眸一笑:“当然记得,那晚你买的所有小吃都是我喜欢的,我可馋着呢。”
秦曼远惊讶道:“你早说啊,我买两份。”她摇了摇头,“不行,你明天就要走了,再怎么着我也要了了你的心愿。”
盛京失笑,也没拒绝。她便让他等在远处,自己蹬着小腿跑去买。她绕了一大圈也没个主意,惊喜地瞥见有卖冰粉和醪糟的小贩,索性又买了两碗醪糟带过去。
“给,我最喜欢喝的醪糟。”她郑重其事地递给他,好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以为是他不喜欢,有些讪讪地缩回了手,“其实吧……”
她的话还没说完,紧端醪糟的手却被他宽大的手掌覆住,不经意间,温润的暖流从手心曼延到她全身,她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
幸好,盛京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急急地拿过醪糟大喝一口,然后认真地说:“我也很喜欢。”
她心里翻滚着欣喜,却只轻轻地点头,什么话也不再说。
之后他们再沿着原路返回校园。接近凌晨,风声呼呼,她感到有些冷,侧了头看盛京,却发现他的大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露出的脸颊连着耳朵像是蒸熟的番茄,粉糯又新红。她感到怪异,担心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盛京连连猛摇头,回答声也支吾起来。她更担心了,干脆拉下他的围巾问:“给我说实……实话啊。”
清亮的月色混着昏黄的灯光,散在盛京整张红透的脸上,连一双眼也沾上了雾色。他愣愣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
盛京轻轻摇头:“没事的,只是有点儿……喝不了酒。”
秦曼远一愣,是那碗醪糟里的米酒?
她生气地狠狠拍他:“那你还喝!”
“因为你喜欢喝呀。”
闻言,秦曼远心里一颤。他神情认真,可见是不假思索说出这番话的。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却看见他弯了身子,一改平常的客气,大胆又直接地靠在她的耳边,带着异性身上的温柔细腻,用慵懒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说着:“阿远,我好喜欢你哦。”
像是有什么炸弹轰在秦曼远的心口炸开。她除了红脸、颤声,便是彻底的慌乱。她左思右想,干脆就顺心说:“盛……盛……盛京!你能成熟点儿吗?”
面前的人身子突然顿住了,不再有任何动作。良久,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说:“那是只对你。”
…………
梦中,秦曼远模模糊糊地听到那道温柔的声音再次说:“我只对你这样。”
她突然被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她深呼吸了一次又一次,平复心情后,才意识到雨停了。
7
大雨总算是停了。
全队的人像是疯了一样在山洞疾走欢呼。或者说,她感知到他一直在身边,是幸福的。
秦曼远拍了拍脑袋,梦境重温的一切再次席卷过来。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进去、陷进去,看到了最后的那个画面。
那天晚上,盛京说完那句话之后,她瞬间蒙掉了。大脑反反复复地重复着那句话——只对你,只对你……
她面前的少年,眼睛清亮,像含着半颗星,拢着周围的月光。那一刻,他温柔的眼神静静地罩着她。
秦曼远几欲开口,最终只是红着脸说:“我等你回来哦。”
盛京轻轻地笑了,低沉的声音掺在微醺的晚风里,若有似无地散在她的耳畔。他说:“好呀。”他弯了弯眼,又笑了,“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一瞬间,澄澈的月光伴着路灯的光亮,他眼睛里溢出来的坚定和温柔,一览无余。
秦曼远眨了眨眼,看着他直接说:“我们拉钩约定吧。”
这是她难得一次的幼稚,他却毫不嫌弃地伸出右手小指,钩上她的,开心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多年前的夜晚,笑声散了满地,月光伴了他们一路,风不知何时停了。
秦曼远在下山路上回想起来,下意识地抚摸小指,仿佛那儿还存留着盛京的温度。
下山的路途一切顺利。石甘如约站在出口等待他们的归来。听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石甘一个男人都差点儿掉泪,只是感动地紧紧拥抱他们每个人,不断念叨着“还好回来了”。
秦曼远也有些余悸,他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大雨持续的时间不长,条件不算恶劣,一番坚持后,他们捡回了这条命。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五年前发生的那场意外,包括秦曼远。但她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沉默地坐在院子里的一角,看着山的那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哎哟,今天的天气真好啊。”忽然,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道略浑厚的声音。她望过去,石甘的父亲拄着拐杖,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
“小姑娘,那些信看了吧?”
秦曼远点头,迟疑地问:“老人家,他当时为什么决定要把信放您这儿?”
“唉……不是他给我的。”老人摇着头长叹了口气,眼睛看着前面的山,又像是看着很久之前,“那段日子,天气不好啊。每天都在下暴雨,风还大。难得有一天出太阳了,他们便紧着进山,谁知道啊,这雨停会儿下会儿,那个晚上直接起了山洪。”
“那小伙子……做了完全的准备,什么后话也没留。我收拾他的房间才发现那些信,都写着,阿远收,阿远收。我想着万一哪天这个阿远来了呢,就给留下了。”说到这儿,老人又叹了口气,“那群小伙子都不错,下了雨还帮我家搬谷子,可惜啊……一个都没回来。”
老人看了看秦曼远:“姑娘,你别怨他。年年都有进山里的,什么勘察、实验、探险……都是为了后人能过好嘛。你们学历史的,看上去跟现在这个科技时代没关系,还不是为了那个未来啊。别放弃,姑娘,那个小伙子也定是不想你难过。”
远处的天边积着大团云朵,太阳隐隐藏在云里,大束光线散下来。这天的确是个好天气。秦曼远抬起头,长呼了一口气,看着眼神关切的老人,真诚地露出笑容:“谢谢您,请放心,我是不会放弃的。”
跟老人谈完话后,秦曼远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拆开最后一封信。除了信纸,还有一张纯白底色的卡片。
信纸上,只有几句话——
阿远:
结束这次的任务后,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些年,盛京一直喜欢秦曼远。
啊,还有,我想喝你亲手做的醪糟,可以吗?
落款是“盛京”。
8
临走之前,秦曼远只身去了村庄十里之外的一处纪念碑。
她一步一步地踩着楼梯走上最高处,停在名册碑前。她细看很久,目光最终停在一处小字上。
盛京,B大历史考古双系研究生,以专业分第一名的成绩加入考古组并担任队长,累计完成十九个考古任务。二〇××年带队深入第一林区考察,不幸遇泥石流,年二十七。
秦曼远站在盛京的墓碑前,这五年来的思念和悲伤终于被释放而出,她痛不欲生地大哭起来。
她哭了很久,哭得快喘不过气,一抽一抽的,连同这几年承受的委屈、劳累、不解,此刻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盛京,我真的好想你啊。
…………
哭完后,她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下来。她坐在地上,长久地凝望着这行简短的小字,内心生起无限感动和温柔。
她将手上的白色卡片翻过来,上面写着:“每个人存在于浩瀚宇宙和漫漫历史中,都渺小如沙粒,微弱如蝼蚁。如果能找到一个伴侣,是福报;如果能为梦想付出,是幸运。”
透过这段话,她仿佛能窥见在遥远的时空里,有一个叫“盛京”的少年不远千里奔赴而来,为他炽热的梦想,也为她。
她姓中华秦,名取为曼远。意即要走得越远越好,实现梦想,带来价值。
而他胜过生命的梦想,也是她的。
这是他们共同的梦想,她一定要带着他的那份,永远坚持下去。
9
考古队的下一个任务,是要去敦煌莫高窟。秦曼远刚坐上火车,就拿出信纸,小心翼翼地写下每一个字。
“你能猜到吗?跟你写第一封信时,我在去敦煌的火车上。沿途都是戈壁,这是你曾看过的景色,我看到这些风景,就像看到你一样。
“盛京,我相信你永远在我身边。”
更新时间: 2022-09-30 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