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滕子京
湾区又下雨了。很大的雨，一下车就赶紧撑伞，从一片浅水里着急踩水向大楼奔去。进楼，把伞还原成一支长柄，再取袋子套好。长柄的雨伞，拖着从大厅划过地板，很像曳刀行走。从前每天从家走到学校，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居民区小道，这样一把伞，做成武士刀式样，可以扛在肩头，悠然地走。
真是漫无目的啊。可能当年并未有很多心事，如果有，也只是关于一个人吧。有个心上人在远方，每天走路都会想她。年轻的时候傻得可以，满腔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用最笨的办法，拿起钢笔写信。一个字，一个字，工工整整地。
1）
静：
你好！
今天头一次碰见早上下雨，隔着百叶窗便感到雾气阻断了去学校的路。但其实不关天气的事，从睁开眼睛我能想到的唯有你。我一直想给你写明信片，酝酿了许久，还打了许多草稿。最后还是决定写信，于是便能多说几句。
猜想你的禅院和我的技校环境可能差不多。连纽约的人都在喊见不到人，更不用说南北两地会是何种人烟稀少了。
以前看报纸上说澳大利亚草原上地广人稀，一个牧场绵延千百里地，投递邮件是家家在房顶用油漆标注地址，等直升机从天上往下扔包裹。小孩子要读书就听广播，无线电一秒钟能跑30万公里肯定是不嫌累的。
刚刚过去的中秋节实在是太难忘了。我读信箱里的大叠广告，竟然收到了一封是寄给名字拼音和你一样的人。一刹那有点不敢置信。这房子曾租住过多少人都无名地散去了，只有你的名字能寄到我手中。中秋前夕，我在办公室通宵复习功课，和你说过话之后，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隐匿了。直到夜里3点钟，才听到大楼里有机器在轰鸣。我走到楼下的草坪，看到了月亮，张开双臂，晚风无比凉爽。
我很想看《子弹》。但身边都没有。于是去看《娱乐至死》，英文读着很缓慢，确是一本好书。互联网时代又和电视时代不同，可惜他不能来分析这个时代了。
当你说道“片片回忆”时，我仿佛听到了你的声音，于是便能会心一笑。
就像爱你的名字，也爱你的影像、声音、言语，爱你是不系之舟，爱你是传奇，那么多。
我想要知道更多你的生活，除了无边的寂寥之外，也许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吧。听说最近在学打鼓？你一定能学得很好的。从你打五星的音乐去听了Mono，从此迷上后摇。以前都觉得失真很吵，现在是无爆炸不消魂。要是死了，也想把骨灰洒在雪地里。
如果能存得到钱，四年之中肯定能游遍全美，还可以去欧洲。像王小波他们一样。认识你愈多，便爱你越多。哪怕天涯海角，至少大西洋在同一边，使我不畏惧历史尽头亿万年的沧桑，要于微渺的人生中来爱你。
让思念永不断绝吧。祝禅院中仍有修行的快乐。
滕，九月二十六日
2）
亲爱的静：
我又给你写信了。
非常期待你的来信，同时又感到等不到了。如果能收到信，略知你的近况，写第二封就不会说出许多傻话而太跑偏。
亚特兰大又一次早上下雨，像冥冥中一个启示，谜面是为你而写的。我撑着雨伞在路上走，却一直猜不到谜底。秋天雨水渐渐多起来，周遭景物的更改不能不引起人心绪的变化。在地理书上说，马萨诸塞的山脉有东部最崎岖不平的地形，繁复的海岸线楔入大西洋，海水终年冰冷。
早期最先到达的移民惊异于此地与欧洲故土的相似，在山谷与低地定居，捕鱼，伐木，制造船舶。几百年过去，异乡人的落寞仍混合着潮湿的水汽挥之不去。那里是否是你寻觅中的远离尘嚣？“逆来顺受”也好，随遇而安也好。能在另一项生活中也能得到滋润，我总会为你高兴，总愿你在人世获得幸福。
那把一面是书法一面是画的小扇子我还收着，既非常喜欢它，也喜欢你留在上面的裂痕。若非睹物思人，也就那么放着。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那天我们在沙坑旁边，你说要不要我们去中间打一个滚再旁若无人地回来？我说好。那时我们一副少年心气，还未感到世界与自身有关。现在则无论文化起居、方言地理都能明白地感受到被定位的存在感了。各种标签一贴，人就变成了抽象概念。
抽象概念教唆我们要遵从理性，就像一个魔方，顺着一二三的步骤就能掰出纯色的六面。
也许与内心五彩斑斓的意愿南辕北辙，可又无法不听从理性的建议，痛下决心来忍受这离愁别绪。可是我却对你的生活毫不知情，你欢喜我不知道，你受委屈也不知道。
难道我是站在一个自给自足荒凉的岛屿上，爱你却与你无关吗？难道我不顾你的生活起了怎样的变化，只执着于预设剧情的独白吗？不，我想念的，是真实的你。
昨天晚上梦见你，靠在蛋糕店的橱柜玻璃，望着我笑不说话。有时我靠在床上看书，会突然被一种感觉击中，好像你就在我的旁边，只隔着一个枕头，那么近，那么亲切，好像我们翻过身趴下来，就可以开始玩童年的游戏。我感到既满怀希望，又毫无出路，既甜蜜欣喜，又饱尝苦涩。那正是我的命运。
来到现实中，我虽然贪心，却不愿干扰你任何的自由。
风是不能被约束的，我爱你是你本来的模样：有时慵懒，有时勤奋异常的你；有时出入厅堂，有时登山不穿内衣的你。我真的爱你，便要有别于任何人。
不久之前，我想起一句话，“生活的平庸永远不能使我们习以为常”。近
日在大雾山中行走时，那自然之美让人深深震撼，唯有你的美能与之比肩。
每一枚树叶落下敲打树枝，我想念着你。“哗，哗”，叶子从最高的树枝，一根到一根磕绊。“你，你啊，”它知晓我的心思如是呼唤。深山远道，漫山红叶，那奔腾的急流，晨暮变换的光影，无一处不有你的气息。造化之美带走我的心跳，那思念绵延不绝，群山天旋地转，情绪震动，使我头痛欲裂。
痛苦不是坏事，它代表着与麻木不仁对立，感知力越磨砺越发敏锐，才越深邃。我爱自然的美，也爱你的美。这个世界的美好还有待于我们去探寻。因为年轻，心灵脆弱，漂泊流浪都理所应当。学园虽好，也不必长居过久。如今时光流驶，你的身影仍栩栩如生。最难忘是不羁回望里卷过额前那一抹头发，还有你笑时多情的眼睛。
滕，十月二十九日
3）
静：
我们楼下有花开了。
很像鸢尾那样的叶子，一株一株，四下打听到它的名字叫Daffodils。长花瓣里一朵小铃铛，黄的振奋的颜色，开在仍是枯萎的草坪里。上周在一篇文章里认识了栀子的生词，分外亲切。我本来不认识别的树，单单认识橡树，但已经开始喜欢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树了。天天在白纸上随手写几个字，栀子、柠檬、山茱萸，好看的木字旁，秀丽有支撑的结构。你喜欢猫和狗，我最喜欢树。校内显示你的名字是蓝色或橙色，但我私下以为，静字带一点不透明的质感，外形是湖泊，氤氲似梦泽。一捧在手，碧绿、清澈，你本来就是水做的呢。
二月份，已经像夏天了。日日阳光都明媚又温暖，等康涅狄格河解冻，就可以溯流向你游去。愿东风致意，使我不会感到与你遥远相距。
最后，还是没有你的回信。
年轻的时候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们怎么去回忆呢。现在来看，就像在看着另一个人，在一个时间，一个境地，笨拙而又无法自拔吧。
稍微留了点印迹的是，最后一张把这幅画做成了邮票，贴在明信片上寄了过去。邮票盖住的地方写着：灯塔，当然是你。
那版邮票还剩了一两张，45美分。现在平邮涨价到46美分，已经不够寄了呢。
爱你，滕，二月二十七日。（完，文/滕子京）
更新时间: 2019-08-30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