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杏在
我唯唯诺诺并碌碌谦卑,沉于茫茫人海,从此不再有故事。然而很多时候,没有故事的人生才是好人生,对此,我深信不疑。
01
纵使没有人刻意宣传,但陈旋回归的消息还是迅速席卷了朋友圈。我已经久不跟大学时期的朋友联系,要不是有人特意告诉我,恐怕我都快忘了这个人还活着。传话的人讲得也很详细,说是他穷困潦倒、居无定所,走投无路了才开始联系大学同学,希望有人能帮他介绍一份工作。我默默微笑着看手机屏幕,其实一个字都不信,但还是故作惊诧地打出“是吗?”“不会吧?”“真是罪有应得”之类的句子,对方似乎心满意足,过了一会儿就找了个机会下线了。
人类!我在心里想,谁说男人不比女人八卦的?
又过了一阵子,艾穆终于也跟着出现了,非常静默地发了一句“你听说了吗”,没有标点,也没有表情,像她本人一样冰凉寡淡,于是我也只好回复了一个“嗯”字。
她沉默半晌,才接着问:那竹茹呢?
不知道。我回。
她便又沉默了,手机一直提示“对方正在输入”,然而过了好久都没有新消息,就在我以为她要纠结一整夜的时候,她忽然发了最有力的那句话,说:我想去见他。
我呆了半天,才说:何必呢?
她没有再说话,我想象着她拿着手机寝食难安的样子,顿时也有些于心不忍,想了半天,还是说了那句最俗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之后我关掉手机,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珍藏了很久的葡萄酒打开。那是一瓶很特别的酒,出产年份刚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据说那一年某个葡萄品种的产出不佳,因此格外珍贵——我这么说的时候别人都猜是八二年的拉菲,我则捶胸顿足大叫“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虽然比不上拉菲,却也是不错的酒庄,像这样的酒一个人喝掉是很浪费的,可是我想不到有谁可以跟我一起分享。艾穆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她离我太远。早在大学毕业那年她就去了美国,像逃跑一样,在康涅狄格这样一个没多少人知道的地方念书,念完了研究生又去考博士,没考上就干脆开了家中餐馆。每每想起她,我心里都一阵抽搐,这女孩在我心目中是有着特别的地位的。
别误会,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纯粹从两性角度来说的话,我们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那类人。
而如今我们之所以不尴不尬,不外是因为上述提到的那两个人而已。陈旋,竹茹。
大三以前分别是她的男朋友和我的女朋友,大三之后他们则变成了我们学校的一个传奇——他们俩合伙挖了我跟艾穆的墙角,在六年前的夏季私奔了。
02
回忆往事是件很辛苦的事。一来我还三十岁不到,实在没什么像样的往事可言;二来我这个人盲目乐观,对过去并没有多少留恋。若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的前半生,恐怕只有“乏善可陈”四个字。
我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康人家,度过了普普通通的青春期,念着普普通通的小学和中学,结果高考时出人意料地发挥不错,去了一所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大学。我们那所学校在整个华南地区都赫赫有名,然而出了华南,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大学生活本质上是很无聊的,头两年我都忘了是怎么度过的,被拘束太久的人一旦自由起来总免不了要特意浪费一番,直到时间无情地将我们抛到身后。大三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从足球和网络游戏中挣扎着起身,也许是因为太想要振作了,才在茫茫人海中选了竹茹当女朋友。
她是个很清秀的女孩——一般男人这么说,多半表示这人不够漂亮,可是竹茹不太一样,你很难用漂亮或不漂亮这样浅显的概念去定义她。打个比方说吧,她就是你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够注意到的人,但走近了,你却又会觉得她身上没什么格外引人注目的地方,很奇怪。然而一旦习惯了又会觉得这一点非常了不起,同时在醒目和低调之间游走,这是一种特殊的能力。
又或许是因为没有多少人欣赏这样的能力,最终才被我捡了漏。当然,一年之后我才发现是我失策了,但在此之前我们是快乐的。她成绩很好,喜欢看书和散步,这两样爱好很轻易就把我从堕落的男生宿舍解放了出来,我们不是在散步就是在图书馆里,颇有那么一点岁月静好的意思。
可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表象,竹茹是那种看起来平淡的姑娘,内心却是暗涌起伏的。好比当别的女生都看张小娴、林徽因,她却喜欢看麦卡勒斯和钱德勒,前者是一个很强硬的女人,后者则是一个很强硬的男人。因为喜欢她,光是看她看过的书我都会乐在其中,却未曾想过她到底喜不喜欢我这样的问题。
后来想想恐怕也没有多喜欢吧,否则她也不会这么一走了之了。
03
而艾穆和陈旋则是另一种人,属于任谁都没有办法忽视的类型,尤其是在学校这样一个地方——人数有限,故事有限,因此稍微优秀的那些就成了其中的佼佼者。
但艾穆和陈旋却是无论身处何地都光彩夺目的那种人,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据说家世也都很好。在很多人还没搞清楚网球规则的那个年代,艾穆和陈旋就常年在体育学院打网球了,两个人的皮肤都晒成金棕色,穿白衣白鞋,青春得刺目。相比之下我和竹茹只不过是两个普通人而已,但他们,他们注定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私奔是在大三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的,我由于忙着补考,好几天都没有见到竹茹。鉴于她也不是强迫男朋友非要打电话联系的那种女孩,所以电话、短信什么的也没有发过。也怪我疏忽,她消失了好几天我都没发现,直到有一天在路上碰到她的室友,聊起来,才知道她已经好几天没回宿舍了。而她的室友却以为她跟我在一起,也就没放在心上。一核对,大家才焦急起来,手忙脚乱地到处找,最后都快要报警了,她的明信片才姗姗来迟,上面只有两个字:勿念。
而艾穆就是这个时候跳出来的,之前兴师动众地找竹茹,然后整个学校都知道有个女生失踪了。收到明信片的时候大家一点都没有放下心来,反而更紧张了,这么敷衍的两个字,谁能忍住不往更恐怖的地方想呢?
就在这时,艾穆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他面孔优雅,嘴唇抿得紧紧的,好半天才朝我扔过来一封信。我没接,倒是旁人先拿了去,打开来开始朗读。读到一半却又停住,把信递给我,我看了半天才看到“跟一个女生私奔”这句话,脑子还转不过弯来,茫然地问:“这跟竹茹有什么关系?”
“他们俩一起走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又咬了咬嘴唇,像是用最大的力气保持着体面和理智,然后就倨傲地转身走了。
整个走廊的人都震惊地看着她,像是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也不怪我没办法把他们联系到一起,事实上整个学校的人都没办法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学院,见面的机会十分有限。竹茹是个喜欢静的人,陈旋则截然相反,朋友遍地都是,几乎每天都忙着参加各种聚会和活动。
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又是怎样成为朋友的?后来又是怎么策划私奔的?大家都一无所知。
那阵子人人都变身侦探和言情小说作家,在脑子里构思着无数荒谬但浪漫的情节,身为当事人的我却始终一脸茫然,死活想不出他们是什么时候暗度陈仓的。我自认不是一个完美的男朋友,但也不会因为女友变心就失控呀!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跟我说分手,非要用“私奔”——这不合时宜又戏剧化的方法呢?
我想了整整一年也没有想明白,恐怕艾穆也不明白。自从他们俩离开之后,我跟艾穆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在学校里遥遥碰到,周围都会跟着安静下来。艾穆始终冷冷清清,消瘦了十斤不止,原本就太过苗条的身材如今彻底只剩下皮和骨,像影子一样单薄。
我们从未聊过什么,直到大四。
毕业了,人人都出去狂欢,我也不例外。某天我跟室友告别的时候,她冷不防地出现了,穿着华丽的裙子,化浓妆,精致的五官虽然不再协调,却还是有些韵味的。她冷冰冰地问我:“可以跟我聊聊吗?”
我说好。
但实际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聊,只是一家酒吧接一家酒吧地喝酒。她有的是钱,从高级俱乐部到街头大排档,她几乎一家都不放过。换到第六家的时候她终于不行了,就近找了家酒店办理了入住。我有些担心她,陪着她一起上楼,她问我:“你要不要跟我睡觉?”
我沉默,她便开始脱衣服。窗外天色已然亮起,明亮的光线让我们看起来像一对吸血鬼。我低头吸烟,她放声大哭,哭够了才沉沉睡去。我离开房间,替她把门关上。
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04
我一直没有去见陈旋,他却主动来找我了。也不知道是谁将我上班的地方告诉了他,我从写字楼出来就看到他在门口等,穿着很朴素的衬衫,以及不知道多少年了的靴子和长裤。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垂在额角,依然是秀美的,却又多了几分气质一样的东西,令他在大堂里格外瞩目。
我走近他,他抬头,对我笑了一下,一张脸如大学时期一样,还是纯真而温柔的。
我就不一样了,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再天真也变成了老油条,拍着他的肩膀问:“你吃过饭了没有?我们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杭州菜馆,东西不错。走,我请你!”
我几乎是揽着他出去,身上穿着俗不可耐的西装。他不声不响,有一点呆滞,却令他看起来有些艺术家气质。
大学时期我曾经仰慕过他,一个英俊的男孩,仿佛什么都会,又有一个那么漂亮的女朋友,任谁都有些羡艳。现在的他虽然消沉了,却依然不差。在停车场,我好几个女同事都好奇地打量他,发消息问我:那是谁?
大学同学。回头再说。我回。
我开着车,一路跟陈旋介绍着这些年的变化,说:“我们学校搬到郊外了,老校区现在都是研究生在住。你有多久没回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自那以后都没有回来。”
六年了。我诧异,问:“春节也没有回来过吗?”
他摇摇头,道:“我们的父母都不肯见我们……”
我们。
这是竹茹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话题当中,一时间车厢内有些寂静。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也跟着沉默,末了才道:“她回家了,她妈妈病重。”
“哦。”我侧头想了想,才说,“回来也好。”
在餐厅里,他一直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我忽然觉得他像个时光穿梭者,好像什么都不认得,问起他,他才说:“我们好久没在城市里生活过了,当时走了之后报名参加了一个间隔年,去新西兰帮农场主放羊,待了一个冬天,认识了很多人,后来又去了冰岛,那边也缺人。”
我听说过间隔年,好像是什么打工换住宿之类的活动,可以靠这个办法环游全世界。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的时候我还觉得惊讶,怎么会有人干这种傻事呢?没想到如今面前就坐着一个。
秋天到了,是吃蟹的好季节,服务生在一旁熟练地帮我们钳着蟹壳,陈旋就静静地看着,之后只吃了几口就饱了,胃口像女孩一样。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地方住。”他有些尴尬地看着我,我顿时就明白了,是我们那帮大学同学故意把他推到我面前想看热闹。想了很久我才说:“我有一套空着的房子,租给了几个大学生,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先跟他们挤一下……”
“谢谢了!”他第一次有了情绪上的波动,眼睛亮晶晶的,依然不失为一个英俊的男人。
我带他到那幢房子里,跟合租的几个人打完招呼,又问:“你有没有钱?”
他摇头。我便掏出手机,道:“你的微信或支付宝账号给我,我转一点给你。”
他茫然地看着我,我那时才发觉,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愣了半天,才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仅有的几百块现金给他,道:“明天我再来看你。”然后就匆匆走了。
05
房子其实是我父母买的,我跟竹茹感情最稳定的那段时期大家一起吃过饭——我、我父母,竹茹、竹茹的父母。就像所有的父母一样,他们一见面就开始谈婚论嫁,我跟竹茹好声好气地笑着,想跟他们说也不一定就这么定下来了,但最终还是唯唯诺诺地吃完了那场饭。那是十一假期,学校附近空荡荡的,我们俩送四位家长到了酒店,才手拉着手回学校。路上我试探性地问她:“你怎么想的呢?”
“什么也没想,他们高兴就让他们聊好了。”她这样说。
老实说我对这个答案略有一些失望,但回过头想想,其实自己内心深处也没什么确切的答案,这才又缓过神来,握紧了她小小细细的手指。她转过头对着我嫣然一笑,那一刻,对我这个粗糙的男人来说就是柔情似水了。
那之后,我父母就在本地买了房子——而我是隔了很久才知道的。竹茹消失后,她父母来学校闹过一场,一开始还怀疑是我对他们的女儿做了什么,事后又跑来跟我道歉,说是竹茹对不起我。我一遍遍声明真的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们却悲伤得不能自持,问:“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我无言以对,无奈地看着两位老人家。他们是一对很普通的中年人,五十多岁,做点小生意,没什么大见识,但总的说来还是很识大体的。尤其是她母亲,并不像一般妇女那样市侩,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我曾有一阵子为她不能成为我岳母感到哀伤,但那哀伤也是很淡的,一眨眼就消失了。得知她得了癌症我心有挂念,陈旋却说:“如今癌症也不是那么难治了,目前控制得挺好。”
他什么都知道,我却截然相反。我问:“你跟竹茹还有联系吗?”
他摇了摇头,道:“感觉大家就是脑子坏掉了,突然疯狂了五六年。在外面的时候我们虽然过得辛苦,但精神上却很富足,可是一回来,也不知是怎么的,一下子就清醒了,只觉得之前那六年就像做梦一样。我们都没有商量过之后的事,就是互相看了一眼,知道路走到尽头了,从此就要各自面对各自的生活了。”
“当初到底为什么要私奔?”我终于忍不住问。
他笑了,表情甚至是有些羞涩的,低下头说:“当时一想到要先分手,然后再跟所有人解释,说不定还要背负什么指责,就决定还是走了算了。”
居然就是因为这个?
但看陈旋的表情,好像的确只是因为这样。
我凝视了他很久,才说:“这些年里,你们一点愧疚都没有过吗?”
他抬头看我,然后摇了摇头,很抱歉地说:“真的没有。”
我闭上眼睛,强忍着怒气,但终究没有忍住,用力地捶了一下墙壁。陈旋同情又悲伤地看着我,我朝他咆哮:“你们就没有想过有多少人在为你们担心吗?一声不吭就走了,难道没有想过之后会给别人带来多少麻烦吗?怎么就能一点愧疚都没有呢?”
他却说:“想过了,可是真的没有愧疚过。说到底,那是我们的人生啊,为什么我们在掌控自己的人生前,要先跟别人交代呢?”
我哑口无言,现在我明白了,他们俩就是自私自利到了极致罢了,难怪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想通这一点之后我冷笑了一声,道:“房子是我爸妈的,我跟他们谈过了可以免你一个月的房租,当然没说你是谁。不过之后你还是要交房租的,一个月两千,你自己看着办。”
“好的,谢谢。”他依然是温文尔雅的,冷漠而高贵的。
06
到后来艾穆也回来了,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她出现在公司的时候还是让我有些难堪。当时我正在开会,秘书突然推门进来,告诉我有个人坚持要见我。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那天我在跟一个很重要的客户讲解下半年的推广计划,这次的会议事关我能不能升职,后半生能不能安稳。我几乎是面色铁青地走出会议室,然后看到艾穆穿着不合时宜的大衣站在办公区里。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泥土气息,跟办公室的气氛格格不入。多年的小镇生活让她连仅有的一点美貌也消失了,灰暗得像一块没有拧干的抹布,皱巴巴的,还往下滴着水。我钳住她的胳膊,几乎是粗暴地将她拖到走廊低吼:“我在上班你明不明白?我不管你们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下去,我是还要养家糊口的,能不能不要一个接一个地来烦我?”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我,一双眼睛如同山区孤儿一样让人怜惜,一遍遍地说:“对不起,我忘了,实在很抱歉……”
可是才说到一半,她就捂着脸,眼泪汩汩地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我叹息一声,拉着她去等电梯,问:“你要去见他?我现在就带你去,不过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真的没有力气再纠缠这些前尘往事。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办法像你们一样专心致志地伤心。”
艾穆还是一个劲地哭,电梯里都是高级白领,倒是弄得我解释不清。我冒着被吊销驾照的风险闯了三个红灯,以最快的速度将她送到了陈旋面前。陈旋那时候已经找了一份兼职,是别人给他介绍的,帮一个农业公司翻译文件,工资不高,但他似乎做得很开心,抱着厚厚的字典对着几页纸翻来覆去地看,一点也不嫌麻烦。我送艾穆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工作,看到艾穆,他显得有些惊讶,但旋即就露出了礼貌的微笑。艾穆呆滞在那里,我把她推到他面前,说:“你们俩自己谈吧,我走了,别再去我公司了。”
我丢下这句话就走,回到车上后却丧失了继续工作的力气,抽了三支烟我才打电话到公司请假,然后把车加满了油,朝竹茹的家乡开去。
总是要见面的,我想,这件事情需要画一个句号,无论是谁主动都行。否则,我们的人生都将停在二十一岁那一年,再也没有办法往前了。
07
竹茹的家乡就在临近的一个小城里,多年前因为地价便宜成了著名的工业区。路边是一个又一个高新科技工厂,整齐得像模型一般。借着本地人的优势,竹茹的父母发了一点小财,如今虽然已经退休了,生活却还是不成问题的。
几年前我曾来过这里一次,那是在竹茹失踪之后,她父母跑到学校里大闹,校方调查后得知与我无关,于是带着我一起前往她家中解释。他们住在一个簇新的小区里,竹茹的房间清幽、整齐,只有一架书彰显着她狂野的内心。那时竹茹的母亲以泪洗面,父亲则怒气冲冲,如果不是有学校领导拦着,恐怕我会跟厨房里的那些锅碗瓢盆一样被他当成宣泄的道具。
而如今那个小区已经开始旧了,她父亲也已经老了。他始终不能原谅竹茹,问我:“你找她干什么?这种女人还有什么好见的?”
称呼自己的女儿为“这种女人”不免让人觉得怪异,但我还是很平静地说:“我就是想问问她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走。”
“她在医院,我老婆也活不了几天了,你要见她就把她带出去,别烦着她妈。”
我点头,驾车到医院,肿瘤中心那种地方总是很灰暗的。竹茹却很平静,坐在窗边看着书。她母亲睡了,一头白发,苍老而憔悴。见到我,竹茹似乎并不意外,嘱咐了隔壁床的病人之后就随我一同走出来。我们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下,我还在犹豫着该怎么开口的时候,她已经先笑了,道:“六年了。”
一瞬间,时光就如旋风一般将我挟至我的青春岁月,那年我还是个愣头青,对生命一无所知,但看到身旁的人在笑,就会觉得很快乐。六年的时光让我变得愤世嫉俗并庸庸碌碌,竹茹却还是那个风轻云淡的女子。她老了一些,黑了一些,多年的劳作让她失去了往常的灵气,然而笑容却越发璀璨,如烈日般刺眼。
我掩面,终究还是没能免俗,问出那句最狗血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她再笑,望着我,如大地母亲一般露出宽容与慈祥,说:“当然是喜欢过的。”
“那为什么……”
“不一样的,”她说,“我终究是渴望能燃烧一回,那年我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不想一辈子就那样过下去。当时以为几个月就能完事儿的,没想到拖了那么久。”
她讲话的语气一如从前,慢悠悠的,似乎什么都不重要。我心如刀割,心想,我不过是一场儿戏,是她燃烧的灰烬、浪漫的牺牲品。心中再有不甘,也泄了气,如果她连我是否伤心都不在乎,又何必在乎我这些年究竟在想什么?
我站起来,最后问:“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她同情地看着我,好久以后才作答,道:“在图书馆,我们伸手去拿同一本书。”
我笑了,没想到这过时的桥段会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甚至没想到原来这样的细节真的能成就一场深情。笑着笑着,我忍不住站起来往前走,但没过多久还是忍不住回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是真的想过跟你相关的未来的。”
“我知道。”她说。
08
当然我是爱过的,只是那爱并不明显,如细沙一样藏在生活的褶皱里,要等风扬起,才能看到它的模样。
就比如每一次我在醉酒之后都会想起你,陪客户去见那些莺莺燕燕的时候,总是在想,如今的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比如每年的公众假期全城空寂的时候,我会想起你柔若无骨的手带来的触感,让我一度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比如在网络上看到那些与真爱有关的段子时,我还在期盼着你能回来,那些琐碎的小事,我全都愿意做给你……
这六年来我见过七八名相亲对象,看过三百多部电影,升了两次职,加了五次薪,每一次都想,如果你在该有多好。因为你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破碎的人,不值得爱人,也不值得被爱。我如同那一朝被蛇咬的懦夫,再也提不起兴致去见什么人,去接近,去爱慕,交出自己的心,换一双温柔的手。
然而我所有的深情与执着最终都变成了笑话,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不得已,我只好用嬉笑怒骂掩饰自己,时间久了,就连我自己都不以为意。直到你回来,我才发觉你依然有着伤害我的能力。
回去的路上,我将车停在路边,蹲在地上大哭一场,尔后才继续往前走,并努力将过去抛至脑后,打电话给一个也曾对我有意的人,约她晚饭,并在珠宝店里一掷千金,买了一条项链当礼物送她。她有些被吓到,道:“怎么突然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顺手买的。”我像二世祖一样替她戴上,她喜滋滋地说:“我还以为你对女人没兴趣呢!”
“怎么会呢?”我哈哈大笑,举杯,她也不客气,把威士忌当啤酒一样喝。那个时候,我忽然就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我爱她——事实上,我觉得那天我愿意爱任何人。
09
两天之后,艾穆也准备离开了,我始终不知道她同陈旋聊了些什么,可她的精神振奋了很多,买了新的套装,也化了妆。我送她去机场,她在路上说:“你说我们怎么会那么傻?为了不值得的人浪费了那么多年?”
“也没有,”我说,“花六年时间长一个教训,不算吃亏了。”
她笑了,这还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在她最美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结识她,如今见到也算是荣幸。想到这里,我打趣道:“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的。”
她呆了一秒,又哈哈大笑,前俯后仰,直至眼泪流出,用指尖擦干,对着窗外的艳阳道:“你会有好报的。”
“你也是。”我说。
我们在机场告别,临行前她用力抱了我一下。我知道,那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之后她会如我一样忘记往事,重新振翅高飞。而我,依然是一个平庸的男人,平庸到女朋友的电话一打来,就紧张地解释:“送客户去机场,马上就回去了。日本料理?没问题!”
我唯唯诺诺并碌碌谦卑,沉于茫茫人海,从此不再有故事。然而很多时候,没有故事的人生才是好人生,对此,我深信不疑。(完)
更新时间: 2020-07-23 2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