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念
01
2009年，大学毕业后第一年，刚上班工资实在少得可怜，我便在网上到处联系看有什么兼职可做。几经周折，竟有一家酒吧老板向我伸出橄榄枝，问我是否愿意晚上到他的酒吧驻唱？
看出我的疑虑，老板笑说：“试用期一个礼拜。每个晚上100块。”
“那我需要准备几首歌？”我问老板。
“你不需要唱全场，我会安排别的歌手轮序。”
一个晚上四五首歌，100块，彼时我的全职工资不过也才六百，我觉得这个买卖很划算，遂欢天喜地地回家准备。
02
在酒吧唱歌的第一晚，在我唱完天后王菲的一首《催眠》下台后，我没想到我那么快就遇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人。
人这一生总会遇见一个彩虹般的人。当他出现的时候，周遭的一切突然全部黯然失色，天地之间，你的目光里，就只盛得下对方的容颜。
此刻，那个男孩正抱着木吉他站在台上，用一把未侵尘世、分外纯净的嗓音唱着，“也不知在黑暗中究竟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
是朴树的《生如夏花》。
短短的一首歌，在他表演时，时间静止了。绚丽的灯光交织着，旋转着，映照出台下每个人的脸，人们一定也有被这首歌深深地感染到，我看到那些比我还大的大人们，纷纷不由自主放下了酒
杯，稳稳地注视着台上，目光里流淌着难以言说的温柔。
就在此时，我注意到酒吧的角落里，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双手正托起两腮，痴痴地听着，嘴唇一张一合，跟着节奏稳稳地唱。
03
我心里泛起嘀咕，那女孩格外欣赏的眼神背后，一定跟爱情有关。
我决定上前问个明白。
于是，我迎着刚刚下台的男孩走过去，笑着做自我介绍，并伸出右手。但他竟没有理我，很敷衍地抓了一下我的手，酷酷地背着吉他从身边走了过去。
可能是酒吧太吵，而他又太受欢迎，所以才把我当成他的一个小歌迷了。我讪讪地发笑。转过身，寻找他，却发现他正面对那个女孩，笑得一脸灿烂。
果然呀。女人的第六感百发百中。我心里一乐，“这就好办了呀，那个女孩子看起来面善许多，我正可以通过她去认识一下他们。”这样想着，冲服务生打个手势，叫了两瓶伏特加。
接下来，会是其他歌手的表演，我们至少有两首歌的时间沟通交流。
也许是因为身份的原因，等坐下真正聊起来时，我才发现男生并不如我想的那样不近人情。
不过，像大多数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彼此之间还是免不了“套路”一番。
“你的嗓子很纯净啊，就像四月北京晴朗的天空，云淡淡，没一丝杂质。”我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望向小哥。
“谢谢。”
我等着他来“套路”我，
孰料“谢谢”之后，一片寂静。
“这位，”我用手掌指着他旁边的女孩。这次，没等我继续，小哥抢先一步，“她叫小美，是我的女朋友。”
04
俗语说，“吃别人的嘴短。”半瓶伏特加下肚，小哥嘴巴的阀门也被打开。用抽一支雪茄的工夫，他跟我讲了自己和小美的爱情故事。
两个人来自同一座城市的同一个村子，是一条胡同的左右邻居。从小一块光着屁股长大，可以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种美好的词汇，自出现在中华词库里就是为他们俩准备的。
相伴着一块长大，你知道我所有的“丑事”，我见过你所有的劣迹，哥哥妹妹地叫了许多年，忽而有天，双双迎来情窦初开的十八岁。
“原来我早就喜欢上小美了，只不过太后知后觉。”说到这里，他笑着看向身边人，那只握住她左手的手掌，忍不住悄悄用了些力。
“你白天做什么工作呢？”我话锋一转。
忽然，我看到小哥默默地垂下了头，许久不说话。一旁的小美立即举起右手，向我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呀！原来这是他们所不能触碰的伤痛。可是，为什么呢？我在心里打问号。
05
好在小哥又要上台演出。小哥就是小哥，前一秒被我碰了“死穴”蔫成一团，这一秒吉他在手立马原地复活。
前奏响起，仍然是朴树的歌，这时我才发现，小哥眉宇间竟也有一股
近似朴树般的淡淡忧愁。
小美忽然伸出一只手，把我拉到她身边。
“阿文没有别的工作，他是职业歌手。”她小心翼翼压低嗓音说。
“啊？”我惊讶得顿时大张着嘴巴，“那你们是怎么生活下来的？”话一出口，立即悔悟到有一点伤人，奈何已是泼出去的水。
小美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本来也是有的，只不过我看他实在做得不开心，劝他辞掉了。”
原来，阿文从很久以前就喜欢吉他和唱歌了，大概可以追溯到第一次察觉自己很喜欢小美的时候。十八岁，当他发现小美很喜欢音乐时，就暗下决定要学会弹吉他，以后唱歌给她听。那时，为了得到这把吉他，他每天只肯吃两餐饭，偷偷节省了两个月。
他像揣着珠宝一样，揣着200元钱走进吉他店。再出门的时候，他是实现了最宝贵理想的少年。志得意满。
几乎是抱着吉他跑了一路。他匆匆地拉来小美，美美地对她弹奏片段。虽不成调，可此刻深陷在回忆里的小美说：“那是我听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声音。”
后来，阿文经过半年多的勤学苦练，终于可以熟练地弹着吉他唱任何一首他想唱的歌。有一天，他无比骄傲地对小美说：“我以后一定能成为一名歌手。超有名那一种。”
是的。你猜对了。阿文是因为想要讨小美的欢心才学了吉他。但最后，他竟真的喜欢上了唱歌这
件事。
十九岁，阿文高考落榜了。不爱书本的他放弃了复读。小美为了跟他在一起，索性一块放弃了学业。两个孩子从此携手走天涯，阿文对着小美发誓，一定要用这双手和这副嗓子，为他们打下一片江山。
06
两个少年已长大，不愿再伸手向家里人要钱。
阿文决定背上吉他出门闯一闯。小美为此跟父母大吵一架，彻底闹掰。最后用一招“绝食”，逼得妈妈心软，做出让步。
坐在去往外面世界的火车上，两个人对未来充满无限的遐想。
“阿文，我们真的能靠自己挣到钱、活下来吗？”小美靠在阿文肩膀问。
“傻瓜，你不是经常夸我唱歌好听吗？”阿文回头笑给小美看，用手轻轻捏下她的耳朵。
火车一路晃荡着，开出家乡，开向懵懂又美丽的远方。
07
试一试就知道，现实生活永远比想象更残酷。
训练一只小鹰，最好的方法是把它推下悬崖，而强迫一个少年瞬间长大，你只需要给他几百块钱，然后把他丢向这个社会。
来到北京的第一天，阿文和小美拖着疲惫的身体却怀着兴奋的心情，找到一间租金合适的房间。这次出门，阿文父母只给了五百块钱，小美的爸妈倒是拿出两千，可小美愧疚自己不听话，惹妈妈生气，硬着头皮悄悄塞回去一半。1500块，是两个人加起来所有的现金。
租房子花掉三百。两个人睡到天黑，又
去附近的小商超里买些牙刷洗发水等生活用品。快出超市门口时，小美眼巴巴望着一串黄澄澄的香蕉流口水。阿文看到，过去一把搂住，“小馋猫！”随后把自己买的毛巾等东西递到她手上，直摆着手要她先回家。
不一会儿，阿文回来了，手里搬着一个纸箱，上面堆放着两串馋人的香蕉，还有红色的提子。小美尖叫着跳过去，开心地用拳头捶打他：“你买它做什么？我们都还没有工作呢！”
阿文笑笑，放下那纸箱，“不怕不怕，有了它，随便你吃多少香蕉。”小美这才看到，纸箱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康师傅方便面。
“你吃水果和正餐，我有它就行了！”阿文说着，打开一包泡面，喜滋滋地找出调味料。
第二天，两个人舟车劳顿，在小屋里美美地完成一场大觉。吃过晚饭，小美不无忧心地问阿文，他对找工作有什么打算。阿文仍然好脾气，“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三天，阿文背着吉他，带着小美兴致勃勃地跑到了北京最有名的酒吧一条街。几首歌演绎下来，阿文累得满头大汗，可那些听歌的老板，不是嫌他没有专业的乐理知识，就是嫌他年纪太小，担心吃不了苦。头两次失败后，小美已经心急如焚，阿文尚且坚持着他的乐天主义精神，可得知第三次也以失败告终时，阿文的脸上开始闪现一丝不安。
走出酒吧，晴
朗的天气突然一下子变得阴郁。阿文抬头，只见那太阳冷冷地躲在乌云背后，似乎正狠狠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小美反倒淡定许多，她了解阿文此刻内心的挫败感，一个劲地抓住他的手。
就在此时，阿文说：“看来今天是没戏了。”
果然，下午的面试糟糕依旧。天黑的时候，阿文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心如刀割，什么叫绝望。
那晚，他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真的不行吗？
08
几天以后，身上的钱越来越少。小美直嚷着要出去找工作，被阿文生气地否决掉了。理由是，如果不是自己非要流浪，小美现在应该在很好的校园里安静读书。
可能正是因为这份责任，还有他心底那股不服输的骨气，阿文决定拿出最后一点时间，跟酒吧老板死磕一下。
死磕的结果非常惨烈。走出那条街道最后一家酒吧时，阿文清醒了，“当务之急，必须先找一份糊口的活计。”
坐车路过一片繁华地带，阿文看到商场因为开业正在搞大酬宾，很多人挤在人流里发传单。他立马有了想法，没等车停稳，就飞着跳下车。
发传单不需要限制年龄、工作经验，甚至其他有的没的。阿文勤勤恳恳地接下任务。
当时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盛夏。七月流火，阿文顶着毒辣的日头沿着街角站了两天，整个人就被晒得脱了一层皮。每天，他都要不停
地向往来的人群发出邀请，不停地说话，解释，套广告，而那些人大部分只是拿到传单，看都不看地，没走几步远就随手一丢，根本不能为阿文的业绩做任何贡献。
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致使阿文每天都很累，他一到家就鞋子也顾不上脱地倒在床上，那把心爱的吉他已经落满灰尘。小美也很久没再听到阿文开口唱歌。
一天夜里，阿文突然直愣愣坐起，动作太大惊醒了小美。她颤巍巍地摸摸阿文的额头，那么热的天气，它居然凉得好像冬天冰窖里的一块砖。
她弱弱地叫着阿文的名字。阿文许久不出声。突然，他一把抱住小美呜咽着：“对不起，对不起！”紧接着，几滴冰凉的泪水直顺着小美的脖子往下流。
“那是第一次，我看到阿文哭得那样伤心。”
09
后来，小美还是背着阿文偷偷找了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为防止露馅，她特意申请了小时工。每天赶在阿文下班之前回到家，在他面前佯装出刚刚睡醒的样子。
阿文从来不告诉小美自己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上班。因为他坚决不要小美替自己担心。
虽然不喜欢发传单，可为了生计，阿文咬紧牙关坚持了小半年。
小美呢，因为工作的关系竟然阴差阳错认识到一个开酒吧的客人。一来二往，小美便找机会将阿文介绍给了那位老板，并且恳请老板替自己保密，一定说她是从楼下超市
里认识的自己。
好心的老板因为肯定小美的为人，答应给阿文一个试唱的机会。但结果并不如你所愿，大半年没怎么摸吉他的阿文，很遗憾地未能很好地把握住那次机会。但他从此知道，生活总不会轻易达成人之所愿，为了能有天去做想做的事，人必须先去做很多不情愿的事。并且，在那之前，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该轻易丢掉心中的理想。
他又开始了弹吉他的生活。渐渐地可以接一些小型商演。成为一名酒吧歌手后，阿文怀着感激的心情，辞掉了那份养育过他和小美还有理想的发传单工作。
从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年，今天的阿文和小美，已经双双来到他们的24岁。
“这个年纪已经不算年轻，尽管阿文也还没能成为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歌手，我们赚的钱依然很有限，可是，”小美用坚定的目光看向我，“他快乐就好。”
凌晨四点，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撞上一阵风，脑海里反复回响起小美离开酒吧时最后跟我讲的一句话：“阿文最喜欢音乐，我最喜欢阿文，所以今天的我们都已如愿。”
想到他们手拉手一起迈出酒吧的身影，那一刻，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笃定他们一定会这样走很久。
更新时间: 2021-04-23 14:04